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2年第3期|潘向黎:賈府的規矩與鳳姐的款段
鴛鴦和鳳姐合謀,策劃和導演劉姥姥當眾表演“小品”來取樂,于是劉姥姥在開席時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還鼓著腮不語。引得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這一幕,曹雪芹依次寫了湘云、黛玉、寶玉、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探春、惜春等人的反應,個個大笑,人人失態,唯獨沒有寫和賈母、寶玉、湘云、黛玉同桌的寶釵。說明什么?寶釵沒有笑,更沒有任何失態。
“在這場合,沒有特別的舉動正是她的特別之處。所以,這是‘不寫之寫’。”(潘旭瀾《藝術斷想·各不相同》)就是說,曹雪芹用“不寫”來“寫”寶釵的端莊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確實如此,雖然寶姑娘不笑,但這頓飯依然很熱鬧。隨后,賈母等人吃完了,就小說情節而言,本來應該回到賈母率眾游園的主線,曹雪芹卻不急,漾了一個小小余波——
這里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
被捉弄的人說捉弄她的人“禮出大家”,似乎有點讓人意外,意外之余有人難免會想:這話是什么意思?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弦外有音?如果弦外有音,是什么意思?是這個貧苦的老嫗在說賈府是“大家”,應該最講“禮”的,而剛才鳳姐和鴛鴦這樣惡作劇,是“大家”對客人應有的禮儀和禮數嗎?當然不是。這兩個人為了取悅賈母,可以說是“孝心虔”,可以算“精致的淘氣”,但也游走在“失禮”“失體統”的邊緣了。因此,有人認為這是劉姥姥在諷刺,是前面不得不忍辱順從之后高明的反擊。再看鳳姐的反應是連忙解釋,似乎也印證了劉姥姥話里有話。
假設在一桌席上,有人走到對面,對坐在那里的人抬了一下手,誰都沒看清,這時如果坐著的人端著酒杯滿面春風地站起來,那么大家就會認定他是給人家敬酒;反之,對方捂著臉跳了起來,那么大多數人會認為他打了坐著的人一耳光。
所以根據鳳姐的反應,劉姥姥說這話更像是在諷刺,或者至少弦外有音。這種猜測或推斷究竟對不對呢?
讀經典要細,讀《紅樓夢》尤其如此。鳳姐說“你可別多心”,我們不是劉姥姥,不可將此話當真,讀時要句句經心字字留心,寧可多心,也不可粗心。
“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這句話,放在整回里看,確實是“兩宴大觀園”的第一宴(其實是早餐)、鳳姐和鴛鴦捉弄了劉姥姥、劉姥姥賣力“演出”、眾人失控大笑之后的事情,這樣粗粗看去,這句話,和剛剛發生的鳳姐等人對客人的“促狹”“取笑”形成反差,確乎有些像諷刺。鳳姐聽了劉姥姥這句話,也馬上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顯然不符合貴族世家待客之道,也許還有違惜老憐貧的應有教養,所以趕緊賠笑解釋。如果鴛鴦晚一點進來,劉姥姥也許就有時間打消鳳姐的誤會,但是鴛鴦進來了,而且她也是笑著道歉的,所以話頭就被她徹底帶偏了。于是劉姥姥只能認真解釋,說自己樂意合作,不會計較。“有什么可惱的!”似乎越發讓人感覺鳳姐前面的解釋是有必要的,也就是說:劉姥姥的那句“禮出大家”確實可能話里有刺。
其實不然。再細細看,劉姥姥是在什么時候說這句話的呢?是“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時說的。
注意這個時間。李紈和鳳姐是什么時候坐下吃飯的呢?是在賈母等人“一時吃畢”,“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閑話”之后,在原地收拾了殘桌,又放了一桌,她們這才吃飯。賈母為什么到探春臥室里休息聊天?因為這頓飯賈母作主,就是在探春住的秋爽齋的曉翠堂上擺的。這頓剛剛在秋爽齋的曉翠堂完成的早宴,李紈和鳳姐都在,但她們都沒有吃,甚至很可能沒有坐下。她們在做什么呢?鳳姐擺筷子,李紈端菜,兩人還和鴛鴦一起照顧賈母和客人——大家大笑之后,鳳姐和鴛鴦裝著沒事,“還只管讓劉姥姥”,恰恰證明“讓”客人、給客人布菜本來就是他們在眾人大笑之前在做的事情。這是她們在宴席上的職責。捉弄劉姥姥,是為了讓賈母和大家開懷一樂,是她們超水平完成職責的華彩部分。
