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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2年第3期|周華誠:廊橋相見
    來源:《雨花》2022年第2期 | 周華誠  2022年04月08日08:11

    橋連接道路,讓更多人相見。

    ——題記

    四月,春水豐漲,仿佛一夜之間,浙南山區的溪水都滿了上來。

    嘩嘩的溪水漫過琴鍵一般的碇步,忽然跌落出雪白的花叢。花叢搖曳,與遠山的寧靜形成對比。

    遠道而來的客人,立在橋頭樟樹下,遠遠地望了一眼廊橋。那廊橋在風雨之中,歷數百年春雨秋風、夏陽冬雪,依然兀自沉默,巋然不動。橋上的油漆已然斑駁,顯出舊日的溫潤質感,橋頂的檐角灰郁郁的,挑出一抹驕傲的淡定。

    這山間的寧靜時光,似乎千百年間,從來如此。

    時光在這里已然停止。

    時光其實是如流水一般逝去的——在這山野之間,水流逝去,光陰逝去,云朵飄去;水流再來,光陰再來,云朵也再來,一切似乎又與從前的日子沒有區別。

    雨停歇了。一座小山村,沐浴在幽藍色的晨曦之中,靜謐悠遠。

    從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挑夫走卒、官宦士人、僧人俗子,奔波行走在這樣的晨曦之中。山道上,他們轉過一個個山角,跨過一條條溝坎,攀登過無數級石階,途經一座座風雨廊橋。星移斗轉之間,行者的腳步悄然散去,被草鞋磨平的鵝卵石,業已淹沒在草叢之中。

    牧童遙指杏花村,坐在牛背上的牧童,就這樣吹著竹笛,騎牛經過廊橋。

    我遠道而來,經過廊橋的時候坐下來歇了歇腳,然后倚在廊柱上打了個盹。就在這個工夫里,我遇到了牧童,遇到了士人,遇到了挑夫,遇到了行腳的游醫,遇到了許多張素昧平生的面孔。

    是的,有了廊橋,就可以去到山水阻隔的對岸了。

    有了廊橋,更多的人,可以穿越時空,在橋上相見。

    1

    “我好像迷路了。”

    “你要到依阿華州嗎?”

    “是的。”

    “那你沒迷路。”

    “我找一座橋,這附近一座有廊屋的橋。”

    “羅斯曼橋?”

    “是的。”

    “你就快找到了,它離這里大概兩里路。”

    2

    二禾君,你看過美國電影《廊橋遺夢》嗎?這部電影在1995年上映后風靡中國,并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引起巨大爭議。電影講述了一個愛情故事,家庭主婦弗朗西斯卡在家人外出的四天里,與前往拍攝廊橋的《國家地理》雜志攝影師羅伯特相遇,兩個人發生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

    中年夫婦的情感危機問題,引起了大家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同時,電影讓浙南閩北的很多人發現了“新大陸”,他們第一次有機會用外部的目光,重新審視自己熟視無睹的事物——

    “原來我們村口天天見到的這些橋,叫廊橋呀。”

    二禾君,在浙南閩北的十萬大山里,大約隱藏著幾百座木廊橋。它們在偏僻的大山深處,在溪澗流經的地方,經歷了千百年的風雨滄桑。

    它們中的很多,都是“國保”級文物。

    但是,二禾君,我和你一樣,以前不曾有機會走近廊橋,也沒有近距離地觀察過廊橋。我依稀地通過一些途徑——譬如電視、報紙或者雜志,偶爾可能是照片——知道廊橋。那部電影的名字如雷貫耳,我卻不曾走進浙南閩北的山區,去親眼看看、親手摸摸那些比電影中的橋還要精致、還要壯美的廊橋。

    二禾君,我知道,那些穿越了漫長時光的廊橋,靜靜矗立的廊橋,是山水間的靜默風景,也是大地上的珍貴文物;但是關于它們,或者它們到底經歷著怎樣的故事,我還不知道。

    所以,我決定在春天開始尋訪那些廊橋。

    有朋友建議,在開始之前,不妨先去找一個人。

    3

    廊橋文化學會的辦公室,位于溫州市鹿城區某個街角的一幢紅房子里。這是一處鬧市區,周邊街道上有許多生意鬧猛的餐飲店。在那里我見到了曉波。他是中國廊橋網的創辦者,溫州市廊橋文化學會會長。

