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六個敘事特征
內容提要: 西方的文學范疇包括小說、戲劇、詩歌,不包括散文。中國傳統(tǒng)的散文概念與西方的散文概念近似,也認為散文處于文學與非文學之間。中國現(xiàn)代文學范疇包括小說、戲劇、詩歌與散文,從而將散文納入文學范疇。本文以中國現(xiàn)代散文概念為依歸,對散文的敘事方法進行梳理,進而探討散文的敘事特征。
關鍵詞:敘述者、解構、聚焦、敘述語、動力元
王彬
西方的文學范疇包括小說、戲劇、詩歌,不包括散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范疇包括小說、戲劇、詩歌與散文。
中國傳統(tǒng)的散文概念與西方的散文概念近似,也 認為散文處于文學與非文學之間。在浩如煙海的散文中,只有極少部分優(yōu)秀的臻于美學標準的散文才會脫離實用文體而廁身于文學范疇。 “五四”以后,中國散文逐步形成了散文應該以真實為界限的準則,但是近年隨著新散文出現(xiàn),這個界限已被突破,從而造成散文界的混亂。
本文只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概念的范疇里進行討論。不討論散文定義的內涵,只對散文的敘事方法進行簡短探索。
一 敘述者解構
敘述者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人物。
小說中的其他人物都是通過敘述者的敘述而創(chuàng)造的。敘述者處理好了,故事便一氣呵成。因此,作為小說家,往往首先要選擇敘述者,故事怎么講,由哪個敘述者講故事,是小說家遇到的第一個問題。
簡之,小說通過敘述者講故事,散文則相對簡單,敘述者就是作家,作家就是敘述者。作家講故事,沒有敘述者中轉,從而是作家直接講故事。比如,魯迅的散文《阿長與山海經(jīng)》、《藤野先生》、《父親的病》,就是魯迅講自己的故事、講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講自己的父親、講自己的保姆、講自己小時的經(jīng)歷。他不需要通過敘述者來中轉。然而,現(xiàn)在很多年輕作家一定要虛構一個敘述者來講故事,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原因在于社會間有一個共識,即:散文是真實的,小說是虛構的,這是既社會的也是讀者的普遍共識,如果一定要顛覆對散文這種文體的共識,目的是什么呢?無非是利用讀者認為散文是真實的,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制造一種真實的特殊效果,有些散文作家持之以恒地進行虛構,就是出于這個目的,他們的理由是為了藝術的真實,但是哪種藝術的文體不追求藝術真實呢!藝術的真實和社會的真實是兩個概念。高手是通過社會的真實來反映藝術的真實,反之只能通過虛構的社會真實來反映藝術的真實。
也有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請問古代莊子是什么呢?莊周的作品是散文還是什么呢?如果是散文,莊子則是虛構的,這就很糊涂。莊周時代沒有散文概念,只有“文章”概念,所謂“文章”之學,和散文不是一個概念,因此不要把古今錯位而偷換概念。
如同小說,散文的敘述者也有顯身與隱身兩種形式,顯身便是敘述者顯身出現(xiàn),隱身就是敘述者采取隱蔽的形式。比如朱自清的《春》:“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來的腳步近了”(1),等等,這是隱身,散文中顯身與隱身的敘述者與小說是一樣的。
散文有三種人稱,即: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在中國古代散文中,敘述者的“我”通常以客觀的人物形象出現(xiàn),這是中國散文的特殊問題,蘇軾的《前赤壁賦》:“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2)。
蘇子是蘇軾,按照我們今日寫法,應該是:我和客人泛舟于赤壁之下,但是古人不這么說。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認為, 只有把第一人稱的“我”,轉化為第三人稱的客觀人物,將自我消融在客觀之中,其所闡述之事才具有真實的客觀效果。比如《史記》,在文章的結尾有時用“太史公曰”,而不說“余曰”、“我曰”,把第一人稱轉換為第三人稱,從而制造一種客觀的真實。
在散文中,敘述者還可以進行各種形式的解構。
