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視點與審美
內容提要:
王彬先生的散文內化于心,外化于行,用思辨的文字解構歲月厚重而綿長的回聲,特別是作品中的歷史觀、生命觀和濃郁的人文意識,使他的散文擁有了追索古今、反思社會的高地與疆界。他對世相和事物的觀察角度,則讓文本顯得宏闊與幽微兼蓄,無論仰視、平視還是俯視,均直抵生活萬象的斑駁與本相。節奏和韻律是王彬散文的主要審美特征,這得益于他豐富的知識結構和扎實的敘事學功底,使文本形神兼具,意趣盎然。
秦嶺
散文作為一種既古老又鮮活的特殊文體,獨秀于諸種文體的根由,蓋因作家的心靈之舟負載著思想的自由和精神的疆域。散文發展到當下,木秀于林者固然不少,但附庸和嘩眾的表達似乎更為喧囂。王彬先生的散文則表現出峭立、求真、迥異的樣態,給人以深刻而開闊的感受,堪為一樹之高,獨花之味。
格局:高地與疆界
劉勰曰:“屬意立謀,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當“心”不達,“筆”何能與之謀?在我看來,就立觀樹言而論,散文有萬千抵達內心彼岸之法,這就需要作者為文的法度,更需要讓散文文體的尊嚴內化于心,外化于行。
首當其沖的,當然是格局。格局只論大,不論小。
王彬先生的散文彰顯了一種卓爾不群的格局,這使他的為文之道,始終雄踞于思想和情懷的制高點上,在《萬里星辰騎馬回》《往南方的城市去》《顧太清》《岳陽三士》等篇章中,王彬游走于地理與歷史之間,俯瞰歲月的潮漲潮落,用思辨的文字解構歲月內部厚重而綿長的回聲,讀來如穿越于古今時空,共鳴于今昔兩端,探秘于生死內外,而一個個早已凋零于歷史背影的人物,則在作者的筆下幻化為敘事的引擎,讓我們從歷史碎片的逆光中,感受到了腳下土地曾經的亢奮、顫栗與嗚咽。“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王彬不斷回溯于當下與過往,讓歷史陳跡與現代思維互為關照,無時無刻不在拓展思考、追索的疆域。而在無邊疆域的每一個截面上,我們與其說在感受那些或驚天動地、或是非莫辯、或蹊蹺詭異的悲喜人事,毋寧說在感受一種命運。那么,命運都包含些什么?
回答這個問題是有難度的,但王彬化解了這個難度,他把所有的答案都交給了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在那些鼎血宮寒的皇族命運、忠奸無辯的宦官稗事、撲朔迷離的先賢家殤中,我們不難感悟到,生活有高低,命運卻不分貴賤,無論政治的,經濟的,抑或是文化的。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參與者,這是本能,也是宿命。而每個人的命運,無不在屬于自己歷史和時代的帷幕內,或悲,或喜。
朱安是魯迅的發妻,卻命運多舛,長眠于北京的保福寺。在《故園的女人和花朵》中,我讀到了這樣的文字:“每次我經過這里,尤其是夜間乘車從保福寺橋下通過,總免不了產生一種惴惴不安。”這產生于“夜間”的“惴惴不安”,讓我們對“白天”充滿無盡的聯想。
視點:宏闊與幽微
佛家有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有時候,越是氣勢恢宏的歷史反而越卑微如無,所謂“滾滾長江東逝水”,到頭來一片汪洋全不見。倒是某一具象的微物,反而蘊蓄著廣闊無垠的世相。王彬先生的視點縱橫捭闔,他視野里的宏闊與幽微,往往里應外合,融為一體。
在《冬天的樹木》《次第花開》《帶囚籠的歌者》《杜鵑》《烏鴉》等篇章中,作者對動植物的觀察不是在俯瞰,而是在平視或者仰視。面對一草一花、一鳥一蟲,他的凝視或回眸往往從自然界跳躍而出,把目光投向無垠的生命世界,同時又折返到人性的低處。——帶囚籠的歌者,這樣的命題本身就是一曲人性遭際的哀樂,可具體描摹的狀物,卻是小小的蟈蟈。歌唱是美好的,那是對生命最高貴、最自然、最誠實的禮贊。蟈蟈以歌唱的名義向世界發聲,那是它生命的本能,也是它的稟賦。可凡俗的人類卻習慣了蟈蟈在籠子里歌唱,并把玩股掌,引以為豪,得意其中。作者的思考在于“那么,我是否應該把它從小房子里解放出來?而解放出來的結果會是怎樣?”這樣的詰問,借用了人類耳熟能詳的“解放”一辭,但發明囚籠的并不是蟈蟈,而是人。
