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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文學》2022年第3期|沙爽:小星球(外三篇)
    來源:《福建文學》2022年第3期  | 沙 爽  2022年03月16日09:03

    沙爽,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鐘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拈花》、長篇歷史人物傳記《桃花庵主——唐寅傳》、歷史隨筆集《味道東坡》等。

     

    小 星 球

    這是真的:有時候只要一抬眼,奇跡就會出現。

    那確實是一只石榴。它旁邊的兩只,也是石榴。我已經瞪著它們看了幾十秒鐘,好像眼前街景鋪展,樓群中間突然升起了一顆陌生的星球。

    搬來這個小區已有半年多了。我住在四號樓,21世紀的建筑物,但是除了兩部電梯,整棟樓房的布局與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樓并無二致。一條長長的走廊貫穿整個樓層,并且走廊在東,陽臺朝西,冬季罕有陽光入室,盛夏西曬有如失火天堂——為什么一定要設計成這樣?

    站在陽臺上看出去,對面就是一號樓的單元入口。再往北,二號樓和三號樓。這三棟樓共用一個小區大門,門口有保安把守。明明是同一個小區,為什么四號樓單獨被排除在外,只配做另外三棟樓的屏風?

    商業劃分出服務,資產劃分出階級。人與人之間的分野,就像同一個小區的商品房和回遷房,涇渭分明。

    留神觀察,對面三棟樓里的住戶,以年輕人居多;而住在四號樓里的,多為中老年。我的鄰舍,是一對中年夫妻和他們的老母親;鄰舍的鄰舍,人口繁雜,足有五六口人之多——區區六十平方米,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擠下的。有一天為了什么事咨詢這家的主婦,她眉頭緊皺,掃我一眼,懶得搭腔。大約人在那樣的環境里,是很難涵養出好脾氣的。

    剛搬過來的時候,因為時常停水,去問鄰舍的男人,他說這棟樓的供水設施是直上直下,我家和他家并非同一個管道。他家有水,不等于我家也會有;至于我家為什么停水,要問我的樓上和樓下。我跑上去敲401的門,沒人;又敲501,開門的是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他們告訴我,從一樓到四樓才是同一個管道,總閥在101。他們問我,是租的房子嗎,老家在哪里?聊起來,老先生年輕時曾經當過兵,部隊就駐扎在我老家的Y市。見他們如此年邁,兒女似乎也不在身邊,我想問問他們,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幫忙,但轉念一想,剛見面就這樣問,似乎并不妥當。

    一個人初到異地,又是獨居,總覺得不安。且這樓沒有門禁,外人出入無阻,加上墻壁隔音欠佳,總有些奇怪的響動,讓人疑神疑鬼。我的房間位于最盡頭,走廊里沒燈,夜間走在里面,不開手機手電筒,黑燈瞎火的,著實嚇人;開手電筒呢,想到旮旯里可能埋伏著某個壞人,手電筒會讓自己輕易成為攻擊目標——真正是左右為難。偏偏初來乍到,總有些工作做不完,下班時天色已然黑透。拐進小區大門,迎面撞見一間靈棚,里里外外擺滿花圈和花籃,鑲了黑框的遺照在供桌上默然靜立,一盞白熾燈昏黃地照在上邊。忙不迭垂下眼皮,屏息從靈棚側旁繞過去,總覺得有身影尾隨在后,后頸上涼颼颼的,汗毛直立。一口氣奔上三樓,早早掏出鑰匙,飛快地開鎖進屋,一把按下門側所有的電燈開關,伴隨“咔嗒”的一聲輕響,身后的影子終于被擋在了門外。

    小區門口有個修理自行車的小攤,周圍擺了一圈各式各樣的小板凳。只要不下雨,總有幾個老人坐在那里閑談。我留意過幾次,501的那對老夫妻并不在其間。就這樣每天出來進去,慢慢地,也能依稀認得出其中的幾張面孔,但是倘若在別處碰見,卻也不一定能夠辨識出來。人到了暮年,無論男女,看上去似乎總有幾分相似。

    就在老人們坐的小板凳后邊,生長著一叢凌亂的灌木,葉片細碎,枝干歪扭,野生野長的樣子。灌木與老人,看上去彼此互為背景;而所有的背景總是退往遠處,如同被時間的風沙蝕過,劃痕遍布,模糊不明。

    或許正是因為老人們的存在,讓我每次走到小區門前,總會下意識垂下目光。在中年與暮年之間,只隔著一道低矮的山巒。然而中年的譫妄在于,總是難以坦然面對暮年的降臨。我因而并未發覺,就在那些老人們的頭頂上,榴花似火,將一個個庸常的晨昏點燃。這些稍縱即逝的焰火,一旦錯過,就再也難以重逢,連同那相遇中的驚喜、歡悅、疑竇,甚至幻覺——誰的人生不需要一點幻覺加持呢?