但她們沒有一起吃飯。鳳姐是榮國府管家奶奶,是賈母和王夫人最器重的人;李紈是賈母的長孫媳婦,賈政和王夫人的長兒媳,雖然年輕孀居,也是榮國府正牌大少奶奶,還生了兒子賈蘭——當時是賈母唯一的重孫子。是這樣的兩個人,劉姥姥當然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有人覺得難以置信,可以翻回第三回,看看林黛玉進了賈府的第一頓飯是怎么吃的。明明已經有很多人伺候,但李紈、王熙鳳、王夫人都親自伺候了整頓飯,“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她們分別捧飯、擺筷子、端羹湯。這是從黛玉的眼中看出來的,所以寫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這雙聰慧而敏感的眼睛,好奇中滿是“留心在意”的緊張,一下子就看出了榮國府的規矩有多大。后來安排座位,王熙鳳讓黛玉在左面第一張椅子上坐,黛玉推讓,賈母讓她坐,說王夫人和李紈、鳳姐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人,應該這么坐,黛玉才坐下了。這時,“賈母命王夫人坐了”,然后迎春姐妹三個才坐下。這里坐的次序很明確:賈母第一個坐,然后客人黛玉坐,然后王夫人坐(想必她還推辭過,所以是賈母“命”了才坐下),然后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姑娘坐下。
李紈和鳳姐呢?“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她們兩個全程沒有坐下過,一直是站著的,站在桌子旁邊,而且有事情要做——“布讓”。
一頓飯吃完,茶端上來了,賈母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你們”是誰?兒媳婦和孫媳婦們。王夫人聽了忙起身,但也不是轉身就走,而是站著又說了兩句閑話(想必不外乎表現對賈母的孝敬和對黛玉的關心),然后帶著鳳姐和李紈兩個人離開了。現在,下班了,她們可以去吃飯了。她們吃飯的時候,自然也有許多人伺候的。
所以,圍繞著賈府飯桌的永遠有兩類人,吃飯的人和伺候吃飯的人。
兩種角色可以隨時轉換。王夫人、鳳姐和李紈是主子,但她們是這家的媳婦,所以如果是有賈母在的宴席,她們就是伺候吃飯的人。她們自己吃飯的時候,她們就是被伺候的人。王夫人輩分和年紀大,所以有時候賈母會讓她也坐下,接受伺候。
當然有下人。但重大場合時,下人們只能在外圍伺候。就是平時,伺候的人也分很多等級。看看怡紅院里,小丫頭紅玉(又叫紅兒,有的版本也叫小紅)找到一個機會給寶玉倒了碗茶,就被大丫鬟們一通數落和挖苦,可見伺候和伺候不一樣,里面的等級是非常嚴格的。
不僅如此,什么人伺候,伺候的性質和色彩也不一樣。下人們表達的是忠心和能力,作為主子、同時是晚輩的王夫人、鳳姐和李紈她們,表達的是孝心和教養。王夫人、李紈、鳳姐在宴席上伺候賈母吃飯,她們的“勞作”雖是象征性的,但是規矩卻是守足了的,比如熙鳳和李紈都是不上桌吃飯的,比如她們都是一直站著的。就是說,她們常常不是邊吃邊伺候賈母,而是專門伺候完賈母和照顧完眾人(賈母請的客人、陪賈母吃飯的未出閣的妹妹們),等大家吃完飯,自己才吃。這里面是貴族之家的禮數,有刻板壓抑的一面,也有合理的一面,做得嫻熟了,也有種謙抑之美。像館閣體的字,雖然沒有個性、不太有趣,但也不失某種恭謹、圓潤、中規中矩的美感。
所以到了四十回,鳳姐和李紈再次在賈母和其他人都吃過飯之后,才終于坐下來匆匆吃一點。因為規矩一向如此,她們和府里的仆婦、丫鬟都習以為常,但第一次看到這樣情景的劉姥姥,就很驚訝、很感慨、很贊嘆了。因為她沒見過年老長輩是這樣受尊重和有地位的,因為她沒想到這兩位體面尊貴的奶奶是這樣謙卑守禮,可能還感動于賈府對客人的禮數——連她這個來打秋風的客人都吃過了,可是這兩位奶奶卻剛剛坐下來吃。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她是個有些見識的人,所以她記起了一句“禮出大家”。大約在她過去的人生中,從來沒有懂得這句話的意思,但眼前的這一幕,讓她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于是她就用它來發出了由衷的贊嘆。這一刻,她可能根本忘記了前面的事情,就是真心實意地贊嘆了一句。這時候的劉姥姥,有些像一個窮苦的讀書人,雖然窮得吃不飽穿不暖,但是手里拿著書讀,偶爾感觸,評點出一句話來,卻超越了自己的處境和身份,顯出了見識。
