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變革經驗 ——以“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出版為中心的討論
摘 要:張志忠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變革經驗”是對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文學發展所做的一個抽樣研究,該項目結項成果“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9種)以“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為契點,探討莫言文學道路的發展與流變,分享莫言創作與中國文學變革的歷史經驗。今年是莫言先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0周年,叢書出版對紀念莫言先生獲獎具有特別的意義。
叢書出版討論會現場
張志忠 (山東大學人文社科青島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主持人語
2022年1月13日,作家出版社、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經驗研究”項目組,聯合在北京紫玉飯店召開了“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出版發布會。該叢書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經驗研究”的結項成果,包括《莫言文學世界研究》(張志忠著)《神奇的蝶變——莫言小說人物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典型》(李曉燕著)《新世紀長篇小說敘事經驗研究》(王春林著)《莫言和新時期文學的中外視野》(樊星等著)《莫言小說創作與中國口頭文學傳統》(張相寬著)《文學故鄉的多維空間建構——??思{與莫言故鄉書寫比較研究》(陳曉燕著)《海外翻譯家怎樣塑造莫言——<豐乳肥臀>英、俄譯本對比研究》(李楠著)《大地的招魂:莫言與中國百年鄉土文學敘事新變》(張細珍著)《從“平面市井”到“折疊都市”——新時期文學中的城市倫理研究》(江濤著)等9種,叢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資助出版,并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資助。該叢書以莫言的文學創新道路為中心,揭示其與新時期文學和百年中國鄉土文學的內在聯系,全方位拓展了莫言研究空間,深化了對中國當代作家和當代文學進程的研究,有助于世界進一步了解莫言等中國作家。
2012年11月,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為中國文學贏得了世界性聲譽。2013年10月,由我主持申報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13&ZD122)獲批立項。隨后,我和課題團隊開展了一系列以莫言與中國文學、莫言與中國文化為話題的學術會議和研討活動,為推進莫言研究與中國文學研究盡了我們的一份努力。2022年1月,項目結項成果“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9種)由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并在北京舉行線上線下的新書發布會和莫言創作專題研討會,來自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現代文學館、作家出版社、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山東大學、武漢大學、首都師范大學、陜西師范大學、山西大學、沈陽師范大學,以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新華文摘》《中華讀書報》《文學評論》《文藝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小說評論》《中國政法大學學報》等教育科研單位和雜志媒體的眾多學者共襄盛會,共同探討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莫言先生以短信形式給討論會發來了賀信,表達了自己的祝愿和觀點。
今年是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0周年,我們在叢書出版之際召開這樣一個研討會,對紀念莫言獲獎具有特別的意義,但更重要的是以“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為契點,探討莫言文學道路的發展與流變,分享莫言創作與中國文學變革的歷史經驗。此次研討會上,各位專家、學者回顧歷史,面向前沿,討論熱烈,新見迭出,發言極富學術含量,可謂一場學術盛宴?,F將此次會議與會專家、學者的發言稿整理后予以刊載,以饗學界和讀者。
“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書影
路英勇(作家出版社社長):
感謝各位前來參加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的發布研討會。
首先,我對叢書主編張志忠教授、叢書分卷的各位作者表示誠摯的祝賀!張志忠教授是我國當代文學研究的著名專家,莫言是他研究的重點對象之一,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有專著《莫言論》問世,以后又發表了一系列研究莫言的論文。2013年起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變革研究”,“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就是這一重大招標項目的結項成果。叢書共有9冊,每一種都有重要的學術探索和建樹,每一位作者都提出了許多新的命題、新的觀點,可以說把莫言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不僅是在中國,從世界范圍來看,莫言也是非常獨特而重要的文學存在,他的創作從開始就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境地,而且很快就被翻譯到世界各地,受到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們的高度關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后,莫言的影響更大。這必然要求我們的文學研究者能夠深入地解析他的創作思想和藝術經驗,發掘和總結他對中國文學、對世界文學的貢獻,以更好地理解和認識中國和世界各國文化的交流與互鑒。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套叢書的問世就有了不可低估的出版意義。這套叢書告訴我們,莫言文學成就源于他的變革創新。世界性與本土性的中外文化的交匯激蕩、新時期文學和百年中國鄉土文學的進一步助推,是莫言變革創新的內在條件,也是他走向世界、獲得世界聲譽的重要原因。
早在1986年,作家出版社就出版了莫言的小說集《透明的紅蘿卜》。此后,又首版了他的《天堂蒜薹之歌》《歡樂十三章》《檀香刑》《豐乳肥臀》等多部作品。2012年推出20卷本《莫言文集》,2013年推出了繁體字版《莫言經典收藏》。可以說,作家出版社與莫言建立了非常好的關系。今天,“莫言與當代中國文學創新經驗研究”叢書又在作家社出版,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出版盛事。
張志忠:
按照會議安排,莫言先生本來準備出席這個叢書發布會,但因為疫情影響,今天沒能到場。會前,莫言先生發來了短信,信中說:
這套研究文集,我已粗略翻過,煌煌七大本,很是壯觀!參與課題研究的各位學者在志忠教授的率領下,窮七年之功,實地考察,廣泛采訪,反復研讀文本,多次會議交流,終于圓滿結題,可喜可賀。我始終認為,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在同行們的努力下,中國文學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已經成為世界文學的重要構成部分。我們當然不能與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莎士比亞等偉大作家相比,但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作家和文學。我們的工作,我認為并不比同時代的世界同行們差。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堅信我的判斷會得到證實。志忠教授領導的這個課題,等于從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中國文學中做了一個抽樣研究,我作為被研究者是幸運的,也是惶惶不安的。我將認真閱讀這套書,從中汲取教益,爭取在以后的創作中有所進步。衷心感謝各位研究者,感謝各位今天出席活動的師友們,感謝為這套書出版做過貢獻的朋友!
