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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王手:笨狗司派克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 王手  2022年04月12日07:36

    音樂家想養一只狗狗,想了有一陣子了。他為什么想養狗?第一個原因當然是他退休了,沒事情了,狗狗弄弄會讓他忙一點。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女兒在外地工作,最近又嫁人了,今后還要生兒育女,明擺著不會回來了,他的孤單馬上就凸顯了出來。還有就是最近有關狗狗的電影看多了,《義犬八公》《星守之犬》等等,都是講狗狗對主人的忠義,他也想體驗一下這種感覺,覺得一定會很有意思。其實,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覺得老伴越來越沒勁兒了,好像出了六十就不一樣了,性情和行為變得古里古怪,睡覺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身體,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趕緊縮走;在房間里換個衣,要是他正好也在,她會喊,出去出去,弄得像小姑娘一樣,真是受不了。所以,音樂家才會想,自己一定要弄只狗養養,好有個伴。

    他偷偷地在外面打聽,他要的不是那種寵物狗,他這樣的人,弄個寵物狗抱著、遛著,守著狗狗拉屎拉尿,那像什么?寵物狗是那些油膩男養的,是路邊的小店主養的,是沒事在家里卷頭發的女人養的。他總得養一只和他身份匹配的、說起來有來頭的、樣子威風凜凜的狗,起碼也要像義犬八公那樣的。

    音樂家了解過來,八公是一種日本狗,叫柴犬,也叫秋田犬,算是中型犬,樣子精致,站那里昂首挺胸,跑起來有馳騁的味道,看著就很“大開門”。但是,他也知道了,柴犬有點貴,小狗也要一萬多,這個,不是他的心理價位。他屬于初養,也可以說是一時興起,對自己能不能養好,能不能養下來,心里沒數。萬一養的難度較大,他養不了了,錢打水漂漂了還是小事,但對狗狗,肯定是一種傷害。

    音樂家想養狗的念頭被老伴知道了,老伴極力反對,說,你要是把狗領回來,你就搬出去住。音樂家說,搬出去?搬哪里去?我們要是有另外的房子,可以啊。老伴頓了頓,說,那也要分居。音樂家說,分居好啊,我正想分呢,我們現在是三室兩廳,我只要一室半廳。老伴說不過音樂家,就開始在網上下載各種視頻,發給音樂家。他的手機一會兒響一下,一會兒動一下,打開一看,都是那些壞狗的鏈接,什么狗刨垃圾啦,狗到處拉屎啦,狗撞倒老人啦,狗咬了小孩啦,為了狗人跟人打架啦,狂犬病發作的人在地上打滾啦,等等。音樂家也不回復,當自己沒看見,心想,好狗的視頻也很多啊,什么狗救人,狗報警,狗陪小孩玩,狗和人和睦相處,狗見到主人那個高興勁兒啊,有的是,為什么不發?

    老伴越是這樣,音樂家越要熬脾氣,這個狗他是養定了。人老了就是這樣,不講對錯,不講道理,就為脾氣,以脾氣為尊。

    音樂家委托朋友找狗的信息不斷地傳來,有柯基,這狗相貌不錯,就是腳矮了點,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怎么看都像是寵物狗。也有哈士奇,這狗也漂亮,尤其是臉部,像畫了臉譜,缺點是笨,俗稱二哈,還有點斗雞眼,關鍵還是種大型犬,音樂家怕自己拉不動。老人養狗都會想得很多,要好玩、好指揮、可以當助手,還要說啥都能聽懂,這樣才有意思。

    有一種史賓格的狗引起了音樂家的注意。史賓格,英國狗,中型犬,漂亮不用說了,符合中外各個階層的審美。說現在部隊啊、消防啊、公安啊已經不用那種德國狼犬了,都換成史賓格了。說史賓格工作勤勉,耐力又好,鼻子尤其靈;說現在邊防、海關都用它做緝毒犬緝私犬;說部隊、消防、公安都用它做搜救犬。音樂家一聽就來勁兒,這樣的狗,拉出來不難看,說起來也有故事,他好像看見了它在案發現場嗅來嗅去的樣子,在災難廢墟上拼命刨土的樣子,關鍵是和他養狗的初衷比較吻合,就它了。

    據說,這種狗也有好幾種叫法,有叫匹克的,有叫史賓格的,也有叫司其派克的,反正說的都是它。是諧音嗎?還是翻譯有問題?還是我們叫得不利索?就像我們以前把馬拉多納叫成馬當納,把泰坦尼克叫成鐵達尼一樣。音樂家覺得,名字很要緊,名字就是定位,狗狗雖然還沒有眉目,但名字要先把它取起來?,F在給狗狗取名字都比較俗,要么“元寶”之類,要么“局長”之類,音樂家不想要這樣的名字。他覺得這狗的原名就很有基礎,稍稍地動一下即可。匹克肯定不行,像個街頭小混混或小癟三;史賓格也不好,太書面化了,讓人聽了不知所云,甚至不像狗,像什么網絡名稱;所以,音樂家就在司其派克上動腦筋,也許是音樂家的舌頭有問題,抑或是平時都習慣講溫州話,他叫了幾聲,很自然的就把那個“其”去掉了,叫成了司派克,覺得非常上口,就像我們平時叫張先生,一般都簡化成張生,又順又溜。而且,有了這名字,這只狗就變得又好玩又俏皮。

    介紹司派克的親戚是一位軍人,在武警的一個警犬班,就是專門訓練司派克的。他們飼養的司派克是緝毒用的,有時候也緝私,有時候也支援地方,用作搜救犬。親戚說,每年,他們基地里都會有一些小狗出來,他們用不了那么多,所以會賣掉幾只。但這些狗都是有血統的,爸媽甚至爺奶都在部隊,都是軍屬,還有比賽證書。音樂家聽了這些就更喜歡了。他看過那些成年司派克的美照,身型好,臉漂亮,一對垂掛的大耳朵,嘴巴上還有幾點小雀斑,站著蹲著的姿勢都很經典,而且是中型犬,符合他的審美要求。這種狗本地基本沒有,這很稀罕,關鍵是它不是那種寵物狗,是工作犬,這也大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要是別人問起來,他會說,這是基地里過來的,多有噱頭。再說了,基地里出來的狗,價格也不會太貴,他們不差這個錢,就是意思意思,相當于讓他捐了點狗糧,兩千塊左右,這個數字他自己就可以解決掉,不用和老伴匯報,這樣音樂家就覺得很舒服。

