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穿透歷史和生活的光
內容提要:
王彬先生是知名學者,也是筆耕不輟的散文家。他的散文大抵可以歸入學者散文或者文人散文一類。其特質與風格靠近周作人的沖淡美文派。同時,我們也看到王彬先生散文對學者散文甚至整個散文寫作的某種突圍努力。他的散文烙上了鮮明的“王彬式”的獨有特質:個性與文學性融合,有感動人的自我表達,拓展了學者散文的親切感和親和力,隨性、自然又不失雅致和文氣,在缺乏難度和煽情獵奇的當下散文寫作中保持了難度和格調。
石華鵬
王彬先生是一位學者,他在敘事學、中國傳統文化和北京地方文化的研究上頗有建樹,著述多種,他對散文理論和散文現象的研究也多有見地。同時他和有些學者一樣,愛寫散文,常寫散文,出過四種散文集子,形成了自己內容博雅、語言純凈和文質真誠的散文風格。
讀王彬先生的散文之前,我先讀到他的散文理論和觀點。他在一篇文章中單刀直入,認為“中國當下散文創作十分繁榮,然而精品不多”,根本原因“是理論的缺失,沒有理論支持,散文創作必然失去方向與支點”。當下散文創作失去方向和支點了么?這是一個大且嚴重的問題按下不表。他還批評散文中的虛構和虛偽問題。當然,王彬先生不光批評,他一面批評一面建設,提出了許多散文觀點,比如:散文應該是一種智慧的寫作,是人生閱歷與思想境界的展示,而這種展示的背后則是作者性情的流露與表達;散文既要有法度,講究結構、構思、意境等,又需要一種無拘無束、舒放自如的敘事風度;散文是不需要虛構的,作者直接進入文本,散文的底色是本真,這是散文區別于其他文體的根本區別;散文關乎天地萬物,散文又是一種最不穩定的文體;要使中國的散文健康發展,應該從理論的角度考慮而進行突圍;等等。這些觀點我都認可,且深以為然。從這些觀點可以看出,王彬先生確有一種構建當下散文理論的思索。
這些散文觀點現代而開放,既恪守了散文求真重情的本分,又拓展了散文對新經驗多維度表達的可能。可以說,王彬的散文理論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當我得知王彬先生還寫下諸多散文時,閱讀的興味頓時而生,心想:有了散文理論這棵大樹,會結出什么樣的散文果實呢?自己的理論指導自己的實踐,手頭功夫與嘴上功夫誰更勝一籌呢?點點疑慮和好奇促使我讀完了王彬的大部分散文,我由此得出兩個印象:一,王彬先生心手如一,他的散文寫作充分應證著他的散文觀點;二,他有超越意識,他的散文作品比他的散文理論更好。
王彬先生的散文大抵可以歸入學者散文或者文人散文一類。行到某地,想起某人,遇到某事,觸及某物,總能勾起他無端的遐想,由眼前世界游移到時光深處,引經文據典籍,古今中外,敘述議論交替登場,在他思接千載、神游八荒之際,地、人、事、物之精神之趣味之性情便浮現紙頁之間。這是學者散文的特質與魅力。學者散文由現代文學史上一批著名學者開宗立派并將其推入一個高峰,至今鮮有人超越。錢鐘書的才子幽默派、周作人的沖淡美文派、俞平伯的新古典派等等,都是學者散文的宗派之支,近百年了,我們仍在閱讀他們,從那里獲取知識、智慧和思想的養分。如果將王彬散文納入學者散文這一脈系考察,我們發現,王彬散文的特質與作派靠近周作人的沖淡美文派。周作人散文中的那種博雅、豐厚的內容,純凈、華美的語言,以及明朗、清晰的文章氣息,都在王彬散文中得以保留和承續。周作人曾說:“學我者病,來者方多。”王彬散文并沒有刻意去“學”周作人,只是文章氣息和散文主張不謀而合而已。
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王彬散文對學者散文甚至整個散文寫作的某種突圍努力。學者散文學識學養豐厚,講究理性理趣,思想性和啟蒙性突出,這是優勢和長處,但對讀者來說,有時候顯得有些“硬”,掉書袋,呆板。王彬散文在承續學者散文優勢長處時,有意思地讓散文“柔”起來,增加感性部分,更加突出作者個性與文學性,更隨意,更自由,從而也讓散文具有了“純凈的,安靜的,從容的,娓娓道來,恬淡自然,蘊含生活味道”(王彬語)的氣息。讀王彬散文,你能感受到人文合一的境界,他的散文背后就站著的就是他這個人,他的知識構成、學識修養、恬淡性情,以及他的認真和較真,都藏在文字里呢。另外,他這個人背后文章的樣子,天經地義地就應該是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般文字。
是否所有散文家心中都有一個條分縷析的好散文標準,我不敢說,但作為學者,王彬心中好散文的標準明確且明晰,概括起來有這樣一些關鍵詞:真實、智慧、舒放自如、見性情、有態度、從容恬淡、認知和思考的穿透力。如果順著這些關鍵詞去感受和解讀王彬的散文,都能落到實處,都能找到例證,就是說他的散文是他散文觀點的最佳例證,反過來也成立,他的散文觀點是他散文的最佳評論。
我以為,王彬先生散文具有兩個最大特質。一個是:一束光。他的文字如一束光,光有兩個功用,照亮和穿透。照亮者,是聚光燈,聚光是一種表達的選擇,讓被忽略或被遺忘的人事在作者手中重新被發現和喚醒。穿透者,是X光,是射線,穿透人事的本質,是一種思考力。王彬說:“好散文是穿透生活的光。”這是個好的說法。他的散文不僅僅是他說的“穿透生活的光”,完整起來說是——照亮和穿透歷史與生活的一束光。他的一些出色的散文,比如《紅粉》《翠屏山》《顧太清》《沈園香碎》《舊句什剎海》《帶囚籠的歌者》等等,都有一個明確的寫作路徑,先由現實生活起筆,去到了一處景點或某地,然后由人文遺址引發思緒,便進入歷史深處的人物和事件中去了。所以說,他的散文總是行進在歷史與現實生活的縫隙間完成兩項工作:一是發現和喚醒即如光一般照亮被忽略或遺忘的歷史人文和現實故事,二是思考即如光一般穿透人文舊事和現實生活,傳遞某種真知灼見和人性認知。