蕭繹在《內典碑銘集林序》中曰:“事隨意轉,理逐言深。”作者的有些散文,一旦立意成碑,則縱橫說理,理及內外。水杉、垂柳、碧桃、銀杏、臘梅……這些人類足以信賴并給人類生活帶來色彩和品質的植物,都或多或少在王彬的散文中悉數登場。它們和人類一樣伴隨四季,但它們的生命密碼、生長方式、命運去向中,卻預示著人類難以想象的未知因果。王彬這樣表達對一種叫諸葛菜的情愫:“再晚些時候,諸葛菜將會綻放淺藍色的花朵,當然現在尚早,那些花朵只能在我的夢鄉里依稀搖曳而釋放幽微氣息。”生命誠可貴,不止僅僅是人的生命。面對自然界,人何為人?離離原上的一棵小草,一定深諳一歲一枯榮之間的法則和定數,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其實比人類的歷史還要早。
可大自然中的植物,大都沉默無言。“一株曾經被砍去樹冠的柳樹,又長出了蓬勃的樹冠,如果我沒有曾經路過那里,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它曾經遭遇過的不幸。”這是《背簍里的桃花》中的一段文字。這是王彬的替代性發聲,在他的筆下,一草一木,無聲似有聲,無情似有情,無愛似有愛。
我偏偏又想到了“無恨似有恨”。因為王彬的筆觸啟發了我的聯想。作為生命,“被砍去樹冠”的柳樹一定是有知的。面對人類,它有恨嗎?
那么,落葉知秋的是人,還是葉?至少在王彬感悟萬物的散文里,我們能夠見微知著的,已經不止是草芥之命了。
審美:節奏和韻律
缺席意趣的散文,遑論審美。王彬先生散文中最突出的審美元素,一者:節奏;二者,韻律。
劉勰有言:“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作者的不少散文,因懷古撫今,托物抒懷,故而形成個人表達與旁征博引彼此照應的春秋筆法,行文娓娓道來,恰若吟詠。多年來,我曾拜讀過他的《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無邊的風月》《從文本到敘事》《舊時明月》等諸多理論專著和文化隨筆。每次披覽,頓覺吟詠之氣幾乎貫通謀篇布局、行文運句的肌理之中。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的吟詠之氣,更像是在如風如嵐、如鈸如鐃之間,凸現出張弛有致的節奏美和韻律美。可謂開張處,大雪滿弓刀;內斂處,絲竹猶在耳。在《六詔》《兄弟》《紅粉》《梵高的星空》《瓦當,或涂滿蜜和蠟的蜂房》等篇章中,其敘事如高山流水,時時因勢利導,峰回路轉,流珠送翠。他筆下的王羲之、王獻之、謝道韞、楊雄、石秀、潘巧云、魯迅、周作人、梵高等人物,自然成為行文“路轉”之“峰”,而人物命運的某種光環或遭際,則在“峰”里“峰”外,故而,敘事的指向時而傾瀉于被歷史煙云裹挾的峽谷,時而又挽韁勒馬,反觀現實,眺望變數無定的未來。所謂一唱三嘆,盡顯其中。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曰:“氣從意暢,神與境合。”王彬散文中的這種“氣”,發乎于敘事,氤氳于文本,從而神境相連,韻味盎然。考證,覓蹤,訪跡,攬勝……王彬先生對歷史掌故、民間文化了然于胸,隨時都能信手拈來,并成為文本中錦上添花的佐證。在《香光》中,王彬有意轉錄了《武后謀殺表》,讓武則天誅殺近親家族一目了然。在《八通碑》《沈園香碎》等篇章中,面對歷史和歲月的種種迷局和疑點,他引經據典,刪繁就簡,一劍封喉,確保審美意趣的統一性。
語言,是體現行文韻律的載體。王彬的語言精準洗練,兼容現代文化思維與傳統文化要義,故而形開韻合,自成風格。“岳陽樓之下,有兩個小亭子”。這是《岳陽三士》的首句。簡約,明快,決不拖泥帶水。“補種幾株金黃的橘樹,總是應該,應該的吧!”這是《我笑青山》的結尾。兩個“應該”疊追,是叩問,也是喟嘆,如投石問湖,漣漪驟起,這廂看,漸遠;那廂看,漸近。
如此讀來,宛如策馬流連于塵世經緯,望斷南飛雁。
秦嶺,中國作家會員,一級作家。著有文學、影視作品《皇糧鐘》《幻想癥》《相思樹》《透明的廢墟》《走出“心震”帶》等20多部,小說曾5次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12次納入“好書榜”,4次納入全國“農家書屋”,獲小說月報第13(原創)、16屆百花獎、敦煌文藝獎等十余種。20多篇散文作品納入大學、中學語文閱讀試題或范文讀本。多部作品翻譯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