    后來,親戚告訴他,有一只四十來天的司派克可以不?音樂家滿口答應,可以可以。他聽人說過,狗大了不好養,大了有脾氣,大了說明被別人養過,很可能還會有一些壞毛病,糾起來很困難。四十來天,等于還一直待在媽媽身邊,連家門都沒有出過,像大山里的孩子,多好。音樂家唯一擔心的是,這個小小的司派克怎么過來呢?聽說那個基地在江蘇,叫基地送過來他開不了這個口,而讓他開車去那邊接,好像也不太方便。

    有一天,音樂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說,有一只小狗是你的吧?基地里出來的。音樂家拼命接應,是是是,說,是讓你帶過來的?你是司機?司機說,是的,是坐我的長途車過來的。音樂家說,那你什么時候到我們這里?司機說,要夜里兩點。音樂家說,兩點?兩點我們怎么接啊?司機說,你過來接啊,我的車停在客運西站對面的加油站里。音樂家說,那離我們這里還很遠呢,我是老人啊,跑起來不方便的。司機說,那我把它放在車站的寄存處,你明天慢慢過來拿吧。

    這天晚上,音樂家再也睡不著了,他是激動,也是焦躁,像每一次演出他的作品,腦子里都會有很多假想。他想象那輛車會從哪里出來。是江蘇哪里的鄉下?他好像聽過一耳朵,那個基地在宜興一帶。四十多天的司派克,會有多大呢?眼睛張開了嗎?它會認人還是會怕生?怕生它就會亂叫,亂叫就會煩人,煩人就不受司機待見。它耐寒嗎?溫州現在已經很冷了,那邊比溫州更冷,他們會拿什么給它御寒呢?它會待在籠子里還是盒子里?那是輛什么車?為什么要走那么長時間?司機來電話的時候是下午五點,說已經出來了,什么車要走九個多小時?一定是那種拼載的長途車,他以前坐過這種車,這里帶幾個,那里帶幾個,這樣一路帶過來,就把時間給拉長了,偏僻地方坐個車不容易,都這樣。

    音樂家越想越難受,心也一點點提起來。按照他心里的指向,他應該凌晨兩點就到客運西站去。但是他也明白,他這樣的年紀,這個時間出去,去那么遠,又是去接一只小狗狗,說起來有點不大正常,所以他只能忍著。

    后來,大概是四五點的光景,音樂家實在忍不住了,就摸摸索索地起來。老伴說你這么早起來干什么?他撒了一個謊,說自己忘了,單位的一個老同事走了,是這天出殯,他要到殯儀館去送一送。老伴說,這誰去得這么突然?音樂家說,一個我都要叫他前輩的同事,你又不認識。送喪一般都在凌晨,這個借口很合理,這樣,音樂家就從家里溜出來,他覺得早一點點也是好的。

    冬天的凌晨,六點鐘還是黑的,路人很少,偶爾有一輛出租車,也像鯊魚一樣在深海里游弋。音樂家當然沒有去子虛烏有地送喪,他徑直往客運西站去。到了那邊已經是半小時以后了,天才剛剛有點亮起來,他想著寄存處應該在車站外面,應該有一個醒目的標志。這樣想著他就看見了寄存處的招牌,車還沒有停穩,就聽到有小狗的叫聲傳了過來,是那種稚嫩的、哀傷的、短促的、勉強的叫。他覺得這一定是他的狗狗,每一下都劃破寧靜,叫在他的心坎上。這期間,他被城管趕過,被交通協警趕過,說車站附近是特殊地帶,叫他快走。

    后來,寄存處的人來了,門窗打開了,音樂家趕緊去問。他領到了一只毛茸茸的、憨萌萌的、黑白相間的、小得可憐的司派克。那一刻,音樂家腦子里忽然閃出了兩句歌詞,飄洋過海來看你,還有一句是,萬水千山總是情。

    音樂家把司派克帶回家,老伴就和他吵了一架。音樂家不怕,他既然下決心養狗了,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他自己出錢,他不用她幫忙,他選擇分開來住,還要怎么樣?他也不和老伴吵,老伴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話,它咬人了怎么辦?它拆家了怎么辦?它吵別人怎么辦?它要是隨地大小便我就打它,你要是不在家我就不給它飯吃,我要是受不了了我就去舉報它,讓打狗隊把它抓走,把它趕出去當流浪狗,苦死它。句句都是要點,但音樂家知道,老伴雖然很煩,雖然這么說,但也不會真怎么樣的。

    他們這個家,設計得還是很實用的,進門是客廳、飯廳、廚房,要通過一條走廊到另一頭去,那里是書房、客房、臥室。音樂家把司派克的活動限制在飯廳和客廳,晚上就睡在廚房里,一個紙盒子就是它的窩。老人養狗就像鄉下人那樣,窮養,沒那么講究,而且音樂家也堅信,司派克不同于那些寵物狗,它是工作犬出身,條件差一點沒關系,環境惡劣也許更適合它成長。就算它晚上會叫,廚房遠離臥室,離對面鄰居更遠,叫聲早已在這個距離里消解了,老伴還有什么意見呢?

