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向”朝內轉——2020—2021年中國網絡文學男頻綜述
摘要:2020—2021年間,中國網絡文學從成長期進入成熟期,生產機制和類型套路大體完備。這一輪媒介革命對文學生產的改造接近完成。“身相完成”的中國網絡文學在充分顯示自身獨特性的同時,也逐步匯入“文學”主流。其中,男頻主要是在“現實原則”之下,以向精微處開掘的方式來自我完善,并向頂峰處攀登。
關鍵詞:網絡文學 文學生產機制 類型文學
若以1996年金庸客棧的建立為源頭,在25年的成長之后,中國網絡文學終于長成,在2021年前后進入成熟期。告別成長期的標志是,網絡文學在物質層面的生產機制和文本層面的類型套路上都已大體完備,且將長期處在一個高度穩定的狀態,會少有快速激烈的變動。未來尚不可知,何以有此斷語?根本在于無論是文學制度還是內容題材,網絡文學都出現了與此前核心模式完全相反的運作邏輯,并在這兩年中與原有模式達成動態平衡——因相反,故相成。在完成對相反之物的消化后,就內在理路而言,中國網絡文學日后或許還會面臨其他領域(如虛擬現實技術)的“降維式”打擊,但不會再有發自內部的根本性沖擊。
免費閱讀之于付費閱讀、“現實原則”之于“快樂原則”和現實題材之于幻想題材的相反相成,突顯出網絡文學進入成熟階段的兩大外在表象。一是對全體目標讀者和上下游產業鏈的完整覆蓋。不管性別、年齡、階層、趣味,對于所有分眾,總有一類網文對準了你的欲望;無論影視、動漫、音頻、游戲,對于任何媒介,網文行業都已然與之相融相通。二是主潮從發現和發明轉向了完成與完善。時至今日,作者和讀者關注的中心問題已不再是打開新的想象空間,去創造新類型與新套路,而是將想象力落地,把展現出的潛能一一實現。成熟意味著不能停留在未來可期,而是要給人們拿出“果實”。
一、免費閱讀補全最后一環
2018年引爆的免費閱讀沖擊波,于今已算塵埃落定,可以確認和審視它在網絡文學整體格局中的位置和意義。網文界最初的普遍擔憂并未成真,免費閱讀沒有真正動搖更談不上取代付費閱讀。行業龍頭閱文集團的平均月付費讀者數量雖有起伏,但始終穩定在千萬上下。和網絡文學一路同行的那批年輕付費讀者,只有極小部分被引流到了免費閱讀。在免費閱讀平臺上運用得最徹底的人工智能推薦模式,雖帶來一些新變,但并沒有導致網絡文學推薦體系和傳播方式的重大變革。免費閱讀顯示出的最不可替代的意義,就是收編和吸納了數以億計的盜版用戶和新用戶,并將他們變為作者創作的目標讀者。
盜版用戶雖然占據網絡文學讀者的絕大多數,但因無法為網站和作者創造直接的商業價值,從未被視為創作的目標。作者從不專門為這部分人的欲望寫作,他們只能在付費讀者所供養出的類型和套路中揀選可以入口的部分,以此作為“代餐”。甚至沒有選擇,只能在他人的欲望中尋找和自己的需求薄弱的相通之處。看廣告就可以免費閱讀的模式,雖然因為有了一層中介(作者分享的是廣告收入,而非付費收入),不如付費閱讀中讀者和作者的關系那樣直接和親密,但終歸是建立起了這一最廣大同時又長期被忽略不計的讀者群與作者群之間的聯系。同時,免費閱讀借鑒拼多多等平臺而來的“下沉模式”,也幫助網絡文學進一步“破圈”,吸引了大量此前不看網文的中老年讀者。
