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游《深渡驛》并懷張說
只吟詠小詩一首,就可以把一處山水推向高處,并使它名揚四海,這是我們古代詩人用情為詩的高超之處。因了他們心中懷有山水,是大山大水的癡情戀人,也是衛士。也因了他們的吟詠,一些山水,至今被保護得完好無損,就是例證。而現代詩歌,有時缺乏這樣的功力。用洋洋灑灑千百行詩作,描摹一處山水,讀之空空,記不得一句。其原因,或許于形與神的脫節之上。也就是說,見形而不見魂。歷來詠詩,情到極處,才會有佳作,反之,白水一杯,飲之無味。我也算做寫詩之人,這一生大概寫了幾千首詩作,也涉及到很多名山大水,然而,所留傳的沒有幾首。讓人記得的也只有《登八達嶺》《騰格里沙漠》《彩石》《大漠暢想曲》等幾首而已,想來汗顏。覺得,對不起養育我的這一片大好河山。如今,余老了,無力涉足大山大水,尤其登臨,已成空談。對于云水中的高山峻嶺,只剩下仰視的份了。于是,只好在夜深人靜時分,重溫古代詩家的山水名詩,來充實蒼白的生活內容。有時潛入詩行之間,神游它一番,來彌補無力登臨的遺憾。譬如,夜吟唐朝詩人張說的五律《深渡驛》就是。閉目神歷他的所見所聞,體會他心中的喜與憂,也生頗多感慨。因為喜歡,亦配上簡曲低吟淺唱,來自我陶醉。這樣的時候,自己覺得,也身在夜的深渡驛,感受那種空曠靜謐之美。也學枕上高枕,來聆聽那里的江聲、風聲、猿猴的啼鳴,以及秋葉落水的咻咻之聲。那美妙的自然之聲,會把你的靈魂帶往不可知的安詳之地。
張說,唐朝詩人,宰相,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是西晉司空張華后裔。前后三次為相,執掌文壇三十年。病逝時64歲,成為開元前期一代文宗,與許國公蘇颋齊名,號稱“燕許大手筆”。他可不是只知自我張狂、現炒現賣、內里空空的飯桶文宗。他一生寫了很多留傳后人的佳作,《深渡驛》即是其中一首:“旅泊青山夜,荒庭白露秋。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猿響寒巖樹,螢飛古驛樓。他鄉對搖落,并覺起離憂。”
深渡是地名,為漢中入巴蜀金牛道交通要驛,位于古大、小漫天嶺之間,在今四川省廣元市北朝天鎮南,嘉陵江東岸。驛,即驛站。我曾到過嘉陵江東岸,據說距離深渡這個地方,不甚遠了,只是會議安排得緊,不得離去。不然,去到那里,住上一夜,體驗一下張說所感受到的青山泊居之夜的那一氛圍,豈不美事一樁。不過,隨詩人的詩意描摹,神游它一回,也算是一種游歷吧。
這一天,詩人乘船走了一整天的水路,在傍晚時分,到達深渡這個地方。于是下船,泊居客棧。青山里的驛館之夜,是靜悄悄的。庭院里,顯得些許荒蕪,看來夜泊之客船,也無幾艘,不會像長江三峽的萬縣碼頭那般的燈火通明,笛鳴人喚。這里,正值白露時節,荒庭孤零零立于夜色之中。秋風從江面,一陣陣地吹過,顯得蕭疏而冷冽。住屋,幽深且靜謐。但月光,還是透過窗欞,照了進來。水路一天,詩人不可能不感到疲憊。于是上床,熄滅燈火,準備就寢。然而,詩家的神經,往往是敏感的,甚或有些脆弱。想起那些不得意的往來之事,睡意一下子又飛了。耳朵,卻格外聰穎起來,連風吹草葉的輕微音頻,也都收之在耳。隨之,他將枕頭墊得高高的,去聆聽江水幽幽的流動之聲。猛然覺得,水聲似乎不在夜之江域,而是在自己的血管里。此刻的詩人,是孤獨的,猶如這一江寂寥的江水,幽幽自流。有些無助的思緒,也同江水一起悄悄然地翻起一些些浪花。不過,這時的張說,不僅是一位敏感的詩人,更是一位超凡脫俗的思想家。他嚼著那些使他不開心的繁雜往事,又一一把它咽了回去,并去消化掉。他有這個本事,會把寂寞與孤獨調動為人生日常,來下酒。的確,享受孤獨,往往是智者的強項。因為,孤獨使人清醒,也使人深度思考。人孤獨時的思考,經常會推開人生路上沉重的那扇門,拓出一條新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一人生體驗,的確與智性有關。人的智性,在孤獨時最為明晰、練達。為什么古代謀士,多在深山老林里獨居?原因或許就在這里。
深渡驛,是驛站,也是渡口。它處在青山深處,畫面感極強,也極具哲思內涵。你看,明月高照幽藍色的連綿山野,顯得粗獷亦溫柔。秋聲處處,攪動著這一山的靜謐。你聽,從不遠處的寒巖樹上,傳來猿猴們的啼鳴聲。與江水的流動聲,混合在一起,使這秋江之夜,更加深沉起來。猿猴們當然不知,有一位大詩人正在用心聆聽它們的啼叫,并設想它們在傳遞一些怎樣的信息。此乃言者無意,聞者有心吧。猛然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年的晚秋時節,我們一幫作家詩人,去游湘西猛洞河,此處山高林密,紅葉燃于高嶺與低谷,河水咆哮著在往前沖騰,突然有一群金絲猴,出現在我們面前,并且伸手討要食物,有一位女詩人,將手里的香蕉遞給其中一只。它沒吃,卻跳到另一只母猴那里,將香蕉遞了過去,而后耳語一番,那一定是情話,我們不該窺聽。于是,女士感慨:瞧見沒有,列位男士,這就叫愛情,學著一點兒哈。這一鏡頭,不知為什么,留在了腦海,至今不忘。而深渡驛的猿猴們在說著什么?當時的詩人,所聯想到的一定比我們更為豐富吧?在深渡驛的深夜里,不僅有猿猴的啼鳴,更有亂飛的螢蟲,它們的飛姿,也使寧靜的山野有了一些動感。透過窗欞望將過去,秋葉在飄落,紛紛揚揚地在飄落。這不能不使身為他鄉客的詩人,心生鄉愁,也就是他自嘆那樣:“并覺起離憂。”
神游,即夢游。人,有時走神兒,也就是進入了片刻的夢幻狀態。夜讀《深渡驛》,隨古人張說游他一回深渡驛,真是心曠神怡,也真心佩服他的真情實感和捕捉意象的超凡功力。如今的深渡,絕然不會是昨日那般的幽深而寧靜了。現代化的氣氛一定很盛,而原生態的成分,相對會弱一些。如斯,昨天的深渡,留在了張說的詩行里,是記載,也是念想。這般幽靜詩意的泊居,我們是很難享受到了。有一次,乘游輪夜過三峽,我猛然羨慕起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那般的境遇。“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昨天已去,不可挽留。我們該記住并去重溫的,何止是《深渡驛》這般的夜泊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