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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文學》2022年第3期|王劍冰:云南筆記
    來源:《湖南文學》2022年第3期 | 王劍冰  2022年03月17日08:09

    胡竹峰題記

    見到王劍冰,總想起初讀《絕版的周莊》時候的驚艷。那時候我不到二十歲,那樣的行文那樣的造句,讀來真熨帖。

    二十幾年過去,我如今人到中年,王劍冰先生依舊年輕,新作不斷。經歷過人生悲喜酸甜,歲月沉淀后的文字變得愈發沉謹。王劍冰的腳步從來不曾停歇,對山河大地的書寫越走越遠,字里不變的風神還在,是一如既往的文藝性,又生動又靈氣。那些文章,不大談哲理,談一點家常瑣事,有出脫心,偶爾極繁,如一卷山水花鳥,偶爾頗簡,淡香疏影不過幾筆。

    見過幾次王劍冰先生,人如其文,凡事平易而近人情,話極少,而文采敏捷。不多時就看見他的行旅隨筆,拙誠中有嫵媚,總讓我想起老一派人的文字。

    我偏愛老派人文章。

    有個階段我讀了大量朱自清和葉圣陶先生的文章,他們的讀者大概不多了,很多聰明的人不喜歡那樣的寫法。

    王劍冰,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鐘山》《花城》等發表作品,出版著作《塬上》等四十三部,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上海高中語文課本,刻于江蘇周莊,《吉安讀水》刻于江西吉安,《天河》刻于湖北鄖西,《洞頭望海樓》刻于浙江洞頭,《陜州地坑院》刻于河南陜州,《觀音山》刻于廣東觀音山,《朝歌老街》刻于河南淇縣,《時光里的黃姚》刻于廣西黃姚。獲首屆冰心散文獎,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第三屆豐子愷散文獎,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云 南 筆 記

    王劍冰

    尚 火

    純粹的哀牢山深處,車子幾多盤旋。

    路上不停地有人緊急下車,可憐的胃囊都要交給野草山溪。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多的經受不住大山的人。或還是因為哀牢山。

    多少次來哀牢山,卻是每一次都讓人有一種恍惚,總覺得不是。

    那些花腰傣,那些哈尼歌舞,那些世界上最絕妙的梯田,那些至今仍然居住在山頂、睡在干草中、一輩子不愿下山的苦聰人,還有二十年前我曾經參與過的一夜狂歡的彝族火把節,都是在這片大山中嗎?

    那么我要醒一醒了,重新理清我的思緒,我先要辨別我的位置,我所要去的方向。

    終于漸漸弄明白,我上邊所說的,都是在這方圓百里的大山中。而我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不斷地來,不斷地走,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探尋,卻還是沒有真正摸清楚哀牢山的模樣。

    哀牢山,太深厚,太崇高,太神秘,太艱難。包括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有著多種崇尚的人們。

    其中就有尚火的彝人,說到火就可以想見這個民族的古老,他們對火的崇拜、喜好,是直接與生活有關的。所以我們艱難地進入哀牢山腹地楚雄州雙柏縣,來尋找顯示著原始元素的符號。

    在這片土地上走,光深吸氣就夠了,不久就會感覺呼出來的氣息已經帶有了那種爽爽的濕潤。

    一大片的茶園,濃濃的,泛著綠色的光。大山深處的茶是云霧雨露滋潤的茶,端起茶園主人的美意,還沒入口,就有一種清新入心了。而后在茶園中轉,撫摸著或者說是呵護著從林間打來的陽光,那陽光疏疏離離地散在翠葉上。有人采了一芽,直接就放在了嘴里,而后一聲贊嘆出嗓。

    茶園是序曲,延展部在后邊。那么就再次上車,再次盤旋在大山中。

    上到一個高處,車子不再前行,終于到達了法脿鎮小麥地沖村,下車一步步爬上一個高處,上面竟然是平坦的,新采的松針鋪了一地,散出清新的味道。這是山寨舉行祭祀節會的場地,我們在這里要看儺舞表演。

