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鴨綠江的英雄老人
深秋的周末,我到家中看望師鎮英老人。老人雖已是耄耋之年,但身板硬挺、聲音洪亮,身穿一件紅毛衣,顯得莊重、寬厚和慈祥。我能結識這位曾跨過鴨綠江的志愿軍女戰士,深感榮幸。因為我早已知道,她十幾歲就參加了八路軍,經歷過戰爭的考驗。前不久,老人在女兒陪伴下,走進電影院觀看影片《長津湖》,激動得熱淚盈眶。老人入戲太深,對影片提出微詞:“赴朝時,志愿軍乘坐的列車有上下鋪,這不符合她當年赴朝時的真實情況,志愿軍坐的都是悶罐子車,沒有床,沒有椅子,都是席地而坐。”
老人在音樂學院附中工作的女兒告訴我,當年,母親在朝鮮戰場上,耳朵被美國飛機投擲的炸彈震聾了,當時沒有治療條件,左耳從此失聰,平時說話聲音很大,有些話還需要“翻譯”。老人一開口就是當過兵的人,沒等我發問,就開門見山地說,你想知道啥,我就回答啥。可老人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從她的抗日革命家庭,那一段段血染的風采說起,瞬間把在場的人帶入70年前的抗戰烽火之中。
師鎮英老人祖籍山西汾陽縣,父親出身于書香門第,是一個開明紳士。1937年,日寇侵占了山西,老百姓誓死不當亡國奴,紛紛報名參加八路軍。1938年,她的大哥和二哥一起參軍,哥倆兒都上了抗日軍政大學。畢業后,組織上派他們回到老家開展抗日工作,大哥和二哥都是地下黨,都有公開身份作掩護。大哥在離村三四十里地的一所學校當教師,二哥開了一家面粉廠,為黨做了很多工作。大姐是村婦救會主任,經常給大哥、二哥傳遞情報,站崗放哨。
那年,二哥因叛徒告密而被捕,關押在大西北的大牢里。母親帶著她去探視,在監獄里,見到二哥遭五花大綁,繩子都快把脖子勒斷了,母親心如刀割,哭成淚人。后來,在黨組織的營救下,二哥被釋放,出來后又繼續為黨工作。他們全家共7個兄弟姐妹,一個不少都參加了革命。
15歲那年,二哥送她參加了八路軍。當時叫人民劇社,后來改名叫呂梁劇社,也就是部隊文工團,因是農村孩子,頭腦簡單,沒聽過多少革命大道理,就有一個單純想法,大哥、二哥都是干革命的,她也應該跟著干革命。當時演出的節目多是連說帶唱的小歌劇《血淚仇》《白毛女》,她個兒高,有點壯,沒飾演過喜兒,光演黃世仁的娘。
在呂梁劇社呆了一年多,因為胡宗南要占領延安,組織上集中兵力保衛延安,保衛毛主席!所以就解散了劇社,讓同學們有家的回家。組織上想把她送到公校,可她惦記母親和弟弟就申請回家了。家里也不太平,國民黨和地主還鄉團迫害老百姓,村里的人被迫躲進了山里,她剛到家就跟著母親躲進大山,不幸又患了傷寒癥,發高燒昏迷不醒,連母親猝然病逝都不知道。可憐的母親,臨死也不知道二哥也已為革命事業犧牲了。那是1946年土改前夕,二哥領導農民“減租減息”,地主還鄉團瘋狂報復。一天夜里,還鄉團來了幾百人,把正在開會的二哥和其他同志堵在屋里,二哥他們手里沒有槍,赤手空拳,竟被還鄉團活活打死了,然后用汽油點著了尸體。大姐和三姐去收尸的時候,看到二哥全身被白布纏裹著慘不忍睹。大姐和三姐怕母親接受不了就一直瞞著,所以母親臨死也沒想到二哥早已不在人世了。大姐趕了一輛馬車,跑了100里地把她接下山回家,可家里基本沒有親人了,原本是個大家庭,可為了抗日,一家人都出去革命了,是村里出名的“革命家庭”。現在,家里只剩下一個干了三十多年的長工和一個干娘,還有年幼的弟弟,她回家就成了弟弟唯一的親人。不幸的事接連發生,敵人要搞強化治安,不斷地抓人。村里想暗中保護革命家庭,但也保護不住。有一天,有人來到家里說要帶她去談談,她只好跟著他們走。村長出面要帶她去,說是去縣城,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才知道,這是敵人的一所監獄,樓上樓下,充斥著被嚴刑拷打的人的哭叫聲,被抓進來的理由五花八門,先抓進看守所再說。當時她還沒有入黨,只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共產黨。