    這些花朵的火焰,蝴蝶的幻境,是如何慢慢鼓脹,膨成混沌初分的小小星球?這天生多籽的果實,近似于某種胎生的動物,至死保留著與母體相連的傷口:一顆凹陷向內心的六角星星。

    時序已是仲秋,留在枝頭的石榴,大約是最晚熟的幾只?或者,樓角的土質過于瘠薄,這棵石榴樹,總共只結出了這幾只果實?石榴已然熟透,主人何以遲遲沒有采摘?前幾日,我整理雜物間,發現了一根拐杖,它有四只萬向輪,向各個方向皆滑行自如,獨立時亦站得很穩,像一只矮腳長頸的小獸,里面活著一顆倔強的老靈魂。從扶手的高度估算,它的主人應該是一位男性。我的房東是一對六十歲上下的夫婦,而拐杖的主人,想必是他們的父輩——他會是那個種下石榴樹的人嗎?

    暮色降臨,眼前的這幾只石榴色澤朦朧,懸而未決,仿佛即將溶解于步步逼近的長夜。

    多年以前,我家的院子里也曾經有一棵石榴——說是“我家”并不確切,因為那是我公公婆婆的家。婚后最初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們與公婆同住。兩棟房子圍成“L”形,分別構成了院子的兩道邊長,一座長方形花壇則占據了這院子的大部分空間。花壇正中挖有一眼魚池,里面游弋著十幾條金魚,那棵一人高的石榴樹就種在魚池旁邊。必須承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石榴樹,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石榴是最難養活的植物——我母親曾經試種過不止一次,那些石榴苗養在花盆里,從來未能連續熬過兩個冬季。

    我結婚時,正值9月下旬。到了10月份,婆婆收獲了十幾只石榴,全家人分吃了數只,又有幾只送給了來訪的親友,還剩下的幾只,婆婆收在廚房的柜子里。

    過了幾天,婆婆說,柜子里的石榴怎么少了一只?

    我說,不知道呀。

    婆婆狐疑地看我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這曠日持久的羞愧,從來不曾被稀釋過。但為了某個人,它是值得的。

    那時候蓮香還在Y市。作為初中同窗,與蓮香之間的友情是如何展開的,我早已無從追憶。只記得那時的晚自習極其漫長,而我已開始近視,一旦輪換到靠窗或者靠墻的位置,書寫在黑板另一側的那些習題,就變成了混沌的湖水,除了反射日光燈的一團白光,剩下的,就是些線條凌亂的漣漪。每一次,都是蓮香匆忙把那些習題抄寫下來,隔著好幾位同學,將本子傳遞到我的手上。初中畢業,我們考進了不同的學校。有一年中秋,有人送給蓮香的父親兩盒月餅。是那種極新鮮的月餅,用料考究,餅皮松軟,沁出棗泥餡誘人的甜香,仿佛前一天才剛剛出爐。蓮香家五口人,所以她分到了兩塊月餅。我們這兩個高中女生,還都文質彬彬地戴著近視眼鏡,就那樣坐在我們學校門口的花壇邊上,一人一塊,把月餅吃掉了。

    再后來,我們都畢業了,進了各自的單位。某個周末,蓮香家里做鍋烙。她母親負責包,蓮香負責掌勺,烙得最金黃的幾只,她用一只大碗盛著,偷偷藏在碗櫥的最深處。吃過午餐,家里來了親戚,聽說表哥還未吃飯,蓮香的妹妹說,她看見碗櫥里還有幾只鍋烙呢——誰知卻是遍尋不見。蓮香的母親說,別找了,沒看你姐一下桌就不見了?那幾只鍋烙,一定是給沙爽送去了。