    儺,那個漢字中最神秘的字,表示著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禮。走這么遠,這么艱難,就是沖著這儺舞而來。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經歷過原始社會階段,有過信仰原始宗教的歷史,并產生了本民族的宗教職業者巫師,巫師為驅鬼敬神、逐疫去邪所進行的宗教祭祀活動,便稱為儺或儺祭、儺儀。儺師所跳的舞便是儺舞。

    尚火的古村點起了熊熊篝火。有了火就有了一種熱烈,一種神秘,一種期待。這是一個“倮倮”支系的彝人,我們要看的,是他們的“老虎笙”,一種圍著篝火的關于虎的儺舞。

    據記載,早在六千五百年前,也就是傳說中的伏羲時代,居住于青藏高原和西北一帶的氏羌人創造了一種文明,它的象征就是虎,之后,伏羲的后代逐步向西南遷徙,隱入云貴高原和四川南部,演化成今天的彝族等民族。云南少數民族的圖騰崇拜中,崇拜虎的最多,白族、哈尼族、彝族、拉祜族以及滇西北永寧摩梭人等,都以虎為自己的圖騰崇拜。其中彝族的虎文化歷史悠久,彝族崇虎敬虎,以虎為其祖先,認為天地萬物都是老虎創造,覺得自己是老虎的后代,自稱“倮倮”,也就是“虎族”。雖然同樣以十二生肖紀年紀日,但是為首的不是鼠而是虎。彝族尚黑虎,舉行祭祖大典時,大門上懸掛一個葫蘆瓢,凸面涂紅色,上繪黑虎頭,以示家人是虎的子孫。

    雙柏的小麥地沖村這個彝族支系稱老虎為“倮馬”,傳說早年當地的彝族頭人都要披虎皮,死后以虎皮裹尸進行火葬,表示生為虎子,死后化虎。每年農歷正月初八至十五,是這個彝族“倮倮”支系一年一度的“虎節”,虎節要跳“老虎笙”。

    鼓聲再次響起的時候,一群漢子跳了出來,他們的臉上、手上、腳上分別用黑、紅、紫、白等顏料畫著虎紋,身上披著用灰黑色的氈子捆扎成的有虎耳、虎尾的虎皮。火勢愈發猛烈起來,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紅色的火舌躥向了天空。這群“老虎”開始圍著火堆起舞。

    老虎笙的舞者從全村成年男性中選出,由十八人組成。這十八個人扮演的角色各有不同,一個人扮演“老虎頭”,八個人扮演“老虎”,兩個人扮演“貓”(一只公貓和一只母貓),兩個人扮演“山神”,還有四個鼓手一個敲鑼人。老虎笙是彝族虎圖騰的“活史料”,它既是祭祀性舞蹈,自娛性也很強。由于彝人常年生活在大山中,刀耕火種,也就保留了古老的傳統和生活方式。所以儺舞既古樸又原始。

    頭人在解說著他們的儺舞,在他們的意識里,世間的萬物都是虎死后化成,虎頭化天頭,虎尾化地尾,虎皮化地皮,虎血化奔騰的江河,左眼化太陽,右眼化月亮,硬毛化森林,軟毛化青草,肌肉化肥沃的土地,骨頭化連綿起伏的山梁。“虎節”的儺舞就是接虎祖的魂回來和彝人一起過年。

    老虎笙由接虎神、跳虎舞、虎驅鬼掃邪和送虎四部分組成。其中有表現老虎生活習性的虎舞——“老虎開門”“老虎出山”“老虎招伴”“老虎捉食”“老虎搭橋”“老虎接親”“老虎交尾(性交)”;還有老虎模仿人生產生活的舞蹈,含有“虎即是人”的文化意蘊,“老虎馴牛耕地”“老虎耙田”“老虎播種”“老虎栽秧”“老虎收割”。那些夸張的動作,顯示著原始的野性,使人從中深刻感受到舞蹈的快樂。有些動作由慢到快,力度由弱到強,直至高潮。

    他們不時還會發出陣陣吼叫。現場顯得紛攘而凌亂,而這紛攘中有一種氣勢,凌亂中有一種俊美。硭鑼和羊皮扁鼓緊湊地敲,使得那種野性更加張狂。

    火與虎,成為走進哀牢山的人心中深切的記憶。

    火,仍然是火。

    犁鏵正在火中漸漸燒紅,有人用火鉗取出,高高舉起,猛然摜在地上,地上的綠草即刻冒出了青煙,接觸松樹的青針,立時燃燒起來。離得近的人感到了那種灼熱。而巫者卻光著兩腳,用腳去親密。人的腳踩上那滾燙的鐵物,竟然沒有聽到皮肉的燒焦聲。