辛丑年臘月九日 莫言
莫言先生為叢書出版討論會發來賀信?手書局部
莫言先生信中說這套書是7本,這是我們當初的設計,后來實際出版的是9本,因為我們的課題并不局限于莫言專題研究,還包括中國當代文學創新經驗研究,有些創新經驗直接體現在莫言的創作中,有些創新經驗則屬于更大的背景,應該有更宏觀的思考。叢書中有兩部不是直接研究莫言的,一部是王春林教授講新世紀長篇小說敘事的,一部是我的博士江濤關于城市文學研究的。之所以把這兩部書放進來,一個原因是考量我們最近20年或者更長的時間,長篇小說成為了一個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文體。上世紀80年代是中篇小說當家的時代,90年代開始轉換,長篇小說成為主打。最近20多年,長篇小說一直在唱主角。另一個原因是,城市文學創作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一個短板,但是最近二、三十年來,現代化進程、城市化進程成為社會發展的一個大趨勢,表現城市生活的作品也越來越多。最近一屆茅盾文學獎,5部作品中有知識分子題材、城市生活題材或者是其他題材,但居然沒有一部是農村題材的。這是不是意味著鄉村文學相比較而言已退隱到次要的位置,而城市文學,知識分子文學和其他各方面題材的文學,現在或今后一個時期內會凸顯出來。江濤的專著討論了這個話題。我在想,如果說這套叢書中有7部是莫言專題研究,那么,王春林教授和江濤的這兩部正好是它的兩翼,給我們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尤其是新世紀文學)的新走向,做了一個很好的勾勒。
白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
我參與過張志忠教授這個項目的結項審讀,當時看到結項成果材料時我就很震驚,我知道這套書的寫作和出版過程都很不容易。我認為這套叢書是一個研究重量級作家的重量級成果,它的出版是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里的大事,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的大事。
首先,我覺得這個選題非常重要。新時期以來我們的文學取得的成績是巨大的,巨大的成就背后有一批代表性的作家,莫言無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尤其是莫言獲諾獎后,他的創作就更有研究價值,需要不斷地去解讀。其次,我覺得這套叢書對莫言創作的定位和研究都是適當的,張志忠教授和他的課題研究團隊不僅把這個項目作為一項學術研究工作,而且作為一項文學事業,研究的過程和成果中包含了一種學術責任,包含了一種推動當下文學發展和創新的歷史使命感。所以,叢書的出版意義重大。第三,就這套叢書而言,我覺得有3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在莫言的創作研究方面有比較明顯的突破,子課題莫言文學道路有3部專著,分別從文學世界營造、人物形象塑造、長篇小說的創作等方面,研討了莫言文學創作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張志忠的《莫言的文學世界》,從莫言的童年記憶和成長歷程的角度,解析了莫言家鄉高密作為“寫作根據地”的文學史意義,以及莫言創作在新時期兼收并蓄而形成的英雄主義、悲憫情懷和批判意識相互交織的創作風格。這些研究結論實事求是、深中肯綮,有深意、有新意,有力地推進了莫言創作的藝術研究;二是以莫言為線索的相關研討,深化了新時期文學研究的問題意識。項目中的子課題成果以莫言為重點對象或重要線索,在莫言作品的文本解讀、莫言創作與中外文學關系、莫言創作與新時期文學的演進與變革、莫言創作與百年中國鄉土文學的傳承和延續等問題上,縝密研究、深入探究、透徹思考,對現象與現象之間的深入考究、問題與問題之間的深入解析,構成了以莫言為中心的新時期文學的全新變革、百年鄉土文學的不斷演變、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等一系列重大問題的綜合考量與總體性思考;三是在百年鄉土文學研究方面,探討中國特色,總結中國經驗。
總之,這9部專著圍繞著莫言的文學道路和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在各有側重中又緊密銜接,在相互關系中又各有千秋,每部專著都有聲有色,他們連綴和組合起來就更有分量、更見深度、更有體系,使得這套叢書在展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最新成果的同時,進一步推動了莫言研究、中國鄉土文學研究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是近年來所取得的十分重要的系列性學術成果。
李洱(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
大概因為書里面沒有收入一本“作家眼中的莫言”的著作,所以今天特意把我請來了。這套書我覺得非常有意義,對于莫言本人,對于中國作家,對于世界進一步了解莫言,進一步了解中國作家都非常有意義。
莫言在最近幾年受到前后左右的攻擊。有些攻擊是很厲害的,有些朋友甚至擔心莫言是否能夠承受得了。我對這些朋友講,你一定要相信莫言是個作家。作家就是在風暴眼中的,他就是要受到前后左右的攻擊,前面的人認為他落伍了,后面的人認為他走得太快了,左邊的人認為他寫了黑暗,右邊的人認為他黑暗寫得還不夠。如果這種攻擊放在在座的批評家身上,批評家會受不了,因為批評家是以批評別人為己任的,而作家就是挨批的、挨揍的,所以作家受到這種攻擊,我覺得莫言可以承受。莫言獲獎之后的經歷構成了他最新的生活經驗,這也是他目前最鮮活的人生經驗。
在這個時候,我覺得這套書的出版,對于莫言,對于中國作家,應該有另外的意義,就是我們必須從學術層面、從專業層面、從譜系的層面對莫言給予理解和支持。所以,這套叢書在這個時候出版,我覺得是有多種意義的,對莫言的不同理解和看法也是一個重要的意義。我認為應該把那些攻擊莫言的言論和文章收集起來,編輯成爭鳴集,這也是中國文學生態的一部分。不怕被揭丑,這才是進入文學史,這也是這套書的一個意義。應該把作家評論莫言的言論和文章也收集起來,像托爾斯泰當時是怎么批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海明威與??思{是怎么斗嘴的?我們現在談??思{、談海明威的時候,引用率非常高的就是他們的弟子的評論。所以,作家眼中的莫言,還是非常有意義的。
關于莫言,我有好多次發言。以作家的身份談莫言的時候,一般人會認為一個作家談另一個作家,會理解得很深,但其實不是,作家談作家實際上會有很多很多的誤解。我舉個例子,我談莫言的《晚熟的人》,我認為我談得很好的,但是我后來看莫言談《晚熟的人》,他的理解跟我的理解完全相反。莫言認為晚熟的人,是個好事。而我認為,為什么這些人精神都沒有成熟,到現在還沒有成熟,我認為是個壞事。我們兩個理解完全不一樣,但是這種誤讀非常有意義,如果我的理解跟莫言對他的作品的理解完全一樣的話,我認為莫言的這部作品的意義會大打折扣。所以,偉大的作品一定經得起誤讀,偉大的作品一定經得起誤譯,正因為如此,我認為我的理解可以成立,莫言本人的理解也可以成立。莫言的寫作不是邏輯式的、學理式的、推導式的寫作,他是感覺式的、印象式的寫作,這個寫作本身就提供了闡釋的多重可能性。所以我認為,作家不怕誤讀,不怕作家的誤讀,不怕批評家的誤讀,而且這種種的誤讀,反而有可能打開解讀莫言的各種空間,或者為解讀莫言打開所有的縫隙。因此,我覺得這套書應該一直編下去。
現在這套叢書,不同學科的側重點不一樣,非常有意義。我覺得莫言研究需要有不同專業的人、更多的專業的人進行合作,因為莫言的寫作,可以說是浪漫主義、批判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結合。比如說,他是寓言、神話、傳說,各種各樣的因素的綜合,那么這個時候就需要浪漫主義的研究專家,浪漫主義在中國文學史上為什么沒有充分發揮起來、發展起來?它發展到了哪一步?受到了哪些局限?所有這些,和批判現實主義在中國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困難,莫言如何把這些東西綜合起來,形成一種“莫言寫作”。同時,“莫言寫作”又帶有很強的寓言特征,以感覺的、隱喻的方式構成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莫言。那么,對“莫言寫作”的研究就需要不同專業的人、不同專業領域的專家進行合作,呈現出一個比較完整的莫言來。
還有一點是作品翻譯問題。我在在法國、西班牙跟當地的朋友談莫言,我也看到了各種圖書館里面收藏了莫言的各種譯本,與莫言作品的翻譯者有些接觸,與美國的翻譯家和歐洲的翻譯家都有過接觸。我發現他們對莫言的理解,在處理莫言文本的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不一樣在哪呢?美國的所有翻譯家,他們都是編輯,編輯是一定要改稿子的。所以,厄普代克、索爾·貝婁的稿子,美國編輯都敢改。當翻譯家以編輯家的身份出現的時候,他有編輯的意識,他會對原著的先后順序進行調整。而歐洲的翻譯家非常忠實于原作,他們的翻譯不會對原作文本作改動,對不同的解釋他們會另寫注釋。這套叢書中,我看到有一本是寫翻譯家如何塑造莫言的,作者似乎對上述美國和歐洲的翻譯家的不同風格不是很了解。這種翻譯風格或習慣性的差異一定要說清楚的,這不是說中國作家寫得太差,所以美國的翻譯家必須給他重新調整,必須進行刪減或增加。不是的,這是美國翻譯家的行文習慣使然。這種習慣在歐洲翻譯家那里就不一樣了。所以,研究翻譯家如何塑造莫言,這個過程就變成了研究美國翻譯家和歐洲翻譯家為何會不一樣,這里面的闡釋空間是很大的。