有人為這些沉默的多數寫作了。于是,他們的欲望得以被賦形。其中最典型的,在女頻,是“多寶文”;在男頻,是“贅婿文”。這兩種隨免費閱讀而勃興的文類,核心讀者是身處三線以下城市、年齡四五十歲的已婚中年男女。這部分人群內心的欲望在文學中顯形后是使“正人君子”感到陌生乃至震驚的,也似乎和現代社會的普遍觀念格格不入。“多寶文”中,“女主角大多意外與男主角發生一夜情,獨自生下多胞胎。數年后,多胞胎成長為多個天才兒童,為女主角排憂解難,并在和男主角重逢后推動兩人相愛。”與之互為鏡像的“贅婿文”,和2011年開始連載并因同名電視劇而為人所知的小說《贅婿》(憤怒的香蕉,起點中文網)大有不同,沒有自家庭一路上行到國與天下,而基本是按照以下路線展開敘事并自我封閉、永恒循環:“1、男主角妻子家庭遇到某種困難;2、妻子或妻子的娘家人讓男主角去應付;3、男主角解決困難;4、妻子或娘家人一邊享受成果,一邊不相信是男主角憑自己的能力做到的,認為他依舊是個沒本事的贅婿。”
兩性之間永恒的性別戰爭,是“多寶文”和“贅婿文”共同的核心焦慮。在“多寶文”中,父親是缺席的,在“爸爸去哪兒”之后,可以作為“喪偶式育兒”的母親真正情感依托并寄以無限希望的就是孩子,無怪乎會有一胞多胎和超出常識的天才兒童的設定。盡管有時夸張到一胞六七八胎的“多寶文”,會被對婚姻和生育感到更加猶疑乃至恐懼的年輕女性不理解甚至嘲諷,但這真是許多已經為小孩付出無窮心血和代價的母親無法明言只好深藏心底的夢想。“贅婿文”里折射出的中年男性的深深焦慮,則是對家庭的付出得不到認可和被妻子/社會認為沒有能力。這一焦慮在歷經種種文學的變形后,最終落到了在傳統家庭關系中對男性尊嚴傷害最深的“贅婿”現象上。通過對“贅婿”身份的認同和代入,“贅婿文”的讀者認出了烙在自己身上的無法擺脫的恥辱印記——是家庭也是社會中可有可無的多余人,只能通過一次次的“打臉”來換取撫慰并確認自身的存在價值。
和“多寶文”一樣,“贅婿文”中雖顯示出對另一半的不滿,但同時潛藏著對家庭的眷戀。“多寶文”的結局多是男女主重逢且相戀,而“贅婿文”的男主雖被設定為能力無限卻永遠被嫌棄,但他們從不嘗試逃離家庭。“多寶文”和“贅婿文”里為各自的目標讀者隱而不說的部分,都被另一邊說了出來。兩性間有永恒戰爭,也有永恒依存。豈止是“多寶文”和“贅婿文”互為鏡像,以為自己與上一代已截然不同的年輕讀者,她們/他們對于婚姻、家庭和生育的焦慮、痛苦和渴望,待到真正身入其中并在文學里顯現之時,與“多寶”“贅婿”的差別或許只在反掌。
二、“小白文”的“不進步”與反套路的套路
免費閱讀補全生產機制和目標讀者的同時,作為網絡文學基座的“小白文”也練成了自身的“完全體”。所謂“完全體”,不是沒有變化,也不是沒有進步的空間,恰恰相反,是足以敏銳捕捉到社會的變動并即時反映到作品中,甚至可以自覺選擇在文學品質上“不進步”。最早意識到自己應該保持原樣的大神作者是唐家三少。在確定以中小學生為核心讀者后,他清醒地認識到,保持現有的水準和風格,雖然老讀者會不斷成長并離開他,但也會有源源不斷的新讀者涌入。家長充滿購買力的小讀者,才是他創作的最佳目標。在以《斗羅大陸II絕世唐門》(2012,起點中文網)開啟“斗羅系列”之后,唐家三少逐漸不再以付費閱讀為主要渠道,而是轉換賽道進入出版市場,攜高超的網文套路很快成為銷量最高的兒童文學作家。
唐家三少是一個特殊個例。在男頻的核心網站起點中文網,這一代表著“小白文”最終成熟的標志性事件來得更晚一些,要待到老鷹吃小雞的《萬族之劫》出現。從2020年2月6日到2021年1月31日,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他更新了830多萬字。在平均日更超過兩萬字的情況下,小說質量并不差,也特別受讀者歡迎,不但獲得2020年的年度月票總冠軍,還收獲了單月九連冠。這不是單憑一個商業作家的努力和天分就能做到的,更不是網絡文學質量差和讀者無品位的證明,而是“小白文”套路和市場徹底成熟的表征。