第一,將單數(shù)解構為復數(shù)。 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閑話》,“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zhí)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件獄室移到另一獄室去”(3)。將第一人稱“我”解構為復數(shù)“我們”。
第二,把第一人稱解構為第二人稱。如林徽因的《蛛絲和梅花》: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凈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云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4)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5),“不是因為花而引起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于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6)再看: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wǎng),這詩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lián)絡。
午后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里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7)
林徽因為什么要采用“你”作為敘述者?“你”屬于獨語體的散文,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我們都知道她和她的先生關系很好,但是徐志摩和金岳霖都追求她,徐志摩1931年去世 ,而此文寫于1936年,是不是寫金岳霖呢?林徽因不能直抒胸臆。寫“我”如何,那是要難為情的。所以用“你”來表述,她很含蓄。
第三,將敘述者解構為散文的作者。老舍的散文《旅行》:“老舍把早飯吃完了,還不知道到底吃的是什么” 。(8)不是我,是老舍,作者解構為作者了。 再比如余光中散文《鬼雨》開篇的第一句,“請問余光中先生在家嗎?” (9)
關于散文的敘述者與敘述者解構問題,很少有評論家去研究分析,很多評論家欣賞馬原的小說,我就是那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等等。那么,余光中和老舍,還有古人把敘述者解構為作者,怎么沒有一個批評家贊美呢? 在小說中,把人物解構為作者在我國兩百多年以前的《紅樓夢》中便已出現(xiàn),曹雪芹在書齋,批閱十載,增刪五次,難道不是嗎?詫異的是不但無人贊美,反而據(jù)此搖唇鼓舌說這恰恰證明曹雪芹不是作者而是編輯家。
這真是荒唐得很!
總之,在敘述者解構上,散文早已有之,解構的目的是要創(chuàng)造符合作家自己的文體,我解構“你”是為什么?那不是我,是“你”啊,歸根結底是要回避敏感問題。
二 通過疏離詞進入人物內心
聚焦即敘述角度。比如《圣經(jīng)》敘述亞伯拉罕(《圣經(jīng)》中一個重要人物)清早起床,給他的驢備上鞍,帶上他兩個年輕的仆人和他的兒子以撒,劈好燔祭的木柴,就往神指示的地方去了,因為上帝昨晚跟亞伯拉罕說:為了考驗你的忠心,你要把你的兒子奉獻給我。亞伯拉罕一聽神的指示,不能不做,于是帶著他的兒子去了,以撒到了那個地方和父親砍伐燔祭的木柴,因為上天要聞到味,得用木柴燒,相當于烤肉,這很殘酷。以撒不知道,以撒還挺高興,幫助爸爸弄木柴,亞伯拉罕很痛苦,但是不能違背上帝的旨意。這時候突然跑來一只公羊,被灌木叢給困住了,這時上帝說,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誠意了,你真的是信仰我,那就用公羊來代替你兒子以撒,把它殺了,把它燒了,讓我享受就可以了。
亞伯拉罕清晨的一系列活動,是一個客觀敘述,那么觸及內心敘述的時候,應該怎么處理呢?比如余光中的散文《牛蛙》,說他住在香港沙田的家,為樓下陰溝里牛蛙吼聲所困,過了幾天,有一個老師叫之藩,從美國來香港教書,他們之間有這樣對話:“你聽,那是什么聲音?”(10)“哪有什么聲音?”(11)之藩訝然。“你聽嘛,”(12)我存說。我存是余光中的妻子,之藩側耳聽了一會兒,微笑道:“那不是牛叫嗎?”(13)我存和我對望了一下,笑了起來,“那不是牛,是牛蛙,”(14)她說?!笆裁矗渴桥M堋!保?5)之藩吃了一驚,在青蛙聲中愣了一陣,然后恍然大悟,孩子式地爆笑起來?!罢媸懿涣?,”(16)他邊笑邊說,“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單調的聲音!牛蛙!”(17)他想想還是覺得好笑,青蛙似有所聞,又哞哞數(shù)聲相應。
