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恩仇記
《達達尼昂和三個火槍手》雕塑
大仲馬終身懷念的父親托馬-亞歷山大將軍
大仲馬留給后世的作品不計其數,很少有人能讀完他全部的歷史小說。由于文論家克洛德·肖博的不懈努力,大仲馬許多不為人知、或者已被遺忘的作品逐年又浮出水面,尤其是當年在報章上不斷連載的社會紀實文學。
前些年,筆者在巴黎圣米歇爾噴泉一側的吉貝爾·約瑟夫書店發現大仲馬早年寫的《高加索的傳奇》和《巴黎的莫支干人》等新版書。翻開《巴黎的莫支干人》,讀者會發現,大仲馬這部小說是從美國作家費尼莫·庫伯的作品《最后的莫支干人》得到靈感而寫的,描述他本人參加法國1830年革命,推翻查理十世的經歷。小說主人公薩爾瓦多酷似反暴政的意大利燒炭黨人,帶有大仲馬年輕時的革命氣度,迥異于忠于王室的火槍手達達尼昂。可惜,這一特征往往被后人忽略,以為大仲馬是個封建余孽在文壇的吹鼓手。
大仲馬的父親托馬·亞歷山大生于圣多明各,祖父是加勒比海島種植園主,一個法國侯爵。侯爵將托馬及其生母瑪麗-塞塞特,一個跟他同居了20載的海地黑膚女子一齊當作奴隸賣掉,托馬因母親的黑人血統,被視為“黑鬼”。20歲時,他來到法國勒阿佛爾港,10年后參加法國大革命,在疆場屢建功勛,晉升為共和派藍衫將軍,在克羅森橋大捷后聲名鵲起。可是,1799年,他在遠征埃及問題上跟拿破侖·波拿巴發生激烈爭執,毅然返回法國。不幸,在途經那不勒斯時遭當地封建王室逮捕,囚禁兩年。那不勒斯國王費迪南四世下毒加害于他,使他返法后不久死去,年僅43歲。
從1835年起,大仲馬幾度寓居那不勒斯,寫了《基督山伯爵》(一譯《基督山恩仇記》),借寫小說為其父鳴冤。1863年7月至1865年2月之間,大仲馬按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反帝制的思想,揭示波旁家族的恥辱,贊頌那不勒斯人的愛國熱忱,在那不勒斯和巴黎兩地,寫出歷史小說《圣菲里契侯爵夫人》。該書共分三個部分:《圣菲里契之妻》《艾瑪·里奧納》和《圣菲里契之妻的命運》。從1863年12月15日到1865年3月3日,小說在法國《新聞日報》連載。1864—1865年繼而由米歇爾·雷維兄弟結集推出9冊版本,全書總長1700頁。爾后,自1864年5月10日起,又在意大利加里波第派機關報《獨立報》上連載。
這部小說描述19世紀發生在拿波里灣的民眾起義,故事背景是法國大革命席卷歐洲,與封建王朝展開的斗爭,舉凡亞平寧半島的形勢變遷,書中均有涉獵。其時,法國大革命共和軍將軍尚彼奧奈率兵到那不勒斯,而絕世美人哈密爾頓正投入支撐那不勒斯國王的英國海軍上將納爾遜懷抱。在大仲馬筆下,1798年法國海軍少將布魯埃斯的艦隊在阿布吉爾被納爾遜擊敗,納氏在那不勒斯宮廷受到熱情迎接。尚彼奧奈將軍派出特工薩爾瓦多·巴爾米埃從羅馬趕至,遭遇那不勒斯王后瑪麗·卡羅麗娜的警察突襲,受了重傷。人們以為巴爾米埃已死,但他被騎士圣菲里契侯爵之妻露薏莎收留宅中。露薏莎精心照料薩爾瓦多,二人墜入愛河。瑪麗·卡羅麗娜王后慫恿費迪南國王向控制羅馬的法軍宣戰,聲稱美女哈密爾頓已從納爾遜那里得到英國支持。英軍將領麥克攻占羅馬,讓費迪南國王得勢,打退了法軍。但是,滾滾烏云散盡,法軍迅如閃電般攻下那不勒斯城池,費迪南國王的軍隊被擊潰,敗如山倒,國王倉皇逃竄到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避難。
法軍恢復了先前成立的“那不勒斯共和國”,國中的雅各賓自由派抬頭。露薏莎·圣菲里契為救情人,挫敗她昔日崇拜者、年輕的銀行家貝克爾策動波旁王族的陰謀,成為新制度的偶像,跟薩爾瓦多共度起情愛的甜蜜時光。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一年,費迪南四世任命魯弗主教統領部下卷土重來,收復了那不勒斯。封建王室復辟,實行野蠻鎮壓,懷有身孕的露薏莎由于曾向法國共和軍告發波旁王朝圖謀起事,被國王判刑處決。