    老伴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要是這樣,他們也不會走到一起。以前他在文化館當輔導員,她在幼兒園當保育員,他們不相上下。有些人就是這樣,通過學習、實踐、世事的磨礪,會一點點進步。而有些人,無論歲月怎么更迭,就是原地踏步,還不進反退,老伴就是這樣。她現在退休了,原先幼兒園僅有的那點趣味也沒有了,倒是迅速沾染了一些低俗的東西。她拉起了一支隊伍,跳“云中飛天舞”,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說比廣場舞好,每個人都有位置,跳起來有穿插、有走位、有形式感、有畫面感;平時要練身段、練繞手、練踢腿下腰、練意守丹田;現在已完整地跳下了兩支曲,《鐵血丹心》和《雪山飛狐》,就覺得很厲害了,不把音樂家放眼里了。每天穿得花花綠綠的東走西走,這里出鏡,那里表演,搞起來很忙一樣。音樂家也沒辦法,只要求她稍稍考慮一下年紀,再有點音樂家老伴的樣子,不要太有礙觀瞻了。老伴說,為什么?我有我的審美,我干嗎要照你說的樣子做?我偏不。

    老伴的缺點也是挺多的,尤其在家里,音樂家概括起來有三種:一是囤積強迫癥,倒不是說她把外面的東西搬回來,而是家里的舊東西舍不得扔,好幾年的掛歷,她說好看,都還掛在那里,洗手間里也塞滿了各種東西,拆下的包裝盒、過期的化妝品、轉不動的電風扇、早已不穿的雨鞋棉鞋。音樂家也會給她發那種“斷舍離”的鏈接,告訴她生活中有一百種東西可以扔。老伴說,什么叫斷舍離?一聽就知道是新詞,是出自年輕人之口,老人都這樣的,不這樣的,你找幾個給我看看。二是鑰匙健忘癥,其實也不光是鑰匙,反正要緊的東西都忘或亂扔,身份證、銀行卡、首飾掛件,每次出門前都要翻箱倒柜地找。音樂家告訴她,人老了健忘很正常,但養成一些習慣就可以避免它。為此,音樂家還專門到寺院的朋友那里要了一個缽,放在門邊的鞋柜上,讓她進門第一時間就把要緊的東西放進去,就不會到處找了。老伴說,我都習慣幾十年了,現在要是能改,還用你說三道四嗎?三是節省綜合癥,已經節省成毛病了,音樂家叫她“浙江省”,浙江就是她最省。例子舉不勝舉,音樂家編了一個順口溜:有車不坐硬走,空調只看不開,馬桶從不蓄水,移步就摁開關。有一次,音樂家還在吃飯,電燈就被她關掉了,音樂家驚呼,飯還沒吃好哪!老伴說,飯還怕吃到鼻子里嗎?飯當然不會吃到鼻子里,但這話說的,飯都嗆到氣管里了。當然,這也怪音樂家不好,怎么突然就不包容了,接受不了了,老是揪著她的缺點不放,老是想要教育她,糾正她,他們的脾氣也就懟上了。

    老年夫妻的矛盾都是日積月累的,是硬核的,不像年輕人,還有許多相互依賴的地方,也容易妥協,容易通融,或干脆就離。老年人都有千絲萬縷的家事,沒辦法割離,但相互“不理”的比較多,互不講話、互不燒飯、互不洗衣服、互不管對方的事、互不參與對方家族來往,等等。音樂家在這么多不理中,選擇了互不燒飯,他覺得老伴在外面玩瘋了,經常吃飯沒個準,選這個影響最小。老伴說,正好,你現在燒飯就跟煎中藥一樣,不吃還好。

    老伴其實也是煩音樂家的,因此也煩他的狗。自從司派克來了之后,她就一直在詬病它。開始是嫌它的名字不好聽,司派克,一聽就覺得崇洋媚外,而且溫州話也不好叫。音樂家冷笑,不以為然,說,司派克司派克,普通話和溫州話都只用拗一點點,好叫得很。

    老伴又嫌司派克笨,老叫它笨狗笨狗。音樂家聽著就不舒服,說,干嗎這么粗魯,你就是說它不聰明,聽起來也要斯文一點。

    老伴嫌司派克笨,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是基于司派克的某個表現。它不是大耳朵嗎?有時候跑起來,耳朵會翻到頭頂上,它自己還不知道,還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老伴說,你看你看,這笨狗,耳朵都翻過去了,還一點沒知覺。你說我們人,指頭要是嵌了一點刺,也難受得要命,非把它弄出來不可。音樂家哼了一聲,說,它哪里不知道啊,它是覺得這樣好玩,是幽默,是自娛自樂,是讓你看著它好笑。又說,它要是有電話,非告訴它媽媽不可,說這里有個老太婆,老叫它笨狗,遲早,它媽媽會過來找你報仇。

    養狗人最怕狗狗不聰明,沒養狗之前,音樂家也沒想去了解這些,不知道哪些狗靈哪些狗笨。音樂家覺得狗就是畜生,畜生就隨它去,不要對它有這么多要求。但自從老伴嫌司派克之后,音樂家就有意在網上百度了一下,笨狗到底有哪些笨?有多么笨?原來,笨狗的內容還是挺多的,有說是六大笨,也有說是十大笨,綜合一下比如:吠主人、吃自己的屎、不會啃骨頭、見了誰都親、在窩里大小便、找不到回家的路、認不出鏡中的自己、什么人給東西都吃、不看看大小都敢挑釁、外出時興奮得到處亂竄、教訓它還以為是跟它玩,等等。音樂家一一對照,還好,這些笨,司派克好像都沒有。老伴說,現在還小,還不明顯,現在都這樣了,長大了肯定更加笨。當然,音樂家也真的發現了司派克的一些異常,比如:喜歡吃藥,一次,司派克身上長痘痘,去醫院開了藥,還以為會像小孩一樣,百般抵制,哪想到它吃得津津有味,咬得咯嘣響。又比如,它喜歡趕“蒼蠅”,你只要一說蒼蠅,它就像聽到了命令,低頭就跑,做認真驅趕狀,其實什么也沒有,就是虛擬了一下。是有點笨哈,但音樂家視這些為有趣,他都沒有說,怕說了給老伴以口實,更加坐實了它的笨,更要奚落它。