余光中這段敘述涉及了我,我存與之藩等三個人,主要是講述之藩第一次知道牛蛙的反應,因為是旁觀故而不能直接深入之藩的心理活動,因此只能采取對他的外部觀察:覺得好笑,啞然,吃了一驚、恍然大悟,孩子式地爆笑,苦笑,等等,通過疏離詞進行表達。
三 突出敘述者個人色彩
魯迅的小說《明天》,結尾這么寫的:“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zhèn),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地叫?!保?8)敘述者不露聲色,沒有任何議論,讓讀者去聯(lián)想。單四嫂子是一個寡婦,小孩又夭亡了,老拱等人幫了她的忙,那么單四嫂子這時候怎么辦呢?作者沒有進行議論,只是在小說的結尾處寫道:“這時的魯鎮(zhèn),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地叫?!保?9)
與小說的做法不同,散文則采取相反的做法。20世紀60年代,楊朔寫了一篇《櫻花雨》的散文。結尾是這樣的:
我倒不急著出谷,索性站到窗前,望著對山乍開的櫻花。風雨能摧殘櫻花,但是沖風冒雨,櫻花不是也能舒開笑臉么?趕明兒,風雨消歇,那霜雪也似的花兒該開得多么美,多么盛啊。如果櫻花可以象征日本人民,這風雨中開放的櫻花,才真是日本人民的象征。(20)
這就是卒章顯志,新散文家以為不足道,然而這有什么不可以呢?舉此例子是要說明,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散文和小說的區(qū)別在于:小說家一定要把敘述者的議論深藏不露,散文家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呢?這就是散文的敘事特色。在現(xiàn)代小說中,出于敘述者的議論甚至出于小說中人物的議論,均不占主導地位,原因是議論過多的小說,往往會打破真實感,不被讀者認可。然而,在散文中,出于敘述者的議論,卻是被讀者認可的,缺少作者情感與議論的散文反而不被看好,這是散文與小說至少在讀者眼中的重要區(qū)別。
在散文中,敘述者一定要突出個人體驗,突出在場的親歷性,注重筆下事物與過程的直覺、感覺、認知、體驗、思索。這是散文家與小說家的一個根本區(qū)別。根由在于散文的主要動力來自敘述者,而小說的主要動力來自情節(jié)和人物。二者的動力是不一樣的,小說主要是通過情節(jié)與人物, 散文則主要是通過語感、修辭、思想、情感、文化、人品、學養(yǎng)、閱歷等方式感動讀者。
四 以敘述者為中心描寫人物
散文當然要寫人物,但是散文中的人物寫法和小說中的寫法是不一樣的,小說主要通過情節(jié)、細節(jié)、對話刻畫人物,散文則相對簡練。比如《背影》,如果把《背影》視為小說,絕對是粗糙的。但是,如果作為散文來看,朱先生筆下的人物,我們覺得寫得好,為什么?因為文體不同寫法也不同,讀者內心對小說和散文是有認知與標準的,讀者雖然可能沒有理論,但是他在潛意識中會把二者區(qū)分得很清楚。小說是虛構的,但是恰恰要回避虛構這個概念,然后造成一種真實的假象,所以敘述者就回避開來。而散文是真實的,作者一定要借助文本,用簡練的筆墨浸潤作者的情感來摹寫人物。同樣是寫人物,散文要以作者(也就是敘述者)為中心,人物和情節(jié)躲在敘述者的背后,似乎沒有情節(jié),似乎沒有對話,我們接受敘述者羅嗦的散文,而不接受敘述者羅嗦的小說,現(xiàn)實也是如此,讀者寧可接受敘述者羅嗦的散文,而不接受敘述者羅嗦的小說,對讀者而言,接受羅嗦的敘述者、還有議論,很有情感,他覺得真棒。如果是小說,讀者則不接受。那些把散文寫成小說模樣,在敘述者的羅嗦中增加虛假情節(jié),在小說界不獲成功的原因就在這里。
有些散文作家不明白這個道理,敘述者不僅羅嗦,摻雜了很多主觀色彩,又虛構了很多情節(jié),好像是小說,但在小說界卻沒有地位,其原因就在于此。荒唐的是,散文界反而把這些具有虛構性質的類小說、類散文的東西視為了不起,是一個很大的跨界,等等。這就是無知者無畏,無知者的悲哀,從而給散文制造了極大混亂。
有些年輕的作者,時常詢問散文是不是可以虛構?現(xiàn)實是,如今虛構的散文大行其道,而且可以獲得各種各樣的獎,獲獎者大言炎炎地辯解是為了追求藝術真實,但哪一種文藝作品不追求藝術真實呢?小說不追求藝術真實嗎?電影不追求藝術真實嗎?散文之所以反對虛構,其本質是反對顛覆真實,那么真實的含義是什么呢?第一是歷史背景、第二是人物、第三是情節(jié),這三者是真實的底色。總之,小說有小說的文體特征,散文有散文的文體特征,散文的作者要議論,要抒發(fā)情感、要流露智慧,而且要顯示出來,從而讓讀者接受,小說的作者則與此相反,要控制議論,敘述者要隱藏起來,要制造一種虛構中的真實。