要做一個熟練的流水線工人并不簡單,前提是有一個成熟的工業體系。中國的文化產業最缺的就是完整的工業體系,而網絡文學率先建成了。保持近一年的日更兩萬多字,產出的還是讓小白滿意、老白也能下口的“干糧”,不但是逼近了以碼字為生的勞動者的體能極限,更是需要一整套成熟的網絡文學工業作為支撐。堪稱“小白文之王”的老鷹吃小雞不是不知道小說還可以寫得更好,甚至不是沒有能力繼續變好,而是選擇了“不進步”——雖會不斷調整以迎合讀者喜好的變化,但整體是停留在付費讀者最廣的層次上。對商業作者,我們不能苛責,做到滿足讀者需求的本分就值得贊賞,只是會更加尊重那少數本也可以如此去做但努力寫得更好的作家。
除了自覺的“不進步”,“小白文”的“完全體”還在于出現了流行套路的反套路,并在這兩年蔚然成風。反套路的浮現,始自2014年的《重生之神級敗家子》(辰機唐紅豆,起點中文網)。彼時,網絡文學界已有大神霸榜、新人難出頭的現象。作者以“辰機唐紅豆”為筆名,戲仿的就是被稱為“中原五白”的五位頂級“白金作家”(辰東、夢入神機、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和天蠶土豆)。反套路的出現是以老套路的穩固和新套路的難產為前提的,同時也是新人作者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網文市場中的一條出頭之路。不過,此后數年中,隨著網絡文學經歷新一輪的媒介融合、世代更迭和類型變化,剛剛啟動的反套路潮流在大變動中又沉寂下去了,直到2020年才復興并成為一種方向。
既然說是方向,那就一定與時代情緒的變化有所呼應。2020年起點月票榜的另一位常客,《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就一反修仙小說往日的高歌猛進、死中求活,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和“內卷”的世界中“茍”住,先求生存再謀發展。與“穩健師兄”幾乎同時開始連載的《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不僅體現了時代癥候,更暗含穿越時代情緒以觸碰時代精神的路徑。這是一出美妙的喜劇,用“系統文”的設定解決了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劇《財神》中提出的經典問題:正義和財富可以兼得嗎?主角裴謙在系統(作用等同神靈)的支持下,帶著賠錢的目標,不計成本創造好產品,想回饋社會反倒成了首富。而這也是最新一輪科技進步帶給我們的“黃金信仰”:技術革命帶來的財富積累是正義,而非不義的。
反套路的套路仍是套路,只不過從正劇變為喜劇,也用設定的方式助我們做最好的夢,一如今年的現象級作品《視死如歸魏君子》(平層,起點中文網)。魏君確認自己死后將轉世為天帝,因此視死如歸想要早死早超生。于是,他再也不忍了,要為正義而死,但總是死不了。因為有了這個不怕死的刺頭挑頭,好人被團結起來了,橫行的不義被制服了。《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還只是期望:行正道的人是最有福的,且是在現世而非來世中。而《視死如歸魏君子》居然想象一位君子可以激發出許多良知,他會一呼百應而非“荷戟獨彷徨”,他將使正道“大白于天下”。小說以詼諧而非嚴肅的方式在真空中完成,但作者也不得不有意逃避人性中復雜和幽暗的一面。