    那是一個剛剛豐足起來的時代,多數人的味蕾平生第一次舒展開來。只是那時候,我們還太年輕,除了手中大把的時間,能夠支配的事物是如此之少,無論索取還是給予,總是不能坦然。

    再再后來,蓮香就職的那家國營貿易公司瀕臨倒閉,她辭職前往北京發展。又過了幾年,她嫁給一位跨國公司的白領,隨夫君移居威海。

    二十年天各一方,音信杳然。我幾次動念尋找蓮香的聯系方式,終究還是放棄了。反過來想想,蓮香若要找我,似乎也并不困難。人類的內心有兩種恐懼同時存在:失落的恐懼,以及失落之物終于尋回卻已不復如初的恐懼。或許,橫亙在我和蓮香之間的,并不是漫長的離別,而是我們早已明了了時光的真相:世事的熔爐會將相同的材質淬煉成迥異的星體,讓它們身不由己,屈服于各自的星系。

     

    白 楊 聲

    傍晚時分,外面起了一陣小風,伴隨著細雨敲窗——盡管此前被欺騙過多次,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到陽臺上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清涼的夜色自樓前的空地上隱約浮起,窗外的那棵白楊,正在風里摩挲著它的葉子。

    樓前的這一排楊樹,從我的窗口能望見的共有四棵。最西側的這棵緊貼著我的陽臺,另外的三棵,一字排開在廚房和客廳的窗外。剛搬進來時,這幾棵光禿禿的樹讓我頗費猜疑——沒有葉子的樹就像戴了口罩的人,看上去似曾相識,又難以確認。我決定和自己打一個賭。賭什么呢?看看再說。

    沒過多久,它們的枝條上垂下了一串串柔荑花序,淡紅色的花朵極小,攢聚成簇,環繞在青綠色的花軸周圍。我放下心來,喜滋滋地為自己做了一盤油燜大蝦。

    許多年前,在我們鄭屯老家的院墻外邊,也有四棵大楊樹。它們是我祖父年輕時植下的。到我能夠記事時,它們已經長成了整個鄭屯最高的樹。但是祖父說,這幾棵樹能活下來純屬僥幸,當年“割資本主義尾巴”,這幾棵樹也在被割之列。那時祖父已經不再做生產隊隊長,但他的一系列身份根正苗紅:貧農;公社前民兵連長;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的退伍老兵。他擋在楊樹前,軟硬兼施,支走了那幾個民兵。后來祖父和祖母也遷進城市生活,老宅出售,四棵大楊樹則賣給了另一戶人家。當我回到故鄉,在老宅墻外,只見到了四根樹樁。

    時隔多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四棵大楊樹,出現在我的住處旁邊——這是人生的巧遇,還是冥冥中的某種安排?那段日子,我頻繁地夢見祖父和祖母,夢見他們體弱多病,住的房子又四壁透風。每次醒來之后,要掙扎上好一會兒,我才能泅渡出那片悲傷的深潭,一面收束心神,一面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父親,請他去祖父母的墓上看一看。

    祖父母的合葬墓,就在鄭屯老家的西山。每天黃昏,夕光早早隱沒到西山背后,山腳下的暮色總是提前來臨。祖母把炕桌挪到堂屋門口,我們祖孫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就著最后的天光吃晚飯。祖父說,和他一起看水泵的吳老六,兩只腳上都長了六根腳趾頭,怪不得大熱天還捂著膠鞋。我趕緊低頭去看我的腳。旁邊的大楊樹一陣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藏在樹葉間的天牛扯開細嗓唱起來,我幾乎看見,它頭上一節一節的兩根長觸角,正咯嗒咯嗒地打著節拍。

    鄰家三哥說,天牛喜歡吃楊樹的嫩葉,喝樹葉上的露水。楊樹樹葉剛萌出時,會分泌出一層濃稠的黏汁,散發出辛辣的甜蜜氣味。到了夏天,這氣味鉆進了葉子深處,湊近了聞聞,只嗅到一陣清冽的苦氣。除此之外,在房前屋后旋繞著的氣流中間,我還能清晰地辨得出棗花的氣味、茵陳的氣味、白菜花的氣味、荊條的氣味、豆角的氣味、煙草的氣味……我的童年是一只蜂箱,藏在里面的一萬種氣味嗡嗡作響。