最后一點,我覺得中國作家和莫言的比較研究,比如說莫言和韓少功的比較研究、莫言和史鐵生的比較研究,都非常有意義。我們中國的讀者、翻譯界、批評家有時候遺忘速度非???。這次《鐘山》雜志和《揚子江評論》搞新世紀20年長篇小說評選,但是我一看,第一個反應就是怎么會沒有史鐵生呢?史鐵生在21世紀寫了幾部長篇,如《我的丁一之旅》,如此重要的作家竟然遺漏了。史鐵生與莫言可以說構成了當代文學的兩極。史鐵生在世的時候,我們把所有獎給他,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他僅僅去世了幾年,我們就把他遺忘了。我記得非常清楚,史鐵生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剛好在協和醫院。在電梯里邊,我接到莫言的短信。莫言說:李洱,我們尊重的兄長史鐵生,于今天凌晨幾點幾分去世了。然后,我把這個短信念出來了,念給我夫人聽,念給整個電梯里的人聽。當時電梯里的人都很震驚、動容。史鐵生才去世幾年?。堪咽疯F生和莫言做這種對比研究,他們的作品完全兩極,這里和同代作家,比如和我的對比也可以。我覺得這種對比,因為這些作家大致處于同一時代,大致處于相同的語境中,然后在這樣的語境當中,形成了不同類型的作家,就像大海里的不同的礁石。那么,他們之間的對比,他們之間的比較,就像島嶼之間的對話,會非常有意義。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很少能見到一個作家的研究,一次性推出9本專著。作家出版社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研究的關系比較密切,劉綬松、張畢來等前輩比較早的教材就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莫言的作品集,我買了。買了以后,我稍微有點遺憾。莫言的作品選集比較多,但他的隨筆比較少。我不太喜歡看作品,作品都很熟悉了,就作品談作家,談不出太多東西,我就想去找他的訪談。
我覺得剛才李洱講得很好,他要引導我們不要老去評論作品,而要去研究作家。實際上,大規模的當代一線作家的評論和解讀,這個工作可以暫告一個段落。因為重復太厲害,都差不多。因為作品里沒有多少貨,弄來弄去就這些東西,可能還會出現不同的意見。我倒是覺得李洱所說的編一些資料,比如新世紀以來對莫言的所有批判的“爭鳴集”,應該很有價值。莫言當年是被迫轉業的,他實際上是寫了檢查的,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他有些文章偶爾會透露一點。他那幾個隨筆集,我讀了收獲很大。我覺得那里面談他自己的家世和一些經歷,也透露出一些曾經遭受批判的信息。他有點怨言,但是莫言在部隊呆得時間長,很有感情,很有分寸,不會說什么壞話。對他的各種各樣的指責、評論,他心里挺不平,但表達起來很克制。剛才李洱說得很好,評論一個作家光靠作品是不夠的。作品只是一個維度,一個作家就寫那么多東西,評論的東西都差不多。
再一個李洱講得也很好,就是我們看不到國外對莫言的所有評論。國外還有很多作家談作家,都可以編幾個集子。我覺得志忠教授都可以把擔子挑起來,去做這種資料性的東西。
現在莫言的研究,還缺的一點就是沒有傳記。葉開寫過一本,不理想。因為沒有材料,傳記是需要材料的,沒有材料確實沒有辦法。我去過莫言老家3次,基本上空手而歸,找不到東西。我找了幾個高密縣志的版本,80年代90年代的,還是有收獲。我本來想在莫言老家的村子附近的酒店住幾天,到村子里去找一找他的街坊鄰居,給他們錄錄音,做點訪談之類的,也弄不了,做當代作家的困難就在這里。當代作家資料研究做得比較好的是路遙,陜西人不得了,他們特別重視對作家生平和創作資料的收集和整理,路遙的傳記材料很豐富,我買了30多本關于路遙資料的書。還有賈平凹,他的傳記有三四本,其中有孫見喜一本,有何丹萌一本,這兩位是業余寫手,他們是賈平凹的發小和朋友。這兩本傳記給我們提供了一些賈平凹早期寫作的原始資料??戳嗽假Y料以后,你才能夠全面了解一個作家。你了解了作家以后,才會知道這個作家實際上要比他的作品豐富得多,你才能夠重新回到他作品中去,去理解他為什么會寫出這個小說,就是小說的本事研究。你不能光看作品本身,作品提供文本,本事研究談小說是怎么寫的。它一定與他的經歷、各種挫折、各種經驗有很大關系,專業研究不能停留在作品表面上。老在那幾個作品上面說來說去,我覺得這個沒有啥意思。
我覺得志忠教授在文本細讀方面做得很好。有一次我們在香港中文大學開會,每人有一個10分鐘發言,他談莫言一個小說,我覺得談得很好。那個作品,可能是鄉土經驗,我對志忠的發言印象很深,我喜歡看到這種作家的解讀,他確實理解作家為什么會這么寫。莫言作品中有土的東西,也有手法很洋的,實際上他的經驗很土,他是一個農家子弟。這些東西在一般的評論中是看不到的。我曾經有一次跟莫言老師開玩笑說,你獲得諾獎以后,很希望看到你一個回憶錄。為什么呢?因為我認為作家的創作過程有一個弧線,高潮期過了,以后的作品可能就是往下走,晚期寫作很難再有高潮。莫言說,可以回頭讓我侄子去干這個事兒。莫言這一代作家成就夠大,到了晚年趁腦子還清楚,記憶力還好的時候,寫寫回憶性的作品,可以多留下一些珍貴的資料。
賀紹?。ㄉ蜿枎煼洞髮W特聘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這套叢書的確很厚重,我給它起了名,就是“以莫言為主題的氣勢恢宏的學術交響曲”。我概括了它的四個特點:
一是學術性。我覺得這套叢書的學術性是很突出的。以張志忠教授的這一本書為例,實際上是他幾十年研究的一個思考的成果。早在上世紀80年代,莫言剛剛在文壇露頭的時候,他就開始研究莫言,以后幾十年他都持續不斷地跟蹤著莫言。這樣一個背景下,他寫出了專著,非常扎實,他的學術思路,明顯指向他的課題的核心,就是本土性和世界性。他研究莫言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他認為改革開放40年,最值得重視的是農民的創造性,而他認為莫言的小說,正好印證了中國農民強大的生命力。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莫言的小說,來看莫言的研究,他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學化的中國經驗,他由此來歸結這套叢書的核心觀點,就是世界性和本土性的交匯。叢書其他的著作也有比較突出的學術性。比如李曉燕的那本,我覺得做得很扎實。作者對莫言小說的人物原型做了系列的調查,她對那些人物原型的研究很深入,她對材料進行辨析,然后與文本進行對照研究,再進入到莫言的精神世界,這方面做得很細致。再比如陳曉燕把莫言和福克納做比較,這個比較重點放在差異性的研究上。從差異性入手,研究結論指向什么?就指向中國經驗和本土性。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差異?原因就在于莫言創作的中國經驗和本土性。
二是當代性。當代性這個詞,是一個很難給它定義的一個概念。我覺得當代性既指時代感,也包含權威性的意思,也有與時俱進的意思,就是說它要面對當代文學的發展趨勢,面對一種不確定性,面對未來的指向性。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這套叢書有很突出的當代性的特點。比方說張志忠教授的書專門有一個第五編,這個第五編實際上是關于莫言的延伸性的研究。從這個視角看上去,它是研究莫言的文本,但是他不止步于研究莫言的文本,他還延伸到莫言文本之外的更多領域,包括李洱剛才說的對莫言的爭議,包括對莫言的誤讀,莫言獲獎以后的文學處境,還包括對莫言研究的總結和展望,那么,我覺這個第五編很顯然是一種當代性的研究。再比如江濤那本書,從城市文學視野一直拓展到當下。
三是開放性。開放性是一個很宏大的課題,它不僅僅是研究莫言,其實是將莫言作為一個個案,作為一個中心,作為一個切入點,由此延展到整個百年中國文學的變革、新時期文學的發展,所以它是一個很宏大的課題。我覺得這樣一個課題,其實會有兩種思路:一種思路是由外向內,就是關于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新世紀文學,可以找到很多點,很多研究范疇,都引向莫言個案這樣一個中心,由外向內,這是一種思路;但我覺得張志忠教授團隊現在采取的是另外一種思路,就是由內向外,由莫言這個個案不斷的向外擴展。這是個開放性的視角,所以像關于城市文學的研究,關于新世紀長篇小說敘事的研究,都納入了他的這個課題之內。開放性的特點包括它有一種世界性的視野,就是從整個世界文學的格局中來看中國文學。比較突出的就是李楠關于莫言翻譯的研究,這本書做得非常細,而且它還有一個問題意識,就是有人說莫言獲諾獎是因為葛浩文的翻譯完全改寫了莫言的小說。這個說法對不對呢?她就帶著這樣一個問題進入她的研究,通過很細致的分析,最后得出結論,葛浩文的翻譯沒有改寫莫言的小說。我感到不滿足的是,這個書最后做結論的時候只是拿一些數據,說明葛浩文的翻譯是采取的意譯,不是采取的直譯。我希望最后結論的理由能夠再細一些會更好,但即使這樣也可以看出作者的一種世界性的研究視野。