在這里,多心的人倒是鳳姐,而劉姥姥的心思沒那么復雜,她說的是真心話。
這些賈府上下習以為常的規矩,不要說劉姥姥,就是林黛玉初入賈府時,也大多是第一次見識。“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外祖母家就是“敕造榮國府”,而這個“別家”,也不是尋常人家,而是別的官宦人家。也就是說賈府的門第、氣勢、奢華、規矩都超過一般官宦貴族之家。所以黛玉剛入府,心情緊張而行為謹慎。林黛玉尚且如此,劉姥姥就更不必說了,她發自內心地贊嘆,就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禮出大家”,既是指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一整套講究、繁復而不無嚴苛的規矩,也指這里的人們對這套規矩的熟稔和舉重若輕、行云流水地遵守。
還有一處描寫可以作為旁證,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殯途中,鳳姐等人到一個莊子里更衣打尖(那時候沒有服務區,于是這個莊子臨時被征用為服務區),莊漢們都被“攆盡”,“婆娘們無處回避,只得由他們去了。”什么意思?這些農村婦女可以在一定距離內圍觀鳳姐、寶玉這些和他們的人生幾乎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圍觀的感受如何?“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看的?”
《紅樓夢》里的“人品”,似乎和現在的意思不一樣,更側重外在,主要是指容貌和氣質。所以這里是說鳳姐、寶玉、秦鐘都長得很好看,氣質與眾不同,衣著精美而高貴(此時因在辦喪事,不會華美),“禮數款段”,是說他們舉止從容舒緩、符合禮儀和身份。“款段”,看到注解是“形容儀態舉止從容舒緩的樣子”,似乎是形容詞,但細品其意,加之和“人品”“衣服”“禮數”并列,似應理解為名詞,就是指舉止和派頭。這些村姑和莊婦的觀感,和劉姥姥應該是一致的,所以反觀劉姥姥的話,確實應該就是贊嘆,沒有別的意思,更不是諷刺。
這里出現了“人品衣服、禮數款段”這八個字。出現在全書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不,連犄角旮旯都算不上,只是出現在非主要情節的支線的小插曲的描寫的末端,應該說是出現在全書的縫隙里。但這并不起眼的八個字里,有曹雪芹的審美標準,也有他作為小說家的觀察角度和描寫重點。
黛玉進賈府那一回,主要人物的出場,大部分就是通過寫他們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來讓讀者留下第一印象的。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對黛玉,完全沒有寫衣服,也基本沒有寫具體容貌,只寫了氣質和神韻。眾人看她時,是“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曹雪芹一上來就告訴我們,不用寶玉那樣含情的眼睛,任何人見到黛玉,黛玉的身體纖弱和氣質脫俗,都是一望而知的。寶玉看她時,第一層是“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再次點出黛玉與眾不同;第二層方是那段著名的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沒有對衣服、五官的具體描寫(這些是物質的),“廝見”“歸坐”過程中的“禮數款段”也只是暗寫(“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即是),但已經給人強烈的印象:這位林姑娘,有一種充滿憂愁的詩性氣質,有一種帶病態的非日常的美,有一種脫俗、明慧、敏感、纖細的氣質。“姣花”“西子”兩個詞的出現,極言其美麗。所以那些《紅樓夢》中誰最美麗的爭論,都是沒有仔細體會曹雪芹的筆墨。林黛玉,他用西施來比,薛寶釵,他用楊貴妃來比,都是絕世大美人,但自然是西施最美。第三層是暈染開去——“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寫兩個人的似曾相識,照應他們仙界的宿緣。(如果讀到這里,忘記了第一回云山霧罩寫出的神瑛下凡、絳珠還淚的宿緣,覺得純然是寫一對少男少女的一見如故、一見鐘情、一見傾心,也不算錯。人世間的愛情,究竟是因為有宿緣,此生此世此際此時才一見傾心;還是因為此生此世此際此時一見傾心了,才想象和深信有“宿緣”這回事,誰知道呢?)