    多年以后,這些隱身的蜜蜂飛舞在我的窗前。而春天的楊樹正在施展它的魔法——每一枚葉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噌噌長大。剛長出的蜷曲葉芽是一枚小小的嫩黃花苞,隔天就被空氣漂成了柔軟的黃綠色。它們打破了人類知覺的清晰邊界,使“柔軟”化身為可視之物。有的葉柄基部還裹著棕綠色的芽鞘,像嬰兒裹在他小小的襁褓里。等到這些葉子長到孩童手掌般大,這棵楊樹,用一只只小手捧住暖酥酥的陽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每天上午十一點半鐘,我從單位回來,陽光剛好照進陽臺。簡單吃過午飯,坐到陽臺的軟椅上,脫下襪子,把腳伸到陽光里曬。陽光就變成一只小貓,沿著小腿悄悄地爬上來,偎在我的胸腹間小睡。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以至于我確信,活著本身已經足夠完美。到了黃昏時分,風輕輕搖動枝葉的碎影,溫煦的夕光閃爍不休,而整個陽臺都在這光里緩慢搖擺,像一只雪白的藤質搖籃。這樣的時刻實在短暫,因為夕陽很快隱退到斜對面的高樓背后,將整棵樹罩入水泥森林的陰影中間。

    陰影中的楊樹浮現出另一番面容。那是無名氏詩中“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的凄切,是李白“悲風四邊來,腸斷白楊聲”的清冷。古人認為楊樹性陰,因而很少將之栽植在住處附近。至于這禁忌是如何打破的,我始終未能找到明晰的線索。

    成年之后的某一天,站在一棵正在開花的大楊樹下,忽然想起年少時讀過的一篇文章,說到楊樹的花俗稱“無事忙”——在《紅樓夢》里,賈寶玉也是被戲稱作“無事忙”的。疑問就這樣跳了出來:這些毛毛蟲狀的柔荑花序,與“無事忙”的意象實在相去甚遠,二者之間是怎樣產生了關聯?或許,是當年那篇文章的作者搞錯了——古詩文中的“楊”,其實多半是指柳樹;也只有柳絮那種“空蒙不自定”的姿容,才對應得上“無事忙”的天然意趣吧?

    那天途經外文書店,發現路邊的幾棵樹,細密的枝條間垂滿了青灰色的柔荑花序,長十幾厘米,外形像極楊樹的花,只是顏色迥異。“形色”APP很快給出了答案,沒錯,它們確實是楊樹——雌性的楊樹。

    很多城市會有選擇地只種植雄楊樹,或者著意將雌雄植株分開栽種,以避免雌樹的花大量飛絮。

    一位山東的友人說,在他們的家鄉,至今仍將楊樹的花稱作“無事忙”。糧食短缺的年代,有鄉人會將落在地上的楊花拾回去,聊充饑腸。至于何以叫作“無事忙”,他卻也不知。

    想來,撿拾楊花這樣的事情,作為一家之長的男人,是不好意思去做的。就像田野里拾麥穗和挖野菜的,都是婦人和孩子。“去做甚?”“沒甚事。”明明說著沒事,卻還是忙著趕到哪里去——只有從艱辛年代里一路走過來的人,才品得出這番閑談里的萬般滋味吧。

     

    黃金與銹跡

    草坪邊緣有一棵樹。細雨秋風中,這樹像一個過于畏冷的人,弓背縮頸,在視野中瑟瑟抖動。走近了,仰臉細看葉片,我吃了一驚——它竟然是一棵銀杏。

    在喬木家族中,銀杏是辨識度最高的樹種之一。尤其時值深秋,銀杏滿樹爍金,遠望猶如神鳥遺落的一枚碩大的黃金翎羽,華彩之盛,眾樹中罕有其匹。但我眼前的這株銀杏,葉片邊緣呈現枯褐色,接近葉柄處仍是綠的,中間的部分則以萎黃色過渡,雜以褐色斑點。一陣風來,葉片起伏翻卷,竟如滿樹蝴蝶一般。有幾枚葉子翩翩飄落,在樹下的草地和甬路上,積起稀薄的一層。