四是包容性。就這套叢書而言,包容性就是要通過莫言的個案,去看待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和突破。實際上,很多很多的話題都進入了叢書的視野,策劃者和作者采取了一種包容的態度來對待這項研究,像江濤的城市文學研究,王春林的新世紀長篇小說敘事研究,都不在以莫言為中心的研究課題之內,但這兩部書實際上為以莫言為中心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大的背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只有了解到90年代以后城市文學的興起,你才會對莫言的小說世界獲得一個更全面的了解,所以我覺得包容性也是這個叢書的一個特點。
除了以上幾點,我也有些疑惑。我覺得開放性這個思路非常好,但開放性可能也會涉及到邊界的問題,就是這個課題研究的邊界在哪里。這個課題要不要扣住莫言這樣一個中心,如果不扣住莫言這樣一個中心,那么,這個研究就會成為兩大課題:一個課題是以莫言為中心的研究,一個是中國新時期文學和百年中國文學的研究。如果把中國新時期文學和百年中國文學研究納入以莫言為中心的研究課題之內,那么這個研究實際上是把兩個很重大的課題放在一起了。所以我覺得這個課題還是應該有邊界,適當考慮怎么樣抓住這個邊界,這個課題的主題會更加突出。另外,我感覺從世界性和本土性交匯的角度來看,這套叢書的研究還遠遠未完成,很多很多東西還應該納入進來,比如說我們談到了城市文學最新的發展,那么,鄉土敘事的最新發展是不是也要考慮……還有其它的很多內容都應該納入世界性和本土性交匯這樣一個范疇。從這個角度看來,我開始說這套叢書是一個“氣勢恢宏的學術交響曲”,那我同時又感覺到,它是一個未完成的交響曲。當然,未完成的交響曲也可以是很偉大的交響曲。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行主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首先祝賀志忠老師,也祝賀作家出版社路社長,做了一個重大選題,一個非常重要的叢書的出版。這個重大課題,說起來還有個“前史”,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招標的時候,我主持設計投標的題目就是“本土性與世界性交匯:莫言與中國當代文學的變革研究”。這個題目獲得批準,也算是剛好借了2012年莫言獲獎的東風,2013年也是莫言研究比較熱的一年。但是到競標的時候,我最終并沒有中標,中標的是志忠老師所率領的團隊。我認為這個結果是可以接受的,因為如果是我來做這個題目的話,最后可能拿不出這么多成果。
志忠老師是莫言研究最早的開創者之一,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就看到了他的那本《莫言論》,這本書封面是紅與黑的搭配,非常醒目,此書無論是內容還是方法上,對我的啟發都很大。以志忠老師在莫言研究領域的學術資本和影響力,當然還包括他申請項目的團隊陣容,即便我是評委會的成員,我也得投志忠老師的贊成票。
現在看這套書,可以說是全方位地拓展了莫言研究的學術空間。莫言的意義大家都有認識,他的創作試水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成名于1985年。1985年是新潮小說的爆發之年,也是當代文學變革的原點,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在這一年發表,引起了文壇的轟動。莫言的創作伴隨著整個中國新時期文學的變革進程,所謂“世界性與本土性的交匯”,就是中國當代文學變革在世界性視野中的再度展開,同時,在世界性視野的啟示下,中國作家重新確認自己的文化身份,開始關注中國的歷史文化、本土生活和當下社會,莫言的創作其實就是這個世界性視野中的一個成功的實踐。當然,莫言的成功之路也是他的同時代作家們共同走過的道路。所以,研究莫言其實不只是研究他個人,也是研究整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變革,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的關系,研究中國當代作家經典化的進程,研究中國作家如何走出去,如何在世界上獲得影響……就是說,中國作家和世界文學的對話,也是包含在這個范疇之中的,因此,世界性與本土性的交匯,是中國當代文學變革的內涵,也是它的動力,也是它的結果。只有在這樣一個高度上來認識他,才會有真正有價值的研究與成果。
志忠老師主編的這套書是一個很豐富的系列成果,一方面最大限度保留了個人風格——我原來預期是大家合著一個文本,這樣的文本或許看起來是最規整和有“學術面貌”的,但是卻可能只是一個雜燴,一個妥協的產物。所有合著的東西,其實都是拼湊之物,既不可能有真正的內在統一邏輯,更無法保有寫作者、研究者的個人見解、個性氣質和研究風格。但是,現在這樣一套書,能夠保留每一位作者的研究視野,看起來從整體性上你可以挑剔,但從實際操作和學術價值上,卻更有意義,每本書的獨立價值都有體現,且能夠產生在整體中的更大意義。所以,我首先非??隙ㄟ@個成果的構成形式,它雖然是多本專著的合成,但卻能夠最大限度地實現研究的目的。我們翻看每一本書,都會看到一個不同的角度,一個不同的研究主體,同時你又會感到從共同關注出發的那個作為整體的巨大精神勞動的存在。
當然,這套叢書的構成,有核心成果,有延展成果。我個人最看重的還是它的核心成果,因為核心成果提供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觀點。比如志忠老師的著作,他在最近幾年發了很多關于莫言的文章,這些文章從莫言的寫作意義和價值,以及他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貢獻等方面所作的分析和討論,我覺得都是非常精當和非常深入的,這些研究成果在這本書的核心論點里都有體現,這個對我個人也有非常多的啟發。還有一點,就是這套叢書提供了很多珍貴的資料。這些資料,當然已經加工過了,不是原始資料,但是資料的溯源線索仍然在。比如李曉燕的著作,她探討莫言小說中的人物在他故鄉的那些原型,就很有意義和特色——因為她是高密人,土生土長,對那塊土地,對那里的民俗、文化傳說有更多了解。她做這些東西的時候,就顯得特別便捷、地道、可信。
不管怎么說,這套書現在問世,我覺得意義非凡,應該說是既拓展了莫言研究的學術空間,也是對整個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貢獻。
張莉(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覺得這套書的學術性在于拓展了我們對莫言研究的理解。
首先,我覺得這套書的編排,是把莫言當作了文學史的一個路標。如果我們把文學史的發展看作一個漫長的過程的話,經典作家就是其發展道路上的路標,而莫言和他的創作實際上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路標。路標的意義,就是它有連貫性和打通性。莫言的創作連接了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然后它又下沉到新世紀的長篇小說敘事,這是一個時間的鏈條。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看,莫言的創作是百年鄉土文學敘事這個鏈條上的重要一環,同時,他的創作又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變革進程這一鏈條上的重要一環。
第二點,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發展而言,我覺得莫言的創作是一個空間性的貫通,因為我們討論莫言或者討論中國當代文學的時候,總是就中國當代文學談論中國當代文學,但實際上,莫言的創作拓展了我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理解。這套書共有9種,其中7種是直接研究莫言的,另外兩種是對莫言研究的一個延展,這個延展恰恰說明了莫言創作的路標性意義,它代表了中國新時期文學之于古代文學、現代文學與新世紀文學發展之間的這個標志性節點。最近在看孫郁老師的《在魯迅的余影里》,這個書是把魯迅當做一個節點、一個路標,將魯迅和他的創作看作是對中國古代文學、民國現代文學和當代中國文學之間的美學追求的一個照亮。我覺得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可以與魯迅相提并論的、作為路標的作家,恐怕就是莫言了。因為從莫言這個維度,可以看到整個中國當代作家的一個身影,也可以看到一些作家對莫言的影響,包括魯迅對莫言的影響。這是這套叢書里面沒有談到,而在未來的相關研究中可能會延展到的一個領域。剛才李洱談到作家和作家之間的比較研究,我覺得這從整個文學發展的生態系統中可以看到,作家和作家之間其實是可以互相照亮、互相影響的。我期待能夠在這套叢書的延展研究中,看到這種作家和作家之間的影響研究和小說與小說之間的內部研究成果。