    學會辦公室的書架上擺滿溫州地方文化的書籍,其中最多的是關于廊橋的各種書籍。

    寒暄幾句之后,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就從廊橋開始。

    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一講到廊橋就停不下來。因為他發現,自己這半輩子的故事,幾乎都跟廊橋有關。

    曉波的家鄉在泰順,大安鄉花坪頭村。他從小居住的地方,隨便往哪個方向走,不出幾里,總能見到一兩座形態不一的廊橋,踞于溪澗之上、山野之間。

    那時候,鄉村的小孩子大抵都差不多,哪有什么娛樂器具呀,無非都是在大地田野中亂跑,跑到滿身是汗。陣雨突如其來的時候,曉波也和小伙伴一起飛奔,沖到廊橋上,一邊喘氣,一邊看大雨在橋外嘩嘩地下。

    天氣晴好時,小伙伴們又一起在橋上玩紙飛機。對著紙飛機哈一口氣,用力往橋外擲出去,飛機會在空中一直盤旋,很久以后才會緩緩落到水面。

    曉波后來上了初中,是位于三魁的泰順三中。學校附近也有一座偉岸的廊橋——薛宅橋。每周上學放學,他都要經過薛宅橋,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

    薛宅橋真大啊——那時候的曉波覺得,這樣一座有屋子的橋雄偉高大,再大的狂風暴雨也奈何它不得。人立于橋上,就特別有安全感。

    鄉間的少年都是這樣長大的。曉波還記得,當時自己踏著古道去上學,生怕把新鞋子磨破,每次都要把鞋子脫下來拎在手上,赤腳走路,到了學校才穿上。他從小懂事,知道父親給他買一雙鞋子不容易。

    這個小小的細節,很多年后說給妻子聽,妻子好生詫異。他妻子海沙在縣城長大,完全不了解那個時候鄉間少年的生活狀態。其實曉波從五歲開始,就幫著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農活了,十幾歲時幫著挑煤渣,一擔擔的煤渣壓在瘦弱的肩膀上,他也咬牙撐了過來。

    上了中學的曉波一次次從薛宅橋上經過。他有時會覺得,自己的足跡與父輩祖輩們的足跡,在這座廊橋光滑的木板上重疊起來。可他不想再重復父輩們的人生道路了,他要努力讀書,改變自己的人生。

    4

    直到有一天,同學把一本雜志遞到曉波面前。

    “你看看,這上面登的廊橋,是不是你老家的橋?”

    同學無意中遞過來的那本雜志,成為意外引燃某些東西的火種,讓這個走出大山的青年大感驚訝——自己的家鄉泰順,怎么就登上了雜志?

    “你們家鄉有這么美麗的廊橋,你竟然都沒說?”同學責怪他。

    曉波無語。

    那是一本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地理知識》雜志,也就是后來著名的《中國國家地理》。此時的曉波,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

    曉波的大學,在離浙南老家很遠的城市,四川成都。他學的是中文專業,卻對電腦和網絡情有獨鐘,充滿探究的興趣。此時的曉波,正是對一切知識充滿好奇并孜孜以求的年紀。

    “其實不是我不說,是因為之前不知道那就是廊橋。”

    曉波不知道,在泰順本地人眼里平常極了的廊橋,在外面的人們看來,居然那么有魅力、有價值。一本雜志的出現,讓浙南山區出來的西南民族大學的學生鐘曉波,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家鄉以及家鄉的“蜈蚣橋”。

    你看那廊橋的橋身,趴在河的兩岸,不就是跟蜈蚣一樣嗎?

    這樣的橋,在曉波的成長時光里,和隨處可見的農具、石碾、水井一樣,不過是日常生活里習以為常的事物。山民們把這種廊橋叫作“蜈蚣橋”“柴橋”,或者干脆叫“橋屋”。

    泰順的廊橋,已經在山里靜靜待了一千多年。

    曉波專門去看了那部名為《廊橋遺夢》的美國電影,他發現家鄉的廊橋的確有著特殊的美感。在那之前,他只覺得家鄉泰順是一個貧困山區,年輕人巴不得走出大山,去城市里創造更好的生活。當大學同學都饒有興致地談論各自的家鄉時,他習慣于默默聆聽。現在他突然覺得,泰順還有一些東西,是值得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矚目的。

