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03年，我到南非伊麗莎白港留學，確切地說，是游學。那邊假期多，這個假，那個假，每到假期，我就背上登山包出門旅行，坐長途大巴，住青年旅館。

青年旅館又叫背包客旅館，便宜，熱鬧，是眾多年輕背包客的不二之選。在那些旅館里，我遇到過來自不同國家的背包客，有大學生，有度假的上班族，有邊旅行邊打工的國際漫游者，也有到非洲做志愿者的有為青年，還遇到過高中生乃至年齡更小的少年背包客。

記不得在哪一家背包旅館，我見到一個剛從高中畢業的學生，他來自哪個國家，今天我已記不得了。我們聊天中他跟我說，他想在上大學之前到處走走看看，看看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再決定考不考大學，選擇什么專業。

他不是我遇到的唯一中學生。

在另一個背包旅館，一對父子背包客跟我多次聊天。父親滿臉大胡子，皺紋深邃密集；兒子十二三歲的樣子，有些靦腆沉默。父親告訴我，他帶著兒子到處旅行已有兩年。也就是說，他兒子沒有按常規方式上學。我英語爛，跟人交談只能流于浮面，無法深入，這位父親為何不按主流方式讓兒子進學校讀書，我沒深問，不得而知。多年之后回想起這對父子時，我才意識到，可能是那個兒子不適應學校教育，可能是他對課堂教育厭倦了，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總之，做父親的帶著兒子，踏上了背包漫游之旅。

跟背包客們的交流交談，常常叫我心生感慨。至今我記憶鮮明的一個強烈感慨是，那些年輕人尤其是還沒上大學的，他們可以選擇在考大學之前，花一年以至更長時間滿世界游走，可以選擇考還是不考大學，等等。這樣的年輕人在他們各自的國家占多大比例，我沒調查，不敢妄言，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他們不是個例。

相較而言，中國的學生從大面上說，從總體上說，可沒有那么大的選擇權。一切似乎都是被事先決定了的，沒念完書你敢按下學業暫停鍵滿世界溜達？高中畢了業你敢不緊踩油門沖刺高考？不單要使出吃奶的勁兒，去迎戰，去應考，最好盯牢211，985。為了考入好大學，多少學生從小學時期就開始上補習班，多少家長從懷胎之日起便擰緊發條，乃至，“磨刀霍霍”。

我早早聽過這么一個說法，說在如今的中國做爹媽，等于被判無期徒刑。這說法自然帶著玩笑和夸張的成分，不過也側寫出中國父母的辛苦和艱難。

父母辛苦，孩子一樣，可以說更苦。而“這一屆”或者說如今的孩子們，跟我們小時候還不太一樣，如今的孩子更樂于張揚個性，更在意維護自己的權益和主張，有什么想法意見，他們不會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畏畏縮縮藏著掖著，只背地里表達不滿。所以，小說里的陸枕濤，在母親狂風暴雨的施壓之下，偏要執拗地堅持要畫畫；小說里的苗知禾，敢于脫口而出批評自己的媽“胡攪蠻纏”“基因突變”“眉毛胡子一把抓”；叛逆少女林逐月，會對父母大喊：“你們迫害青少年！”

老實說，這個小說我寫了好幾年，數易其稿，廢棄的字數不下10萬字。起初幾稿里，我的敘述暗懷一種傾向，傾向于“責備”當父母的這群人，不理解孩子，對子女施壓太過，成天逼著孩子讀書學習應考，其實是功利心在作怪。有一次，我跟一個朋友談到這個問題，我沒說自己在寫的小說，只談我對當今一些父母的失望，說起來，當今這些做父母的人大多受過教育，有想法有追求，不少人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都大大動過腦筋，做過功課，可到頭來，還是在教育手段上走入死胡同，在親子關系上搞得劍拔弩張，讓孩子和自己都深陷泥淖。

當時我這位朋友對我提了幾個問題，他說，那些父母為啥要那么做？為啥天天強逼著孩子學習？他們不懂心疼自己的娃？他們都是有病的？

我很感謝這位朋友，他的問題引我反思。是的，哪個家長不疼自己的孩子，哪個家長愿意跟孩子關系弄得勢同水火？作為有文化有知識并親身領教過應試教育之苦的“這一屆”家長，他們中的不少人并不好高騖遠，他們的目標是切實的，他們的付出是真摯的，他們也自認為自己是理性的，但為什么還是遭遇重重難關，走得跋前疐后，問題到底在哪里？

我再次推倒了已寫下的那些文字，再次從頭開始。

這一次，我帶著對每一個家長、每一個孩子的理解、共情和尊重，不僅寫親子關系的矛盾，父母施教的困局，孩子的委屈和承受的重力，也寫每一個家庭的家庭生態，寫每一位家長的人生往昔和現實困境。

因為，家長的教育方式絕不僅僅只是技術問題、方式方法問題，每一個家長對孩子的施教和引導，都帶著過往人生給予她/他的全部經驗，帶著現實甩給她/他的全部壓力，也帶著他們從各自人生熔爐里淬取出的全部能量。

小說里，一個叫米穎的家長感嘆，當個家長比當國王還要操心。小說里，每一位“國王”都在應對自己的難題。作為寫作者的我，無法幫他們排憂解難，只能看著他們在各自世界里艱難前行，找尋著突破的節點和方向。與此同時，正是跟他們作伴的過程中，在聽他們講述的過程中，我看到，種種重壓之下，生活總在繼續；而正是這永在繼續的生活，讓我期待，玫瑰總會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