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們的“敘世詩”:2020—2021年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
摘要:2020—2021年女頻網絡小說發展,世界設定的多種變化是其最重要的特點。首先,科幻、懸疑、恐怖等類型元素全面復蘇,在建構高度幻想、高度刺激世界觀的同時,展現出女性對“后人類”等嚴肅命題的關注與探索。其次,女頻小說開始呈現現實面向的社會關懷,回歸女性自身,勾勒出職場想象由“卷”到“茍”的“后叢林”轉向,并以“無CP”的特殊形式打開女性寫作的多元化潛能。最后,女頻的言情敘事也折射出現實的愛欲與權力秩序,通過“買股文”“馬甲文”“多寶文”和“女主升級文”的流行趨勢,顯示出當前女性特定的快感模式和性別意識。
關鍵詞:網絡文學 女頻 世界設定
2021年10月,晉江文學城宣布將逐步實施“分年齡閱讀推薦體系”,立即引發網絡熱議。晉江的這一舉措,究竟如何推行,是否如網友推測的那樣能夠開創國內文藝作品分級的先河,目前尚未可知。但晉江之所以敢于主動“分級”,這份底氣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如今網絡文學女頻作品呈現出的多元化面貌。以小眾“女性向”文化起家的晉江,已經在大眾商業化的道路上走了很遠。2018年以來,短短數年間晉江的注冊用戶規模翻了一倍。這一變化此前并未得到研究者足夠的重視,半數新用戶的涌入,必然使女性文學土壤發生劇烈的酸堿變化,孕育出新的用戶生態和類型趨勢。老一代“大神”作者集體轉入IP導向的寫作后,一批被新用戶供奉的新“大神”也已悄然改朝換代。此外,推動劇變的還有主流化訴求、外部審查目光的外因,以及代際更迭、媒介融合的內因。比起已然“身相完成”的男頻網絡文學,以晉江為核心的女頻世界正在歷經一場至關重要的轉型,過往關于女性網絡文學的種種刻板印象,到了要被打破的時刻。
在2018—2019年的綜述中,筆者將這一轉型描述為“嗑CP”、玩設定的新趨勢。而經歷了2020年以來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突發的現實,猛然進入“后疫情”時代的女作者們,更加鮮明地表現出了對世界的熱切關注。她們紛紛從親密關系的小小幻境中走出,朝著遼闊天地、 朝著星辰大海進軍,以蓬勃的創造性、早熟的筆力和天真爛漫的理想主義,書寫著屬于女孩們的“敘世詩”。“敘世”的“世”,既是“世界設定”的“世”,即小說中推陳出新、花樣繁多的世界觀架構;也是“現實世界”的“世”,指向女作者們通過網絡類型小說的詩性幻想,展現出的現實觀照。
一、倒映現實的異世界幻想
近兩年,科幻、恐怖、懸疑成了女頻小說最常見的類型元素。作為紙媒時代就較為成熟的類型,傳統科幻、懸疑推理和驚悚恐怖過去一直處于網文版圖的邊緣地帶。原本小眾的題材如今卻大放異彩,與女頻的類型融合趨勢直接相關。繼穿越、重生之后,“系統”成為最主流的網文結構方式,“系統發布多個任務—主角進入多個副本完成任務”的“主線/支線”結構,使“系統文”得以容納多種世界設定,鼓勵女頻作者大膽探索,并將各種類型元素疊加、融合在一起。小眾類型紛紛被召喚回歸,形成類型元素和世界設定的數據庫,供作者任意調用。
