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4期|陳濤:安仁的夜
安仁像一條蝠鲼。可能無人如此形容過它,但這就是我在地圖上看到安仁時的瞬間反應。再次打量,愈發覺得神似。你看,鎮政府是頭,斜江河與大新路如同兩翼,輕柔舞擺,新政府街則如同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身后。想到這,莫名對安仁之行也就多了些期待。
我不掩飾自己對古鎮的喜愛,相比起繁華的現代都市,我更期待體驗一個個古鎮的風俗與民情。這些年,我曾去過幾十個古鎮,也曾聽過一些還未去到的古鎮,但對安仁,我竟一無所知,或許也正因了這毫無預設的想象,所以才會容易感受到它所帶來的欣喜。
安仁是一座古鎮,已有千年,據《太平寰宇記》所記,其優美動聽的名字,取自論語中“仁者安仁”之意。它距離成都不遠,三四十公里,約一個小時的車程。我與幾個朋友先是在成都吃過晚飯,然后搭乘一輛出租車,沿途車稀,然后愈發靜寂,幾個人閑聊一會,聽司機說到了,眾人于是下車前往住地。
剛落過雨,讓秋夜的安仁飄著一絲清冷,巷道兩旁的房舍門口的燈光昏黃又溫暖,掩映下的石板路光滑清亮,我們一行人拖著行李箱,在小巷中曲折穿行,身后的箱輪發出咕嚕咕嚕的巨大聲響。
住處是一家兩層樓高的酒店,應是民居改造而成,走廊的一側是客房,一側是天井,進入房間時已是深夜,簡單洗漱后倒頭便睡,此時,聽到屋外似有雨聲,接著一陣緊似一陣,不知落在窗外何處,睡意襲來,酣然入夢。
晨起下樓,見一些朋友正在樓下吸煙談天,有人問我睡得怎樣,我說很好,的確是難得的深度睡眠。在小鎮,我的睡眠似乎歷來美好,久而久之已成自然。我的家鄉在一個小鎮上,每次當我回去,如同患上瞌睡癥,總是睡不醒。但我何時意識到這點呢?似乎是從北京去到甘南掛職鍛煉的時候。我在西北的一個群山環繞的小鎮整整待了兩年,二十四個月的時光我覺得自己徹底迷戀上了小鎮。
我之所以能夠來到安仁,與甘南那個名為冶力關的小鎮息息相關。六年前,我從北京到當地去任職村書記,我不知我所面對的是怎樣一段時光,亦不知該將如何度過。經歷了從最初的種種不適之后,我逐漸適應了這種緩慢悠長的生活。在那里,我失掉了訓練已久的帶有強迫癥般的謹嚴,從前的那種工作、生活需要精確到每小時每分鐘的日子一下子逝去了,我變得松弛、灑脫。與之而來的是原本有我掌控的工作與生活失掉了主動性,我突然覺得,基層真的如同個體神經的末梢,一切都難以預知,如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在小鎮,有著忙不完的工作,同樣,也有著大把大把的時光。看似是充滿悖論、難以兼容的兩面竟在我這個孤獨異鄉者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一。我時常會沿著河邊走路,也會在樹下看云,即便只有半個小時,都會覺得時間是如此的漫長,只有那些在我身邊飛快奔跑,打鬧孩童的嬉笑能夠讓這時光機運轉的快些。
從一個喧囂龐雜的都市進入少人聽聞的山中小鎮,總歸是有些觸動,隨著這些觸動的累積,它們在我的體內膨脹發酵,令我時時不得安寧,直到有一天,我決定將它們訴諸文字。我只是寫下它們,實現自我身心的平衡,這是寫作于我的意義。這一寫就是六年,六年中我斷斷續續地記錄、梳理、回望、反思,最終形成了一本書的樣貌。于是,六年后,承蒙成都市文聯以及諸位評審師友的厚愛,我來到安仁,領受第六屆華語青年作家獎。
在頒獎典禮前一天,我與朋友們一起在安仁這個古鎮中游走閑覽。從住處出門右轉,下臺階,街區的古老、滄桑撲面而來,腳下這條整潔的不甚寬敞的街道竟然鋪設了兩條鋼軌,沿著它延伸的方向望去,遠處有軌客車在街口閃過。安仁的老街四通八達,街道兩旁是古色古香的宅院與中西合璧的公館,這里的建筑風格豐富各樣,構成了一種別處少有的建筑文化,朋友也會在我經過某座建筑時,為我講解那些久遠的精彩故事。當然,這座古鎮為更多人所知的還是赫赫有名的劉氏莊園與建川博物館,它們的存在,讓安仁充滿了濃郁的人文氣息。
白天的安仁人流如織,每個角落都冒著人間煙火。聽說有個小飯館做得飯菜可口,有朋友便歡天喜地、結群引伴過去品嘗,聽說廣場處的咖啡博物館的咖啡格外美味,也有人興沖沖買幾杯來喝,還有人路過做早點的鋪子與有說書人的茶館,挪不開腳,一直停在那盯著人家看,等同伴走遠了才恍然大悟,快步追趕。
于我而言,我更喜歡夜晚的安仁。簡約而不失莊重的頒獎典禮結束后,老友新朋晚上飯館言歡,自是熱鬧。待到一一握手、揮手作別,我獨自一人去古鎮內走路,微雨飄落,老街清靜,偶有一兩個行人相向而過。我不停地走,經過尚在營業的小店鋪,坐在竹椅上百無聊賴四處張望的住客,順著墻邊快速跑過的貓,以及唯有腳步聲的大片大片的寂靜。我想起了甘南的那個小鎮,那里群星碩大低垂,在山上向山下望去,一顆顆星星如同散落人間的路燈。那里同樣大團大團的黑色彌漫,那是將手指極力放在眼前也難以辨清的夜,我曾于無數個月夜里在山中漫行,陪伴我的是寂靜,一無所有的寂靜,這寂靜給我以孤單、孤獨的存在以及獨處時內心的堅定與從容。在冶力關,我感受到了人生的充盈,在安仁,雖然獲得了來自寫作的獎賞,但我知道這仍舊是來自冶力關的饋贈。不管是冶力關,還是安仁,這兩個小鎮所給與我的意義是相同的,這也正如我在領獎時所讀的自己書中的一段話,“我知道,我終會在核桃樹下日漸松弛,也終會釋然于這簡單枯燥、充滿未知的生活。這何嘗不是生活的一種恩賜?在生活嚴格訓練下,緊繃的身體,費力攥緊的拳頭,以為已然抓住,殊不知松開之后才是真正的擁有。生活,原本未知。明亮無疑的坦途,也存有黑暗充盈的溝坎。在生活的內部,不滅希望的淡然行走,或許才會在遭遇各種糾結、困境、變故之后依舊故我。功成名就的榮光與身敗名裂的懲罰,對個體而言,有著同樣的意義。生活之于個人,個人之于生活,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