    音樂家覺得自己養狗是養對了,不然,退休了、女兒不在家、老伴又說不爽、他會郁悶死的。現在好了,有了司派克,他覺得自己很忙也很有意思。

    音樂家之前是從不鍛煉的,他說,鍛什么煉,身體弱一點,跟他的身份才相稱。老伴說,越老越要動一動,不然什么地方都生銹了。音樂家反駁說,烏龜都不動,照樣命很長。老伴說,起碼也要到公園里走一走,要不,先報廢的就是你這雙腳。音樂家說,我現在就把腳省起來,放在八十歲以后再用。

    音樂家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況非常好,他在操心司派克的同時,也被司派克帶著在勞動。每天早上六點,在廚房睡覺的司派克就會輕輕地叫起來,是那種抑制的、短促的、小心翼翼地叫,而不是扯開嗓子亂叫。音樂家知道,這是司派克在提醒他,它馬上要上洗手間了。他趕緊起床,遲一點都不行,先到廚房把司派克放出來,然后做示范,引領它朝洗手間的方向跑??蛷d是木地板,飯廳是大理石,這兩個區域拉屎拉尿都不行,會將臟物吸進去,而洗手間的地磚是帶釉的,洗一下就OK了。音樂家在前面跑,嘴里喊洗手間洗手間,司派克在后面跟,一臉的認真。他看過一些視頻,有人把狗狗訓起來蹲馬桶,完了還會沖水。這就沒意思了,畢竟是畜生嘛,對它這么苛刻干什么,弄得跟人一樣,這還有什么樂趣呢?它要是還會用草紙,看會不會把你嚇死。所以,樂趣是什么?樂趣就是知道不能在客廳和飯廳如廁,就是知道要到洗手間去,就是昨天還拉在洗手間門外、今天知道到里邊去了。但是今天,盡管司派克也跑得很賣力,跑得煞有介事,但還是沒來得及,它拼命地跑到洗手間門口,還是忍不住把屁股一塌,拉了一泡尿,這是昨天一夜下來的尿,又大又長,顏色還很好看。音樂家哭笑不得,也情不自禁地說它兩句,你不會早點說的,你不會再忍一忍的,再有一步你就到洗手間了,那樣你就圓滿了。音樂家嘮叨著,司派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它感興趣的還是自己的尿,盯著它看了半天,還仔細地聞了聞。當然,音樂家也樂意做這個衛生,這是養狗的必要一課,不僅要做清爽,還要讓老伴沒意見。

    接著,老伴也出來了。也許是對她嫌它笨的記仇,也許是知道她和音樂家懟著,司派克見了老伴都沒有好態度,就會撲,就會纏,不讓她穿鞋,不讓她拎袋,走一步攆一步。音樂家只好把它摁住,老伴這才在司派克的狂叫中逃出家門,到公園去了。

    上午八點,音樂家要把司派克的屁股洗一洗,洗澡可以一周一次,洗屁股要每天,就像人一樣。特別是母狗,拉尿時屁股一塌,常常把腳毛和屁股弄臟了。音樂家聽說,狗狗都會有一些敏感詞,就是什么詞狗狗聽了會激靈一下。音樂家也看過類似的視頻,一只緝毒犬,一聽到可卡因就會豎起耳朵;一只貪吃的狗,一聽到三明治睡著也會驚醒過來。司派克盡管笨,但也有敏感詞。音樂家發現,它對“洗臀”一詞特別敏感。洗臀是溫州人的說法,普通話就叫洗屁股,一說洗臀司派克就跑到洗手間蹲下,等音樂家拿布,拿肥皂,水池里放水,很迫切享受的樣子。音樂家好奇的是,司派克怎么會聽懂溫州話,溫州話是全世界最難懂的話,有說對越反擊戰還作過傳令“密碼”,人都覺得難懂。而且還很微妙,比如洗臀的臀,普通話讀音是“囤”,而溫州話讀音是“團”,完全兩碼事。

    十點鐘左右,音樂家要帶司派克出去遛遛,司派克其實不適合在小區里面遛,它是運動型的狗,喜歡撒開腿瘋跑,不像那些寵物狗,走路像小腳老太婆一樣。因此,音樂家一般都會帶它去車庫上面的網球場。

    網球不是一個大家都能玩的運動,那上面經常沒有人,網球場又相對封閉,有鐵絲網攔著。司派克一到上面,音樂家就把繩子解開來,讓它跑個盡興。這真是一只基地過來的狗啊,它撒開腿腳,跑得那么歡,那么愜意。網球場的角落,經常有一些散落的網球,那是人們打丟了,懶得撿,留在那里的。音樂家也曾想把司派克教起來玩球,丟過去讓它撿回來,或踢過去讓它接住,但司派克絲毫不感興趣,看見球過來一臉地茫然,還以為滾過來的是一塊石頭,趕緊躲開去。算了,玩個球的也不算什么本事,還要無休止地練才能掌握,音樂家覺得,做狗已經很苦了,就放它一馬吧,它愛咋咋地。

    司派克最高興的就是在網球場上居高臨下地看人。下面是一條通道,是西門進來的必經之路,司派克在上面看看叫叫,也不知道叫什么。音樂家看著司派克的舉動,也會瞟一眼下面,他發現,司派克叫的都是老太婆,對孩子、年輕人、中老年男人基本不叫。音樂家想,它可能把那些老太婆都當作他老伴了。確實,她們雖然穿著不一,但走路的姿勢都差不多,都是那種散漫的、無所謂的、不講究的。有一下,司派克拼命地搖尾巴,甚至連屁股都搖起來,嘴里還發出咕咕咕的叫聲,那是興奮的、激動的、抑制不住的叫,音樂家再看,原來是老伴從公園回來了,同行的還有一個她的練友。她們拿著扇提著劍只顧說話。司派克在上面一邊叫一邊跟著追。音樂家就忍不住叫老伴,說,司派克在叫你呢,你怎么都沒有反應的?老伴抬起頭,正好和司派克四目相對,這下把司派克高興得,拼命地往下跑,圍著老伴又跳又叫。邊上的練友看了也很羨慕,說,這狗好,通人性。老伴說,也就是今天表現得好一點,平時笨得很,每天跟它像打仗一樣。音樂家暗笑著,也不糾正,其實司派克看見老太婆都這樣,都叫,都興奮,盲目得很。