三、“現實原則”下的“老白文”
“小白文”與“老白文”的分界在于是否在“快樂原則”中加入“現實原則”。網絡文學從來有注重“現實”的一脈,不過講求的不是“現實題材”,也不一定會有“現實關懷”,核心是“現實原則”。弗洛伊德認為,“快樂原則”是支配現代人精神活動的基本法則。“快樂原則”其實是“不快樂原則”,動力來自那些未曾得到滿足的愿望——因為不快樂,所以追求快樂。“快樂原則”要求欲望的即刻滿足:現在就要、馬上就要、無限制地要。用時人的話來說,“快樂就完事了”。但作為社會動物的人,只有在生命初期的幼年階段,才會由“快樂原則”主導。兒童社會化的過程就是不斷被訓練,直到學會忍耐痛苦和延遲滿足自己的欲望。故而,“小白文”在享樂的層面,又使人“復歸于嬰兒”,再次任由那久違了的“快樂原則”主宰自己。就此而言,只要對準的是個人的欲望,“小白文”對每個人都有吸引力。
“小白文”的局限也很明顯。在弗洛伊德看來,人成熟的過程就是從“快樂原則”向“現實原則”交付自我控制權的過程。受到現實條件約束的人必須要“現實”起來,否則就無法生存。在心靈被迫形成對現實世界中真實環境的認識后,從需求到滿足之間簡單粗暴的鏈接就逐漸不能完成那個“成熟起來了的人”的愿望,迫使他用更曲折也更貼近現實情境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需要,否則快感就很可能會被一種愿望受挫的恐懼感中斷。這是對“小白文”的主要不滿之處:不現實,隨時可能會“出戲”。然而,自我持存也會導向自我毀滅。不能忘記弗洛伊德的另一教誨,“現實原則”是要為“快樂原則”服務的。如果一直延遲滿足,就會產生精神疾病。何況,那被許諾的但又不斷延遲的滿足,也可能是一個謊言。“老白文”就始終努力在“現實原則”和“快樂原則”間維系著微妙的平衡。因此,對這部分讀者,加入“現實原則”后的“老白文”會比“小白文”更爽。
“現實原則”又是如何走向“快樂原則”的呢?畢竟,現實往往不會直接通向爽。通常來說,隨之而來的是悶,是壓抑,是求不得,是怨憎會,是愛別離。總之,不會太爽。以文本為例,近兩年來,在老白讀者中口碑爆棚的“美娛文”《芝加哥1990》(齊可休,起點中文網),就是一部完成度極高的讓真實為爽服務的作品。《芝加哥1990》首先讓很多小白讀者不爽。穿越者宋亞有一半的黑人血統,還以相當小眾的街頭RAP起家。于是,一開始就被勸退——“黑人不看”。被粉絲愛稱為小黑的他,只能偶爾在刺激之下獲得片段式的“天啟”,還常因對未來的記憶被誤導。于是,不滿者也甚眾——“跪在真實”。然而,正是這些讓小白讀者不爽的設定和設計,讓老白讀者感覺很爽,讓他們覺得,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之中,真有一個藝名叫作APLUS的華裔黑人巨星。
當然,老白讀者也是為了做夢而來,但他們要這個夢像真的一樣——因為真實,所以更爽。此中關竅處就在于,哪部分真實,哪部分是夢。答案其實很簡單:道路盡可以曲折,前途一定要光明。男頻“娛樂圈文”給讀者的所有“爽點”:全球巨星、億萬富豪及由此帶來的美人權力,都在《芝加哥1990》中實現了。只要保證這一文類與讀者的基本契約能夠落實,奮斗拼搏中的艱難險阻,只會增添勝利果實的甜美;細節邏輯的綿密扎實,就會讓夢幻泡影顯得真實不虛。自然,把模仿現實世界的部分寫到栩栩如生,也就要作者“下生活”比較足,“寫現實”有功力。就此而言,內在要求一種很強的現實質感的“老白文”,與更廣闊的文學傳統天然有親密聯系。