現(xiàn)代有些散文作家標榜向小說學習,增加了很多細膩的景物描寫,甚至有上萬字是景物描寫,對這樣的寫法用古人的表述是:“詠物太過”?,F(xiàn)在小說家已然不怎么描寫景物,因為從敘事學來講,景物如果不納入情節(jié)鏈條,則屬于零度敘述而與故事無關。比如巴爾扎克小說《貓打球商店》或其他類似的小說,大段的景物描寫,與故事沒有任何關系,讀者也很簡單,嘩嘩嘩翻過去完了。 散文作家向小說學習,不要學“詠物太過”的手法,在描寫景物時一定要將其納入故事的鏈條之中,作為故事事件而不是零度事件,這是一個不應忽視的問題。
再一個問題是在散文中如何刻畫人物。小說通過情節(jié)、對話、細節(jié)等刻畫人物,散文作家可能不需要這么多手法,而是簡練地描繪出來。我們經(jīng)常說: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這是不錯的。那么,人物除了典型性以外,還有沒有別的吸引讀者的地方呢?比如文化性、時代性、情調、情感,趣味等等,這些因素也可以吸引讀者。散文向小說學習刻畫人物,不應該簡單地把情節(jié)、對話的形式搬上來。這只是形而不是神。散文家刻畫人物可以很單純,但可以擁有豐厚的內涵。比如楊朔散文《雪浪花》中老泰山這個人物,我至今記得,為什么?因為他有時代性,反映了那個時代。這就是說,散文家刻畫人物,要寫出人物背后的東西來,要么具有典型性,要么具有時代性等等,如果都不具備,只是簡單地敷衍情節(jié)、人物與對話,又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呢?
五 以敘述語為主體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散文也是語言的藝術,任何一部小說、任何一篇散文,都是兩種語言,即:敘述語加轉述語。敘述語是敘述者說的話;轉述語是人物之間的對話。《阿Q正傳》中:“吳媽,是趙太爺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閑談天” 。(21)這屬于敘述語,是敘述者說的話。“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22)這是吳媽說的話,屬于轉述語。“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 (23)“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24)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也是轉述語,是 阿Q的話。而“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則屬于敘述語。任何一部小說和散文,都是這兩種話語的組合。
小說中轉述語非常多,散文中轉述語相對少,大多是用敘述語來代替。為什么寫小說就是小說,寫散文就是散文,就在于對轉述語處理的方法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小說向散文學習,出現(xiàn)了很多“亞自由直接話語”,把轉述語轉化為亞敘述語,這是中國當下文學(主要是小說)和西方文學在敘事方法上一個重要區(qū)別。
就散文作家而言,往往通過第一人稱進行自我敘事,沒有必要借助人物對話來講述。比如朱自清的《背影》里有多少人物對話呢?只是通過作家的觀察來反映父親的活動,從而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相對小說而言,轉述語少之又少。有些散文作家不明白這個道理,把散文寫成如同小說一樣而對話連篇。散文是以敘述語為主體的,比如《朝花夕拾》中的《無常》:“迎神賽會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殺之權的,——不,這生殺之權四個字不太妥,凡是神,在中國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岳大帝之類。那么,他的鹵簿中間就另有一群特別的腳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保?5)沒有人物對話,只是敘述者在講述。這是從轉述語和敘述語的區(qū)別來講的。從某種角度說,小說接近戲劇,比如話劇腳本的模式,一是背景描寫,一是人物對話。小說中敘述語相當話劇中的背景描寫,人物對話和戲劇是沒有區(qū)別的。
我們很容易把一部話劇改編成小說,也很容易把一篇小說改編成話劇, 因為它們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散文則基本是以敘述語為主,這是散文與小說在敘述語和轉述語上的一個根本區(qū)別,立志從事散文的寫作者要學會把人物的轉述語變成敘述者的敘述語,如果做不到,便去寫小說吧, 何必一定要違背文體特征呢?