    怎么,還要用舌頭去舔?眼見得巫者伸出了舌頭!閉上眼睛吧。

    過后問仔細,舌尖和腳上都沒有涂抹任何物質,他們十分認真地保證,說完全是巫術。我還是搞不明白。

    合個影吧,真正的大山深處的彝人。

    看到一個氣度不凡的人,著黑衣,戴寬大的帽子,帽子上遍插鷹羽,兩只山鷹的硬爪順著耳朵垂下來,爪上尖甲凜凜如生。這是山村的頭領。頭上所戴,是老輩頭人傳下來,已經傳了好幾代人。可以想見,多少年前的那只雄鷹有多大。

    我們圍起頭人,好好聊一聊,關于火,關于虎,關于鷹,還有彝人的生活以及哀牢山的廣大。

    山寨在滿是松針的竹篷里擺起長街宴,都是山里的特產。

    敬酒的歌兒唱起來,一波波地起高潮,熱情張揚,氣氛濃烈,不想喝也不行。

    周圍滿是金黃的苞谷,一串串高高地掛著,掛成了景象。不遠處還有灰灰的草垛,粉白相間的房屋在山坡上,彩紋雕飾,鮮花滿墻,顯現著彝人的新生活。

    大大小小的水塘在周圍亮閃,整個天空都映了進去。

    這是哀牢山深處的世外桃源。

    不能在這里久留,久留會舍不得離去。

    韻 致

    很難想象海拔數千米的高原上會有一個極像江南水鄉的地方,當后來我把照片一幀幀洗印出來,許多的景象與江南的周莊都驚人地相似。潺潺涌涌的流水,老舊的石橋,灰色的民居,古樸的人家。中國幅員廣大,相隔萬水千山,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生活習性,如何相約一般造就兩個秀麗的水城?

    無疑,都是利用了水。周莊利用了泱泱太湖水系,使湖水穿巷過廊,纏繞于小鎮的生活里;麗江則利用汩汩山泉,長年噴涌的黑龍潭水依地勢被人們框在了一條條溝渠中,順著這些溝渠建構成一條條小街和廊坊。

    初建者的構思是如此精到,實在是讓人嘆服。傳說周莊的沈萬三曾被朱元璋發配到云南麗江,他帶去了江南的風俗和生活習慣,甚至昆曲的戲班,納西古樂中就有昆曲的音聲,那么麗江水城的完善是否也與他有關呢?我沒有研究其中具體的時間,只是隨便地想一想而已。

    在我的感覺里,江南小鎮展現出十足的秀意,麗江古城則帶有更多的拙樸。小鎮構屋多用磚,古城建房多用石;小鎮的水柔而軟,古城的水涼而硬;小鎮人說話吳儂細語,古城人出口渾厚粗聲;小鎮人性情溫和,古城人肝膽火熱;小鎮四面環水,古城八面圍山;現在想起來,連風都是不一樣的,連太陽都是不一樣的。

    因而我說,麗江古城是男性的,江南小鎮是女性的。

    相同的是,這兩個地方都過多地來了旅游者,過多地來了外國人,讓人想起一首叫《蝶戀花》的歌子,讓人想起“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諺語。在麗江,我甚至看見“老外”開起了“茶吧”。“茶吧”都不大,十幾平方米的一間小屋,鄰水鄰街,“老外”懷抱一把吉他,很客氣地迎你光臨。想象不出,在這個地方能掙多少錢財。也許這是“老外”的一種享樂方式,在傳說中的香格里拉的地方,靜靜地品味東方的古樸與神秘,相對于西方一片紛擾繁雜,無異于脫胎換骨后的幸福。

    麗江城內,這樣悠閑自在的“老外”真是隨處可見,或單個一人徜徉于街頭小攤,或三兩個人坐在小茶吧前品茗閑談。他們在不慌不忙地利用時間,或者說在享受時間,比之國內的匆匆旅人來說。