陳福民(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這套叢書叫“莫言與中國當代文學創新經驗研究”,我覺得有幾個特點:首先,兼顧了新時期中國文學研究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的關聯;其次,兼顧了文本性與理論描述的關聯。我覺得張志忠教授是一個非常堅實、樸素的學者,他的堅實體現在從文本出發,注重材料,有一份材料說一分話,不作虛言,不做那種空洞的夸張。同時,叢書中的幾部新著,又把當代學術理論前沿的某種因素納入進來,在兼顧文本性和理論描述性的同時有所創新;再次,這套書相對來說比較好地兼容了集體勞動和個人寫作之間的關系。集體項目研究會受到很多限制,不僅僅是學科本身的限制,還有項目本身的限制。一個集體項目的主持人,他不可能親力親為,把每一個子課題、每一個問題都貫徹下去。自己做不到,他就要退讓,一個集體項目就是妥協的結果;最后,這個研究團隊中的一批青年學者,比如江濤、李曉燕、陳曉燕和張相寬,他們在做莫言研究這個項目過程當中,都呈現出選題的個人性和各自的學術個性。不同選題的個人性和各自的學術個性之間也需要互相兼容、彼此兼顧。所以,我覺得這套叢書是當下莫言研究比較整全又能夠做到上述幾個兼顧的一套非常好的書。
關于這套叢書,還有一些值得思考的題外話。比如程光煒老師認為,作為諾獎獲得者的莫言可能創作高峰期已經過了,或者已經沒有必要再花大力氣寫作了,言下之意就是他更看重莫言寫創作回憶錄。這一點,我在一定程度上是認同的。實際上,作家的創作回憶錄也是可以成為經典的,比如說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就特別著名,這個書的影響甚至超過了他的創作。在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莫言有一部《往事與隨想》當然也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莫言好像不是這種類型的作家。莫言是一個對文學、性情和自由特別鐘愛的人,就是說你讓我寫諾貝爾獲獎這個級別的《豐乳肥臀》什么的,我當然可以做,但是我寫個順口溜,寫個打油詩,仍然是我創作的特性,我有絕對的自由這么做。所以說,莫言究竟是寫《往事與隨想》,還是寫《餃子歌》,我覺得都是值得期待的。
王干(《小說選刊》原主編,揚州大學特聘教授):
這套書煌煌9卷,經過多年的寫作、研究、審閱,終于出版了。這是國內第一套有規模的莫言研究叢書,它的出版有劃時代意義。因為,莫言創作的高度,就是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高度,也是世界當代文學創作的高度;研究莫言的高度,就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度,也就是研究世界當代文學的高度。所以,我認為這套叢書是有高度的、有劃時代意義的。這套叢書的選題很豐富,很多視角,不同的學科,我覺得都很有意思。我覺得莫言的豐富性,我們當代文學的研究還沒跟上。莫言作品本身的豐富性,我們現在研究的豐富性還沒有跟上。所以,張志忠教授是開創者,90年代初他就出版了《莫言論》,這次主持這個叢書是一次集大成。我覺得莫言獲得的文學高度過于豐富,我們研究的高度和研究的豐富性,跟莫言自身還不能匹配。我覺得張志忠教授在這方面做了非常大的努力,努力讓我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跟莫言的豐富性能夠匹配。這個非常重要!因為中國當代文學,現在大家說要經典化,但其實當代文學,能經典化的又有幾個作家幾部作品呢?我們如果只是泛經典化,就等于把莫言這樣真正有高度、有豐富性的作家忽略掉了。我覺得當代文學要經典化,但不能泛經典化。真正有一個經典,我們就要把這個經典研究透。我覺得我們的經典化不能泛化,要抓住真正有高度、有豐富性的幾個作家、幾部作品,真正實現當代文學的經典化。經典化不是大躍進,不是廣種博收,有的作家一看就不可能成經典,你把他經典化有什么意義呢?像莫言這樣的作家,從張志忠主編的這套叢書,他在為當代文學的經典化作一個堅實的、有效的例證。大家都在當代,不是說隨便逮著一個作家、逮住一部作品就要經典化,你要有有效的、堅實的例證。
再一個,我覺得莫言的研究,現在我們做得還不夠。我是搞汪曾祺研究的,我覺得我們對莫言的豐富性、多樣性、廣泛性的研究還沒有汪曾祺深入。研究莫言的整個陣容,不如汪曾祺。我覺得莫言研究其實應該有一個跟《紅樓夢》研究同一級別的研究方陣,應該成為“莫學”。所以,我覺得張志忠教授這套書是給“莫學”研究做了第一塊基石。我對這套叢書的總體評價就是“莫學”研究的第一塊基石。
鄭南川(加拿大華人作家):
2017年,我和張志忠教授在多倫多約克大學參加了一個世界華文文學大會。在會上,我聽了張老師的報告,對張老師特別敬佩。多年來,他的很多文章我都會看,我有特別興趣。莫言不僅是中國的,莫言是世界的。而世界的莫言,現在研究得非常有限,這是我的感覺。
我在國外生活30多年了,我接觸過很多的西方作家和作品,比如馬爾克斯。中國有個說法是莫言是中國的馬爾克斯,我覺得這句話說得非常地道。我認識很多南美人,他們的性格,在他們的生活當中,他們沒有一種哲學,也沒有一種思想,但是他們有一種我們中國人常常會忽略的文化。南美的作家和南美人的文學就是一種文化,他們并不是一種哲學。而像馬爾克斯的魔幻小說,他的人生和他后來成為世界大師,根源就在于他的童年、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在他的成長、在他的文學中可以說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剛才有位專家說,與其研究莫言現在的小說,不如研究莫言這個人;與其研究莫言這個人,不如通過研究莫言這個人來看莫言的成長;通過莫言的成長來認識中國文化、中國作家和世界作家的地位。這一點非常重要。在我印象里,像馬爾克斯這樣的對其他國家作家有巨大影響力的,中國當代作家里只有一個,就是莫言,莫言的魔幻小說可以和馬爾克斯的小說相媲美。莫言的小說是中國式的魔幻小說,這種中國式魔幻小說就是東方式的魔幻小說,東方式的魔幻小說是世界魔幻小說中可與西方魔幻小說作對比的一種。在這種意義上,他可以和馬爾克斯相媲美。馬爾克斯的童年、馬爾克斯的家庭文化,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告訴他:生活中的鬼神是生活的真實存在,是不可分離的。這是南美人的文化和他們的文學。我們的文學,莫言的小說所呈現的是另外一種類型,可以說是一種文化的、歷史的、國家的文學,代表了我們中華民族的一種文學的筋骨,這才是真正獨特的東西。前段時間有人說莫言的語言粗俗下流什么的,我對此非常氣憤。我覺得,要達到莫言的語言高度,是很難做到的。剛才有專家也提到莫言研究的高度,這個高度就是中國的高度、世界的高度。如果把莫言研究通了,就等于把中國的文學研究通了,也就等于把中國的文學介紹給世界了。那么,世界也就知道馬爾克斯其實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莫言,莫言不見得在某些方面就比馬爾克斯差到哪里。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中國的文化與南美的文化差別太大了。我有許多南美的朋友,他們的性格、他們的文化,展現的是另一種類型。我在中國生活30多年,我知道我們中國的文化和我們中國的魔幻是另一種類型,而中國的這種魔幻要表達得淋漓盡致,幾千年的中國文化能夠表達的那么真摯是很難的,是非常難的。我不是專家,但我聽了各位專家發言以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們對莫言的研究一定要從他的書本里面走出來,要研究他這個人、他的社會、他的生活、他的成長背景里的中國歷史與文化,這種研究才有出路。
再一個,就是要把莫言研究放到一個高度上,要有很高的高度。因為莫言確實是很難得的,我覺得莫言是我們的驕傲。莫言也不僅僅是當代文學的問題,如果說馬爾克斯寫的是世界的問題,它通過一個村莊的故事,講幾代人的故事,講的是一個世界的問題的話,我說莫言的文學就不只是當代的,它就是中國的。這些視野是不是需要打開?
易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編審):
我對這套叢書研究的問題特別感興趣。從我的編輯經驗來看,關于莫言研究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發表的文章并不算多,偏少。但其實給我們投稿的不少。這里面的問題是什么呢?我們知道莫言是一個風格化的、注重形式的作家,而投稿文章更多會從藝術角度,即僅僅從文本的藝術形式或者風格來談,比如用敘事學理論來研究莫言文本的某個方面。剛才王干老師說莫言研究的整體水平不算高,我從一個學刊編輯的角度,對王干老師的評價深表同意。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張老師團隊的這一套叢書,在某種意義上刷新了我對當下莫言研究的認知。我看到叢書里的一些選題非常新穎,像李曉燕、張相寬的書,當然還有樊星老師主編的那一本。