    拍照發給幾位熟悉植物的朋友,他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銀杏。

    這是11月下旬,北緯三十二度的江淮平原,泰州鳳城河南岸。泰州古稱海陵,鳳城河本為護城河,形狀幾近正方形的四道邊長,環繞著整個老城。此前一天,我在河的東南隅遇見另一株銀杏,它獨立于停車場的一角,俯瞰著下方木質黛瓦的仿古游廊,和奔走其間各懷心事的蕓蕓眾生。煙雨亂飛,我瞇眼,仰頭,只見它身形筆挺,看樣子是一株雄樹,葉片小小的,大約只及普通銀杏葉的一半。彼時天幕低垂,而它如同一束金光閃耀的沖天烈焰,直欲沖破這四圍高樓與大水的圍追堵截,一聲長嘯,破空而去。

    或許,這喜光的樹種并不適宜臨水而生;也或許,這株銀杏乃是從別處移植到這片草坪,受損的根須尚未恢復元氣——作為生長極為緩慢的樹種,眼前的這棵銀杏看起來有三四十年樹齡,而它身下的草坪、甬路另一側的竹林,以及它們背后的建筑物,卻嶄新得棱角分明。

    我想起我母親院子里的那棵銀杏,不知它如今是否還活著?我父母買下那座宅子的時候,它就在那里,亭亭立于院子的東北角,也就兩米多高,還是一個青澀少年。但是第一眼看到它,我只覺得賀知章慨嘆的“碧玉妝成”這一句,理應由柳樹轉贈給銀杏。

    那時我弟弟還沒有成婚,本來想等到先前動遷的那片小區竣工回遷,但弟妹的父母催得緊,于是我父母就把三間正房中的一間,布置成了弟弟的婚房。到我小侄出生之時,我母親還在做家居用品生意,一面還要幫著照看年幼的孫子,十分勞碌。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風一吹就長大了,自家的孩子就麻煩得多,總是需要一家人操心呵護。如同那棵銀杏,一連幾年,每次見到它,好像一直都是那樣的高矮粗細,總也不見長大。

    如果時間再往前推十年,我還沒有見過銀杏——我長年居住的遼南小城,引入銀杏作為行道樹,還是最近十幾年的事情。這種古老的裸子植物,從小學到中學,我只是從課本上熟知了它的故事和秉性。“活化石”,以及“雌雄異株”,考試時大概率要出現在選擇題里,要不就是填空。

    我母親院子里的這棵銀杏,我猜是個男生。它的每一根側枝與主干的夾角都不會超過四十度,整個肢體語言緊張而拘謹。而雌樹的側枝會平展一些,有利于花粉受精結果。

    在一個建成于民國年間的植物園里,我曾經見過一棵上百年的銀杏。那時節也是深秋,北國的銀杏葉已然落下。陪同我們參觀的工作人員說,樹下的草叢間可以覓到白果。有人低頭去尋。但是工作人員接著又說,白果果仁里面含有氰甙毒素,拾回去一定要烤熟了再吃,但也不能貪多,有中毒的危險。要尋的人于是低頭止步,興味索然。

    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上的記載,銀杏“原生江南,葉似鴨掌,因名鴨腳”。直至宋代初年始改稱“銀杏”,因其果實“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但書里還說,如果只種了雌樹而周圍沒有雄樹,可以在雌樹的樹干上鑿以一孔,內置雄木一塊,用泥封之,則雌樹也會結果。對于這種“陰陽相感之妙”,現代人只會感覺匪夷所思。

    后來,家里又接到了拆遷通知。那正是棚戶區改造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幾年,我母親的平房獨院之夢從此擱淺。同時面臨巨變的還有庭院里的幾棵樹——除了銀杏,還有一棵李子樹、一棵棗樹、一架葡萄和一株櫻桃。李子樹和棗樹已到盛年,移栽他處,只怕難以成活。而銀杏和櫻桃樹齡尚幼,似乎還有一線生機。但收拾東西搬家已經耗盡了全家人的時間和精力,一邊忙碌,一邊還要分心盯住淘氣的小侄,唯恐他一個人溜到外面去。彼時鄰居們有的已經搬走,剩下的人家也都忙成一團,兵荒馬亂之間,誰知道有沒有人販子正在附近伺機下手。及至東西終于搬完,拆遷辦早就相中了這棟房子,當即搬進去做了辦公室。院子里的那幾棵樹,所有權也就此移交。