黛玉是例外,寫迎春、探春、惜春,尤其濃墨重彩地寫鳳姐、寶玉,就都是“人品衣服、禮數款段”一樣不少。后來寫寶釵也是,從頭發、衣服、五官、臉型、膚色、豐潤的身材、身上的香氣直到雪白的手臂,寫足了全套。
然則曹雪芹看人,自有他與眾不同之處,“禮數款段”之中他格外重視兩樣:舉止大方、好口齒。
好口齒這一條,有一個情節濃墨寫了:第二十七回紅玉偶然回話,因為口齒伶俐而得到鳳姐的賞識,后面被鳳姐要去使喚了。后來鳳姐因賈璉偷娶尤二姐而到寧國府撒潑大鬧,她大罵尤氏時仍然沒有忘記這個標準:“你又沒才干,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王熙鳳自己,自然是有才干,更有口齒,開銷人、威脅人的時候雷霆萬鈞,罵人的時候滔滔不絕、十分狠辣,偏偏她還是個天生的段子手,說笑話編故事加幽默自黑,都是張嘴就來,能逗得賈母開懷、眾人大笑。她看不上尤氏“又沒才干,又沒口齒”,這是心里話,只不過本來不該也不會當眾說出來。(為達目的不管一切,而且沒有必要地踐踏別人的尊嚴,這樣的“口齒”已經有點可怕了,可知此人已然黑化。)
正常情況下,好口齒終歸是討喜的。賈母明確說過“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她也喜歡口齒伶俐、生動有趣的人。這應該也是曹雪芹的標準。
第五十六回,探春在大觀園里改革,平兒替鳳姐解釋,然后寶釵的一段話也很有意思:
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與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
探春也承認自己的一肚子氣,被平兒說消了。
平兒的口才好,段位更在紅玉之上,也在妙玉之上。寶玉、黛玉、寶釵難得到櫳翠庵喝一杯茶,這是妙玉的高光時刻,可惜她高調得過頭,自視太高,分別心太重,又太想在寶玉面前顯示自己的超塵脫俗,結果言語之間頗不自然,還出語尖刻。作為暫時的主人,又是在品茶的時候,可是她不但賣弄,還連黛玉都奚落了,這樣的做派其實是破壞品茶意境的。平兒的好口齒,是為了別人,所以真的好;妙玉的好口齒,只為了自己,又內心戲太多,有點用力過猛,說著說著收不住話鋒,鋒利過了頭,就有點可厭了。
舉止大方,第一層是要緩慢、舒徐、持重。這個標準自帶貴族氣。曾國藩在寫給兒子曾紀澤的家書中反復提到這件事情:“爾語言太快,舉止太輕,近能力行‘遲重’二字以改救否?”(咸豐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書)“爾在家常能早起否?……說話遲鈍、行路厚重否?宜時時省記也。”(咸豐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書)。這可能是現代社會淡忘、廢棄的一個標準。但《紅樓夢》里仍然是在乎這個標準的。
鳳姐這個人,似乎總是過于鬧騰,不夠端莊,但其實,前十幾回里面,她的舉止是舒徐自持,相當得體的。看曹雪芹如何寫她:
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來?”(第六回)
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第六回)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十一回)
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第十三回)
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府。(第十四回)
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第十四回)
這才是一個貴族少奶奶的儀態和風度。貴族小姐也不是這樣的,必須是少奶奶,而且“很應該”是當家的、得意的少奶奶。