    國內游人大多走馬觀花,吃上一頓小吃,買上一點特產,照上幾幀照片就滿足而歸了。而很多老外的手里卻拿著有關古城的書籍在夕陽中細細翻讀,印得精美的地圖也已被揉爛。大概國內旅者游玩的是人文景觀,“老外”們更注重了這里的文化內涵。

    許是路途的緣故,不管是國人還是“老外”到江南水鄉都十分方便,到麗江古城則艱難得多。不要想著空中走廊,更多的人是通過鐵路或公路去的,有的老外則帶了一輛山地車。正因為如此,同里和周莊的夜來得很早,很早就不見了什么人影,旅人們不是在當天打道回府或轉到別處去,就是尋了旅店早早安歇了。

    麗江古城則不然,由四方街輻射出去的小街,幾乎整夜地亮著燈光。燈光都不很亮,幽幽恍恍的,像古城惺忪的目光。人們各取所需,相聚于各式各樣的酒吧或茶吧,無需多要什么名貴菜肴,有的只要一壺茶,便可坐到夜的深處去,直聽著吧前的流水淙淙流淌,流露些逝水流年的眷戀,流露些離人懷鄉的愁緒,流露些世外桃源的感嘆。

    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盡情地占有今晚的時間,盡情地享受古城的神秘。

    我細心地觀察過,幾乎每一間茶吧、酒吧都座無虛席,尤其在九點十點之后,一桌空了,立時就有人補上。不在吃喝,只在閑坐。一壺茶十元錢,加上一些小吃、燒烤也只是幾十元錢,一桌人平均不到幾元錢即可享有一個古城夜色,對于疲憊的旅人都是能夠消受得起的。

    主人們也不在乎掙錢多少,在于細水長流,有一個好收入,有一個好心情。這里的人從不宰客,價錢公道,也從不爭客拉人,隨你選擇誰家,隨你在入座后又離去,來了歡迎,走了歡送,用語很友好。

    不少人還會外語,讓“老外”也有個回家的感覺。沒有大分貝的音響,各小吧里飄出的有納西古樂,也有西洋音樂。小吧設計得都不相同,各占特色,土得樸拙,洋得大氣,象形的古東巴文字和西洋文字交相輝映,讓人猛然感覺是在哪個文明古國里。

    在周莊,人們更多的是喜歡坐上小船,慢慢地在水中蕩,聽船娘亮起細聲細氣的水磨腔。有的小船上拉起了胡弦,甚至還有琵琶的音響。有的小船上就擺了一壺茶,邊蕩邊慢慢地品。而這一切最好是在晚上,有的船就劃出了雙橋,越過了銀子浜,直往更大的水面和田園中去,那味道就享得更足了。

    這就是麗江古城與江南小鎮的不同,江南小鎮讓人感覺還在民族的風味里泡著,大褂長衫一般,麗江古城可是現代得多了。周莊離上海和南京都是百十公里,通過水路也可四通八達。群山之中的麗江古城即使離省會昆明也有近千公里,距上海、南京這樣的大都市更不用說了。是什么使這兩個古老的水鎮有此區別?我一時還難解出來。

    與友人在茶吧里坐到夜半時分,順著潺潺河水,踏著石板古道往回走。依著記憶穿巷過橋,沿坡而上,竟致走迷了路徑。

    拐回去重走,還是找不到記憶中的歸路,水城的路,條條都相同,繞來繞去,繞出了這里那里的幾聲狗吠,繞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在半山坡的小巷口遇了一個老者,那般友好地將我們帶到了要去的地方。這使我想到在周莊夜游時同樣的遭遇。古地莫夜游啊。

    又一個相同的是,在麗江也遇了一場雨,清新濕潤的雨掠過灰色的屋頂,像誰在播撒音韻,屋檐下感覺是再美妙不過了,滿街的石板都光光閃閃,陣陣笑聲從那里飄出,帶著水音。

    一道道溪水更純凈了,細雨里能聽出另一種水聲。雨,對于兩地倒是一樣的韻致了。

    荒 田

    大山中的荒田古村,是一個紅軍到過的苗寨,在云貴川三省交界的地方。

    一九三五年大年初二,村里人都記得一個麻臉連長帶著二十多個紅軍來到了苗寨,不進家門,在大屋外面搭起帳篷,寒雪冷風中度過漆黑的夜晚。其他的紅軍以及中央首長則住在大山附近的扎西城和其他山寨。