僅列舉《沈園香碎》一例,我們就能清晰地看到王彬散文對這兩項工作的完美勝任。去紹興,當然得去拜謁魯迅故居和陸游沈園,寫紹興,大概也離不開寫魯迅的百草園和陸游的愛情悲劇故事,但《沈園香碎》避開老路,以一個作家聚光燈般地眼光去發現新的內容,他寫同處一個街巷、同為兩個大作家的妻子唐婉和朱安的各自命運,將隔著七八百年光陰的兩個女人聯系和對比起來書寫,兩人同在一個空間地域,人生命運卻迥異:唐婉,一生都被一個男人所思念;而朱安,一輩子都被一個男人所冷漠;結果呢?前者選擇了逃離,后者選擇了堅守。如此的寫作視角和敘事選擇,文章一下子有了一種巨大的敘述空間和閱讀魅力。——這是文章的發現之美。接下去,王彬在深入描述兩個女人與陸家和周家的種種遭際之后,發出了自己思考的聲音:“因為母命,不得不同自己不喜愛的女人結合。因為母命,又不得不同自己心愛的女人分手。在南宋,在理學昌盛的時代,我又奇怪,何者唐婉又可以再嫁,而后半生有托,較之朱安,魯迅的原配夫人似乎更現代化一些。”如此思考具有了一種穿透力,涉及到了深層次的問題,比如兩個時代的思想背景對女性自我選擇和自我解放的影響,比如兩位大作家的情感價值取向對兩位女性的命運影響,等等。文章上升到了由“個體”到“類”的形而上的思考領域。——這是文章的思考之美。
另一個特質是:一扇窗。王彬先生說:“我認為文章是一扇窗口,通過窗口可以觀察到作者的內心,看到他對人生的認知,對宇宙的探索。”所言甚是。一篇文章就如一扇窗口,透過窗口,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文字所描述和敘述的世界,更重要的是還可以看到文字背后站著的那位作者,看到他的“三觀”,看到他的性情,看到他的喜怒哀樂。散文是否具備了這樣一個窗口,既是檢驗散文作品是否真誠、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塊試金石,也是衡量散文是否具有閱讀吸引力和閱讀興奮點的標尺。我們讀王彬的散文,總能讀到文章背后站著的他,他坦率、真誠、有見識、有是非,每每讀到一些生動的細節所表現出來的作者的內心和性情,要么莞爾一笑,要么感動油然而生,如此種種,可能是散文抵達的另一重境界了。
比如,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憤怒:“這豈是人做的事?這樣的人,在我們的教科書里,卻稱之為英雄,將這樣的盜賊稱之為英雄,難道還有一絲一毫的心肝嗎?”(《翠屏山》)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頑皮,作者寫寧夏沙湖,寫了梭羅和陶淵明的種豆之后,在文末“玩笑”:“對這樣的話,陶先生認可嗎?應該會吧。那么,沙湖認可嗎?我想也當會認可,并這樣朗聲說道:歡迎您來沙湖,旅游、度假、定居,種花、種樹……當然啦,種豆子也可以。”在寫各種小動物的文章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作者的憐憫之心、散淡之性情,等等,等等。
王彬先生十分重視散文中的“我”(這也成了他散文的一景),他的散文幾乎變成了“我”的世界——說“我”和“我”說。從他的散文我們可以看到:第一人稱敘述,呈現出我的經歷,我的生活,我的內心世界,我的認識,我的情感等等。或許因為對“我”的袒露和執著,他的散文具有了真實和親和的巨大吸引力,破除了當下散文中虛偽泛濫和虛構當道的不良習氣。或許,“我”才是散文中的一扇最美窗口吧。
王彬先生散文的語言特質我們也必須提到,他的語言趨向俗白,簡潔,純凈,但又不失文言的那種古雅,遒勁。他的散文中,拉家常體、說話體的“俗”與詩詞句體、古文生僻體的“雅”自然交融在一起,既脫了學者散文的“生僻”,又離了大眾散文的“寡淡”,形成了一種不俗不雅、亦俗亦雅的具有豐厚意蘊和平實語感的獨特語言。
毫無疑問,王彬先生的散文尤其以《袒露在金陵》一書中收錄的代表作品成為中國散文界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存在,盡管他的學者身份有時蓋過了他的散文家身份而被忽視,但是他的散文烙上了鮮明的“王彬式”的獨有特質:個性與文學性融合,有感動人的自我表達,拓展了學者散文的親切感和親和力,隨性、自然又不失雅致和文氣,在缺乏難度和煽情獵奇的當下散文寫作中保持了難度和格調。如此散文,有什么理由不被更多的讀者讀到和珍藏呢?
石華鵬,1975年5月出生,湖北天門人。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1998年開始寫作,在《文藝報》《文學報》《文學自由談》《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評論、小說、隨筆300余萬字。出版隨筆集《鼓山尋秋》《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時代》《大師的心靈》《遇見》,評論集《新世紀中國散文佳作選評》《故事背后的秘密》《文學的魅力》《批評之劍》。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評論新人獎等。中國作協會員。現任《福建文學》常務副主編,《海峽文藝評論》主編,福建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