創作這些作品的,大多是近幾年嶄露頭角的新作者,她們對科幻、懸疑、恐怖等類型元素的熟練運用,展現出一種早熟的寫作能力。這得益于她們身后豐富的多媒介文化資源,這批“網生代”作者零時差地接收著全球流行文藝作品,與全世界的科幻、懸疑、恐怖愛好者們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而中國網絡文學20多年來孕育的成熟生產機制,賦予了她們類型小說創作的先天優勢。與已經冠上“經典”頭銜的前輩作品相比,不同時代境遇倒映出不同的文學幻想,促使她們通過作品發起挑戰,譜寫屬于她們的新篇章。
1、 科幻:“去人類中心”的“后人類”想象
在女頻科幻熱潮中,一十四洲的《小蘑菇》(晉江文學城)十分突出。它不僅是過去兩年女頻最熱的IP新作,斬獲商業成績與讀者口碑雙豐收,更得到傳統科幻界的認可,摘下星云獎2020年度長篇小說銀獎。《小蘑菇》的科幻題材,并不是作者靈光一閃的開創,它承接自女頻2011年以來的“末世文”寫作脈絡。比起強調科學技術對世界的改變,甚至帶有某種技術預言性質的傳統科幻小說,女頻的“末世文”更應該被理解為一種異世界的未來幻想,它所涉及的“科學”是一種純粹的設定,重要的不是技術的可操作性,而是設定發生之后的社會寓言。此前的“末世文”,如非天夜翔的《二零一三》(晉江文學城),借鑒的是好萊塢科幻災難大片的英雄主義內核,故事主線是主角代表最后的人類掙扎求生并在廢墟中重建文明。在此基礎上,《小蘑菇》的突破在于兩種新變量的引入——“克蘇魯”世界設定和非人類的主角,由此打開了全新的“后人類”想象。
“克蘇魯”(Cthulhu)是20世紀30年代美國恐怖小說家洛夫克拉夫特創造的遠古邪神神話體系,近年因美劇《怪奇物語》(2016)等作品的全球流行而被中國觀眾熟悉,并被《詭秘之主》(愛潛水的烏賊,起點中文網)等作品轉化為網絡小說的流行世界設定。《小蘑菇》的“克蘇魯”,不僅表現在拼貼風的變異怪物,更抓住了“克味”(“克蘇魯風味”的簡稱)的核心要義——不可名狀的恐怖、非理性反科學的混亂。小說中人類及所有物種相互“污染”的變異是毫無緣由、不可阻擋的,整個世界以荒誕的姿態摧枯拉朽地墜入深淵。寫在疫情之前的《小蘑菇》與“克蘇魯”網文,仿佛超前的預言,以與過去完全不同的底層邏輯,顛覆了一貫的人類中心和發展主義敘事。
以往的災難想象中,人類在生存危機面前總是表現出某種“大局觀”,為了整體文明的保存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如劉慈欣的《三體》,其著名的“黑暗森林法則”正是個中經典。而《小蘑菇》卻說,人類為了所謂的“大局”付諸的所有“舍小謀大”的“犧牲”都毫無意義。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疑似感染者,節節敗退直到退居最后的“諾亞方舟”路途中放棄的所有次要陣地……人類并沒有因為這些犧牲而存活,還丟掉了最后的人性和尊嚴。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陸夫人和玫瑰花園里女孩們的故事,給了搖搖欲墜的“大局觀”最猛烈的一擊。作為繁育者被保護起來的女性,其生存只剩下唯一的目的——成為人類的“子宮”。物種在生殖中確實得到了延續,但如果只有生殖,她們還能被稱之為“人”嗎?于是陸夫人主動推開窗,被蜜蜂感染成為蜂后,帶領女孩們化身蜂群,第一次擁抱了自由的空氣。人類失去了“子宮”,毀滅已成定局。不過故事的最后,作者通過設定給出了一個童話般的光明結尾,滅絕人性的“大局觀”不能拯救的人類,最終被充滿人性的“愛”拯救了。這或許是女性特有的溫柔、女頻網文固有的溫情底色,但也不失為一種表態。它表明女孩們仍然相信世界的溫暖和善意,相信人性的不朽,相信自由終將回歸,相信愛能把風雨飄搖的世界重新黏合起來,治愈所有的裂痕。