    泰順是浙南山區縣,東北接文成,西北接景寧,南與福建省為鄰,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稱。境內山高路遠,群峰疊翠。在這里,千米以上的山峰有179座,平均海拔490余米。正因為山高路迢,歷史上有許多名人賢士,為避禍亂,陸續遷居到泰順,在這個群巒起伏、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里生活。

    泰順廊橋,便是先輩們留下的珍貴文化遺產。

    盡管在泰順的山民們看來,廊橋不過是自己尋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比如,他們會把最為敬重的神明擺放在廊橋的正中間,每隔一段時間就去拜一拜。夏天的夜晚,大人小孩一起聚集橋上,看螢火蟲飛舞,看星空浩瀚,聽著橋下溪流潺潺的水聲,感受著水流帶來的清涼,在不知不覺間入睡。

    山民們質樸而醇厚。他們不會像電影中那樣,把寫著詩句的字條貼到廊橋上,也不會對廊橋拍什么照片,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跟這些廊橋相處了千百年。

    5

    曉波對廊橋投入真正的熱愛,是從為廊橋建網站開始的。算起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曉波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廊橋上赤腳奔跑而過的情景。橋下有溪,溪水潺潺,奔流不息。為什么不建個網站,讓更多人了解家鄉的廊橋呢?

    他在一家網絡公司勤工儉學,有電腦技術基礎。但做網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為了攻克技術難題,他向很多人請教,也幾乎把別人踢足球、看電影的時間都花在了搗鼓網站上。

    2000年,曉波一手創辦發布了“中國廊橋網”。盡管網絡頁面極簡單,但網站開通之后,仍然得到了眾多網友的熱烈響應。網站有個留言本,每天都有幾百上千條留言評論。很多熱愛廊橋的網友樂此不疲地在BBS(論壇)上發帖“蓋樓”。

    那是全中國第一個以宣傳廊橋文化為己任的網站。直到今天,它依然是“閩浙木拱廊橋聯合申遺官網”,為福建、浙江兩省的屏南、壽寧、周寧、政和、泰順、慶元、景寧七縣22座木拱廊橋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貢獻著力量。

    小時候拎著鞋光著腳在雨中奔跑到廊橋的少年,哪知道后來自己的人生,會跟廊橋緊緊相連?

    很多東西,要站遠了看,才能清晰地看見它的美好。

    對于曉波來說,家鄉的事物也正是如此——遠遠地離開它,然后,重新發現了它的美。

    泰順被外界稱作“古橋梁的侏羅紀公園”,境內保存完好的唐宋明清時期的木拱廊橋不少,那些廊橋,自有一種古樸沉靜之美。

    廊橋的美,也讓城里孩子海沙覺得很自豪。

    海沙從小在縣城長大,對鄉下的廊橋沒有多少特殊的感覺。她也是上了大學才知道,泰順的廊橋原來那么有名。

    大學畢業,從溫州回到泰順報社上班,沒幾天,領導就把一項重要的任務交給了她,讓她去采寫一篇有關廊橋的稿件。

    很快,她就要認識曉波了。

    二禾君,我想,有時候緣分就是一條漫長的道路。

    就像泰順的古道,如果缺少了廊橋的連接,很多古道就無法貫通。橋歸橋,路歸路,但很多時候,橋是路的一部分,路是橋的延伸。

    6

    泰順廊橋好像是忽然之間就熱鬧了起來。

    電影《廊橋遺夢》,海沙也看過,她覺得,泰順的廊橋絕對比電影中美國的廊橋更美,也更壯觀。

    海沙到報社上班不久,領導讓她主持一個廊橋文化欄目“愛我廊橋”。當記者,能采訪廊橋、寫廊橋,海沙當然高興。

    那時候,剛剛在杭州、上海高校辦了泰順廊橋圖片巡展,聽說反響很大。主任一個電話打來,交代海沙去采個稿子回來。

    于是,海沙就興沖沖跑去采訪了。

    見了面才知道,巡回展的組織者曉波,居然只比自己大一歲。海沙想:這么一個小年輕,才大學畢業,回到泰順工作,怎么就憑著一股子初生牛犢的闖勁兒,把事辦得這么漂亮?