    麻子連長他們在屋外的帳篷里住兩晚又走了。走時帶走了三個人,三個人跟著說去當紅軍,去了不久又回來了,回來就還種田,還吃煙喝酒跳弦子舞。

    現在苗寨里光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出門了,我們來到的時候,寨子門口,村長領著一群娃迎接我們,娃們穿著苗家服裝,尖著嗓子唱:紅豆釆喲綠豆釆呦喂,荒田深處懷春光啰喂……

    寨子門口一副對聯:

    幾縷炊煙幾聲牧笛,

    一泓秋水一寨風情。

    掩映在綠色中的房屋,灰白相間,灰的是瓦,白的是墻,在高坡間矗立著。墻壁上畫的是年輕人鼓舞的場面。屋子里供著苗家祖先,他們原來在中原。

    漫山遍野都是綠,紅黃紫白跳躍其中。看見一種樹,高大蓬勃,問了,叫滇樸樹。

    寨子說是有四百多口人,一座座漂亮的房屋卻不聞人聲。典型的苗家大屋的門上滿是祈福的文字和刻畫。有的里面專門做了布置,可以做客房,留宿客人。進到一間屋子,里面洋溢著溫馨的氣氛。村長說,真有外地人來住上三天兩天的,他們喜歡這里。

    村長帶著我們這里走,那里看,路邊采下一片葉子,說是草藥。又帶我們去看樹,樹是紅豆杉,上百年了,在高高的坡上。坡下是一片剛開墾的地,一個老婦正用鋤頭一下下地翻。

    回來的小路上,一個小娃走走停停,看見我們,嚇得哭起來。他可能沒有見過這么多人。村長說,他是去那片地里找奶奶。沒事兒,去吧!

    剛剛兩歲的孩子,一晃一晃地又向前走去,走走,還回頭看看。奶奶停下鋤頭,沖著孩子喊起來。

    一座座大屋子又出現在眼前,屋內大都空了,看到的是留守的兒童。一座老屋的門上還貼著喜字,結了婚的新人也走出了大山。寨子里那些靚麗的姑娘們,大都在城市的機器旁了,她們不說,沒有人知道她們是苗人。

    猛然看見一個青年人,稀罕得很,趕緊過去。是個年輕的媽媽,孩子剛剛一歲,因為在家里帶孩子,才沒有出門,但是她說,她馬上就出去了。孩子呢?孩子就丟給老人。

    問去哪里,說是去福建。寨子里不少人都在福建,孩子的爸爸也在福建。

    那些好看的房屋,難道是靠他們的收入得來?孩子天真地看著我們,而后看著媽媽,他不知道,媽媽很快就離開他,而后他要跟著奶奶一起長久地生活。

    一些走不出去的老人,守著寨子孤獨的時光。走過幾個老屋,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門首,長久地不動,也不說一句話。村長說,那是村里最年長的老人,她見過紅軍。老人像一頁陽光,打亮村子的暗處。

    小路上又跑來剛才那群唱歌的女孩子,這些留守兒童就在附近的小學上學,今天她們放假。她們最小的六歲,最大的十二歲,再大點的在更遠的中學住校,平常不回來。寨子里來了客人,讓她們充滿新鮮和好奇,她們瘋跑著,打鬧著,玩著山里孩子自己的游戲。偌大的房屋里,她們與隔代的老人相伴,沒有爸爸媽媽的身影。問她們一個問題,群口齊聲地回答。

    你們去過更遠的地方嗎?

    沒有——

    縣城呢?

    也沒有——

    會采豬草嗎?

    會——

    會做飯嗎?

    會——

    想爸爸媽媽嗎?