此外,我認為當前相對薄弱的就是從閱讀角度或普通讀者角度來研究莫言創作。剛才李洱提了一個課題——作家眼中的莫言,這個角度非常有意思。我也提一個,就是研究普通讀者對莫言作品的反應,這也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我覺得新時期以來,對莫言的閱讀始終是全民性的。我記得李洱跟我講過,莫言書的印量比一般作家要高一個或幾個級數。雖然90年代以來,文學呈現出了邊緣化趨勢,好像純文學作品只有批評家或者專業讀者在讀,但哪怕在90年代和新世紀,對莫言的閱讀也是全民性的。我舉個例子,莫言《晚熟的人》剛出來,我愛人就不聲不響去買了,都沒跟我說,其實她的工作和文學毫無關系,但她也關注,也會去讀。我覺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莫言是在當代作家中為數不多的參與塑造當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精神氣質的一個作家。80年代自不用說,那時候我還在江西一個小城市讀中學,我們家附近有一個鋼廠,里面的很多小青工就會從廠里的圖書館借閱莫言,像《紅高粱》《透明的紅蘿卜》《球狀閃電》之類,這當然是因為80年代文學是時代文化主流,而莫言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到90年代也是這樣,大眾通過張藝謀的電影《紅高粱》,以及《豐乳肥臀》這樣有爭議性的作品來閱讀和了解莫言。新世紀后,隨著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大眾對他作品的閱讀更是現象級的。所以我覺得,新時期以來對莫言的閱讀一直有一種全民性,莫言始終是能夠參與塑造當代、當下中國人精神的為數不多的作家。不光我們這些搞文學研究的人當中都有莫言的痕跡在里頭,我們的身心世界都有他的影子,普通讀者也會有。我記得溫儒敏老師早幾年在山東大學做過一個叫“文學生活”的課題,當然他更多是從理論或者現象的角度來做這個課題,但我覺得以莫言為個案來做文學與生活、文學與中國、文學與中國人這類研究,應該是很有意義的。
張志忠老師以前送給我一本《莫言論》。從《莫言論》到這套叢書里的《莫言文學世界研究》,我大致比較了一下,覺得這里面有一種長足的發展??梢园l現,張志忠老師的新作視野更為開闊,相關社會的、歷史的內容納入到研究之中。之前的《莫言論》有一種80年代學術的時代色彩,比如說注重感覺、注重文本,而近年來張老師對莫言文學世界的研究要厚重得多,包括使用那種比較的眼光、國際的視野,還有那種很濃的問題意識。
吳子林(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文學評論》編審):
這套書,我非常仔細地一本一本的看過來,感覺學術價值非常高??梢哉f,它是到目前為止,莫言研究的一個階段性的小結,不說集大成,至少是一個集小成。在某個問題上,說它是集大成也不為過,比如說口頭文學傳統對莫言的影響,海外翻譯對莫言的塑造,從這幾個角度來看,這套叢書肯定是集大成的,以后的相關研究肯定繞不過,還得仔細地讀這些書。
剛才王干老師講到莫言的豐富性,其實莫言研究還有很多可以拓展的、可以繼續延伸的領域。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我是搞文藝理論的,我特別想知道在座的各位批評家,包括這些作者,在你們的批評文章里面,在你們的批評著作里面,是否提出了屬于自己的標志性的概念、標識性的概念和理論范疇,有沒有提出來?我特關注。其實我就是抱著這個愿望來看你們的批評文章的。這套叢書很多作者是80后、90后,對他們提出這個要求有點高了。但在座的很多50后、60后、70后是可以做到的,因為你有那么多豐富的批評實踐,還有那么豐富的閱讀經驗,為什么都不能提煉出自己的理論?為什么不能提出自己的架構來呢?為什么非得要借鑒西方的精神分析?為什么非得要西方的空間理論?為什么非要西方的文學倫理學?為什么非得要文化領導權的理論?還有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為什么你就提煉不出來?你說為什么非要這些理論來研究莫言?我們中國人自己就缺乏這種理論的創造性嗎?我覺得大家應該要克服這個問題,來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很粗淺的想法,其實是未來的一個需要我們共同努力的方向吧。
第二個,我剛才講到莫言的豐富性,沒有人去專門研究莫言的漢語寫作問題,我覺得莫言的漢語寫作是可以作為一個專題寫本專著的,為什么沒把它拉進叢書?莫言的語言很豐富,它里面有正統的語言,有歪門邪道的語言,有職業化的、文學的語言,有業余文學,甚至是偽文學的語言,里面有很龐大的信息,有很豐富的情感的交流,包容性很大,夸張的、變形的、戲仿的、惡搞的,什么都有。他這個語言的豐富性折射出了我們社會的那種內在的活力、動力、創造力,所以它的語言是一個包羅萬象的非凡世界,我們為什么不去研究一下他的語言,研究莫言的漢語寫作的問題?我覺得這是很可以挖掘的。實際上莫言他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寫作的時候也在克服。有一次王堯訪談的時候,莫言就說現在漢語寫作最大的問題是什么——趨同化。用剛才程光煒老師的話來說,就是重復。很難看到那種個性化的語言,雷同的太多。莫言也意識到這點,所以他說寫作就是要把自己跟別人區別開來,多用口語,多用對話。他還受他的老師影響,他老師大家都知道的,就是徐懷中老師。徐懷中老師有句話對他影響特別大,他說作家的語言就是作家的一種內分泌。所以,莫言對自己的語言,對自己的風格是有一種自覺的、高度的自覺去追求的,那我們為什么不去研究?莫言自己也反省過他的語言的寫作問題,他說他自己的語言寫作過程,有一個自我發現的過程,一個不斷發現自我的過程。他可能最早是模仿,這是肯定的。很多作家的起步就是模仿,也就是說,很多小說家剛起步的時候,他的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有個原型作品去模仿,具體模仿什么呢,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別人只能猜,你問他,他也不告訴你,他會矢口否認??赡苣7峦鈬?,也可能模仿同行的,本國的小說家他更不敢承認,如果模仿馬爾克斯,作家敢承認,因為他是大師,他向大師學習。那如果模仿的是國內的小說家的呢?他不一定會承認。莫言最早是從模仿起步的,后來慢慢走出,慢慢地形成自我。他的語言也是這樣的,他自己說他的小說語言到現在越寫越符合現代漢語的規范。那問題也就在這里,它符合現代漢語的規范,那現代漢語的規范就是一個標準嗎?按這個標準來寫,難道就合理嗎?這也是個問題。比如說他很講究旋律,他寫的快的時候,那個旋律,又真的流出來,那個語言跟自己的情感發出的默契狀態,耳邊會回響起一種旋律,是文字不斷的跳躍。這個旋律哪里來的?就來自現代漢語。古漢語是沒有這個旋律的,古漢語只有節奏,從古代漢語嬗變為現代漢語,才有了這個旋律。而現代漢語主要是按照這個西方的語法來的,重點是英語的語法。所以,這個旋律感是在模仿,在歐化過程當中形成的現代漢語的旋律。這個就是按莫言說的,越來越符合現代漢語的規范。那么這也帶來了問題。
剛才王干老師跟我討論,為什么汪曾祺的研究的熱度可能會蓋過莫言?你去知網搜一下,汪曾祺的研究論文數量可能超過莫言研究。這個問題隱含在里面,汪曾祺是把我們古代漢語的很多精髓吸收轉化過來了,很可能莫言這方面轉化得還不夠,莫言的語言過于歐化,過于現代漢語化。這些都值得研究。莫言的成功經驗,他失敗的經驗,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很重要的貢獻。所以我覺得莫言的漢語寫作可以作為一個專題,再寫本專著。我們的研究可以跨學科,我覺得可以把語言學家拉進來一起來研究莫言。我們搞文學的人往往跟語言是切斷的,雖然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其實對于語言我們很多人沒有認真研究,應該把搞語言研究的人拉進來,一起來壯大我們的莫言研究隊伍。
楊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當代文學已經70多年了,即使從1980年代開始算起,也有40多年了。在這樣一個時間進程中,當代文學的作家作品,不可避免地會走向經典化。這個經典化過程,我們身在其中——比我年長的前輩學者當然更是如此。就是說,我們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因此你可以很清楚地發現,我們看向作家的眼光是平視的,我們跟作家們處在同一個時代,我們能感知到的所有這些東西,以及他們創作時候的糾結、艱難、妥協以及追求,是同步的。
但是,隨著這個經典化過程的進行,我們與作家之間的平視性的、同步性的東西在喪失、流失。比如說,現在的學生,這些90后、95后甚至00后,他們已經很難理解那個年代的創作了。尤其讓我驚奇的是,我聽到幾個學生反映他們在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史當中,最難理解的段落是上世紀80年代與90年代,而并不是我們以為的1949年以前或者“十七年”。所以我覺得,趁著很多人都經歷了那個時代,應該把80、90年代的研究提上重要日程。前段時間開一個會的時候,山東大學黃發有先生也講到這個問題,他帶著他的學生做雜志研究,發現學生對“雜志”這種媒體完全不理解,因為他們生下來就是生活在一個網絡世界里面,他們習慣了看網頁、微博、公眾號,對雜志這種載體是完全不了解的。包括我們熟知的像約稿、筆會、評獎等這些重要的當代文學生產制度,離現在的這些年輕人非常遙遠,所以,打破這種“次元壁”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針對這種隔膜,我受汪曾祺先生提出的“氣氛即人物”啟發,提出“氛圍性研究”的問題。我們要理解一個作家、一個作品,需要更多地去理解氛圍,不然很多信息將來就丟失了。比如我中學時候看到過一份報紙的一篇小報道,印象很深。它說:那年的元旦,莫言把自己關在家里,花了3天時間讀完了古龍的《絕代雙驕》,然后覺得特別驚嘆,說小說還能這樣去想去寫。像這樣的信息,現在不會進入到文學研究的領域當中,但是它其實很能說明時代氛圍的問題。包括以前魯博舉行過王小波的藏書展,那里面有不少粗糙的大眾通俗讀物,可能一般研究者都看不上眼,但這些讀物仍然構成了一個作家創作的必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構成了一個時代的閱讀氛圍。所以這些東西,如果被歷史書寫和經典化敘述給遺漏掉的話,我覺得將是很可惜的事情,同時也無法給后人遺留下更多可供研究的文學史資料。所以張志忠老師編的這套書特別難得,因為里面涉及到了很多這種可能的層面。比如說翻譯版本的比較、原型的考辨,這些文本之外的東西會構成一種氛圍,甚至一個獨立的文學世界。