    這一年,我小侄已經五歲,吵著要去學武術。每個周六的上午,母親陪同小侄去少年宮上劍術課,中午放學,到大潤發超市吃肯德基,再順路來我家住上一夜。母親抱怨父親不幫她帶孩子,父親則認為母親多事——男孩子本就淘氣,為啥還要鼓勵他拿槍弄棒、滿地打滾?我父親和母親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班同學,兩個人自由戀愛,母親發誓非父親不嫁,為此幾乎與她的雙親鬧翻。然而這么多年過去,兩個人一路從青年吵到老年,如今年逾古稀,吵不動了,諸多意見仍是無法統一。

    后來我到了天津,偶爾回家探望,見母親每天為小侄檢查作業,看著他聽寫生字,告訴我小侄這次考試得了多少多少分。養育和教導幼孫,已經成了母親整個的生活重心。

    一轉眼,小侄即將小升初,但是遇到一個難題——按照規定,小侄的戶口所在地只能就讀某中學,離家既遠,據說學校的教學條件也比家附近的這所初中差得多。母親焦慮萬分,我和妹妹一個在天津,一個在香港,也唯有發動老家的朋友們四處幫忙咨詢。綜合所有的資源和應對策略,母親決定把她的那套門市房轉到小侄名下,趕在最后期限之前,終于把一應手續辦理完畢。

    在我看來,這一應瑣事連同平日里輔導功課,本是弟弟和弟妹的責任。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如同武打過招,進進退退之間,各自底牌亮出,便逐漸打成了固定的套路。許多年來,在妹妹與母親之間,是偶起爭執而后妹妹全盤認輸退讓模式;在母親與我之間,是彼此相敬如賓不越雷池半步模式——這世間所有的親情,大抵都是在各自的模式中,尋找到某種平衡。

    那天傍晚,我從超市回家,見一對老夫妻正手挽著手散步。老先生走在里側,手握牽引繩,繩子那頭是一只雪白的小狗,在兩人前邊歡快地挪著小碎步。我向他們的背影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心下有些安慰,又有些酸楚——我慶幸他們手中牽著的,是一只小狗,而不是一個幼童。

    領養一只寵物,是閑情;撫育幼孫,卻是操勞與責任。

    隔天與同事外出辦事,途經馬場道。街路兩旁的銀杏樹一片金黃,如黃袍客負劍而立。陣風拂過,扇狀的葉片輕旋、顫動,隱有金屬之聲。

    心下感慨,忍不住對身旁年輕的同事說,這秋葉,真如人的暮年。有的人是這銀杏,年紀雖老,卻老得雍容貴氣,老成了真金白銀;而另一些人的暮年,卻老成了斑駁的銹跡,讓人心生悲憐。

    同事點頭唯唯,表情卻是一派云淡風輕。她的父母,還未到退休的年齡。

     

    交 集

    夏日雨后,去市場買菜。有翅果零星散落路邊,青綠色,如剛成形的葡萄那樣串成小串。這些翅果扁薄,兩三厘米長短,形如一粒粒壓扁了的茉莉花苞。抬頭看,才發現頭頂的這些樹我竟全不認得。請教坐在路邊石椅上的老人家,她抬頭望望,有些不好意思,扭頭問旁邊的幾位同伴,各個都搖頭說不知。

    終是不甘心。轉天到住處對面的水果攤上買西瓜,又問。賣水果的男人倒反過來問我:“您是說哪一棵?”這下,輪到我茫然了——樹太高,樹冠和樹葉看上去都差不多,又不曾下雨,樹下沒有掉落的翅果可供指認。

    “您是說,這些并不是同一種樹?”

    “當然不是,好幾種哪!”

    但謎底還是揭開了——樹身上有個二維碼,一掃,系統給出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名字:白蠟樹。

    白蠟樹因寄生其上的蠟蟲得名。雄性白蠟蟲可以分泌蠟質,采集加工后,可制成白蠟。

    與好友說起,她很詫異:“古時候就有蠟燭了嗎?”