    想——

    問起她們的父母,有的一年能見到一面,有的幾年都沒有見到了。她們說起這些的時候,顯現著平靜的表情。她們去的最遠的地方,只到鎮上。

    你叫什么?菲菲。你爸媽在哪里?在新疆給人種地。多長時間沒回來了?兩年了。

    你叫什么?韓瑜。你爸媽在哪里?在吉林打工。

    村長過來了,指著這個孩子介紹,指著那個孩子介紹,又指著一個叫韓啟鮮的女孩說,她爸爸打工時死在了外邊,她媽也不回來了。聽得讓人心里一熱。孩子們一下子安靜了好多。

    咱們來唱歌吧,有人打破了寂靜。這群孩子又瘋了起來,嘰嘰喳喳像一群燕雀。

    天漸漸暗起來。山寨終是要隱在沉靜中。

    我們要走了,孩子們跑來送行,送到寨子門口,送到山崖邊,一直看著我們的車子離開。

    車子一圈圈踅下去,在山腰上盤旋了好久,有人驚呼,孩子們還在懸崖邊!

    回頭仰望,果然,從身影中感覺那群眼睛還在望著,那群充滿稚氣的眼睛,沒有任何雜質的純色的眼睛!

    關 隘

    豆沙關,名字的好記或許因為那個豆沙包,像沙粒般的豆子做成的包子,成為一種可口的食品。而豆沙關呢?關上有豆沙包等你嗎?還是說這個關隘細小,小得如一枚豆沙?聽說,或許最早因一個守將,名字的諧音變成了這么生活的兩個字。

    MU5990航班的飛機在重慶機場起飛不久,便進入了一片大山的上空,那可真是層巒疊嶂,無始無終。飛機下降的時候,才能看清河流在山間穿過,蜿蜒如帶。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趕忙問走過來的空姐,請問這是什么山?胸卡上看到她的名字——歸旋,歸旋很熱情地聽完我的問話,然后露出滿臉疑惑,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不就是一片大山嗎?歸旋微微一笑,說我們一直在這片大山上飛來飛去,還沒有人問起過,還真說不好。我說你問問其他乘務員。

    她微笑著離去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忘了,低頭看報紙的時候,她彎腰站在我面前說話了,說先生,我都問了,確實都不知道是什么山,對不起了。這個歸旋又笑著旋去了。

    飛機在昭通機場降落,上了接站的車子,又在這山間繞。我還是想起了這個問題,因為對這片大山總有一個感覺。

    烏蒙山,“烏蒙磅礴走泥丸”的烏蒙,就是這個山。云南的老作家張昆華說。

    果然是那座橫亙于云貴川之間的大山,我激動而又釋然,終于見識了這座心中的大山!忽來忽去的云氣,厚實的常綠的植被,將連綿的群山時常遮沒得烏烏蒙蒙的,使它迷茫廣厚、沉重陰沉,這或許就是它的名字的由來。這座大山太高太深,長期生活在此間的人們,也只是近些年才走出去見世面。

    來豆沙關的路上,雖然是大山中盤旋,還是能夠看到美好的景象,其中就有山間村寨和農田。布谷已經叫過,現在聽到的是杜鵑。喜鵲剛成家,洞房搭在樹上。路兩旁有很多頂著鳥窩的樹。近旁的樹下還能看到木香花,瀑布樣垂掛下來,閃著白亮的花珠。

    這是一個喜慶的季節。

    誰憑空一斧,劈就壁立天塹,中間一條水,叫關河,再下游叫白水,再往下就是金沙江。

    從上往下看,或以為是關河沖開了重山,構成一道巨大石門,鎖住古代滇川要道,故稱“石門關”。或是水沒處去,只有找到這道山隙通外。山險水不暢,擠擠涌涌,灘險浪急。上面一線天地,風鉆進來,嗚嗚地哭,把人心都哭痛。

    半崖擠著一個個棺材,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塞進了石縫,時光匆匆已過千年。

    水急也得行船,船行到此,只得拉纖,一代代的拉纖人跟險關猛水摽上了勁兒,號子刺穿水浪,貼著石壁沖上天外。背上的繩子把崖石勒出道道苦痕,苦痕中熱汗,瞬間凝固。一個當地的詩人形容拉纖人:穿不完的衣,是汗;走不完的路,是岸。