垂死掙扎的人類社會僅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獸性”,一朵“非人”的小蘑菇卻在旁觀了人類的“末日審判”后獲得“人性”。非人類主角的設定,加強了《小蘑菇》的“后人類”特質,也帶來了一種“去人類中心”的開放心態。這一主題在鄭小陌說的《異世常見人口不可告人秘密相關調查報告》(晉江文學城,以下簡稱《異世報告》)中也是核心議題,小說主角項靜靜每晚九點都會準時穿越到未知的異世界,進行為期一小時的冒險,結識因“想靜靜”而無意間召喚了她的“人”或“非人”。借助“快穿”(即快速穿越)結構,小說呈現了一場世界設定的盛宴,每一種“異世”都不落窠臼,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令人驚嘆。而主角對待每種“異世”文明的態度,始終是給予最大程度的尊重,自覺地警醒著人類中心主義的狹隘。
在這兩部作品中,作者借助世界設定進行了重重“人性”試驗,人類的各種屬性被掰開揉碎了一點點剖析,人與自然、人性與獸性、人與權力、人與自由、人如何面對恐懼和死亡……最終指向一個終極叩問——何以為人?這構成了女頻獨特的“后人類”敘事。從親密關系出發的女性,面對世界時提出的第一重質疑,仍是關于人的心靈和秉性。
2、懸疑、恐怖:治療“官能麻木”的高度刺激
近年的女頻小說中,比科幻更普遍的是懸疑、恐怖元素,不僅出現“刑偵文”“驚悚文”子類型的創作浪潮——如連載期間高居晉江VIP金榜的《破云2吞海》(淮上)、《我在驚悚游戲里封神》(壺魚辣椒)等熱門作品,更廣泛地融合進其他類型的敘事當中,把懸疑的燒腦和恐怖的腎上腺素飆升,打造成女頻最為流行的快感模式。
紙媒時代的懸疑和恐怖,為暢銷書機制量身定做了一套固定的寫作模式,有相對精致的文本結構,不易適應網絡媒介的超長篇連載形式,因此大多聚集在專門性的論壇空間。主流文學網站發展至商業化成熟階段后,懸疑、恐怖在垂直市場也形成了各自的用戶社群。而近年來懸疑、恐怖在女頻的全面復蘇,卻是對類型元素的泛化挪用,小說未必按照懸疑、恐怖的類型模式展開,但一定保留了燒腦、驚悚的閱讀體驗和風格。如《小蘑菇》的“克蘇魯”本身就是一種恐怖設定,近年“克味”已是繼“二次元歡脫風”之后又一最時髦的小說風格,且男女頻通吃;《異世報告》的男主“蟲哥”是星際蟲族,其節肢動物的特殊形態——多節的肢體、鋒利的外骨骼、黏液和復眼、卵生的繁殖方式,也是科幻電影常見的恐怖元素;微風幾許的《薄霧》(晉江文學城)則兼具懸疑和恐怖的雙重特性,既有隨時可能橫死的驚悚氣氛,又始終圍繞時空裝置的玩法展開懸念,給科幻內核增添了額外的刺激。
今天的女頻讀者是更“重口味”的一代,她們不僅偏愛高度幻想,也追求高度刺激。這些“網生代”們一直處于互聯網信息的洪流中,全球流行文藝消費市場針對她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等各種感官進行著大批量的工業生產,源源不斷地塑造并滿足著她們的欲望。這類感官刺激抬高了讀者的閾值,她們需要的刺激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消耗得也越來越快,逐漸進入一種“官能饑渴”和“官能麻木”的狀態,只有更多、更強的刺激才能引起她們的反應。