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2期|陳永和:和妹妹最后的日子(節選)
推薦語
“我”回國飛往福州家中奔喪。三兄妹中,媽媽最喜歡妹妹。妹妹天生完美,在人群中高出一頭。看著躺在棺木里的妹妹,“我”想給她重新化個妝——這是“我”跟妹妹的秘密,也是兩個人童年最開心的一件事。淡妝后的妹妹比濃妝時更像是睡著了,妝容轉換間,似乎能還原出一個真實的妹妹......由于妹妹的病逝,“我”在留下來陪伴媽媽的日子里,得以重溫過往時光,重溫那時光里的舊事細節。走的人與留下來的人之間,留下來的人與人之間,有著細膩曲折的內心通道,穿行其間的不絕如縷的親情,在作者頗具魅力的敘述中,透出一種感染力和厚重感。
和妹妹最后的日子
□ 陳永和
接到妹妹走的電話,我正坐在浦東機場候機室椅子上,等二十一點飛往福州的班機。查了一下,更早的有一班,十九點四十分從虹橋起飛。時間很充裕,我馬上買了一張機票。
雖然妹妹已經死了,但我還是想早點見到她。
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對面座位上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瞅了我幾眼。我感到羞愧。其實我沒有想要羞愧,大人也是人,早點讓孩子懂得這個也未必不好。但誰禁得住孩子瞅著你專注帶著疑問的目光呢?
我站了起來,走進廁所,坐在馬桶蓋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嗚咽著,發出一種難聽的聲音。
走出廁所前,我用冷水狠狠洗了一把臉,眼睛腫了,紅紅的,戴著眼鏡也遮不住。
我決定乘機場大巴去虹橋。下午四點,但星期日應該不會堵車,一小時多一點能到。
去年回國,妹妹正在化療,但病情還算穩定。臨走前一天,她對我說,姐,你下次回來可能見不到我了。我說,不會的,你一定會好好的。我知道自己在撒謊,但當時覺得只能這么說?,F在想起來,心隱隱作痛,比起聽那些沒用的話,妹妹是希望我能留下多陪她幾天。
就像小時候,父母忙著工作、忙著開會,哥哥又大我們許多,妹妹整天跟著我,有幾年時間我們相濡以沫,雖然用這個詞不太合適,但在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那時有什么事要急著走呢?想不起來了。就是有,也一定不是什么非走不可的事。
三兄妹中,媽媽最喜歡妹妹。妹妹要強,人長得漂亮,嘴甜,在人群中高出一頭,不像我,長相平平,嘴鈍。媽媽說我唯一的優點就是聽話。
拆遷分到房子后,媽媽不跟哥哥妹妹住,一直住我家。平日我們家沒人,她就一個人住。媽媽總是對人說,還是住自己房子好。妹妹就會頂她,這不是你房子,是姐姐的房子。是我的。你可以問你姐。媽媽說。
只有我的房子媽媽才會說是她的。別人的她不會。
我不懂為什么得到那么多愛的妹妹會走得早,而得到不是那么多愛的我卻留了下來。
有時候,公平會以另外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出來,讓你瞠目。
但這,使我更加沉重,我寧愿我走妹妹活得長,這樣,媽媽的痛就會是那種平靜的痛。妹妹會做菜,每天都會給媽媽做好吃的,媽媽本來就愛吃,妹妹會哄著她吃,會說很多她愛聽的話,吃著吃著,聽著聽著,水就流過去了。
可現在呢?留下的是我。我一想到中間沒了妹妹,剩下光禿禿的媽媽和我,心就緊了。
我知道面對媽媽的臉,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就是說也說不好,會走樣,比如想說糖就會變成醋,想說醋就會變成鹽,不如不說。
可只要妹妹在,她就能把我的話變回來,把鹽還原成醋,把醋還原成糖,我的話在媽媽耳朵里就不會走樣了。
妹妹大大咧咧的,話在她那里就是話,說出來就說出來了,不會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可到我,事情就全變了。