2012年莫言獲諾獎之后,我談過這個問題,我認為莫言是一個已經絕跡的樣板,他的生活歷程和創作道路都是不可能復制的,所以莫言是當代文學某一種創作經驗和創新經驗的絕佳的樣板。因此,對莫言的研究,無論是文本研究還是氛圍研究,都是特別必要和重要的。研究莫言的思路還應該打得更開。剛才子林兄說到語言的問題,莫言的語言肯定是值得研究的。其實還可以有更多的層面。比如我最近特別關注80年代的期刊,尤其是并非純粹的我們習慣使用的文學期刊,像《文匯月刊》《新觀察》這樣的刊物。那個時候,各地都在發行大眾文學期刊,它們傳播性非常強,不容忽視但又實實在在在被忽視。比如我在舊書市場買到的一本《小說家》,那里面搜齊了當時當紅的各種作家,從張賢亮到莫言到格非,傷痕,鄉土,先鋒,所有的當紅作家作品都融為一爐。這樣的一些傳播渠道沒有研究者去考察,去梳理,就會對我們將來的經典化作家認知造成很大的缺失。所以,我覺得志忠老師這套書還可以再擴大,而且也不一定限于莫言,比如說整個80年代的時代氛圍,那個年代所有人都感同身受的體驗,構成了一個全民性的對文學的想象和向往,有沒有可能建立這種想象和向往與當代文學創作之間的聯系?我覺得這是可以去摸索的一條道路。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構成了作者、作品和讀者身處的一個氛圍,構成生產與傳播機制中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這種氛圍我們經歷過,我們能夠把握這種氛圍具體體現在哪些地方——當年我們身處其中時,反而可能感覺不到那種氛圍的獨特之處,但是現在回頭看,就能發現那是一種非常奇特又斑斕五彩的創作-接受生態。對這種生態的描述,無疑是有益于我們對作家作品以及時代的理解的,所以我借祝賀這套書的出版之機,呼吁當代文學研究的同仁們能夠來做更多的氛圍性研究,這樣才能保證我們與作家之間、與過去的時代之間的那種同步互動,不會在經典化的過程中流失,從而為我們將來的文學史寫作積累更多的素材和資料,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何向陽(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主任):
我覺得這套叢書是立體的、全方位的,是力求全面、豐富、生動的以莫言為中心的一個作家研究。我覺得這也是一個文化研究,因為里面既有文本的細讀,也有文化的視野;既有個案的分析,也有學術的研究;而且有宏觀的、有微觀的,提供了很多線索。志忠教授在他的序言中說了兩條線索、4個子課題。這兩條線索說得非常清晰:一是百年變革,主要從歷史時代來看;一是百年追尋,主要是從藝術文學來看。一個是“講什么”,一個是“怎么講”;既有內容的觀照,又有形式的探討。我覺得“講什么”是指向中國經驗,“怎么講”是指向中國特色的。
我梳理這9本書其實是3個系列:第一個系列,主要是藝術研究,包括從文本出發的人物原型研究、文學創新研究、長篇小說研究,這是3本專著;第二個系列,我覺得是傳播研究,有4部專著,包括中外視野研究、中國口頭文學傳統研究、??思{與莫言的故鄉書寫比較研究、拉美文學與中國作家的比較研究;第三個系列,是翻譯研究,有英譯本、俄譯本研究。在傳播研究當中,我覺得這4部書其實只是傳播研究的子項,如果有一本莫言作品海外傳播的總體研究,我覺得會更加全面一點,因為現在莫言作品的海外版本也非常多,從瑞典語到法語到英語都有。從不同語種的傳播角度來說,這些海外專家、翻譯家是怎么選擇的,比如說有的對莫言的《蛙》感興趣,有的對莫言的《檀香刑》感興趣,他們的選擇對中國文學、中國文化的解讀有什么樣的一個心理背景,我覺得這個倒是可以做一本挺好的專著。
另外,我覺得這套書的主要方面是在歷史研究,這個歷史研究可以分兩種:一個是新時期的,就是近40多年的一個歷史研究,這是一個階段史的研究;一個是百年中國鄉土文學的研究,這是一個百年來的專題文學研究。我看了這個百年鄉土文學的研究,看得比較仔細,比如張細珍的《大地的招魂:莫言與中國百年鄉土敘事的新變》,我發現她的研究起點是非常高的,她是從羅蘭·巴特的及物寫作和不及物寫作開始論述的,我們一般講莫言很少聯系到羅蘭·巴特,但是她一下子就把它提煉出來,這種視點和進入的切口也非常有意思。
還有一點,我覺得我們要愛護對文學有貢獻的作家,這是對作家的摯愛,同時也是對文化的摯愛。因為像一些歷史并不悠久的國家,比如說美國,它們對有成就的作家是十分重視的。我最近讀艾米莉·狄金森的一些詩歌,這個百年美國文學對她的經典化做了大量的工作。她原來就在一個小鎮,而且沒什么人知道,只是寫了一些短詩,但是美國文學一直不斷地對她的作品進行經典化。那么,我們有經典作家,我們應該對我們的作家充滿愛意,我覺得學術研究其實是一種文化之愛,這種有愛的文化生態其實是需要我們去全力維護的。我覺得我們是基于一種對文化的愛意,去研究一個對文學、對文化有貢獻的作家。就這一點,我要對張志忠教授和他的團隊表示敬意。
李松睿(《文藝研究》編輯部主任):
我覺得這是一套非常重要的叢書,從它的體例和結構來看,我覺得一方面它有一個歷史縱深感的研究,有一種百年中國鄉土敘事的討論,同時也把莫言和國外的文學傳統之間做了一個勾連,我更感興趣的是對本土性和在地性這樣一個縱深性的討論。所以,我覺得這套書所展現出的研究方法和問題意識已經超越了莫言研究本身,它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甚至對于中國新文學的研究來說還有方法上的開拓性意義。
我們知道,中國新文學在創立的時候,其實一直比較強調它的現代性,或者說它的斷裂性,我們不斷在強調中國作家從魯迅開始就擺脫了傳統的束縛,我們當然知道作家在寫作過程中依靠的基本是他的本土經驗,他的題材、內容、人物、創作的構思往往是來自于本土。但是,我們的研究者往往在題材的意義上來理解這些本土的東西,而一談到作家采用的形式,一談到作家創作所賴以生發的思想,我們會把它歸結成為某種外來資源。比如說作家的傳記作品從來都是前輕后重,一談到他接受了傳統資源,我們說的早期的幼年的經歷,他在故鄉的生活,假如說愛聽故事,或者愛講故事這類東西,往往是匆匆幾筆就帶過了。那么,他一開始上學,一接受新文學的影響,一接受外來影響,后面就講得非常豐富。張老師這套書里,比如張相寬的關于口頭文學傳統、民間文學傳統和莫言的關系,包括莫言小說中的人物原型,也包括張老師對于莫言文學世界的研究,就改變了新文學以來探討作品的方式。所以說這套叢書是一個在地性非常強的研究。舉一個例子,比如說之前大家都注意到莫言的語言,就是小說有一種“廣場化”的特征,語言的這種狂歡。那么此前的研究者,一般一談到“廣場化”,一談到狂歡,就必然談到巴赫金,用巴赫金的理論來討論莫言的語言特征,這種研究非常常見。但是這里面有一項研究,是通過民間文學這種傳統來處理這個問題,我覺得把這個問題談得比較透、比較深,也更符合莫言創作的實際狀況。所以,我覺得這樣來處理問題,開創了一個當代文學比較重要的脈絡,對當代文學研究來說有一種示范和開拓的意義。
饒翔(《光明日報》文藝部):
今年是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第十個年頭,這套叢書的出版是對莫言獲獎的一個最好的紀念。這套叢書促使我思考一些問題,比如說作為一個作家,他的準備到底應該是什么,是致力于寫好他的作品、不斷地向所謂的高峰攀登,還是說他很早就有一個自我意識,不僅要寫作品,還要在作品之外,努力塑造自我形象,使自我形象和作品一起成為研究者的研究對象。我覺得可能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選擇,莫言應該是比較清晰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把精力主要投入在了創作中。從研究者的角度,或者說從媒體的角度,我們是希望莫言多說,給研究者或者媒體提供很多的材料、很多的自述,但是莫言好像并不熱衷于這個。第二個想到就是,對于莫言這樣一個從新時期開始到現在具有貫穿性意義的作家,當然需要像張志忠老師這樣的貫穿型的研究者去持續不斷地關注。就這套叢書來說,我覺得它基本還是在作家論的這個層面上展開的研究,我覺得這個是很難得的。大概十幾年前,我還在北大上學的時候,與洪子誠老師有過一次交流,他當時談到,現在做經典作家的作家論的博士論文越來越少。他說,按理來說作家研究、作家論,應該構成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專題,但是現在一是做這個研究沒那么熱鬧,二是其實這個研究非常難做,你很容易把一個作家研究做得索然無味。我覺得特別高興的是,看到張老師用經典作家研究的理論方法研究莫言,而且完成得比較出色。
張靈(《中國政法大學學報》編審):