    下午是音樂家的“工作”時間。退休之后,他把自己安排得好好的,有活動,他積極配合,以排擠自己的無聊和落寞;有約茶約琴的,他也欣然參與;都沒有事情,他就在家里擺弄自己的專業。專業不能丟,丟了就退出了社會,退出了圈子,疏遠了師友。但他也清楚,現在已不再有長進了,該長的,年輕的時候都長過了,現在之所以還抱著專業不放,一是還有點虛榮心,二也是還不甘心,想再搞點東西試試,不要讓別人說他是斷崖式地下滑,這個不好聽。

    音樂家擅長的是編曲和合唱指揮,也許是在文化館待久了,群文的東西搞多了,他的創新力不夠,只能編一些現成的曲子,尤其是改編合唱曲。一首家喻戶曉的歌,他把它改編了,配上各種聲部,設計了各種動作,唱出了新的氣氛,新的視聽效果,討巧又討好。

    他改編過《少林少林》《游擊隊之歌》《打起手鼓唱起歌》《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這些經典的合唱曲,最大的缺陷就是僅僅是合唱,太像合唱了,忽略了形式和演繹,基本上都是和聲、輪唱,頂多加個了輕重呼應,聽來聽去都是老一套,包括后來的《天路》也一樣。音樂家最大的資源就是手頭有一支強大的歌唱隊伍,有文化館的學習班作基礎,有全市學校的聲樂老師作支撐,所以,他安排聲部的余地就非常大,他還有可以擔當獨唱的男女聲,這就讓他的合唱隊實力超群,拉出去馬上就見分曉了,也因此拿了不少獎。

    音樂家在自己的書房工作時,司派克就很識相地自玩自的,笨狗比較單純,沒有什么心思,它覺得音樂家既然有事,那它就自己待著唄。在書房門口趴一會兒,在客廳沙發上趴一會兒,又在廚房的紙盒里趴一會兒,趴得無聊了,就叼了一塊抹布玩起來,玩得還很高興,嘴里發出自娛自樂的響聲。玩得也很忘我,四仰八叉,全然忘了自己是個母的,肚子露出來難看。老人養狗都是比較簡單的,就像農村里養狗,不知道給它買衣、買玩具,也不知道怎么陪它玩、怎么和它互動。司派克的玩具都是現成的,廚房的水舀、音樂家的拖鞋、洗手間的拖把,有時候甚至還叼出了馬桶刷。

    音樂家現在是為下半年的市民藝術節做準備,他要拿幾首本地的合唱曲出來,這樣也更合適?!独钣兴伞?,大家都知道的,浙西民歌,這首歌的特點是歌詞簡單,簡單到演繹成溫州話也沒有問題:李家莊有一個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洞里來做夢,不準女兒找老公……這是首敘事歌,稍稍改幾個字,比如把白天改為“日晝”,把找改為“尋”,把女兒改為“囡兒”,就完全是俏皮的溫州味了。他還想改編一首《對鳥》,一首樂清山歌,編成合唱能充分利用好兩個男女聲高音,而輕輕的和聲象征著山脈的回音,效果非常好:吤呣飛過青又青,吤呣飛過打銅鈴,吤呣飛過紅間綠,吤呣飛過抹把胭脂搽嘴唇……

    有時候,司派克也會側著腦袋聽音樂家叮叮咚咚地敲琴,聽他咿咿呀呀地試唱發音,好像有點聽懂的樣子。音樂家看過一些視頻,有些狗狗聽到歌聲琴聲是會有所反應,也會跟著嗚嗚作聲,雖然并不像那么回事,但一定是和聲音旋律有關的。有時候,音樂家也聽見司派克在那里嗚嗚地長嘯,音樂家一陣欣喜,以為是他的音樂起了作用,他趕緊出來看看,又仔細辨別,原來司派克被另一個聲音所誘導,是小區外面收廢品的吆喝聲:冰箱——彩電——空調——洗衣機——司派克是在為這個吆喝做和聲,那聲音響一下,它也會跟一下,配合得饒有興致,音樂家哭笑不得。不過,音樂家始終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像電腦編程一樣編到司派克的“硬盤”里,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它,等到它有一天開竅了,雖不能讓它唱一首什么歌,但起碼也會成為一只與眾不同的、有音樂素養的狗。

    晚上,老伴在自己的房間里照鏡子,帽子戴上又摘下,圍巾系了又解下,衣服套來換去,也不知道要怎么穿,一般這種情況下,明天肯定要出去瘋了。音樂家在自己的房間里復盤和訂正,下午的工作,這會兒像溪水一樣、像蝌蚪一樣、在他的腦子里嘩啦作響,爭先恐后。客廳里,司派克也在新鮮著自娛自樂。資料上說,司派克耐力出眾,音樂家覺得,它不僅耐力出眾,精神也特別好,這會兒正趴在窗子前,煞有介事地打量著外面。外面,正好是一條小區主干道,它看車子,看行人,發現有異常的,它的喉嚨就會呼嘯起來,貌似進入了一種臨戰狀態。車燈太亮的,人長得猥瑣的,走路打手機的,停留太久或無端跑動的,它都會發出狂叫。音樂家覺得,這才是司派克應有的樣子,不叫才怪呢,不叫它就失職了。但老伴不耐煩了,說,死佬,這狗這么會叫,應山脈一樣,你快去把它管一下。音樂家說,狗總是會叫的嘛,狗要是不叫,那還叫狗嗎。老伴說,它叫得也太響了,魂都被它叫散了,等會兒物業過來敲門了。這倒是真的,司派克的叫,不同于那些寵物狗,確實被鄰居反映過。音樂家自知理虧,乖乖地從房間里出來,把司派克關起來。其實也不是關,是把它哄到廚房里,告訴它,現在很晚了,大家都睡了,你要是再這樣叫,明天就不能待在家里了,在外面沒有親人,風餐露宿,后果不堪設想。司派克好像聽懂一樣,躲在紙盒里一動不動。廚房是敞開式的,沒有門,音樂家用木板擋一下,司派克看不到外面了,也就安靜了。

