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2期|李知展:眾生醫院(節選)
李知展,曾用筆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居東莞。在《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長城》《江南》《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作品》《芙蓉》等刊發表小說20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出版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卷)《只為你暗夜起舞》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34屆高研班學員。
眾生醫院
□李知展
1
“我必須進去了,因為霧正在升起。”將要進彩超室時,她發信息。狄金森的遺言。自以為俏皮。門閉合的剎那,她回過頭,標志性地抿抿鬢發,試圖一笑。這笑,總歸倉促了點,畢竟如臨深淵。
戴時錄站在隔離線外,擺擺手,沖她鼓勁。沈璧還在微信里指揮:“幫我接點熱水,這屋里像停尸間,冷颼颼的。”她說,“老娘這次要是確診了,掛了,正趁那幫狗日的心,哈。”她打字飛快,條分縷析那些世俗糾葛的人事利害,一大串的文字,像烏云聚來。戴時錄招架不住,只好回:“閉上臭嘴,聽醫生的,好好檢查。”被他一罵,她篤定了,她說:“好嘛。”停頓了一會兒,又發來寂寥的一行:“謝謝你了。”戴時錄心內一酸,眼角發黏。她終究還是怕。
戴時錄去對面生殖中心的飲水機上,接了水,就那么兩手捧著,倚在墻上,瞪大眼睛,努力不讓眼皮挨著。他這幾天失眠厲害。不光是為生計操心,也為沈璧。去年才步入正軌的培訓中心,眼看著剛要盈利,因為突來的疫情,今年開業還遙遙無期,以前他們幾個合伙的親自上陣,其他代課老師都是臨聘的,人工成本損失不大,主要是租金,臨街寫字樓,繁華路段,一個月近萬,當然,比起其他行業,他這也算不得什么,可關鍵是,他根基淺薄,經不得風雨。戴時錄也沒什么可抱怨。他預計好了,再苦撐半年,撐不住,就解散,至于解散之后干什么,誰知道呢。
沈璧還沒出來。
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握得緊了點,有水溢出來,戴時錄再去接滿。他想起上次來這家久負盛名的婦幼保健院,是妻子臨產。那時,他預約了很久,也沒床位,帶著妻子來排隊,排了半天,掛不上號,妻子挺著肚子,頂著南國的烈日,下意識地護著腹部。過馬路時,他要挽住妻子,妻子冷著臉,打開他沒用的手。不需她再發一言,戴時錄就知道自己是多么廢物。中午在醫院對面小餐館吃飯,他愁眉苦臉,飯店老板經驗豐富,送餐時遞過一支煙,說:“小兄弟,沒掛上號吧,我這里只要五百,幫你掛專家號。”戴時錄將信將疑,可老板信誓旦旦,“我這多少年了,常給他們訂餐,哪個醫生不認識!”他還要猶豫,妻子率先交了錢,果然,收獲了一張大病房的床位。妻子繃緊的額頭終得舒展,戴時錄全程低著頭,因為沒臉。他混了那么多年,狗屁不是,不頂小餐館老板一個電話。