一體兩面,鳳姐就很討厭別人慌里慌張,認為慌張、冒失很不高貴、不體面,很惹人厭。她罵賈環:“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慌腳雞”罵得很刻薄,也很形象。
舉止大方,還包括出得了場面。第十四回中,寧國府辦喪事,鳳姐去幫忙主事,“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這個其實很奇怪,雖然說尤氏“病”了,但偌大一個寧國府,就沒有其他女眷了嗎?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里,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大場面的時候,羞口、羞腳、不慣見人、懼貴怯官,這些都不行。曹雪芹寫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則在舉止大方和好口才基礎上更上一等,顯出了足夠的控場能力和非比尋常的氣度。都說秦可卿的喪事,就為寫王熙鳳一個人。這一回寫足了她的能干自信,寫透了她的愛逞強,也寫活了她的氣場大。
到這里為止,曹雪芹對她主要都是欣賞的。別忘了是誰推薦鳳姐來“協理寧國府”的,是寶玉。從來不管家務事的寶玉對鳳姐的欣賞,這里透露的是作者的態度。
第十四回還寫道——
鳳姐兒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于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命人送來勸食。(鳳姐有條不紊、滴水不漏,是大家子出身的管家奶奶的行事。也是“禮出大家”。)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這是寫寧國府對她的禮遇和感激,再次暗示沒她不行)那鳳姐不畏勤勞【有一個版本的評語極妙:“不畏勤勞者,一則任專而易辦,一則技癢而莫遏。士為知己者死。不過勤勞,有何可畏?(蒙雙行夾批)”】,天天于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
這樣的氣概,這樣的得意,這樣的任意揮灑、無所顧忌,太滿了,埋藏著某種危險。
果然,水月庵里,化身為老尼姑的命運在等她了。老尼姑受人所托,需要通過賈府走通上層門路,要拆散一對年輕人的婚約,好將那個女孩兒另許一個官二代。在老尼的奉承、利誘加激將之下,正因大顯身手而得意忘形的王熙鳳終于說出了這樣的話:“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
這話說得沒王法、沒天理。這是鳳姐形象的轉折點,也是她命運的轉折點。在這里,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被輕輕推倒了。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讓我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人的自信如何成了狂妄囂張,慨慷揮灑如何成了肆意妄為、毫無敬畏和不知戒懼。如果能看到曹公的后四十回,我們一定會看到這種膨脹的可怕后果。
王熙鳳的這個決定,其實是隨機的、沖動的,她決定得太快了。質變的那一刻,往往是快的。就如花開,常常是慢的,而花謝,只在轉眼之間。
此時和此后的鳳姐,再也沒有“緩緩”和“款款”的風度和心態了。那份從容、矜持、舒徐、“珍貴寬大”,是她的出身和教養給她的莫大祝福,可惜她輕易地把它弄丟了。生來擁有很多資源的人往往不懂得珍惜,偏生她能力出眾,于是更不知敬畏。強者之敗,就是這樣開始的。
潘向黎,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愛小丸子》《輕觸微溫》《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等多種,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以及散文集《萬念》《如一》《無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等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