以往女頻網文的快感模式一直以情欲和情感為中心,當親密關系的情欲張力被阻絕,就需要其他的感官刺激充當替代。懸疑、恐怖在親密關系反復書寫的“甜”和“虐”之外創造了新的快感機制,成了女頻讀者新的“肥宅快樂水”——可樂憑借糖分釋放的荷爾蒙和二氧化碳對咽喉的沖擊,成了讓“肥宅”快樂的情緒促進劑,而懸疑、恐怖帶來的“燒腦感”和腎上腺素造成的生理刺激,也能起到相似的情緒促進作用。近年來線下火爆的“劇本殺”、密室逃脫等真人冒險游戲也致力于激發好奇和恐懼,但無論線下還是線上的文化消費產品中,唯有網絡小說的龐大數量、低廉成本與成熟程度,足以匹配這種“官能麻木”狀態下的刺激需求。
此外,在“后疫情”的前景下,對于后現代都市生活圖景中原子化的個人,世界是一團失焦的混沌。當小說的世界設定也趨于非理性、反科學、神秘主義,一切都失去確定性,腳下的土地仿佛下一刻就會坍塌,人物的行動也不再建構意義。此時懸疑、恐怖帶來的刺激,提供了一種對自我存在的另類確認方式,給了讀者一個感知世界的焦點,使之短暫地脫離“自我失焦”的狀態。
二、回歸女性自身的現世關懷
“敘世”的另一側面是“現實世界”。在網絡小說中,高度幻想與對現實世界的反映并不矛盾,甚至恰恰互為表里——“非日常”的世界設定可能蘊含著“異托邦”的社會觀照,看似貼近“現實”的題材則往往異常魔幻、荒誕。重要的并非是否以現實為題材,而是作品中是否寄寓了現世關懷。如果說科幻的“后人類”想象和懸疑、恐怖帶來的刺激是對社會的宏觀倒映和對時代情緒的療愈,那么另一些更具現實指向性的女頻作品呈現的,就是與現實處境的正面交鋒。
1、職場:從“卷”到“茍”的“后叢林”轉向
職場,一直是女性性別身份、經驗與社會境遇最集中的場合,不同的職場想象即是女性投射、疏解這些問題和焦慮的不同方法的演示。在近期的作品中,七英俊的《成何體統》(微博)與柳翠虎的《裝腔啟示錄》(豆瓣閱讀),一個通過“宮斗”做職場的幻想模擬,一個描繪充滿真實細節的現實白領生活,卻異曲同工地傳達出當下女頻小說的職場想象從“叢林法則”到“后叢林”的轉向。
自2006年的《后宮·甄嬛傳》(流瀲紫,晉江原創網/新浪博客)后,“宮斗文”就被賦予了某種“職場生存指南”的意義,“后宮”是將工作焦慮放大為生存危機的模擬職場。這一類型敘事的前提,是對弱肉強食、以惡制惡的“叢林法則”的絕對服從。這種服從是根深蒂固的,打心底里認為它天經地義、不可動搖,再無別的出路,于是只能去“斗”。這與當前流行的“內卷”有著相似的內核,甚至完全可以用“內卷”來解讀“宮斗”——“皇帝”即老板,“嬪妃”是相同跑道內競爭的對手,大家都“卷/斗”起來了,女主也就不得不“卷/斗”。而七英俊的《成何體統》借助“穿書”設定,讓一位職場“打工人”穿越到一篇“宮斗文”中,不僅道出了“宮斗”即職場的本質,更把“斗”和“卷”的底層邏輯徹底抽掉了:“宮斗”只是小說的套路,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叢林法則”只是紙糊的囚籠,既然大家本質上都是被壓榨的職場“打工人”,何必把叢林游戲玩得那么認真,不如坐下來吃小火鍋,全世界“打工人”團結起來“茍”過去得了!“茍”,這種由“茍且偷生”引申來的人生態度,在抵抗“內卷”的社會處境中具有了某種反抗性。而穿到“宮斗穿書文”中的又一重設定,進一步戳破了“叢林法則”的虛假性。“宮斗穿書文”的一種主流套路是,讀者“穿”到原本的炮灰角色身上,搶奪勝利者的故事線實現命運的對調。主角作為“天外來客”輕易看透了這一套路,深知“炮灰”與“勝利者”之間所謂的“逆襲”,是“打工人”之間無意義的“內卷”,“勝利者”仍是困在籠子里。贏得“內卷”不再是主角的終極目標,至少不值得為它掉進以惡制惡的漩渦,只有跳出宮墻、逃出叢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無愧于現代女性的自由靈魂。此時,“茍”下去,不與惡法同流合污,就成了對“卷”、對“叢林法則”最大的反抗。