后來沈璧知道,先惡狠狠說一句:“活該。”再掠起鬢發,嘬嘬嘴唇,笑,頗寂寥,“你呀你呀,他們院長買過我的畫,有點交情。你遇到事,怎么就不能問我一聲呢,怕偶一俯身,丟了你的自尊?”沈璧面色冷峻。“是不是你也覺得我是臟的,自始至終就沒看起過我,你說?”戴時錄不做聲。沈璧惱了,打他一下:“他媽的,你憑什么,你們有什么資格看不上我?”戴時錄沒動,附和著說聲:“就是嘛,我哪有資格。”“你閉嘴。”沈璧說,“不就是傳言我是靠睡上位的么,一幫‘盧瑟’,也不想想,到那個位置上的會缺女人?”戴時錄逗她:“那你睡沒睡嗎?”“睡你大爺,滾。”“好啦,好啦,知道你交游廣闊,下次有什么搞不定,一定找你。”戴時錄尷尬笑笑,“不過,我都離了,以后大約再不用去那醫院了。”
沈璧還沒出來。
這個女人,戴時錄提起就心緒復雜,她活躍的時候,播撒得滿城風雨,傳聞很多男人箭在弦上,躍躍欲試。戴時錄雖早已遠離那個圈子,仍不時能聽到她的風流韻事。前年她某件作品國展獲獎的答謝晚宴上,戴時錄也被迫應邀出席,他回:“所請皆海城名流,非尊即貴,我這樣的,不入臺面,不合適。”“那些都是王八蛋,打秋風的,還要給他們一人畫一件,白嫖。”“您老身段活潑,各方面,功夫好。”他還沒正經地開玩笑。“別扯淡。介紹你認識幾個人,對你有用。當然,你要是還裝清高,繼續逃開現實,做縮頭烏龜,就別來。隨你。”她說,“反正我又沒有病懨懨的嬌女兒要養。”最后一句實在一擊致命,戴時錄眼淚幾乎要來,他有了小孩,就像破落流浪者忽得了上天珍貴的禮物,這禮物太易碎,他收起所有的姿態,為了她,他愿意匍匐在地,將她小心舉起。他說:“我去。”又犯賤,“謝謝你,沈主席。”“你妹!”附贈一連串怒火中燒的表情。戴時錄對著手機呵呵笑,眼淚隨即歡快地溜達出來。這偌大的海城,他算哪根蔥,只有她,還偶爾為他蹇滯的命運抱不平,古之所謂知交,大抵也不過如此了。戴時錄守著睡熟的女兒,肉乎乎的小腳丫,粉團團的小臉,竟然還拉著鼾,鼻子嘴巴一張一翕,帶動得戴時錄心里一松一緊,他的心跳和眼前這個小人兒的呼吸連在一起,他真切地體會到一個詞,血脈相連。可這個小人兒,罹患支氣管炎,不算大病癥,但得仔細養著,定期檢查復診。戴時錄親親女兒的臉,愴然一嘆。
當天晚宴設在海城豪華和特色兼顧的“銘香樓”,甫一落座,就聽得有人在聊今晚的主角,議論她現在混得多好,住著濱江別墅,提了職務,兼了副主席,手頭有項目,更重要的是,市里新任某領導對她青眼有加,常介紹權貴從她那里訂畫。一個二流高校出身的美術生,十來年間,弄到這個局面,算是風光無限了。另有一人,半開玩笑地隨口說:“誰叫你不是女的,再說,為了藝術,你得捫心自問,有沒做到沈主席那份獻身精神。”戴時錄惡心壞了,當時就要發作,一杯殘茶緊握。幸而,沈璧接引著幾位大佬入內,眾人起身參拜,一席客套,按下不表。
沈璧還沒出來。
他發信息:“怎么這么久,”頓了頓,又說,“久了也好,仔細檢查檢查。”排在她后面的是一對夫妻,應該是做常規孕檢,等了挺久,女方倒習以為常,男的嘀嘀咕咕,頗有意見。戴時錄臨時規勸男人:“別著急,誰也不希望在里面耽擱,久了,說明病灶不明,不是什么好事。”男人瞅瞅他:“里面,你老婆?”戴時錄一個恍然。
她算他什么呢?他們算什么呢?他說不明白。妻子堅決離開,是否也跟他和沈璧牽扯不清有關?他沒問,妻子自然不說,就算妻子對他和沈璧的關系感到惡心,大約也不會承認。哪個女人,會承認新歡比自己優秀呢。妻子就問過一次:“她是否來家里睡過?”他撓頭,沉默良久,還是如實回答:“是,來過。”妻子是心細的人,戴時錄盡管事后做了恢復,但總有可能遺漏一根頭發絲,一張衛生紙,也許從這些蛛絲馬跡中,妻子就可以還原出他們這對狗男女干的好事。得到他的肯定回復,妻子啐了他一口,沒流淚,沒作怨婦狀,沒回頭。
但戴時錄搓著腦門,事情真不是妻子想的那樣。事實上,說出去,誰也不信,他和沈璧,落實到肉身上,彼此毫無欲望。沈璧天性里喜歡年長的男性,或許和她成長期缺乏父愛有關,戴時錄不管,他見過沈璧的身體,純粹沒有一點欲念。她的瘦,她的過往,她的分裂,她的野心,都讓他過不了心理關。