    海沙心里,泛起了一絲漣漪。

    那一次的廊橋圖片展,先后在浙江大學、浙江工業大學、復旦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舉行,每一站都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高校學術界、新聞媒體界,都掀起了一陣廊橋熱,曉波也由此結識了一批熱心、熱愛廊橋事業的專家、學者和民間愛好者。

    采訪結束,組織者之一郭先生不經意地提了一句:“遺憾呀,這么優秀的年輕人,還沒有女朋友。”

    多年以后,曉波和海沙因廊橋喜結連理,報社主任就說:“當時是我叫你去做這個報道的,按理說,我是媒人。”

    郭先生說:“海沙第一次采訪時,是我有意從中撮合,所以,我才是媒人。”

    還有一位蕭老師,蕭云集,是位攝影師,他也說自己是媒人。

    那時,蕭老師接連在《中國攝影報》上發表了很多廊橋的照片。他在蒼南文化館工作。有兩年,曉波從泰順調到蒼南工作后,海沙還在泰順上班,經常以采訪蕭老師的名義跑到蒼南去。明里說是去采訪蕭老師,其實,暗里都是去找曉波——蕭老師說:“我還不是媒人嗎?”

    7

    但后來,報社主任、郭先生、蕭老師,都沒有吃上曉波和海沙酬謝媒人的大蹄髈。

    最后大蹄髈送給了誰?是另一位朋友:格老師。

    格老師,大名陳圣格,泰順有名的作家,筆耕不輟,先后出版過《行走泰順》《停泊在水底的故鄉》等諸多著作。

    格老師有個特點,和海沙、曉波一樣,無比熱愛廊橋。

    海沙跟曉波認識之后,加入了尋訪廊橋的小分隊。那時候也年輕,精力充沛,他們幾個人進山入村,跋山涉水,爬坎過溪,到處結伴行旅,尋訪廊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一邊走訪,一邊拍攝圖片、整理廊橋資料,有時又做義工為外地驢友帶路當導游,日子過得優哉游哉,不亦樂乎。

    有時去鄉下云游,背個包,騎個自行車就出發了,騎一整天也不覺得累。

    “都是特別簡單的人,容易滿足。”

    山環水繞,柳暗花明。一抬頭,一座美得令人贊嘆的廊橋突然出現在眼前——那種大美帶來的震撼,一次次激蕩心靈。

    有一次,他們跑到某個山區縣的小村莊里,發現那里的村民都還穿著藍色土布衣衫,婦女頭上梳著古老的發髻,整個村落非常原始古樸。他們忽然就恍惚起來,自己是不是無意中闖進了世外桃源?

    每一座橋,都在時間長河中發生變化,它們周邊的環境也在發生變化。很多老橋周圍,從前都是山林與田野,零星散落寥寥無幾的老屋;現在很多地方都已擠滿了樓房,橋的周圍環境變得局促。

    環境一變,橋也就變了。

    原本有些地方,山深林密,溪水充沛,橋在水上,云在橋上。天地與山崖溪流、與山野飛鳥,都渾然一體,仿若世外,無人打擾。

    過幾年再去,溪水已干涸,叢林已消亡,橋邊蓋起磚瓦樓盤,水泥澆到了橋邊上。這樣的情景已不少見。甚至,有的老橋因并未列入保護名錄,年久失修,無人照看,悄無聲息地就在時光里不見了。

    當然,事物消亡,這也是自然規律。

    然而在曉波、海沙、格老師他們看來,這都令人無比痛心。他們在尋橋的時候也覺得,自己仿佛是在跟時間賽跑。

    海沙本是個文藝青年,她生性熱情活潑,熱愛大自然,喜歡跟人交流,從心底里熱愛那些美好的事物。

    在旅途中遇到一棵樹、一條河、一片葉子,她心有所感,有時居然能寫上幾千字。更何況在旅途當中遇到廊橋、遇到曉波呢?

    也就是在這樣尋訪廊橋的行走中,兩個年輕人情愫暗生,擦出愛的火花。

    文重橋下,清溪水邊,海沙和曉波撿拾溪石,比賽打水漂——后來格老師提交的他作為媒人的“有力證據”,是一張兩個人打水漂的背影的相片——都不知道格老師是什么時候偷拍下來的。

    毫無疑問,格老師獨具慧眼,明察秋毫。他一眼看穿了兩個年輕人心中的秘密,那里正有一座隱約的廊橋在悄悄架起。

    大蹄髈送給格老師,格老師享用了半年之久。格老師擬的一副嵌名聯,在曉波與海沙的婚禮上備受來賓們的贊譽:

    大笨大智筱林送曉碧波起蕩漾,還傻還穎玉水問海好沙經浪淘。

    鐘曉波的網名是“大笨鐘”,海沙的網名是“還傻”。這副對聯的橫批可謂十分切題:廊橋作證。

    8

    二禾君,我有時會想,廊橋是什么?