相比之下,《裝腔啟示錄》所描繪的真實職場,乍一看簡直將“內卷”邏輯貫徹到了極致:女主角畢業于名校,在北京國貿的律所工作,這里連空氣都充斥著金錢和權力的味道,她與身邊那些看似光鮮亮麗的精英們,背地里各有各的困窘,只好變著法暗中較勁,比品味、比腔調,“裝腔”成了她們標榜自己與眾不同和優越感的方式,也是她們最后的體面和保護色。而《裝腔啟示錄》對“內卷”更深的反諷,來自作者柳翠虎的親身示范——這部小說帶有鮮明的“自傳”色彩,柳翠虎曾有與主角相似的履歷,她最終放棄了“內卷”的人生,“棄法從文”投向了網絡小說創作。這一改換賽道的選擇,雖然仍可能是換一個地方繼續“卷”,但至少離開了“996”的職場,走上了一條更具風險性但也更自由的另類道路,未嘗不是一種“茍”的表現。
這兩部作品從不同側面切入職場現實,殊途同歸地顯示出從“卷”到“茍”的“后叢林”轉向,這或許也與“后疫情”的生存狀況有關。女性早已窺見叢林之外的縫隙,全球疫情對日常生活的徹底摧毀,讓她們越發清晰地看到籠子的邊界:在日常秩序隨時可能崩塌的前景中,沒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重要,拼命去爭去搶的“內卷”像個笑話,即使贏了,得到的獎賞也不過如此。與此同時,把人生當成一種體驗而不是一場競賽的“體驗經濟”興起,鼓勵人們嘗試更多可能性,成了“內卷”的對立面。女性輾轉于兩端之間,試圖尋找平衡點,既保障生存又率性自由,這或許才是更高明的游戲玩法、更高級的“裝腔”。
2、“無CP”:女性寫作的無限潛能
“無CP”的類型標簽,是特定歷史情境下的產物,它的發明最初是為了規避純愛類型的風險,卻恰好為女頻不以親密關系為核心的其他敘事預留了空間。這一特殊類型,因既非言情又非純愛的殘余物性質,天然地帶有某種反叛性——選擇“無CP”,往往意味著作者主動規避了既有的親密關系敘事,要另辟蹊徑,為作品造一個新的“核”。這項挑戰難度頗高,但也迫使女頻敘事挖掘更多元化的潛力。因此,扶他檸檬茶的《愛呀河迷案錄》(微博)、三水小草的《十六和四十一》(晉江文學城)、群星觀測的《寄生之子》(晉江文學城)這三部各具特色的“無CP”作品就格外引人矚目。它們分別朝著現實主義、女性主義、兒童文學的道路出發,大刀闊斧地拓展了網絡女性書寫的疆域。
《愛呀河迷案錄》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它把微博輿論場中正在發生的熱點事件,改造成了一樁樁愛呀河小區里的離奇案件。這些故事沒有遵循網絡類型文的寫作慣式,而是在微博的特殊場域中,讓中短篇的文本形態和雜文式的現實諷喻傳統,重新進入網絡讀者的視野。每一個故事都無比“現實”,因為它們真實存在;但同時又無比“魔幻”,因為真實的人生塞不下這么多“現實”,是過量的現實把主人公們逼上絕路。小說濃縮地、集中地展示了現實社會中尚未愈合、仍在滲血的傷口,用鮮活的悲劇引人深思。這與現實主義文學試圖穿透時代為現實問題把脈有著相似的質地,充分展現了女性直面現實、將其轉化為“網絡現實主義”的潛力。