    這是水路,再就是山路,說是路,比水路好不了多少的摩崖險途。遠途而來,要翻越大山,繞不過這條路。路叫五尺道,秦時期修成,沿用多少年。

    古人由蜀道入滇,此是第一道關,進入云南,再到緬甸、印度,是一條西南絲路的重要通道。

    道在半崖峭壁間,攀在其中,可以清楚看到對面的棺,往下看水,水成了一條細線。五尺道走了多少年,到如今還是瘦骨嶙峋,道上凸起的石頭如狼牙猙獰,無處下腳。即使馬蹄,也磕磕絆絆,到處有打滑的印痕。那印痕告訴你,似乎必先滑一下,才能踩穩一蹄。一蹄一蹄的堅毅,就那么往上攀去。更多的是人的腳步,無法印在上邊,只是把一塊塊石頭磨光,磨光卻不能磨平,那些石頭齜牙咧嘴不屈于時間。

    倒是崖上那些石刻耐不住,去尋雨雪風霜。

    一聲重重的喘息,我讓在了一旁,一個背山人過來,背一簍空心磚,一個石窩一個石窩地踏著,手上一根藤棍,走幾步,就用藤棍支撐著磚簍歇上一歇。往上看去,竟有好幾個背山人在攀登。

    窄窄的五尺山道轉到山那邊去了,轉過去還是陡峭的崖壁。無數個陡峭堅持上去,就有一道關口等著你。這個關口,就是豆沙關。放在以前,一張弓或一條槍支在那里,萬夫膽寒!

    不僅由川進滇,由滇入川也是一樣,無以選擇。我走的就是由滇入川這一段。所以這豆沙關歷來讓守者自恃其雄,讓闖者望而生畏。你不見有一副對朕:

    萬象交融西南鎖鑰無雙地,

    泰山仰止滇蜀咽喉不二關。

    一位老婦在我的身后艱難地爬上來,她蒼白的臉上綴滿細碎的汗珠。我拍照的工夫她過去了,等我轉過崖角的時候,發現她坐在石階上。

    我扭頭看這位浴在陽光里的婆婆,看到了她的蒼老。她是怎么攀過這五尺峽道的?她要到哪里去?她輕聲地回答了我的問話,說到廟里去。難怪,心中裝著信仰,才會有此堅毅的力量。佛在高處,她還得慢慢上。

    一只鳥驚叫著刺楞楞從千尺谷底的水面騰起,騰不好就會刮擦了羽翅。那只鳥斜著翅膀,像一道閃電沖出峽關,翻個身子淹在了云間。

    再往上看見了新修的高速公路。在這里它只能高架于山巔。這種現代化的穿越,對于古代文明來說,是一種無奈的破壞。

    豆沙古鎮在上邊等待著,還有茶、辣子和歌聲。

    真的聞到那種味道了,還有幺妹爽亮的嗓門。

    那么,再回頭望望吧,還會再來嗎?

    色 彩

    我是在一個早晨來到馬灑村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它會叫這樣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充滿了詩性色彩,讓人發些無名由的聯想。

    早晨的陽光正灑在馬灑的上方。轉過那個山彎的時候,是一片起伏的梯田,黃色和綠色相間的色塊閃亮了我的眼睛。我要求下車拍照,陪我來的熊廷韋說,你到馬灑再看吧,有你照的。廷韋的話,加重了我的興奮。

    從山坡轉過來的時候,馬灑像一幅畫展現在我的面前。

    這是一幅油畫,鱗次櫛比的房子,房上的瓦是灰白相間的,中間藍,四邊白,遠遠看去,一個一個這樣的房瓦構成了大面積的色塊,這就是馬灑的色塊。

    不,馬灑的色塊還有小村邊上的稻田,一大片一大片地閃耀在晨陽里。還有田邊的小河,彎彎的流水繞過村子,繞過稻田,一直流向遠方。水上一架水車,悠悠地轉動著時光。一兩個農人,幾頭黧黑的水牛。這些都構成了馬灑的色彩。

    我為這色彩驚喜得就差歡呼了。我順著一條陽光照耀的村邊小道跑去,我的鏡頭里出現了白圍脖樣的炊煙,煙被微風撩撥著,時而濃,時而淡。時而歪向這邊,時而歪向那邊。村子是沿坡而建的,這炊煙或從高處覆下來,或從低處繚上去。