我沒有跟哥哥說我改了航班,在長樂機場打的回家。我知道哥哥會怪我為什么不說,他會開車到機場接我??烧驗檫@個,我才不說。換了妹妹一定說,說了哥哥也高興。從長樂機場到家開車一個小時,途中,妹妹一定跟哥哥兩個人又哭又說??晌揖退阒栏绺绺吲d也不會說。說不出來,一想到家里忙亂的樣子話就沒了。
使哥哥高興好還是替哥哥省事好,我一直覺得后者好,但現在,我已經知道這是很難說的了。
飛機晚點,到妹妹家已經半夜十一點半了。
門敞開著,里面靜悄悄的,進去一看,只有哥哥一個人坐在棺木前發愣,旁邊桌上有一酒瓶,一個茶杯。
我知道哥哥又喝多了。只要心里不痛快,哥哥就會用茶杯喝酒,什么酒都行,好像只要酒精進肚,苦楚就躺平了。
哥,我叫了一聲,淚水順著聲音就下來了。
哥哥抬起頭,看到我的臉,什么話沒說,端著茶杯走到我面前,說,先喝一口,身體就暖了。
我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是我跟妹妹最愛喝的青紅酒。哥哥愛喝白酒,今晚喝青紅酒是為了我跟妹妹。
我身體暖和了起來。
哥哥掀開棺木上蓋著的一層紗,我看見了妹妹的臉,臉比得病前小了近一半。
妹妹年輕時候臉就這么小,結婚以后越變越大,到死的時候又變小了。
她的臉抹著濃妝,雖然不能說不好看,但我不喜歡。我知道妹妹也不會喜歡。妹妹喜歡淡妝,雖然為了妹夫,她有時也會濃妝。妹夫不知道這個,以為她就是喜歡濃妝了。
妹夫呢?我問。
剛送阿四回家。哥哥說。
阿四是妹妹女兒,不久前剛生了第二胎,老公又湊巧出差了。
我去看看媽媽。我說。
媽媽睡了……哥哥說。
知道。我走出妹妹家門。
我家就在妹妹家對門,走五步就到了。我掏出鑰匙開門,聽見鎖咔噠的聲音。
打開門,看見媽媽正坐在黑暗的沙發上,手里端著一個酒杯,窗外路燈的光照在她面前的茶幾上,上面有一瓶酒。
哥哥以為她睡了,但她還沒。
我立刻感到山的沉重,眼睛濕了,想跟她一起哭一哭妹妹。
我關上門,打開燈,叫了一聲媽。
媽看到我,說了句,你回來了,就再沒話了。她很平靜,連聲音都平靜,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有一瞬我都懷疑她知不知道妹妹的死。
但當然,她知道。媽媽從來不喝酒,桌上這瓶酒,是我去年喝剩留下來的。
嗚咽哽在喉嚨,淚水不知什么時候沒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不能提妹妹,怕引起她傷心,但不提妹妹,我想不出能說什么,頭腦里都是妹妹,涌不出別的話。
恐怕就沉默了幾秒,等我想說媽我陪你喝酒吧,媽已經先開口,說,我去睡了,說著站起來走進臥室,我想上前陪她進去,但還沒等我抬腳,砰的一聲,媽媽已經把臥室門關上了。
好像我破壞了她的私人空間,我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
我懊惱極了。我總是這樣,該說話的時候沒有話,該動作的時候沒有動作,總是慢了一步。
要是妹妹在就好了,她會搶在媽媽前面說,搶在媽媽前面做,媽媽一高興,就會把對我遲的那一點不快消解了。
可現在,媽媽的那點不快就會留在心里,到明天,不懂會變成什么樣的話或動作從她那里出來了。
我回到妹妹家,走前故意把門關出點聲音,也沒有收拾茶幾上的酒瓶。想要是知道我離開了,媽媽睡不著了,可能會重新回到廳里喝酒。
從我家門到妹妹家門那五步中,一個念頭掠過我頭腦,是什么沖動使媽媽站起來走進臥室呢?難道她在我面前羞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嗎?
不是,我馬上否定。剛才媽媽一定想多留在妹妹那里一會,但哥哥不斷催她回去睡,怕她年紀大了撐不住。哥哥一定是覺得人老了睡覺比表達感情更重要,但感情還是感情,水流了就要找出口,這樣,被哥哥推回家的媽媽最終只能坐在黑暗中孤獨地喝酒了。
哥哥跟媽媽為什么各喝各的?他們就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嗎?
我突然同情起媽媽來?;蛟S媽媽并不像我感覺的那樣是座冰山,她只不過像我一樣不會說話,不善于表達,要不,怎么會被哥哥推回家?怎么會孤獨地坐在黑暗中喝酒?