    有一件事讓音樂家很苦惱,就是電視臺要到家里來拍個片子。文藝界要給六十歲以上的知名文藝家存檔,十個藝術門類,每個門類挑三人,他也是其中一人。編導都找過他好幾次了,他都說等等再等等,理由當然是冠冕堂皇的,說自己最近正在趕作品,等手頭完事了最好。其實音樂家是有苦說不出,家里實在是太亂了,會讓人笑話的,從里到外,從客廳到臥室,都是老伴丟的東西,他得趁老伴有活動,不在家,他先打理一下,起碼也要整理出兩個拍片的場地。還有就是,這個司派克怎么辦?聽編導說,他們是同步錄音,以藝術家自己講述為主。司派克還太小,也聽不懂人話,而且見了生人就會亂叫,會把事情搞砸的。那么,把司派克送到寵物店去?他好像也舍不得,他還沒教它在外生活的能力,它被人冷落了怎么辦?被其他狗狗欺負了怎么辦?他完全可以想象寵物店是怎樣待它的,肯定是關在籠里,它吃不吃都無所謂,更不會帶它出去玩了。這兩件事都讓音樂家覺得頭疼。

    突然有一天,老伴說要到縣里去,說一個儲蓄所開張,請她們去演出,晚上要住在那里。音樂家心花怒發,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想了想,就故意再激發她一下,說,演個出晚上住那里干嗎?你們不是有車嗎?回來也不會很遲。老伴說,他們要第二天再帶我們玩一下。音樂家陰陰地說,你自己小心啊,你身上是有不少不足的,和別人接觸多了,當心露餡。這話老伴不要聽,她哼了一下,說,你要這樣說我偏偏再多住一天,看人家是喜悅還是討厭。音樂家暗暗高興,他的煽風點火奏效了。

    老伴一走,音樂家就趕緊通知編導過來。他也抓緊把家里打理出來,他先是整理客廳,都是老伴平時堆積的東西,紙盒子、紙袋子、戴的帽子、圍的圍巾、穿的衣服,還有好幾雙鞋子,他都統統地送進了儲藏室。他再整理飯廳,桌子上都是瓶瓶罐罐,有醬瓜、泡菜、豆腐乳、花生醬、豆瓣醬、筷子籠、紙巾盒,還有一些零星的水果。旁邊的凳子上也有一排紙箱,放著香菇木耳黃花菜霉干菜等等。一些容易忽略、長時間不用的東西,他隨手就把它扔了,但有些東西他還不敢扔,扔了老伴會和他吵,吵了更難受。音樂家再簡單收拾一下自己的書房,這地方亂一點不要緊,亂反而能體現出他的狀態。再就是臥室,這地方一般不會拍,但也許會進來看一下,所以表面上收拾一下即可,特別是床上,要擺出老兩口生活的感覺,分居總是不好聽的。音樂家這樣弄了一上午,覺得很辛苦,但也很解氣,很愜意。

    現在輪到處理司派克了,音樂家覺得,應該和它好好地談一談,他不知道這樣談有沒有用,它聽不聽得懂。他把它抱到沙發上,拿了張凳子坐在它對面,他這樣做讓司派克也覺得很好奇,它側著頭,眼睛烏溜溜地看著他。他首先向它抱歉,說把它帶到了這樣一個家,這個家不富裕,氣氛也不好,也沒有什么樂趣,而且他又是這么大年紀的一個老頭,他的性情也不適合它的性情,他不能陪它玩,不能帶它去更遠的地方,也不能像年輕人那樣給它買這買那,也教不了它什么本事??墒菦]辦法,他就是想要一只狗狗,需要有一種做伴的感覺,需要溫暖和諧,既然他們在一起了,他們就是一個共同體。但他又是個還有點事情的老頭,和一般的老頭不一樣,他今天就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來很多人,要做一些事,這些事需要它不出聲,甚至要把屎尿也忍一忍,等他把這件事做完了,它就OK了,他需要它的支持,它的配合。音樂家覺得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有用沒用,那就要看它的造化了。

    這天下午,音樂家迎來了編導一行,他們在客廳擺好了位置,架好了機器,調好了燈光,音樂家身上也別上了胸麥,這就讓音樂家知道,他現在進入角色了。長期的民間生活,也練就他的敘述能力,這一次,他抓住了民間音樂這個點,說了田野調查,民間采風,說了自己的體驗,學習,積累,不放棄,推陳出新……期間,音樂家也悄悄地瞄了一眼廚房,想看看司派克到底在干什么?是凝神屏氣地聽?還是趴在紙盒里裝睡?不,它不知道躲哪里了,躲進了冰箱后面?抑或是洗碗槽下的角落?接著,編導又拍攝音樂家的工作狀態,這讓音樂家擔心起來,工作,就需要叮叮咚咚地敲琴,就需要咿咿呀呀地發聲,他要示范音高,示范聲部,必要時還要放一些歌曲資料,講解他的設想和處理。他怕這些聲音一響,司派克就會被“喚醒”過來,甚至被誘導,會放聲大叫,那今天的拍攝就算泡湯了。但是,奇妙得很,他們拍攝得非常順利,任憑他們在搗鼓什么,家里就只有他們的聲音,就像這個家沒有司派克。

    五小時后,音樂家總算把編導他們送走了。他趕緊到廚房看看,發現司派克已經出來了,它不知是從哪里出來的,它的背后,已經是一泡很大的尿,像小溪一樣從這一頭流到了那一頭。音樂家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司派克也叉著腳在看著他,好像在說,不好意思,我實在是憋不住了。