他們欣賞的只是對方那一點藝術上的創造性。肉身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是累贅。他們一直默契地恪守著,在這個寂寞的南國城市,彼此遠觀,可以正經,也可以不正經,但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激發對方乍現的靈感。
戴時錄沒法向妻子解釋,你的丈夫,混得無能,處在城市底層,脾氣也古怪,但對你,確實真愛,在這些世俗之外,他,還有一點自私的精神屬性。
那一次,沈璧倉皇駕車趕來找他,是因為欣賞她的那位領導突然被雙規了。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前天還在電視上發言呢,忽地就放出新聞了。沈璧將一批文件轉交給他,當著他的面設置開箱密碼:“你好奇的話,可以打開看,”她抿起繚亂的頭發,“不過,你知道了沒啥好處。”“真要想辦你,早去查你了,你脫不了干系的,還輪到你東躲西藏?”他說,“你還真以為自己在領導跟前算回事?”“借你吉言,但愿吧。”她說,“這幾天我在你家睡,你別在客廳了,過來,躺我邊上,不說話也行。”她說,“我冷。這回,我完了。”她說,“該聽你的,不要和他們走得太近,不要對權貴跪舔,命運的大錘有天‘咣’砸到頭上,以前的朋友人脈全都立馬轉換為看客,看著笑話,還只覺砸得不夠響。”她笑,“可我有什么辦法呢,總得背靠棵大樹,才有一方陰涼。”
那晚她說了很多。從她的家庭,說到成長,說到求學,說到北漂,說到最終選擇在這南國城市拼殺……一路辛酸,交織悲歡,亦真亦假,戴時錄都當是真的。他徹底對她沒了成見。
戴時錄正在回想,彩超室的門忽而洞開,助理醫生喊一聲:“家屬呢,快,背去樓下婦科,病人這會兒出血嚴重!”
一樓皆驚。等候區的男女從戴著口罩露出的眼睛里,望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嬌小的她趴在同樣瘦削的中年男子背上,下身血水淋漓。
2
“小時候我就身體不好,都是舊癥了,你別擔心。”她說,“后來我想,可能是跟住的地方有關系,我家里,你知道,長江邊的鄉下,到冬天陰冷陰冷的,還有寒雨,父母生活習慣也不好,被褥經月不換,你難以想到,有天晚上癢得實在睡不著,十個指頭撓,不夠用,我和弟弟打著手電,翻著被角,擠死了八十七只跳蚤,兩手的指甲都被跳蚤血染得紅彤彤的,這個數字我到現在都記得牢牢的,弟弟那時還小,我擠死一只弟弟就歡呼雀躍數著……”沈璧笑笑,“沒覺得過苦,因為根本就沒見識過什么是幸福,習以為常了。”她說,“我也從沒向任何人訴過苦,有人問起,我就說自己老家在縣城,父母是教師或機關人員,舉止文雅,閑來愛種花——這是我能想象到理想父母的樣子——事實上,我早就不怨恨他們了,他們也是囿于自己的命運,沒有本事,養家艱辛,種田辛苦,顧不得孩子,唯一不能釋懷的是,他們怎么可以容忍把生活過得像豬,腌臜,黏膩不潔,物什隨處堆放,家就像個垃圾場,一輩子沒個清爽樣子。你要知道,我媽年輕時不難看的,我理解不了何以會消磨成這樣。
