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已屆人生末期，頭腦尚不糊涂，時常省問“人為何物”。這個終極追問像是看門大叔的“來人三問”：“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到哪里去？”

亞里士多德可能是最早提出“人是理性動物”這一論斷的人。理性認識這種高級思維活動乃是人類所獨有的本能。在所有生命體中，只有人類具有理性。

人類另一個獨一無二的特點是具有完備的語言。帕斯卡說：“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思考需借助語言，如同在自己頭腦里默默地自言自語。人類離開語言就不能思考，尤其是不可能擁有邏輯思維。

我們活在“語言世界”之中。正像柏拉圖學園大門上掛著“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在我們人類大門的入口處也掛著一塊醒目的牌子——“不懂語言者不得入內！”我們從小到大，所有的知識都是通過語言來獲得的。語言世界是個“抽象世界”，要想形成語言首先必須具備抽象識別能力。只有抽象出某種事物的共同特征，才可以把它們歸為一類。有了歸類才可以給事物命名，從而產生一系列可構成語句的名詞、動詞等等。可見，具備抽象識別能力乃是產生語言的前提，而這種抽象識別、按詞歸類的能力為人類所獨有。

句法是人類智力的主要標志，如果沒有句法，人類就比黑猩猩高明不了多少。這種“通用語法”似乎也只為人類所特有。在人類的6000種語言中，所有語言的基本結構都是一樣的，因此各種語言之間才可以互譯。早在人出生之前，頭腦里就已帶有相似的語法結構（即“語法模塊”）。人類作為世界上活動范圍最大的群居動物，正是因為有了語言的互通互譯，彼此的聯系范圍才能一直不斷擴大，直至整個地球。

腦量增加更可能是現代語言的結果。正如著名的人類學家理查德·利基在《人類的起源》一書中所說：大約最近20萬年內的某個時期隨著現代人的出現，腦量增加3倍而達到頂峰。腦量從最早的南方古猿類的大約400毫升擴大到今天平均1350毫升。按照這個說法，腦量增加3倍也帶來一個麻煩，那就是由于母親骨盆的限制，新生兒不得不在懷孕9個多月、平均腦量達到385毫升時就得出生（若按1350毫升腦量計算，妊娠期就該是21個月）。如此說來，我們人類個個都是“早產兒”。

分管語言的區域位于大腦左半球的布羅卡區，因而語言發達會使大腦的左半球略大于右半球。考古學家在約200萬年前的“能人”頭蓋骨中不僅找到了布羅卡區，而且確實發現腦的左右兩邊稍稍出現了某些“不對稱”跡象（“右利手”習慣，以及大多數嬰兒多用右手指點物體，都是因為人的右臂受控于左半腦所致）。大腦是消耗能量很大的器官，科學研究表明，現代人腦子的重量只占體重的2%，卻消耗了人體20%的能量。

“全息”乃是人類語言至關重要的特征。人類最獨特的優勢在于，任何一個地方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把他所得到的新知，通過信息通道匯聚到人類的整體文明之中，成為人類的“全知”。這種每時每刻都在增長的知識又可“全息化”到人類的每一相關成員之中——個體存在于整體中的同時，整體也全息地寓于每一個體之中（如同人體全部遺傳信息都寓于人體約40萬億至60萬億個細胞中每一個細胞核的DNA中）。各種重大科學發現與技術發明立刻傳遍全世界，成為人類共同的財富。人類文明就是靠著語言“全息化”而迅速積累的。

人類擁有語言之日就是人類與其他動物揖別之時，所以說，“是現代語言造就了現代人類”。

我們生活在語言世界中，甚至連做夢都離不開語言。做夢的過程如同頭腦里上演一場自編自導的“夢幻劇”，有人物、情節、場面和對話等等。如今，更有專職“造夢師”，如小說家們、電影電視編導們，他們用盡一切藝術手法虛構“夢境”，讓觀者做做“白日夢”。

于是，我們每天都有一部分時間生活在虛幻世界中，感受那些感人肺腑的文學作品。電影則更甚，從無聲到有聲，由黑白到彩色，再發展到3D立體，為的就是營造一種越來越逼真的氛圍，讓觀者更加有身臨其境之感。我們窺探“別人”的生活，相當于自己多活了幾輩子。人類大概多少都有點“窺探癖”，喜歡了解人家的思想、行為和故事。而正是因為有語言和文字，人類才得以獨享這等“虛幻人生”，跟著電影和小說情節，感懷哭泣、唏噓不止。

“在大腦內部，沒有神經元可以為我們提供有關大腦活動的感覺信息。”大腦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有如黑箱，它可以接受信息、加工信息和輸出信息，但你絕對不知它是如何操作的。嚴格說來，若無近代解剖學知識，我們根本無法知道人類的思考器官究竟藏于何處。以前都認為是“心”在思考，故有“心之官則思”的說法。就像軍隊的司令部，雖然通過頻頻發布命令，事無巨細地統領一切，你卻不知這個司令部在哪兒，甚至不知道有這個司令部的存在。

而大腦的存儲功能竟是如此重要，有了語言才可能擁有基于語言的記憶，一個完全失去記憶之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僅存在于記憶之中。若是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也就失去了現在存在的根據。我憶，故我在！

感謝上蒼，讓我成為世上唯一擁有思想和語言的人類之一員。感謝母親，讓我這個“早產兒”能在呵護下補足弱體的先天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