我們的刊物有個欄目是莫言研究,不時要發點莫言研究的文章。我的學術興趣之一,也是做點這方面的研究。這套書9本,我這幾天主要看了其中兩本。從我的職業看,沒有發現文字或者其他方面的差錯,我覺得這是很難得的。我想結合我仔細讀過的兩本書的具體內容,來談談這套書的意義。第一點,我覺得這套書對莫言作品本身的研究推進了很多,更全面了。第二點就是對莫言的整體研究更加深入了,也更加透徹了。在一段時間里,我們研究莫言的時候,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因為我們開始肯定是一個一個的作品研究,只有到上升到一定程度上,我們才能更整體地越過樹林,站在空中看它。在這一點上,張志忠老師這套書給我很多啟發。比如他把莫言關于農民、農村的書寫,關于農民形象的塑造,放在了五四以來的一個長時段當中,做了一個很好的觀察。這當然也是因為長期在做這個研究,所以他具備了這樣的學術閱讀的積累和眼光,才能做出來。再比如,他說魯迅是以啟蒙者的眼光來看農村,沈從文不一樣,趙樹理針對的是現實問題,路遙關注農村知識青年如何改變命運,賈平凹有一種舊文人的氣息。這些具體的比較,我覺得不一定每個人都認同,但是這些宏觀性的觀察顯示出的敏銳,對我們研究者還是很有啟發意義的。
莫言的作品,雖然作為一個整體,幾十本書都已經印出來,但是莫言作品在世界性、本土性,以及剛才李松睿說的當下性和現實性之間的關聯,其實有很多還是在被遮蔽的狀態。我覺得這套書的很多地方,就是把很多被遮蔽的地方揭示出來了,給打開了。我舉一個例子,就是這套書中樊星老師主編的那本書中,有一章是馬爾克斯和莫言的比較。這一章我仔細看了,其實它應該歸類于比較文學的平行研究,研究歸納了作家成長的道路、作品的特色、作品的藝術手法、作品的旨趣,但是具體的莫言的作品和馬爾克斯的作品的內在關聯,這個基本上沒有做。這個平行研究有一篇我看了以后覺得很欣喜,就是關于略薩的《胡莉婭姨媽與作家》與莫言的《酒國》的比較。略薩是結構現實主義,我們過去更多地關注莫言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關系,莫言和福克納的關系,莫言和川端康成的關系,這篇文章很好地解釋了莫言和略薩的關系。我們知道莫言是一個特別講究藝術的形式和結構的作家,那么他對藝術形式、結構的用心鉆研,甚至達到了刁鉆古怪的程度,這種意識從哪里來的?其實就是受到了略薩的很大的啟發。這篇文章把《酒國》和《胡莉婭姨媽與作家》做了對比,很好地揭示了略薩對于莫言的啟示。更重要的,像剛才諸位老師強調的,這篇文章同時揭示了兩部作品自己的獨特性、創造性。這樣一來,我覺得不會因為這種比較,使《酒國》的分量變輕了。其實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比較,我們會更進一步感覺到《酒國》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作品。同時這個作者還總結出來,就是通過這個作品告訴我們,當代作家如何吸納古今中外的藝術養分,如何創造性地把它們融合在自己的創作當中,它給出了一個中國經驗的范本,我覺得總結也很好??傊?,這套書對莫言研究有深層次的推進,可喜可賀。
叢新強(山東大學莫言與國際文學藝術研究中心主任):
這個項目,我跟張老師做了好多年,這套叢書也是張老師領著我們修改了很多遍,提了很多意見。所以我是比較了解這套書的,讀了之后很有收獲。尤其是聽了各位老師的發言,發現有很多的問題,而且也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將來可以研究的方向,甚至提出了具體的研究課題和項目。我覺得,莫言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與中外文學的關系的研究,還有很多課題可以去做,我們也有信心繼續做下去。我們山東大學成立了莫言與國際文學藝術研究中心,張志忠老師一直在幫助我們,做了很多實際的工作。還有張清華老師,也是我們的兼職講席教授。在座的還有很多老師都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幫助,借這樣一個機會,對各位老師表示感謝。
王國平(《光明日報》文學評論版主編):
我注意到,這套書的總序里志忠老師提到幾個詞語,“艱辛”“焦慮”“糾結”。做這么大一個系列的研究工程,確實讓人很感慨。整套書涉及一個整體研究的話題。汪曾祺說過:“我活了一輩子,我是一條整魚(還是活的),不要把我切成頭、尾、中段?!彼窃诤魡菊w性研究。這套書可能接近整體研究的思路,不斷地設置新的坐標,從局部到整體、由宏觀到微觀,相互結合,把莫言的創作、經歷過的時代包括中外文學關系等融入在一起,形成一個相對豐富而自洽的研究體系。
剛才李洱老師講到,作家的創作與研究者之間存在誤讀。這是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這套書有9本,很厚重,一般的讀者可能沒辦法也沒有時間進行細致閱讀??刹豢赡芑谶@9本書的研究成果,精選出100個問題,邀請莫言老師對談,對這些問題逐一回應,也就是百問百答的方式,看看是否存在誤讀的問題。同時也實現“厚書薄讀”,對這套書進行一個再傳播,或者說價值的再挖掘。
陳漢萍(《新華文摘》編審):
這套叢書無疑是莫言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一次以莫言為中心的新時期以來文學變革研究的深化和拓展。叢書視野宏闊,在中西文化激蕩、古今文化交匯的現代性進程中探討當代中國文學的經驗,開辟了新維度,尤其是張志忠老師開拓了很多新領域,提出了一些新命題,而且其中一些新命題和論斷,比如說張老師提出的勞動美學,已經成為不少研究者以此來衡量80年代以至新世紀文學的一個重要的考量指標和重要的維度。所以,我覺得它推進了當代文學的研究,也有助于我們中國文學走向世界。
我對這套叢書的考量基本上著眼于三個方面,就是學術性、資料性、審美性。學術性包括創新性。我覺得叢書的各個作者,他們都有自己的特點,各有特色。從學術性、創新性或者資料性來說,他們做得都比較好。比如說李曉燕對莫言作品的七大人物原型研究,李楠對莫言作品的俄文、英文翻譯比較研究,都是別人沒做過的。張相寬對莫言作品的口頭文學研究,已經提煉出了具體的莫言借鑒民間文學的例證。但我覺得他們的審美性做得不是特別好,而張志忠老師做得特別好。張老師真是把學術性、資料性、審美性這三個方面都結合起來了,他從莫言最有特色的人物小黑孩出發,然后系統地回到莫言的故地、莫言的血地,再回到莫言的戰爭描寫,然后提到莫言的思想性、莫言與傳統之間的關系,最后回到關于莫言的爭議。對莫言有爭議是正常的,張老師關于莫言在傳統與現代、本土與世界之間的傳承、借鑒與創新,莫言與同時代作家間的比較,莫言的相關爭議,其實在書中都有回應,只是他本人的觀點隱在后面而已。更難得的是,張老師對莫言文學世界的解讀深入淺出。他的分析和論述沒有那種美學跳脫、美學急轉彎,都是那種很穩妥的、很讓人信服的論說,而且寫得非常有激情,我覺得他的研究是把學術分析和審美鑒賞融為一體了,真正體現了作家莫言經典化階段的成果。書中的內容,以前我零碎地在刊物上讀到一些,如今集成專著,覺得很有體系性。
另外我想回應一下剛才李洱說的,我覺得莫言的《晚熟的人》與他前期作品中的農民形象相比,提供了一組新型的農民形象,這個農民形象是我們此前幾十年沒有出現過的。可能不少讀者都覺得莫言新作味道比較淡,但是我覺得這些作品集中在一塊兒它就是一種豐富的寫作,這種契訶夫式的寫作風格非常耐讀、有味道,所以讀者也非常認可。還有一個就是,李洱老師說的,這么多年來特別是獲諾獎以來莫言面對了前所未有的爭議與壓力,這同樣構成了作家前所未有的文學經驗,我們有理由期待莫言還會有更好的大作品問世,當然也期待莫言研究有更好的發展。
李繼凱先生為叢書出版討論會所作賀辭
李繼凱(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院長、中國魯迅研究會前副會長、東亞漢學研究會名譽會長、《文化中國學刊》中方主編):
首先,我要對世界上第一個研究莫言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版項目——“雙料”國家項目的成果的成功出版,表示熱烈的祝賀!大家前面說得相當充分和透徹,很精彩,這個首發式也開成了真正的學術討論會。我相信,通過更為高效的學術討論和新時代的文化磨合,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論域中,定能建構更大、更具生機和張力的文化空間,進一步拓展莫言研究。
其次,作為“雙料”國家項目,從課題研究到最終出版也是很不容易的,融入了許多人員的心血!主編張志忠教授就一直為此殫精竭慮。兩年前,他受聘為陜西師大人文社科高研院特聘研究員,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商量這套書的出版事宜。旨在弘揚學術、鋪路種樹、彰顯絲路精神的人文社科高研院,很快就按計劃也按出版社的要求,給予出版經費支持,同時建議積極申請國家社科出版基金的資助。基于作家出版社的影響力,加上課題團隊的實力,結果自然是功德圓滿,皆大歡喜。
第三,在我看來,莫言是當代最具有世界性、民本性和文學性的杰出作家,甚至也是一個有待繼續論證和研究的偉大作家??芍^:“世界莫言有深情,字里行間四季生。民本民意雕文心,寄寓萬象已通靈!”能寫出偉大小說的作家,自然也是偉大的作家。我曾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文化創造》一書中特別提過,對莫言的成就要給予充分的評價,強調莫言獲得諾獎有著多方面的價值意義,其中包括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文學史建構以及學科建設等方面,都有非常重要的支撐作用。我也期待這套研究叢書大獲成功,包括通過翻譯走向世界,而且期待2022年能夠有機會請各位到西安來開會,暢談世界的莫言和莫言的世界,為“莫學”的建構貢獻一點力量。
(本文根據會議視頻、錄音整理,整理稿經發言人本人審核,特向參與音頻整理的馮雷、江濤、李杰俊、周顯波、張細珍、龍慧萍諸位表示感謝?。?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