    “當然有啊,日暮漢宮傳蠟燭……”

    作為同齡人,我們兒時經歷的生活大抵相同。在第一次亮起電燈之前,晚上我們家很少舍得點蠟,用的主要是油燈。

    最初在天津城里種下白蠟樹的人,不知是否著眼于它的經濟功用——這些白蠟樹,樹齡明顯不同。有的胸徑超過六七十厘米,考慮到其生長環境,樹齡或許已逾百年。一百年前,天津城是否已普遍用上了電燈?我老家所在的那個遼南小村,距離縣城不過十公里,但直到四十年前,村子里才首次通上了電。我至今記得通電的那天晚上,席卷整個村莊的興奮和狂歡。

    而如果沒有電燈,沒有五彩霓虹和指針下一圈圈旋轉的老唱片,“趙四風流朱五狂”的天津租界,是要失了許多顏色的。

    只有當我們回過頭來,才會驚異地發現:文明并非流水,它的點狀分布,需要在外力的推動下才得以完成。

    但是也有可能,植樹的人愛的是這樹木所呈現的驚人美感——仿佛一夕之間,秋風將白蠟樹的葉子染成明亮的金黃色,一種有層次的流動感,比銀杏在深秋時節的色澤略為淺淡。加之白蠟樹的樹形也不像銀杏收束得那樣緊湊,它們看上去更接近一幅在風中飄飛的絲綢。

    一天清晨,我忽然發現,在西康路和貴州路的交叉口的那棵白蠟樹下,亮黃的落葉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錯了,那是馬路牙子上新刷的黃色油漆。真是奇怪,這一帶的馬路牙子本來一直是泥灰色,怎么突然就變了顏色?

    重慶道與西康路的交口處也有一株白蠟樹,枝葉疏密有致,間隙處露出天空灰藍色的底子,襯得一樹金黃華美異常,令人一見難忘。我對著它一看再看,猛然間明白了:它的美貌,有一部分來自它背后那幢小洋樓深咖色的山墻。歐式風格的小洋樓,窗戶窄長,窗框漆成與山墻同樣的色調,窗玻璃上映出金黃的樹影;而白蠟樹棕褐色的枝干,與山墻和窗框的色調搭配得渾然天成……這棟三層高的小洋樓已有百年歷史,而樹正當盛年。樓因樹而有了活力,樹因樓而顯出了厚重,樓與樹并非互為依存,卻是這樣溫暖地彼此成就。

    某天夜晚,我從健身房出來,帶著長跑后的松弛和倦意,慢慢地走回家去。8月已入尾聲,天津城最適宜夜游的季節正悄然來臨,晚風溫潤,讓我有一種某年初冬漫步在北海街頭的錯覺。就在這時候,那棵樹出現在路燈橘色的光暈里,高處的葉片金光閃耀,宛如天神蒞臨。而在低處的暗影中,那些狹長的葉片像極了南國的竹葉,連同那種革質的柔韌……有一年歲末,是在深圳,我和我妹妹沙琳出去散步,在傍晚的花園里,意外遇到了兩只黑天鵝。仿佛南國黑夜的兩幀剪影,它們如此優雅、安寧,不遠處霓虹閃爍,黑天鵝的游弋,搖動起繽紛的倒影。池畔的甬路隱在暗中,走近之后,路旁的那一排竹林在身體里交織起奇怪的通感,那生命洶涌的蓬勃仿佛伸手可觸。我摘下一枚竹葉帶回酒店,又一路帶到香港。但是后來,它莫名其妙地遺失了。

    這些暗影中簌簌而動的葉子,將這一刻的天津,移植進遙遠的南國。

    隔了兩天,我又路過那棵樹。白晝暴露了一切,晚風和燈光共同制造的魔法消失了,在喧囂的街頭,它變回了一棵普普通通的白蠟樹。

    但是我始終記得那棵樹。是初到天津的那一天,清冷的小雨從午后一直落到傍晚,我從賓館里出來,又凍又餓,一心想找個地方吃一口溫熱的食物。到了十字路口,我猶豫著停下腳步——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我既不知道我想找的餐館位于哪個方向,也無法確定自己會不會在此停留。許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孤獨地活著,卻仍然在這一刻,發現自己如此孤苦無助……扭過頭,我看到旁邊的那棵樹,這是一棵胸徑超過四十厘米的大樹,而高度不足三米,上半部分的主干連同枝條均已被鋸去,只留下短短的一截側向分枝。被雨水浸透的樹皮呈現深濃的蒼褐色,這件沉重濕冷的舊外套,仿佛靈魂的一部分,時刻也不曾與它分離。我想要向著它伸過手去,然而并沒有。隔著暮色和雨水,我與一棵樹,假裝并不曾相互看穿過。

    后來,我又經過那個路口,見它已長出了新的枝葉——這棵白蠟樹,它構成了我與這個城市的第一場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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