    在泰順,各種各樣的橋近千座,古廊橋就有三十多座。在浙南閩北,這樣的古廊橋就更多了。這片區域,千米高山數十座,崇山曠谷交錯回環;大小溪流百余條,呈樹枝狀密布。這樣的山水自然環境,造成了行路難的狀況。

    唐代詩人羅隱,在泰順停留時寫下詩句:“遙聞前山相對語,跨繞溪谷數里程。”

    同處唐代的詩人顧況,在《仙游記》中寫道:“溫州人李庭等,大歷六年入山斫樹,迷不知路,逢見漈水……中有人煙雞犬之候。尋聲渡水,忽到一處,約在甌、閩之間,云古莽然之墟……”

    據說李庭等人遇到的村落,就是現在泰順縣的仙居村。當年李庭離開時,特別留意了來時的道路,但他再次前往時,卻發現已是“群山萬首,不可尋省”了。

    直到清代,進士董正揚仍感嘆泰順行路之難,“迢迢羅陽,如在天上”。

    羅陽,也就是現在泰順縣城的所在地。

    這樣山高水遠的地方,簡直就是一個“不足與外人道也”的世外桃源。

    二禾君,這樣的崇山曠谷,這樣的群山萬道,也幸好有了橋。

    “為什么要有橋啊?”

    “因為路走到盡頭了。”

    有了橋,路出現了轉機。看似已然沒有路的地方,居然被接通起來:樹木、石頭、鋼鐵,不管什么材料都行,一座橋凌空架起,連接彼岸,讓兩條路變成了一條路,讓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變得觸手可及。

    有了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近了。

    二禾君,在尋訪廊橋故事的過程中,我常常會被一些人物、一些細節打動。如果要給那些細節起一個標題的話,我想,可以叫,“每個被廊橋改變的人生”。

    我把這句話寫在了我的采訪本上。

    9

    世上萬物之間,本都是有距離的。唯有愛能讓一切距離消解,也讓親密具有可能。

    媒人——民間說的“月老”,其實也是架橋之人。架橋之人都是有福的。

    盡管曉波和海沙的大蹄髈讓格老師足足吃了半年之久,但格老師依然十分謙虛,他認為真正的媒人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曉波、海沙也好,格老師也好,他們都是一群為橋癡迷的人。

    廊橋在天地之間靜默,等待能讀懂它的人到來。

    當地山民稱作“柴橋”的那些橋,在不懂得它的人眼里,無非是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而已—也老,也舊,也不喧嘩,也不繁盛,只是靜立在深山小村,無人注目,無人欣賞,任它風霜雨雪。

    一群年輕的背包客,在廊橋冷冷清清的時候,腳步堅定地向它們邁去了。

    他們看橋,也并不是帶著研究的目光去看,而是天然素樸地看。

    它的老,它的舊,它的不喧嘩,它的不繁盛,怎么就有一種別樣的美呢?歷經風霜雨雪,它靜立于此,怎么就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呢?他們坐在溪流中間的石頭上,聽流水潺潺,看云卷云舒,大家默默地看著廊橋,可以一直坐很久。

    有一種美,是需要具備同等的能量才能看見的。

    衰落、凋敝、破舊、干枯、不完滿的事物,會引起人們對生命、對變化與變遷的惋嘆、感慨、惆悵與留戀。早在14世紀,日本的僧人作家吉田兼好在隨筆集《徒然草》中就明確地提出,殘破的書籍是美的。

    他認為,比起滿月,殘月更美;比起盛開的櫻花,凋落的櫻花更美。

    當我們把廊橋作為審美對象的時候,它們甚至比嶄新的高樓大廈、閃亮的名牌產品都更為動人。它們歷經滄桑的容顏,會讓人想起自己生命中的許多事物。

    人與橋默默相對,時間久了,就有了對話,有了思緒的流動。

    這一群尋訪廊橋的人,人數大致維持在十來個,有的人離開,有的人加入,曉波、海沙、格老師幾乎每次都在。

    有時候,他們說走就走,帶一個背包就出發了。有時候,他們隨遇而安,走到哪算哪。有時候,他們走到山窮水盡,天色已晚,就隨便找個山民家住下來。有時候,實在找不到旅店人家,就隨便找個地方扎個帳篷,將就一晚。

