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湖上望江南
舊時江南有兩個地方自有別稱,上海曰“海上”,杭州為“湖上”。湖上者,西湖也。8年時光,乍暖還寒,尋尋覓覓,重整旗鼓,幾度推翻再來,今年3月,我的長篇小說《望江南》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巧得很,踏上了小說題目的節奏——此刻,正是西郊龍井春茶采摘之際、陌上煙雨柳霧飄浮之時。
1991年開始創作“茶人三部曲”時,我并沒有想過,許多年后會再寫一部杭氏家族茶人命運的長篇小說??箲饎倮缴鲜兰o60年代這段歷史,“茶人三部曲”沒有涉及。因為當時的我,尚無能力把握那個時代的茶之調性,也缺乏資料搜集。多年后推出的《望江南》,正展現了這段歷史的風云變幻和華茶發展脈絡。
“望江南”原本是唐代教坊曲名,后來漸成詞牌名,又稱“憶江南”“夢江南”等。唐時當過杭州刺史的白居易有《憶江南》,至今膾炙人口:“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然后便是北宋杭州太守蘇軾的《望江南·超然臺作》了,其中“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之名句,向來被茶界引為格言。而我以“望江南”為題,正是因為對蘇東坡詞中因茶表達的生命態度有著高度認同。因為有茶,生活不會被以往和以后的艱辛消磨了真正的意義。
1949年以后的華茶,的確是起死回生,我盡力想在小說中寫出一組人物群像,也即杭氏家族與茶共生的人物命運。這其中,杭家主人杭嘉和始終是我看重的人物。其實,許多年前,當人們與我探討小說中最理想的茶人是誰時,我就堅定地認為是杭嘉和而不是杭天醉。但我也知道,只有當這部《望江南》中的杭嘉和出現后,完整的茶人形象才得以真正確立。茶人精神有許多種詮釋,但于我而言,最鮮明的特質,在公元8世紀的唐代,陸羽就在《茶經》中告訴了我們——“精行儉德”。茶人不是一個沒有邊界的寬泛的認定,他們具有內斂、自省、寬容、智慧而又有彈性的文化氣質,是我們民族中承擔起君子風范的一類人物樣本。這樣的理想人格并非從某一個時代橫空出世,而是伴隨著茶與人類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在數千年歷史長河中熏陶浸潤而成。這是一種恒常的民族品性,溫良恭儉、漸進漸行。我在《望江南》中努力想呈現的,就是這個大家族守恒的情懷。他們雖然個性不一,命運各異,但在“精行儉德”的茶脈傳承上,是一以貫之的。
我沒有刻意避開時代的風云際會、茶在其中的波瀾起伏以及茶人命運的百轉千回,什么樣的命運向他們走來,他們就迎著什么樣的命運迎面而上。而茶的興衰、建設與塌方有時同步進行,有時則錯落呈現。這是個觸底反彈、總體進步的好時段,但茶產業振興與否,并不是我寫作這本書的目的。我真正關注的,是一個中國人,不論歲月如何變幻莫測,都具備的恒常的生命定力以及他們智慧的應變能力。山中生出的嘉木,用水沖泡的茶湯,山水品格與這些茶人同構,使得他們既仁厚又知性。這樣的人,就生活在蕓蕓眾生中,他們也自認為是蕓蕓眾生的一份子。恰也因此,我筆下的茶人,是非凡的人,我只不過想把他們寫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