所以媽媽只有跟善于表達的妹妹在一起時才會表達,妹妹替她表達了。妹妹把她想說的話想做的事都先說都先做了,而對我,她就面對木魚,味同嚼蠟了。
媽媽一定跟我一樣,從沒有想過,其實我們也是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一起流淚的。
妹夫還沒有回來。我看著妹妹的臉,突然起了一個念頭。
哥,我想給妹妹重新化個妝。我說。
你高興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哥哥說。
哥哥知道我跟妹妹好,也知道妹妹跟我好。他知道我這時候想為妹妹做點什么,什么都可以,只要做就行。
他寵我愛做什么做什么,沒有提起妹夫。
我從包里拿出化妝袋。我的化妝袋鼓鼓的,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化妝品。雖然我不像妹妹那樣愛美,對穿著不講究,也不天天化妝,但我喜歡,尤其是給妹妹化。
我拿出油,往妹妹臉上抹。妹妹臉很冰,我想用我的手把它捂熱。我一點一點抹,動作很細很慢,淚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任它們流出來,沒有用手去擦。淚水把雙眼模糊了,我閉上眼睛,讓它們停在里面。
妹妹的臉變花了,五顏六色,看上去像孩子了。孩子時就這樣,只要妹妹太吵,我就拿出外婆化妝盒里的口紅、胭脂往她臉上抹。從來安靜不下來的妹妹不懂,怎么在我給她化妝的時候就安靜下來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按捺不住了,嘴角就會一牽一牽地微微往上翹,好像閉著嘴也在說話似的。我要問她,想說什么?她會閉著眼睛狠命搖頭,但話還是不說的。我看著好玩,也心疼她,就逗她說話,但終歸,她一句話不說,等到我說好了,她還沒睜開眼睛,話已經從嘴里出來了,然后就咕嚕咕嚕停不住了。
媽媽從來不化妝,也不知道我給妹妹化妝的事,在她回家之前,我們已經把妝卸掉了。妹妹自己擦。那時候沒有卸妝棉,連紙手巾都沒有,妹妹就從作業本上撕紙蘸水擦,臉變得一道紅一道青,像被貓抓了似的。我看著妹妹笑,妹妹看著鏡子笑。
這是我跟妹妹的秘密, 我跟妹妹童年最開心的一件事。
但妹妹從來沒給我化過妝,即使我們長大了以后。
有一次,忘了什么事,我突然興起,對妹妹說,你幫我化個妝吧。那時妹妹妝已經化得相當好了,也常常有女友叫她化,我覺得她比我化的還好。但妹妹不肯。我問為什么,妹妹說,你是姐姐嘛。我就沒往下問?,F在回想,你是姐姐嘛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給姐姐化妝沒自信,還是對自己化妝沒自信?就不知道了。
但妹妹給媽媽化過妝。參加表妹的婚禮,妹妹突發奇想,說要給媽媽化妝。媽媽開頭不答應,但經不住妹妹死纏爛打,終于點頭了。于是,那天婚禮上,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媽媽,頭發燙了,臉上化著淡妝,穿一件新的樣子時髦的棗紅色綢夾襖,比平日漂亮到無底。而妹妹,那天化著濃妝,長發沒燙,拉直的,飄在肩上,穿一件樣式普通綠色的連衣裙。我當時就覺得奇怪,媽媽那一身打扮不是妹妹的口味嗎?妹妹喜歡淡妝,喜歡燙發,喜歡棗紅色,喜歡時髦……
問妹妹,妹妹說,我也喜歡濃妝、綠色、連衣裙呀。
我知道妹妹說的是真話。妹夫喜歡的她都喜歡,當著自己的喜歡喜歡了。
但妹夫,知道妹妹還有另一個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我知道妹妹不會喜歡我問的。她想讓妹夫覺得他們的喜歡是一致的。妹妹一定不知道,不愿意知道,夫妻除了一致,還可以有別的過法。
我有點怨妹夫,他為什么會讓妹妹覺得非跟他一致才行呢?為了一致,妹妹得付出多少不一致的努力呀。
我拿出卸妝棉,把剛才抹上去的油擦掉。妹妹的臉變得灰白,比蒼白更無力的那種白,沒有一點生命力在里面。
這是真實的妹妹,我久久地看著這張臉,想把它印進腦海。
我知道妹妹不愿意我記住她這張臉。她更愿意我記住她化過妝的臉。妹妹愛美,為了美,她從不吝嗇,無論金錢、時間還是生命。
妹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親,完美的女兒,完美的妹妹,完美的同事。她為完美付出她的生命。人被撕成一裂一裂的,看不見的地方天天在努力修復。很多人不知道,努力是要付出生命的。
而我,不正由于不完美才沒病沒痛地留存了下來嗎?