    曾有一次,半夜里睡著睡著,磚塊搭起來的簡易床都塌了。

    一行六七個人,幾個日夜的行旅,大家AA制下來,每個人花費不過一百多元。簡直難以想象。吃得還挺好—因為找不到餐館,就去村民家里買吃的,看中雞、看中魚,就買了自己殺、自己燒。村民都樸素得很,也熱情得很。

    只是那時的交通太難了,沒有車,自行車在山路上也不好騎,只好徒步。出了村莊,有了機耕路,遇到機動車就搭,有時是拖拉機,有時是運沙車。

    風吹起來的時候,每個人滿頭滿臉都是沙子。

    想想看——這樣有趣的尋橋記憶,隨著時光的流逝,本身不也成為了一種審美對象嗎?

    10

    海沙和曉波新婚的第二天,一大早,乒乒乓乓響起了敲門聲。

    開門一看,格老師站在門外。他背著雙肩包,戴一頂帽子,興奮地揮手:“走!去屏南找廊橋。去不去?”

    格老師原先在泰順一中當老師,他語文教得很好。他尋訪廊橋,是因為自己對故鄉的情意。

    “老家西岸,是發源烏巖嶺的司前溪流經的地方。由于兩岸山勢高聳,村莊狹長,我們都管它叫西岸底……”

    故鄉的小山村,現已是煙波浩渺的飛云湖。浙江南部的飛云江,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其干流和支流兩岸古村密布,以百丈古鎮最為有名。那里就是格老師的家鄉,他所有年少時的記憶都與小山村緊緊相連。

    因建設大型水利樞紐工程的需要,那些原本生活在飛云江中上游兩岸的村民移居他處,大壩筑成蓄水,故鄉的記憶也隨之沉入水底。

    時光流逝,年歲漸長,那些記憶卻在腦海揮之不去。于是,他用腳步丈量鄉村的記憶,到處收集老照片,為家鄉寫下一本書——《停泊在水底的故鄉》。此外,還寫下了《泰順石雕》《泰順藥發木偶戲》等好幾本有關地方文化的書。

    很多年了,在生活的滾滾洪流里,格老師堅持做著自己喜愛的事情。他和曉波、海沙他們一起,踏遍浙南閩北的山山水水。

    從浙江泰順到福建屏南,路程近二百公里。那時沒有高速,需要不停翻山越嶺,不停換乘中巴、小巴、拖拉機以及不停步行。

    “去!”

    他們背上包,就出發了。

    11

    那天傍晚,我與曉波、海沙還有格老師他們一起,沿著村道漫步,一直走到天色幽暗、暮色沉沉,螢火蟲在路上飛舞。

    這鄉村夏夜真是美好。

    海沙說,有一次,他們去麗水慶元找廊橋,來到了月山村。小村的名字真好,好像那是一個鋪滿月光的地方。你簡直無法想象,那么一個小小的偏僻的自然村里,居然有好幾座“國保”級廊橋。

    二禾君,你一定無法想象,四面都是巍巍群山,你走著走著,一個轉身,忽然發現眼前出現一座廊橋。

    或者你走著走著,在一片稻香之中,忽然冒出一座廊橋來。

    “廊橋王國”里的“小王國”,一個小小的村莊里,分布著不同樣式、不同年代的十座絕美的木廊橋,是不是令人驚訝?

    那一次,曉波、海沙和格老師一起去了福建的屏南,走了很遠的路,去看那里的萬安橋。位于福建省屏南縣長橋鎮長橋村的萬安橋,真是一座長橋啊——全長98.2米,是中國現存最長的木拱廊橋。那座橋始建于宋朝,距今已有923年歷史,清康熙四十七年曾遭火焚,重建后歷經數次修葺,1932年再次重建,一直留存至今。

    看橋的時候,他們也會去找村民聊天,問問這座橋有什么故事,有什么特別值得關注的地方。在他們眼里,每一座橋都有獨特的味道。

    有時候,他們會在尋橋的路上遇到同道中人。有一次,他們就在路上遇到一位腿腳不便的長者,他走路時一瘸一拐的,孤身一人,說是去看廊橋。要知道,那是在多么偏僻的山村里啊——也不知道長者是如何抵達小山村的。

    短暫交流之后,他們又分開了。

    過了半天,他們居然又在另一處地方碰頭了。那是一家簡陋的小餐館——大概附近方圓十里也就只有那一家小餐館吧。就這樣,他們相互認識了。一介紹,對方說自己的網名叫“橋癡老唐”。