六 以敘述者為主要動力元
動力元就是動力因素,一部小說所以能夠展開,讀者所以有興趣閱讀,是因為有動力因素在起作用。動力元是一個因果鏈,有因必有果,因是懸念、是故事的起因;果是結局,是懸念的完結。因果鏈結束了,故事也就結束了。
現(xiàn)在紙媒小說往往讀者甚少,在于因果關系太稀疏,而很難改編成電視劇,也是因果太稀疏,就是情節(jié)太少。為什么網(wǎng)絡小說有那么多讀者呢?很簡單,因果關系稠密、跌宕起伏,情節(jié)有吸引力,故而導演也愿意改編為電視劇。小說的基礎當然是故事,故事是由因果組成的,但是因果后面是有文化的,這個決定小說立意的高低。不能只用電視劇、電影的標準來判斷一部作品好壞。
動力元是一個因果鏈,它是產生情節(jié)的,圍繞動力元,還產生了次動力元、輔助動力元和非動力元,以及輔助性的、次要性的動力元等等。
小說和戲劇中的動力元,主體是人物,通過人物推動情節(jié)變異?!都t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都是人物推動故事。《紅樓夢》中通過寶玉被打引爆后面的故事,《三國演義》通過蔣干渡江,引出蔡瑁、張允詐降最后被殺,都是通過人物推動故事、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情節(jié)的變異。
散文的動力元主體則是敘述者,通過敘述者推動故事的發(fā)展。因此散文是一種以敘述語為主體的文學樣式,是一種自述的文學樣式。因此,注重敘述者的個人色彩,其原因就在于此。這是散文與小說的重要區(qū)別之一,以魯迅為例,小說《阿Q正傳》通過阿Q的經(jīng)歷推動故事發(fā)展,散文《阿長與山海經(jīng)》則是通過敘述者的敘述來推動故事發(fā)展。
魯迅有一篇散文《我的第一個師傅》,一共17段,基本上是通過“我”講故事、通過“我”的講述推動故事發(fā)展,只有第14段的末尾和第15段涉及人物動力元,即:“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式,向我大喝一聲道:‘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哪里來???’”(26)通過三師兄的獅吼,使“我”頓然醒悟。 只有這一段,出現(xiàn)了人物動力元。之后再次回到“我”:這真是所謂“獅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數(shù)尺或數(shù)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yōu)槭裁从写笮?。?jīng)此一喝,我才徹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fā)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保?7)“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jīng)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28)完全通過“我”講我的經(jīng)歷、我的故事,我眼中的師傅和他的兒子們。
倘有興趣不妨把魯迅散文集《朝花夕拾》,或沒有收在《朝花夕拾》里的散文找來分析研究,這難道不是經(jīng)典嗎?
注釋
(1)朱自清著:《朱自清散文選集》第107頁。南京,南京出版社,2020年6月。
(3)徐志摩著:《徐志摩散文全編》第22頁。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10月
(2)王彬主編:《中華文學經(jīng)典?散文》(下卷)第419、673頁。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年1月。
(4)(5)(6)(7)林徽因著:《你是那人間四月天》第151、153、153—154、154頁。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
(8)老舍著:《老舍幽默文集》第105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為,1983年1月。
(9)(10)(11)(12)(13)(14)(15)(16)(17)余光中著:《聽聽那冷雨——余光中散文精品選》第113、96、96、96、97、97、97、97、97頁。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4年10月。
(18)(19)(21)(22)(23)(24)魯迅著:《吶喊》第52、52、105、105、106、106頁。鄭州,海燕出版社,2015年3月。
(20)楊朔著:《東風第一枝》第146頁。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年1月。
(25)(26)(27)(28)魯迅著:《魯迅全集》第二卷,第267頁。第六卷,第581、581、581頁。北京,人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