    音樂家想,要是把司派克今天的表現告訴老伴,她一定不相信,她會說一定是你編的。

    老伴在外面玩了兩天,音樂家也舒服了兩天。當然,音樂家心里也是記掛老伴的,他太知道她們所謂的演出了,說白了就是為了去分東西。他聽說那個儲蓄所要給她們發一套價值四十元的衣服,這種花里胡哨的衣服她們最喜歡了。

    他可以想象她們是怎么活動的,她們在對面公園門口集中,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穿得整齊劃一,她們上了車就開始嗨起來,她們相互拍照,競相唱歌,搶在車還沒有上高速之前,在過道上擺造型。

    她們到了瑞安的假日酒店,入住,吃飯,吃飯的時候也都身著隊服,時不時地端起酒杯耶耶耶。下午沒有任務,但她們絲毫沒有懈怠,自覺地在酒店大堂里練起來,服務員不讓放音樂,她們就默練,引得許多客人駐足觀看,她們就更興奮了。

    演出是在晚上,形式是邊吃邊演,她們總共奉獻了三個節目,走隊列表演、兩個云中飛天舞,具體舞曲是她們最近剛拿下的,《梅花三弄》和《漁舟唱晚》,她們覺得非常好。她們邊吃邊演,每演完一個節目都要快速地換衣服,她們帶了四套衣服,她們忙死了。這天夜里她們一定難以入睡,因為儲蓄所很滿意,臨時決定,除原先答應的每人五斤雞蛋、五斤細粉外,再加一個海鮮大禮包,內有兩只熗蟹、兩只烏賊、四爿小鯧魚。

    要不是家里拍片子,音樂家是不喜歡老伴在外面久留的。早上在公園跳跳舞,或附近哪里一日游,還馬馬虎虎。知妻莫如夫,他太知道她了。她這人優點很多,熱心,會交往,會排陣,活動能力強,就說這次演出吧,音樂家知道,這肯定是她排的陣,乃至后勤服務。但她不能和別人待太久,特別是不能過集體生活,一過,她的那些“綜合癥”就露餡了。

    第二天,儲蓄所安排她們上圣井山,一個道教勝地,其大殿外面的石床很著名,民間有傳說,考大學之前來這里睡一覺,保準。就是這樣的地方,她們也要拉起隊旗來拍個照,造個型。

    音樂家就是為了這些,每天都要和老伴說來說去,到后來也懶得說了,但不說又心里覺得別扭。其實,說真的,音樂家也覺得和老伴這樣懟來懟去,不是個事,他是想通過養狗,看能不能改一下自己的脾氣,提高一點自己的耐性,以便和老伴相處得好一點。

    總的來說,音樂家對司派克還是滿意的,雖然說起來有點笨,但也笨不到哪里去,狗狗不都是這樣的嗎?有聰明的,也有笨一點的。人也一樣,特別聰明的,也是極個別的,大部分也都是普普通通的。據說,狗的智商測定,也不是怎么考出來的,是通過一些日常生活題,這個完成得多一點,就說它智商高,那個完成得少一點,就把它排在后面,也不是很科學。

    養狗之后,音樂家也會上網去看看各種狗狗的特點,有一個排行榜挺有意思的,說,體味最大的狗有哪些?可卡、斗牛、沙皮、松獅、杜賓……最會流口水的狗有哪些?西施、藏獒、巴吉度、圣伯納、羅威那……還有,最愛叫的狗有哪些、最耐寒的狗有哪些、最黏人的狗有哪些、最耐熱的狗有哪些、最易訓練的狗有哪些、最愛掉毛的狗有哪些、最愛運動的狗有哪些、最適合初養的狗有哪些、對生人最友好的狗有哪些,等等,每一項還都有反向的問題。在這么多的問題里,司派克就是在愛運動和不適合初養里邊占了個位子,其他的還好,什么好啊壞啊前十名里面都沒有它。它并不是讓人喜歡的狗,也不是讓人討厭的狗。其實有什么呀,人都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呢。當然,音樂家也知道,司派克的缺點還是很突出的,比如裝病,有一天一覺醒來,居然一只腳縮了起來,走啊跑啊都是三只腳踮著,音樂家被嚇壞了,以為它昨晚睡覺時哪里扭了,就像人落枕了一樣,圍著它團團轉,還帶它去看醫生。醫生看了看,捏了捏,一語戳破,說,裝的,要么騙吃,要么騙玩,要么騙你感情,想讓你待它好一點。音樂家想,我待它挺好的呀,就是老伴老嫌它,叫它笨狗,不知這算不算冷暴力。這個司派克也是,一點也不像其它狗,以為自己是基地里出來的,就不識大體,不拍馬屁,它要是和老伴關系搞得好一點,那他養狗的樂趣就更多了。

    也許是日有所思,這天夜里,音樂家做了一個夢,夢見司派克其實不是司派克,它一直都在裝,這天,它慢慢地撕下戴在臉上的面具,原來是一只“邊牧”。邊牧的智商在狗狗里可是排第一的,某些方面比人還要強。它悄悄地溜出廚房,它想出去,但家門的把手太高它夠不到。它看了看周圍,在客廳里轉了一圈,發現一張小凳就把它拉了過來,站起來把門開了。突然的置身門外,它有點興奮,撒腿就往外面跑。它跑到水池邊看了看,又跑到網球場站了一下,好像是覺得下面那條路才是對的,就再也沒有猶豫,徑直跑出了小區。對面就是公園,它跑上了馬路,左右觀察了一下,確信是安全的才橫穿過去。它沿著公園的圍墻跑,由于疫情,公園的大門關了,只留著邊上的一個小門,但門口有好多保安,查這個查那個,邊上的喇叭也一直在響:進入公園,請出示健康碼、行程碼、戴口罩、量體溫。司派克看了一下,覺得沒戲,就馬上掉頭往回跑。剛才一路過來,它發現了一處疏漏,那是公園的內河,外延部分有一段正接壤在路邊,它下去試了一下,居然就下水了。它開始向對岸游去,是擅長的狗爬式,動作經典也很好看。它要去哪里呢?噢,是去“老伴”跳舞的地方,那是東面亭子邊的一塊空地。它拼命跑,跑得還挺智慧,故意在草叢里繞來繞去,有時候還匍匐前進,目的就是為了躲避保安,想突然出現在老伴面前,給老伴一個驚喜。老伴也是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司派克,盡管她不喜歡司派克,但它的突然出現她還是很欣喜的。老伴喊笨狗笨狗,又張開手臂做擁抱狀,司派克見了老伴,也快速地往前沖,嘴里居然發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像鴿哨一樣的叫聲,那是激動的叫聲,得意的叫聲。眼看老伴就要和司派克抱上了,就在這時候,也就是眨眼之間,公園的保安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們有的拿網兜,有的拿叉子,從多個方向劫住了司派克,受困的司派克拼命掙扎,嗷嗷亂叫。音樂家難受死了。