在大仲馬眼里。女主人公露薏莎·圣菲里契是拿波里人愛國情懷的標志。小說《圣菲里契侯爵夫人》的形象無疑就是他“高舉自由火炬”,還一生夙愿的體現。同時,這也是他后來于1860年追隨加里波第,支持革命派事業的緣由。父親死時,大仲馬剛剛滿4歲,但深受震撼,幼小的心里已埋下為父伸冤的種子。該作品第135章中,大仲馬直接追述了他父親的軍旅生涯,揭露那不勒斯國王費迪南四世監禁一位法國共和派黑膚將軍長達兩年多,將他毒死的惡行。大仲馬銜恨于暴君,寄希望于加里波第。這位意大利民族解放運動領袖在1860年組成“紅衫軍”出征,解放西西里和那不勒斯,推翻了曾迫害大仲馬父親的那不勒斯封建王朝。這一進程中,大仲馬從法國馬賽港給紅衫軍運送軍火,竭盡全力。加里波第對此十分感激,任命大仲馬為龐貝城廢墟發掘總管。加里波第聲名遠播,大仲馬也成為一個俠義豪爽的傳奇革命志士。靠加里波第的關照,他得以住進那不勒斯豪華的契亞塔莫納宮殿享清福,乃是他復仇路途上的巧遇。一切盡顯在小說《圣菲利契侯爵夫人》的寫作上,故這部作品可被視為他個人的另一部“基督山恩仇記”。寫這部小說時,大仲馬年逾六旬,已近遲暮。這是他最后寫的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至今仍不失其歷史價值。
1863年,大仲馬在小說《前言》里強調,他敘述的是那不勒斯君主國的歷史,實錄那不勒斯當年的面貌。書中涉及的歷史人物,所引費迪南國王和王后卡羅麗娜跟羅弗主教的通信,都真實存在。圣菲里契侯爵夫人是位確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只是作者將之年輕化了,讓她生于1777年,而不是1764年,還把她原來1800年被費迪南國王處決的日期提前了一年。作者把侯爵夫人的丈夫年紀增大了16歲,以凸顯夫妻間的年齡懸殊。另外,露薏莎的情人本是共和派革命者費爾南多·弗里,大仲馬塑造了一個虛構人物薩爾瓦多來代替,且說此人從中出現,恰是一女巫預言的應驗,一段熱戀改變了這個夢幻公主的命運。
小說《圣菲里契侯爵夫人》出版后,露薏莎的女兒致函大仲馬,指出他書中的女主角與歷史事實不符。大仲馬回信說:“本人確實將女主角露薏莎·圣菲里契理想化了,以期讓她能像古代女神那般在朦朧的云霧中隱現,脫離凡塵濁世。”這里,大仲馬運用的是修辭學上的曲意格。在他看來,藝術的意向并非絕對的歷史真實,而這確是他大量歷史小說的突出特征。仲馬氏披著歷史學家的外衣,行文學創作之實,又以文學形式抒己之見,發泄心中忿懣。
寫出《圣菲里契侯爵夫人》后,大仲馬從異邦亞平寧半島返回法國文壇。小說以報刊連載的通俗大眾形式,與巴爾扎克的小說《農民》并駕齊驅,重振了歷史小說《基督山伯爵》《瑪爾戈王后》《紅屋騎士》和三部曲《三個火槍手》《二十年后》及《勃拉熱羅納子爵》的聲威。可惜,這部含蘊革命思想的巨著在將近兩個世紀里都不曾被列入他的作品目錄,不像他其他歷史小說那樣翻譯成多種文字,更缺乏這方面的有關論述問世。
大仲馬死后,原本葬在故鄉維里耶-古特萊。2002年,在他誕辰200周年之際,主持龔古爾文學院的法國當代作家迪迪耶·德古安竭力推動他進入巴黎的先賢祠。法國當局接受建議,將大仲馬的遺骸從故鄉的石墓里起出,借塞納河水道運至巴黎圣米歇爾橋,搬運進了先賢祠。如此這般抬舉逝者,未必真能讓大仲馬的在天之靈稱心。因為,仲馬氏生前是一位崇尚自然環境、酷愛自由、冶游無度的曠達之士。
大仲馬是個拉伯雷式的法國文壇人物,著作多達1200卷,超過同時代人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起初多在當時的報刊上連載,吸引過眾多熱衷歷史軼事的讀者。大詩人拉馬丁曾經浩嘆:“您是一位超人,令人艷羨。人們追求永恒的運動,您創造了永恒的驚詫。”
大仲馬一直是法國文壇的“邊緣作家”。按19世紀末葉的觀念,他只是個“大眾作家”。在大仲馬辭世150周年之際,文論家馬蒂厄·勒杜赫奈將他與《巴黎的秘密》作者歐仁·蘇相比較,歸結說:“無可辯駁,大仲馬是法國文壇最重要的形象之一,后來人的反應是最好的見證。歸根結蒂,何謂偉大作品?它自然應當是留在歷史上的了。巴爾扎克的創作基于社會現實,而大仲馬依據的是歷史,他創造的是一種另類異質的全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