    這么拍著的時候,就見白色的煙障里出現了一個肩背竹簍的婦人,簍子里是滿滿的衣裳,她完全被透視在了光線里。

    我正驚奇著,那女子就在崎嶇的石階上消失了,消失在黃色的稻田里。只留了一個大大的竹簍一晃一晃。

    稻田的那邊,是暗藍色調的彎彎的小溪。

    正看著,又出現了一條小狗,小狗的后邊跟著一個小人,蹦蹦跳跳地向上攀去。我也跟著向上攀去。

    石階高高低低凸凹不平,但都磨得光滑,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光。還有石階兩旁的老屋,都是石砌的,比起石階更顯出年月,有些老屋已經頹毀了,有些在哪里露出破敗的光,但還住著人家。

    人家必是經過幾代的堅守。而這堅守中看出了自足自樂。我這時就聞出了飯菜的香甜。由于天遠地偏,這里從沒有遭受過外力的破壞。這就使得馬灑帶有了原始的味道。

    哪里有了音聲,是那種古舊的曲調。廷韋笑著不答,只是隨著我走。這個馬關的宣傳部長,總是一次次帶著人來馬灑,這里似乎是馬關的一張名片。不過,我著實從這張名片上讀出了不同凡響。廷韋外表是一個秀柔的壯家女子,內里卻是慧智多能。她總是想把馬關的特色宣揚出去。

    走著的時候,看到幾個婦女從一個桶里舀黑黑的漿一般的東西。上前問了,說是靛,染布用的顏料。一個女子指著她房后生長著的一種綠色植物告訴我,就是用這些葉子蒸煮搗碎后做成的。我注意到女子身上黑白相間的彩色服裝。馬灑人還保持著古舊的織染方式。

    人流匯聚處,是一處空場,像是多年間小村里聚會的地方。不大的臺子上,已經聚起了一撥男女老幼,臺下也是一撥男女老幼,臺上的是村里的,臺下的是外來的。

    隨著一位長者的一聲喚,樂聲猛起,渾然四合,將不大的一個小院灌得滿滿的,又從上方飛出去,撲啦啦一只鳥彈向了高處。

    樂器是那種大胡絲竹,還有阮、琴和敲打器。曲子卻是沒有聽過的老調。沉沉郁郁,滄滄桑桑,讓人立時沉靜下來,一直沉靜到歲月的深處去,沉到內心的深處去。現場的靜,越發襯出了樂曲的清,甚至一聲弦子的撥動,一聲馬尾的斷裂。那老者的胡須似也抖動出了音聲。老者還在說著什么,我還是聽不懂,我又似乎明白了這曲調的意思,這是馬灑的意思,是馬灑世代傳播的意思。

    那一聲聲敲打,一聲聲曲調,一聲聲唱和,感動了臺下那么多外鄉人。外鄉人聽出來了,這里邊有生命,是豐收的快樂、妻兒繞床的快樂,是年關時的快樂,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自在呢?反正他們就這樣唱著,吹著,打著,彈著,拉著。他們搖動著身子,擺弄著頭顱,微閉著眼睛,享受著從瓦上滾落的陽光,和從田野里吹來的風。那個老漢述說著什么,我沒有聽懂,隨著他的話音,一聲月琴的柔從彈撥的女孩的指尖流出,我感覺那是從女孩的心內流出來的。那里邊有愛的冀盼嗎?

    一群小人兒擠在人群中,這是馬灑的孩子,他們眨著好奇的大眼睛,盯著外邊來的人。我發現這些孩子一個個長得是那么水靈,眼睛都是那么有神,這是馬灑的又一代。我要給他們照相的時候,他們歡笑一聲跑走了。隨著他們出了院子,他們并沒有跑遠,在小路邊張望著等我,我再拍的時候,就不再躲藏,一個個把小腦袋擠進鏡頭。他們的身后,就是那片層層疊疊的彩色田園。

    又聽一聲喚,小人兒又跑走了。他們跑去的地方是兩個樹干子搭成的壓壓板。廷韋拉我過去,她說她小時候就這樣玩過。壓壓板轉起來的時候,我幾乎叫起來,而壯家女子卻在那頭狠狠地笑。

    馬灑,在這里我感到了安詳,感到了清凈,感到了快活。由此我也知道了馬灑人為什么生活得那么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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