《十六和四十一》實現“無CP”的方式是將關注點聚焦于女性內部,講述一對單親家庭的母女互換身體的故事,在性別身份試驗中,嘗試疏解女性的性別焦慮和母職焦慮,可視為“網絡女性主義”性別意識探索在網文中的實踐操演。《寄生之子》的“無CP”以“星際科幻”類型為介質,主角是附身于地球少年的外星生物,因其孩童視角,給小說帶來“兒童文學”般的閱讀體驗。這種“兒童文學”就像“適合9至99歲公民閱讀”的《兒童文學》雜志一樣,絕不只是“寫給兒童看”的。支撐《寄生之子》的“核”,是自由、平等和無邪的友誼,是善良、勇敢的赤子之心。因此,這部小說確實老少咸宜,開啟了女頻作品真正的全年齡可能性——這或許是晉江推行“分年齡閱讀推薦體系”之后最希望見到的一種可能性,也為“網絡現實主義”的布局增添了現實主義童話的維度。
三、言情模式的現實折射
無論在“敘世”上做了多少拓展,時至今日“言情”仍舊是女頻網文的核心敘事。言情的親密關系敘事,總是精準地折射出女性婚戀價值與性別意識的微妙變化,也未嘗不是“敘世”現實折射的一種。
近年來,“圈層化”逐漸成為互聯網社群的常態,而日臻成熟的網絡文學也理應進入市場細分階段,從“大眾文化”走向“分眾文化”。男頻經歷免費閱讀與付費閱讀的混戰后,以收費模式為界,劃出了大眾與小眾、“小白”與“老白”的界線。而女頻從一開始就存在幾股不同的勢力:以晉江為代表的“女性向”高塔,由閱文旗下其他女頻網站(如起點女生網、云起書院、紅袖添香、瀟湘書院等)組成的商業化矩陣,在粉絲擁護下堅持無償“為愛發電”的零星小島(如作者個人的微博/微信公眾號,以及各大同人站點)。不同商業模式在女頻早已各自為政,2018年以來免費閱讀浪潮更大的意義是拓展了年齡廣度。例如,此前女頻讀者年齡層集中在18—35歲,而免費閱讀的“多寶文”卻成功俘虜了29—50歲的中年女性。女頻讀者選擇去哪看文、看什么樣的文,大多不由付費與否決定,而是不同圈層自然生發的不同取向,因此各個圈層的言情模式便呈現出不同的風景。然而,即使在不同的圈層/平臺以不同類型面貌出現,仍有一些相似的集體想象殊途同歸。近兩年各大女頻網站分別出現了四種較為特殊的子類型:“買股文”“馬甲文”“多寶文”和“女主升級文”。它們的流行背后,是女性全新的快感機制和性別想象,也無一例外是當下社會現實中女性愛欲與權力秩序的映射。
1、 “買股文”:選秀時代的愛欲與權力
“買股”是“嗑CP”邏輯的最新形態,因而在粉絲文化高漲的平臺中均有體現。“買股文”通常有一個女主和多個可能成為男主的男性角色,這種一對多的關系可以看作“乙女”或“逆后宮”模式的延續。與其說出現了一種新的文類,不如說是讀者的閱讀方式發生了變化,“買股文”實際上是由讀者的“買股”行為定義的——她們就像買股票一樣挑選著男性角色,追一支熱門股或押一支冷門潛力股,通過評論、投票的方式,左右作者的寫作實踐,影響角色的出場頻率并決定男主花落誰家。這與粉絲文化中的“選秀”高度相似:作者給出可供挑選的“秀男”角色,通過不同的人物設定,充分滿足女性審美趣味、情感結構和情欲想象等各種“男色消費”需求;讀者參與“買股”的互動,目前以評論形式為主,與偶像粉絲真金白銀的“打榜”行為,也有相似的數據邏輯。
“買股”行為背后,隱藏著特殊的閱讀代入視角。參與“買股”的女讀者們代入的通常不是女主而是女主的母親,要為女主——她的女兒挑選女婿;或是“CP粉”的角色,去嗑這個男性角色與女主的CP并為之應援。在這種滲透著選秀經濟與流量邏輯的權力關系中,“嗑CP”不再是圈地自萌、互不相干的平等權利,而變成了一件有“高低貴賤”的事,押對了寶的才是贏家。“買股”的閱讀消費過程,鮮明地映照出選秀時代成為“男色消費”主體的女性特定的愛欲和權力關系想象。