相當挑剔讀者的《芝加哥1990》,保持著小眾流行并被“書荒”的老白群體視為“仙草”。這一事實提示我們,伴隨讀者的成長,“老白文”的土壤業已成熟,并將是網絡文學接下來發展的重要方向。然而,《芝加哥1990》始終是在紅塵中打滾,欲海里翻騰。主角APLUS只是一個有著基本底線的利益動物,雖也曾在追逐永不能饜足的“人欲”時感到深深的虛無,但還是一直在為底層欲望而努力,并未抓住生命中的向上之機。這一事實同樣提醒我們,“現實原則”雖是高級“爽文”的根基,但真實的爽絕不等于高級的爽。“快樂原則”也不是以“現實原則”作為補充就可以抵達完美,它本身也有待于被反思和超越。這關乎什么是最高的快樂,或者說,什么是最值得過的生活。
四、現實題材與幻想小說的貼地飛行
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在提倡多年以后,存在感已非昔日可比,但影響力主要還是體現在各大推優和評獎榜單上,尚未真正深入普通讀者的文學生活中。盡管如此,現實題材并不能僅被看作官方品味,對耽于幻想以至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現實本身的苦難、犧牲和偉大的網絡文學,它仍有可能成為一種“對治”,至少是一種提醒:瑰怪雄奇的想象不能離開這片雖渾濁但堅實的大地太遠。
就網絡文學自身的發展脈絡而言,在一路飛升并且足跡遍及多元宇宙之后,幻想小說也逐漸開啟了它的貼地飛行之旅。這不但是因為高遠的想象需要被社會各層面包括精英和保守的力量廣泛接受才能更好地打動人心和擴張影響,也是因為網絡文學自身的存在和提升需要與我們的歷史記憶和現實生活息息相關。唯有如此,網絡文學方能最終匯入對“文學”的普遍理解和要求中。這一波寫現實而不只是拼想象的潮流涌動在各個類型之中,目前成就最高也是走得最遠的還是歷史文和都市文,特別是在類型本身內在要求必須處理好現實和幻想關系的都市異能小說里。而此類帶有實驗性和先鋒性的作品,在新興的垂直分類網站中的發展尤為喜人。
在付費閱讀模式中,起點中文網等綜合性大平臺以外,還一直存在著以某一類型為主打的小網站。從最早的以軍事文為主的鐵血網,到以“二次元”為風格的歡樂書客/刺猬貓閱讀,此類垂直網站歷來是網絡文學生產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它們的讀者不多但特別忠誠,常是這一類型的“老饕”,在對作品有更高的期待值的同時也對作者有更高的寬容度。近年來,盡管經營狀況不佳,但有毒小說網和小紅花閱讀等新興網站仍為男頻小眾類型的實驗提供了一定的空間,讓作者可以任性地慢更,而有品鑒能力的讀者也會把質量上乘的作品頂到各大榜單的前列,使這些小說獲得在主流網站不可能擁有的曝光度。
白伯歡自2017年3月開始連載的《戰略級天使》是都市異能小說中把貼地飛行做到極致的作品。被譽為“二十年網絡原創文學轉型之佳作”的《戰略級天使》,是在已經關閉的小紅花閱讀網上與讀者見面的,并且更多是以實體出版的形式為人所知。新興網站、實體出版再加上幾乎是周更的節奏,都顯示出“轉折”的分量和難度。《戰略級天使》是很難在老牌大網站上生存的,周更會自然勸退絕大多數讀者,也會使小說失掉幾乎所有的推薦機會。然而,若要讓小說在各層面特別是在語言上達到現實主義力作的標準,保持日更就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況,難度系數還不僅來自要寫好現實,更出自要貼著它輕盈地飛翔。