    志趣相投的人,總有一天會彼此相遇。

    于是,他們也跟“橋癡老唐”成了朋友。有一年,泰順新建一座廊橋,因為造橋資金不足,需要募集一些民間捐款。聽說消息后,“橋癡老唐”二話沒說,默默捐出了一萬元錢。

    后來,海沙外公提筆為那座新建廊橋題寫了橋名——“同樂橋”。

    走在尋橋的路上,慢慢地會遇到同行者,慢慢地你會知道,在這條路上你并不孤單。

    12

    但是,每個人的生活,多少都因為遇見廊橋而改變了。

    曉波的人生跟廊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他的情感、家庭,他的工作、生活,都跟廊橋相關。在本職工作之外,他的大部分精力也用在了廊橋的保護上。

    廊橋學會的日常工作,瑣碎,繁雜。網站的更新維護、微信公眾號的文章推送,以及廊橋相關的文化活動策劃,都是曉波在做。

    作為廊橋學會的會長,也是中文系出身的筆桿子,他每天要編輯四五篇與廊橋相關的文稿,維護幾個公眾號,還包括一項名叫“廊橋出海”的龐大計劃—他的夢想是,希望廊橋能夠走出中國,走向世界,成功申報世界文化遺產,讓廊橋得到更好的保護和傳承。

    為此,他幾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

    當然,他一日一日為廊橋所作的努力,大家也都看見了,曉波也因此先后被評為省級優秀共產黨員、泰順十大廊橋之子等。

    “他就像個掃地僧。”海沙說。

    海沙的生活,也因為廊橋而不同。她是廊橋學會的秘書長。這是一項純公益的工作,又不領工資,叫誰當好呢——大家說,不如海沙你多奉獻一點吧。

    海沙的確是熱愛廊橋的。

    現在,閩浙木拱廊橋申遺網、廊橋文化網和全國泰商信息中心一起辦公,等于是“一套人馬、兩件事情”——為什么把泰順商會和廊橋學會組合到一起來?還是因為廊橋學會經費拮據。

    其實,這些年,通過廊橋網的對接,曉波他們聯合了很多企業家,持續做公益事業,如“廊橋陽光慈善公益基金”,定向對貧困學子、留守兒童進行幫扶。

    2016年,“莫蘭蒂”臺風來襲,三座古廊橋被毀,廊橋網發起了全球范圍內的援助行動。不長的時間內,來自世界各地的援助資金到賬210萬元。美國俄亥俄州的古橋協會也捐助了數千美元。

    廊橋縮短了世界的距離,也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2013年6月,曉波代表溫州市廊橋學會,應邀赴美出席第二屆全美廊橋研討會,就廊橋保護和廊橋文化傳播工作交流經驗。

    海沙也跟他一起去了,準備展覽、拍照、寫作文案,她是全能助理。

    那一次,中國廊橋展同時在俄亥俄州、波士頓哈佛大學、紐約時代廣場等地舉辦。這也是中國廊橋第一次正式亮相國際舞臺。

    那次活動當然很成功。曉波還與美國當地的廊橋保護組織簽訂了地方文化交流協議,促成美國俄亥俄羅伯特廊橋與泰順泗溪北澗橋順利締結為“姐妹橋”。

    也是在那一次,他們漫步在哈佛大學的校園。校園非常美。東亞文明系的副教務長包·彼得,兩米高的大個子,為海沙打傘。

    海沙想,這輩子能有機會在哈佛大學校園散步,能有大教授給自己打傘,還向她耐心介紹校園建筑與歷史文化——這一輩子為廊橋付出的辛苦,都值了。

    如果不是因為廊橋,她和曉波有這樣的機會走進哈佛嗎?