開始過堂了。審訊的人問:“你為什么回來?”敵人知道家里已經沒人了,她又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所以這么問。她回答:“父母都不在了,弟弟沒人管!”敵人接著問:“你是不是共產黨?”她也害怕。雖然參加了呂梁劇社,但也沒有人講更多的革命道理,也沒有書報可學習,就是農村孩子,小學四年級水平。敵人就反復問:“你為什么回來?你哥哥和你姐姐是不是共產黨?”她想既然說不出來,也不能瞎說。第二次過堂,敵人拿來一個板子,放在旁邊嚇唬說:“你是不是共產黨?說說你家里的情況!”她平靜地說:“我父母都死了,哥哥們的情況不了解、不知道!”敵人要打她,她說:“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在監獄里關了四十多天,開始第三次過堂。敵人讓她跪下,頭抵著墻,敵人拿著熨斗式的鐵板子,要往她的身上砸,她還是那句話:“打死我也不知道!”敵人沒有再動刑,兩天后,她被放出來了。
她們那兒有早婚的習俗,十六七歲就結婚了,鄰居問她為什么不結婚?她說不能結婚啊,家里沒有吃的,她用牲畜飼料和村里人換點豆子,和弟弟忍饑挨餓,勉強度日。堅持了有一年多,無論多苦,她認定還是要參加八路軍。她聽說部隊在賀龍中學征兵,就去報了名。征兵的同志問:“你為什么當兵?”她說:“大哥和二哥都是八路軍,都為革命事業犧牲了,我也當過八路軍,還被捕過,可我都挺過來了。”征兵的同志聽完很受感動,就把她收下了。
大哥和二哥都是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奉獻出寶貴生命的共產黨員。大哥是在解放太原時犧牲的,年僅32歲;二哥犧牲時,只有28歲,還沒有結婚。如今,汾陽縣烈士紀念碑上,刻有大哥和二哥的名字。她第二次入伍后,考上了西北軍政大學的西北藝術學院,因為她有參加劇社的經歷。1949年下半年,全國雖然解放了,可國民黨留下很多潛伏特務和土匪,部隊組織了南下文工團,她積極報名,被組織批準。部隊大多是步行軍,也坐過火車。大概走了兩天,走到四川成都,她到了軍管會的文工團二隊,成了一名女文工團員。她隨部隊到了重慶,有些人服從命令去了阿壩剿匪。文工團演出的節目是《劉胡蘭》《白毛女》,她演劉胡蘭的母親、黃世仁的母親,在重慶演劉胡蘭母親上墳的戲,她唱得入戲了,哭得下不了臺。
1949年12月,她正式入黨,剛滿18周歲。她入黨算是早的,因為有前段的歷史,有家庭的背景,再加上她的表現。1950年,她老伴兒所在部隊的戰斗文工團到成都招生,要求是黨員,只要一位女同志,她完全符合條件。就這樣,她和老伴兒就在一個部隊工作了。
1951年年底,她就赴朝了。那時上甘嶺戰役還沒結束,他們的任務就是下坑道,代表軍首長慰問志愿者戰士,文工團戰友兩三個人分在一個坑道,就在坑道里為戰士演出節目。劉胡蘭的妹妹和她是一個部隊。在朝鮮戰場上,她給受傷的戰士獻過血,當時的戰役是攻打老土山,隊長帶著她和幾個戰友剛出坑道,敵人的飛機就扔下炸彈了,她的胳膊被炸傷,左耳被震聾,永遠治不好了。她為被炸彈皮崩傷了的戰友包扎、喂水,戰士一個挨著一個,等候命令,一呆就是兩三天,也不脫衣服。剛去朝鮮時經常鬧肚子,也沒有辦法處理,沒有褲衩,就是一條軍褲,方便時就找一只小桶。那時候的艱苦,可不是現在人們能想象得到的。比如伙食,堅守在坑道里,就是吃壓縮餅干,后來能吃到饅頭和米飯。炊事員每天天不亮,就要到外面接坑道里的水來做飯。
老人于1953年回國,1956年部隊大批轉業時,被組織分配到天津工作。結婚時,她已經29歲,是正排級,老伴兒是副連級。剛到天津,就搞農村合作化,1957年,她被下放到南郊南馬集,那兒有戲校的、梆子劇團的,人家周六就回市里的家了,她不回家,仗著身體健康,和村女書記一起工作。“我啥農活兒都會干,干得死心塌地。老伴兒當時因關節炎離開部隊,到陜西話劇院任院長,為了和我團聚,放棄了自己理想的工作。”老人說,“我這輩子沒有什么遺憾,我找到了自己心愛的老伴兒,和我一輩子同甘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