如何不遠離土地又自在翱翔?那就不得不兼有純熟的寫實技巧和飛揚的想象能力,并將兩者結合起來。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和網絡文學中的高度幻想小說就處在兩個極端,前者畏懼想象一種更好的生活,往往有在地上爬行的危險;而后者則難以呈現生活的質感,常常飛到了外太空并最終迷失了自我。盡管《戰略級天使》在寫實上并非一流,在想象上也非頂尖,但作者白伯歡在兩端的融合上做出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寫實的能力來自文學傳統,想象的力量出自網文積累,而突破點孕育在都市異能小說內部。
顧名可思義,都市異能是當代社會中的英雄故事,此類小說中的上品既要有都市生活的身在其中,也要有異能帶來的超越夢想。要達到這一目標相當困難,要么是都市壓倒異能,將之變為“機械降神”的“金手指”,實際上只剩下都市生活;要么是異能吞掉都市,力量體系很快撐破現實的社會結構,化為修仙或玄幻。其實,都市與異能的結合與沖突,是小說中寫實和幻想之間的永恒矛盾在網絡文學中一個具體而微的例子。《戰略級天使》采取的方法是以嚴肅的社會實驗和嚴格的邏輯推理來對待異能:在架空的現代社會,進化者在近代的某個時間點出現,取代了未曾被發明的核武器,成為國家的戰略級武器。加入異能這一個變數后,人類世界將會向何處去?但重要的不止于一場社會和思想實驗,更是在擁有了超自然能力的進化者身上,因為更好的至少是更強的“自然”,而顯現出的超出常人的“人性”,那植根于人又超出常態的更美善和更丑惡的東西,最終使我們更好地認識自身的存在并在這一過程中感到無比愉悅。
五、向精微處開掘,向頂峰處攀登
貼地飛行是網絡文學繼續向前的必經階段,但不是目的地,只是向精微處開掘的路徑,經過它是為了走向更光輝的頂點。在這條向上攀登之路上,作為并蒂雙花的男頻和女頻,恰成對照。自親密關系出發的女孩們,在曲盡兩性間幽微綿綿的情感后,大規模向外擴張,開啟了她們的“敘世詩”,去世界中,到歷史里,“在事上磨煉”。而一開始就抱有“星辰大海”雄心的男頻,也發現失掉了充實而有光輝的細節和人物后,再宏大的敘事都只是虛妄。男頻的文學世界猶如掛在墻上的世界地圖,看似無所不包,但比例尺極小,浩瀚廣闊的同時又常是空無一物。故而,在多年的致廣大后,有野心有實力的作者也都在為盡精微而努力。相比有形的星辰大海和多元宇宙,人的內心是更值得認識和征服的存在。
正在連載的《從紅月開始》(黑山老鬼,起點中文網)和《賽博劍仙鐵雨》(半麻,有毒小說網)都是此中的佼佼者,但最具代表性的還是2021年完結的《紹宋》(榴彈怕水,起點中文網)。中國文化“登峰造極”的趙宋之世,向來是穿越歷史小說的重要舞臺。和前輩們相比,《紹宋》沒有任何創新之處,它被標舉出來只是因為寫得更好。不僅是落得更實,集眾家之長,更是寫出了人在歷史中的成長,以及使歷史小說有了當代價值和未來意義的“丹心”。這使它超越同儕,不僅是愉悅人心,更有了自古羅馬詩人、批評家賀拉斯而來的“寓教于樂”(dulce et utile)的境界。究其本意,所謂“教”,就是以文學的“凈化”之功,來恢復“心靈的健康”,教人畏懼靈魂的衰敗更甚肉體的死亡。