    他們親手把一座泰順廊橋的微縮模型,贈送給了哈佛大學圖書館。

    一座廊橋,把遙遠的世界連接在了一起。

    13

    二禾君,我還記得那次,我去泰順尋訪廊橋,一個人在泗溪的溪東橋上坐了很久。忽然手機響,接到海沙發來的信息:“你來吃粽子吧,我和曉波包了虎皮粽。”

    第二天就是端午節了。

    浙江大地,很多地方的人家都會在端午節包粽子。一般以箬葉作為粽葉包裹糯米。泰順當地的傳統粽子則獨具特色,是以毛竹脫落的筍殼包成。

    這種筍殼自帶斑點紋路,酷似虎皮斑,當地人又把這種粽子稱為“虎皮粽”。

    泰順山多,山上竹海連綿。清明前后,竹筍迅速生長,筍殼自然掉落,人們從竹林中撿回筍殼曬干保存,到了插秧時節,把筍殼撕成細條用來捆秧苗;到了端午時節,就把筍殼浸泡洗凈,用來包粽子。

    海沙發來的定位是在大安鄉花坪頭村,離泗溪不算遠。我驅車出發,二十分鐘就到了。“格老師也在這里。”海沙說。

    穿過長長的淡竹垟隧道,很快就到了花坪頭。海沙、曉波和格老師他們,正坐在路邊一棵高大的橄欖樹下。小方桌上擺著茶壺和茶杯,新鮮的櫻桃和小番茄鮮艷欲滴。兩個娃兒繞著小方桌來回奔跑——曉波和海沙的兩個孩子,小名都跟“廊橋”有關。

    14

    “你知道嗎,羅斯曼橋被大火燒毀了。”

    因為一部虛構的小說,也因為一部演繹的電影,羅斯曼橋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美好之地。無數人爭相前往那里,觀賞那座廊橋的同時,懷想自己生命中已然消逝的或尚未到來的美好。

    “雖然在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種無意識的注定的緣分在輕輕地吟唱,保證我們一定會走到一起。就像兩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喚下飛越一片又一片廣袤的草原,多少年來,用人一生的時間,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這是電影中的臺詞。”

    “是的。據說大火是一個由愛生嫉的縱火者點燃的,他想用這種狂熱來試圖得到羅斯曼橋。當然,這也只是人們的猜測,或許橋的失火根本沒有什么特別原因。羅斯曼橋已經成了一堆廢墟。”

    “廊橋真的變成一個遺夢了。”

    15

    橋因水而生,也因水而亡。

    泰順的廊橋在天地之間存在,最終被風雨、洪水和時光摧毀將是躲不過的宿命。有生,就有死;有死,又有生。自然界的事物,莫不如此。

    泰順的山水,幾乎就是一幅宋畫。那山那水滑滋秀逸,那山頭的煙云氤氳潤澤。那古老的村莊里,炊煙裊裊升起,村莊里走出的人面容敦樸。村莊里的老房子,這般靜謐雅正。村莊水尾的廊橋,又是如此空靈高曠。

    那時候,多少先賢避世來此。又有多少高人逸士,走進山野之間,留給后人一個孤獨瀟灑的背影。

    海沙記得,有一年春天,他們一起去看廊橋。

    頭天晚上到的小山村,廊橋邊有一棵桃樹,開了一樹燦爛的花。

    真是太美了!他們“噼哩啪啦”拍了好多照片。

    晚上下了一場雨,第二天一早又去看,一樹花朵全都凋落了,橋頭鋪了滿地的落英。

    這種一瞬的美,讓人心動。

    生命都有這樣一個老去的過程吧。盡管每個生命最燦爛的時光都只是匆匆一瞬,卻依然要拼盡全力,開出屬于自己的燦爛來。

    廊橋之美,或許也是如此。橋在世上存在千百年,對于山、對于水來說,也不過是匆匆的一瞬。

    16

    坐在橄欖樹下喝茶,大家又聊起一些往事。

    曉波讀高中是在泰順縣城租的房子,他住的那幢樓里居然住著海沙的媽媽。原來她家就在曉波住處幾步遠的地方。

    但是,還要好多好多年以后,曉波與海沙才會遇見,并且相識。

    曉波考上大學,去了成都;海沙考上大學,去了溫州。幾年后,曉波重新回到泰順縣城工作,要租房子,找了幾天沒找著合適的,又回到原來住過的地方,在馬路對面租了一間。

    這時候,海沙家里開了一間雜貨店,也在馬路對面。

    海沙大學畢業后,留在溫州工作了一年多,后來回到泰順工作。

    ——“原來你一直住在馬路對面啊?”

    ——“原來你是老板娘的女兒啊?我經常在小店買東西!”

    ——“你買些什么?我都沒碰到過你。”

    ——“鹽、醬油、方便面、礦泉水……”

    17

    二禾君,你也要來看廊橋嗎?

    我在廊橋等你。

    周華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衢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雅活書系主編。出版作品有《空山隱》《流水的盛宴》《草木滋味》等,曾獲三毛散文獎、草原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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