    畢竟是夢,六點鐘的時候,司派克還是把音樂家叫了起來。他忙去廚房看司派克,司派克已經在那里等他了,拼命地搖尾巴,他把攔著的木板一挪開,它就以最快的速度沖向洗手間,現在,經過音樂家的諄諄教導,它已經可以安全抵達洗手間了,也能夠完整地拉屎拉尿了。音樂家也開始了一天的勞動,他打掃司派克的大小便,給它搞吃的,完了再給自己搞吃的,一般是一杯牛奶、兩個雞蛋、三片面包。他也會給老伴泡一杯麥片,盡管他說過不管她的吃飯問題,但順手的事他還是會做一下的。一般情況下,老伴不會吃,還會奚落他,說他的水不夠開,說他燜的時間還沒到,技術根本就不合格,都泡不出那個香。音樂家也會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句,你愛吃不吃。但這一天,他泡好麥片時發現,老伴早已經出去了。

    接下來,音樂家準備向司派克發出敏感詞——洗臀。洗之前他會故意刺激一下司派克,說它的臀臭,說它拉屎沒拉干凈,拉尿弄臟了毛毛,說得司派克很是難為情,拼命地往洗手間里跑。但情況詭異,司派克不聽敏感詞了,也不進洗手間了,它墜著屁股朝音樂家只是叫,還跟他兇,好像有什么意思要表達。音樂家俯下身,耐心地問,那你想干什么?司派克還是叫,還跳到沙發上叫。司派克有一個習慣動作,它想出去的時候,就會跳到沙發上等你拴繩。音樂家就問,你想先去網球場嗎,但現在還沒到那個點上。司派克還是叫叫叫,今天蹊蹺了,洗臀不干,網球場也不想。音樂家就說,你有什么事你就說。司派克就跑到洗手間,叼出了一串鑰匙,是老伴落下的。音樂家說,你是在哪里發現的?司派克又跑到洗手間站了一下,音樂家知道,一定是老伴在里面換了條褲子,把鑰匙一摸,忘了裝回去了。音樂家說,鑰匙沒關系,她不帶就不帶,回來我們開門就是。司派克還是叫,還跑過去拖來音樂家的鞋子,要他穿。音樂家說,要給她送鑰匙嗎,我才不去呢。司派克生氣了,撲上來咬音樂家的褲腳,要把他往外面拽。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天可能真有事情了。音樂家想起自己昨夜的夢,難道這里面有什么征兆?音樂家說,那好,我到公園去看看。司派克聽了這話就不叫了,還迅速地趴到沙發上,前面的雙腳交叉一搭,好像在說,這還差不多。

    音樂家被司派克弄得有點緊張兮兮的,他聽人說過,動物有時候是很神的,常常會做出一些超乎尋常的預判,他不知道司派克預判了什么,他讓自己盡量地走得快一點。他平時沒去過公園,這會兒走的都是夢里走過的路。他出了西門,橫過馬路,沿著公園的圍墻走,在公園門口和保安詢問過,就徑直走向老伴她們練習的地方,東邊亭子前的一塊空地。他沒看見有人在那里活動,倒是有一撥人圍在亭子里,憑他的經驗,他覺得應該是出事了。他快走幾步,就看見老伴被幾個人扶著,臉色煞白地坐在石凳上,樣子像剛剛才回過神來。有人發現了音樂家,忙說,這下好了,她老頭來了。眾人散開,音樂家上前,捉住老伴的手說,你這是怎么啦?老伴怏怏地說,我也不知道,只覺得臉上冰冷,眼前一黑,就暈倒了。音樂家說,你這是低血糖,叫你早上吃東西你不聽,還硬犟。這時候的老伴,在為音樂家的到來而感到納悶,說,你千年也沒有上公園,今天怎么就來了呢?這么巧。音樂家說,是司派克叫我來了,一上午都在叫,叼你的鑰匙,叼我的鞋,我想想是不是你有什么事,就來了。老伴說,神話哪,你騙我,它真的這么靈?音樂家說,真的哪,我騙你干嗎,否則我怎么會來呢?老伴說,這個笨狗,她們都說,用軟梳子梳梳它的頭,它會靈起來的,我回家就把那個軟梳子拿給它,給它梳梳看。音樂家說,現在沒辦法了,它就是再笨,也要把它養下來了。

    音樂家又說,其實司派克也是挺好玩的,你吃飯的時候它在旁邊看著,你在洗手間里面它在門口守著,你脫下鞋子它都要一只只聞過來,我們人不也有聞襪子的習慣嗎?就像誰家里有個唐氏,有個白化病,有個自閉癥,他父母難道就把他扔掉了?也是舍不得的。音樂家忽然覺得,這會兒自己的講話也溫和多了。

    王手,浙江溫州人,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一段心靈史》《溫州小店生意經》《誰也不想朝三暮四》,小說集《軟肋》《討債記》《獅身人面》《本命年短信》《飛翔的騾子》等。曾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非虛構作品獎、《作家》金短篇獎、郁達夫小說獎,另有小說入選2006、2007、2009、2012、2014年度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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