“我上學晚,十三歲,五年級,冬天,正上體育課,鎮子上的學校,體育課就是一幫孩子在操場湊一起玩,老師基本不管,我穿得破爛,長得不好看,也不會打扮,沒人和我玩,我就縮在旁邊用石子在地上瞎畫,如果說上天可憐,我有那么一點藝術天分的話,就是那時長久的孤獨分泌出來的。真的是太孤獨了。我在泥地上畫從沒得到過的事物,愛、糖果、漂亮的衣服,然后再悄悄擦掉,非常無聊。倚著單杠看班上的同學,他們三五成群,各自為陣,男孩女孩已經有懵懂的情愫了,我就冷眼觀察他們偶爾流露的眼神,以此為樂……可是,那天,他們的眼神卻都聚焦于我,我從來沒接受過這么多的注視,在他們竊竊私語的指點中,我蒙圈了半刻,才意識到是我褲子上洇出一道血痕,像是一條惡毒的蛇,從此夢魘似的盤繞著我,直到現在……我痛恨自己,為何這么早就開始發育,為什么一直月經淋漓,沒有人可以問,也沒人告訴我怎么做,是校門口賣文具的阿姨看不下去,給了我一卷衛生紙,我回到家里,告訴了母親,她也只是笑笑,告訴我多備些紙,然后,竟然不可思議地說:‘以后你的內衣要自己洗哦。’——她是嫌我臟嗎?我一直理解不了。但是她重男輕女是真的,對弟弟的那份親昵,助長了他公子哥的脾氣。窮人家的紈绔習氣,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嗎?到現在,快三十了,還不成器,工作拈輕怕重的,指著吸我的血,讓我幫他買房娶妻……
“到了初一,我已經發育得很好,在一群嘰嘰喳喳懵懂單純的女生中,像個怪物,胸部那里,能明顯感到底下似是有兩顆種子在拱動地皮,要破土,要萌發,可對于我來說,這不是萌芽,是埋著的炸彈,要爆炸。我穿緊身背心,用布條勒緊,外面套上寬松衣服,低著頭,佝僂身子走路,拼命壓伏住那點特征,可是沒用,總有夏天,那些壞男生,眼真他媽尖。順便說下,我后來那組油畫‘關押桃花’,即來源于這一段心理。
“最難纏的是學校周邊的小混混。青春有其殘忍的部分。這幫鄉野出身的混混,整個生命像是一場盲目的熱情,學習不行,沒有志向,注定沒有出路,又沒經歷過社會的淘洗,在街面上瞎混,以此逞能,當然后來沒一個有好下場。但在當時每次遇到他們,都極度恐懼。他們是野貓,我是發育的鼠,他們百般逗弄,無非是覺得欺負我,沒任何副作用。初中,整整三年,我被他們在巷子里堵過,被他們圍著摸過,被他們教唆女生在廁所羞辱過……告訴父母只會給膽小怕事的他們徒添煩惱,老師也不能告訴,他們都自身難保,那時的壞孩子連老師都敢圍毆的……沒有人可以訴說,沒有別的辦法,以后每次生命陷入這樣的低谷中,我只能告訴自己,熬著,咬牙切齒地熬著,等那些時間過去,總會過去的,等到都過去了,花就會開了,天就要亮了。
“我學習好,是不得不好,那是我唯一可抓的稻草。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屬于那里。我奮力搏擊,是為逃離……”
“沈璧,你化驗結果出來了,有點問題,家屬過來下。”
她的喋喋不休被打斷。罕見的,沒等他們去取結果,竟是值班醫生送過來的。
戴時錄從醫務室回來,問她:“你最近大劑量服用激素類藥物了?”
“沒有。”
“那你在單位吃食堂還是點外賣?”
“你知道我的習慣,中午基本不吃的,下午三四點會補點酸奶和堅果。怕有老鼠和蟑螂,食物都是密封好,鎖在辦公桌旁柜子里的。”
“喝水呢?”
“就公用飲水機里接水,水杯還是你送我的那個馬克杯。怎么啦?”
“那我回去拿你的水杯,化驗下。查驗結果,你血液內激素超標,懷疑近期有人在你水杯里下藥。”他說,“報警吧。”
她思忖良久。“不,”拔了針頭,“你知道的,老院長去年就退了,耽擱快一年了,我在評選的關鍵時候,不能亂了陣腳,出了逸聞,讓人恥笑。”
“命不要了?”
“我們這種人,若不在那個位子上,你以為命還有多重要?”她笑。
臨末,“明天醫院的檢查結果,你幫我拿下。真是惡性腫瘤,我也認了。”她說,“我媽就是子宮癌死的。”她抿起鬢角,微笑,“如果不是,記得給我快遞一束鮮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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