2、女頻“爽文”:快感機制的拓展和女性意識的崛起
“馬甲文”“多寶文”和“女主升級文”是近年最流行的女頻“爽文”,不同的“爽點”卻預示著相同的趨勢,表明今天的網絡女性有著獨立自強的性別意識。
“馬甲文”通常遵循這樣的模式:看似平平無奇的女主,實際上有著許多“馬甲”,即不為人知的顯赫身份,如異國公主、財團總裁、超級黑客、名校學霸等,因此每一個炮灰配角對她的輕視都會有“掉馬”時刻的“打臉”反轉;男主往往“馬甲”眾多,兩人“掉馬”不停、“打臉”不止。一路煩花的《夫人你馬甲又掉了》(瀟湘書院)即是其中代表,靠著對以上套路的不斷重復,長居閱文女頻月票榜前列。流行于番茄小說等免費閱讀平臺的“多寶文”,其套路則是女主意外發生一夜情,獨自生下多胞胎,數年后多胞胎成長為多個天才兒童,為女主排憂解難,并在其與男主重逢后推動兩人相愛。這一次女主的“馬甲”和“金手指”轉移到了她的孩子們身上,作為母親同樣能夠享受到“打臉”的快感。可見女頻的“YY”小說不僅有永遠的“總裁”,還有永遠的“瑪麗蘇”,簡單粗暴大開“金手指”的快感機制依舊有效,不過今天的女性更愿意把“金手指”點在女主和她的孩子們身上,不再單單寄望于男主。
“馬甲文”和“多寶文”提供的逆襲、打臉、扮豬吃老虎等“爽點”明顯借鑒自男頻的成熟模式,因此才在區分男女頻的綜合性商業平臺尤為繁盛。這一模式在男頻深耕已久,與之相比,女頻還處于較為初級的“小白”階段。另一種在男頻率先成熟、近年來才流行于女頻的類型是“女主升級文”,它和“女強”或“大女主文”的區別是層級鮮明的數值化“升級”體系。受“網絡女性主義”性別意識的影響,晉江的“女主升級文”出現了與其他平臺不同的生態。晉江“女主升級文”往往極其偏重女主的“升級”或“事業線”,同時壓抑“感情線”——男主的存在絕對不能干擾女主“搞事業”,否則就會遭到讀者“不務正業”的批評。如2020年晉江“幻想言情”類作品第一名《砸鍋賣鐵去上學》(紅刺北),講述女主如何“升級”為星際最強單兵戰士,小說的前半部幾乎可以無視主角的性別,后期雖有“感情線”,但被設定為最強指揮的男主,主要是來給女主的豐功偉業添磚加瓦的,這樣的“感情線”更像是為了讓女主的人生實現完滿的附帶條件。對“事業心”的極致強調和對“戀愛腦”的過分壓抑,與讀者群體的價值取向有直接關系。這些讀者在“網絡女性主義”文化的洗禮中覺醒了性別意識,其中一部分進入了相對激進的狀態。她們對小說的性別實踐要求十分嚴苛,“女強”必須一“強”到底,否則就要打上“偽女強”乃至“厭女”的標簽,迫使作者塑造徹徹底底的“獨立女性”,不能對父權制表現任何妥協。這樣激進的性別意識,看似走向犬儒的反面,實際仍是犬儒的表現——她們將其訴諸文學幻想,卻無力處理現實困境,掙不脫“女強”執念,就無法賦予性別更自由的可能。因此,這類“女主升級文”往往難逃“升級”終將止步“小白”的命運,大多只能提供一“爽”到底的快感滿足。
總體來說,過去兩年的女頻寫作已經拓展出相當多元的面向,無論是世界設定,還是現世關懷,亦或是愛欲、權力、快感機制的現實投射,都呈現了全新的面貌。雖然還有不甚成熟之處,但書寫這些“敘世詩”的“90后”“95后”乃至“00后”女孩們都還非常年輕。假以時日,她們必將把成長和歲月熔鑄為靚麗的風景,為網文江湖獻上更加精彩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