在金兵南下、舊京淪喪的宋朝的激烈變局中,一個普普通通的文科生穿越成了倉皇南逃途中的宋高宗趙構。他面臨著一個雖然艱難但似乎又順理成章的選擇:繼續南狩,下半輩子做個偏安皇帝。但偏偏胸中的一點“血氣”使他無法順從歷史的走向,不為其他,更不為大局所動,只為心中最樸素的不平之氣。然而,政治之“正”,為政之“德”,也就以這一點“血氣”為基。以此“正氣”為開端,時時涵養,繼而壯大,在那民族的痛史中,也就經由穿越“新生”了被讀者所追慕的“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紹宋》里的“英雄氣”,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帝王將相家史,而是通過祛除恐懼(一如穿越之初主角在“明道宮”中猶豫再三,終至置生死于度外)在內心之中見證“正義”的力量和美麗。
和《紹宋》一樣,在2020年完結的《大道朝天》(貓膩,起點中文網)給人一種真正的快樂,而非《芝加哥1990》那般展示享樂的生活(動物的理想生活)。不同的是,《紹宋》之中只有不多的幾個瞬間使人感到此種超越“快樂原則”的“幸福”(一種神性的生活實踐),而《大道朝天》有許多,因為后者更豐富得多。當然有類型的緣故,《紹宋》處理的是羅網重重的歷史和政治生活,沖決羅網總要付出更大代價。主要還是筆力的高下,一如小說之名,“大道朝天,各走一邊”,貓膩將最美最好的生活分配給了書中的種種人,并盡可能使之并行而不悖。對貓膩來說,這一切無需什么宏大的哲學思考,憑借的是誠樸的美學直覺和雄偉的生命本能。
貓膩并非一個特別有原創性的作家,卻總是集類型大成者。他從未開創過什么流派,也沒有提出過什么廣為流傳的世界設定。不過,人文世界有個常見的誤解,那就是某種原創性話語是最重要的。人文與科學的歧途之一就在于此。只要人類的根本處境沒有改變,文學之中就不會有真正的新鮮事。關鍵和艱難的或許不是發現和發明,而是完成和完善,即以一種不同于古人的、根基在當下的因此當代人(甚至是未來人)樂于接受的方式去抵達那個最好的事物。貓膩擅長的就是“完成—實現”,發揮類型近乎全部的潛能,如《大道朝天》之于修仙小說。《大道朝天》的脈絡是如此清晰,就是一個在網文中被使用了無數遍的“套路”。在各種意義上,它都屬于“無敵流”的修仙小說:一位大能飛升失敗,轉世重生,一路神擋殺神,抵達最高峰。故事的主線毫無區別,可又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和同類相比,簡直不是同一種作品。
貓膩實在是一個特例,或者說和任何偉大文學的作者一樣,是個奇跡。他受益于網絡文學的積累,但又不在網絡文學整體的發展規律之中,在同時代的作者向巔峰攀登時,他或許已在頂峰處。我愿改編艾倫·布魯姆在其名著“愛欲三部曲”第二部《愛的戲劇:莎士比亞與自然》結語處所說的話來形容他:貓膩將以對未來時代中所有那些認真閱讀他的人產生的影響,來證明我們身上存在著某種永恒的東西,為了這些永恒的東西,人們必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回到他的小說。當然,這雖是此刻的真實感覺,但也很可能是一種誤認。無論是與不是,既然是未來的事,那就留給未來。
結語
整體而言,這一輪媒介革命對文學生產的改造已接近完成。相較此前多有論述的媒介融合和世代更迭,生產機制的補足及其帶來的匹配類型生成和目標讀者全覆蓋,與類型套路的完熟及隨之而來的作者更自覺地向頂峰處攀登,更是2020—2021年間網絡文學發展的獨特之處,或許也可視為中國網絡文學從生到成的路標。自此,網絡文學的生產可能會像曾經的印刷出版機制一樣進入數十年少變化的狀態,并逐漸被視為一種穩固的“常識”;網絡文學也將如一切時代的文學一樣,在為所處的社會留下專屬的痕跡之時,嘗試對永恒之物的重新捕捉,并以此在歷史之中確證自身的存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