跟理性沒有關系,我喜歡不完美的東西,跟妹妹剛好相反,比如一件很美的陶器,裂了一條細縫,我會認為很美,比完美更美。
這是天生的嗎?我天生不完美,不漂亮,嘴鈍,人見人不愛;妹妹天生完美,漂亮,嘴甜,人見人愛。被人千愛百愛的人是完美的,而我或許,就因為接受了殘缺不全的愛而變得喜歡殘缺不全了吧。
我開始打粉底霜,用了淡粉色的。這是我正在用的。我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顏色強加在妹妹身上。世間無數人,連女兒我都無法強加,但唯一妹妹可以。因為從小,我認為美的她就認為是美的,我們一起長大,但我總是比她早一步長大,她跟在后面習慣了。
她崇拜我。
再沒有人崇拜我了,雖然我不需要人崇拜,但我習慣了妹妹的崇拜。我喜歡對她講話,對她一個人。她看著我熱烈而癡迷的眼神,鼓勵我的話滔滔不絕。我也可以滔滔不絕。這讓我得意,得意忘形。人都有忘形的時候,人最得意的就是得意忘形的時刻。
我這輩子最得意的感覺是妹妹給的。這些,都銘刻在我的血液里。
但,再也不會有了。
中年以后,妹妹臉上跟我一樣,長出了很多雀斑。我拿出遮瑕霜和筆,點在雀斑上。我數著雀斑,一個兩個三個……我沒有數過自己臉上的雀斑,但數著妹妹的。數著雀斑的時候我累了,變得寧靜了,甚至發笑了。妹妹怎么長這么多雀斑呀,一共有一百五十八個。媽媽臉上不長雀斑,她的雀斑都長在手上,哥哥也不長,印象中爸爸也沒有。一家人中只有我跟妹妹長。記得臉上剛剛長出雀斑的時候,妹妹很驚慌,跑來,大驚小怪跟我說,姐,我臉上長滿雀斑了。
我看了一眼,其實雀斑不過五六個,個頭也小,不到米粒大,只是長得比較散,額頭、眼角、額邊都有。
在妹妹眼中,這已經滿臉都是雀斑了。
我笑了,說,你看我的,比你多多了,你要算滿臉,那我就是全身了。
真的真的?我怎么都沒感覺?妹妹叫起來。
長在我臉上,你當然沒感覺了。我開玩笑說。
妹妹湊上前看我的臉,姐,真的,你臉上真有雀斑……不過,沒我的多,我比你多……
你呀,我說,我們數數看吧。
我們并排站在大鏡子前,數自己臉上的雀斑,我整整比妹妹多了二十個。
呃,我怎么會覺得我多呢?妹妹吃驚了。
你一天看了多少次鏡子?我開玩笑問。
幾十次。妹妹認真說。
雀斑會越看越多,越看越大。我說。
真的嗎?妹妹問。
真的。我說。
這也是實話,人盯著什么東西看,總會把它越看越大。
但看妹妹嚴肅的樣子,我又說,假的,我騙你的。
妹妹似乎更在意前一句話,后來真的不那么照鏡子了。
妹妹安心了,看到我比她多安心了,聽我說話安心了。從小到大,妹妹總是能從我這里得到很多安心。
現在想來,這是這輩子我給她最好的禮物了。
上了定妝粉后,我開始畫眉毛。妹妹眉毛比我長得好,不粗不細均勻的一條弧形,不像我,粗,不成條,中間還斷了一節。只是有點干,中間夾著一兩根白色的毛。我用深咖啡色眉筆把它順了一遍。
然后就到最關鍵的眼睛了。
妹妹的眼睛閉著。閉著的眼睛怎么畫呢?我從來沒畫過。我拿出眼妝盒,里面有十二種顏色。我看著她的臉想了一下,先畫上眼線,然后在上眼簾抹了點淡粉色,又用筆在上眼簾底部涂上咖啡紫,用手指把色彩抹開,然后,在眼珠瞳孔位置上面涂了粉紅帶咖啡色亮粉。這樣,雖然她眼睛沒睜開,但也有了一點睜開的感覺,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
最后,我選了橘紅色的腮紅,暗紅色的口紅。
妹妹的嘴唇上唇較薄,下唇較厚。我用畫筆細心描著,描著描著,可能從來沒有這么專心致志過吧,我突然覺得我跟妹妹嘴唇長得很像。
過去我總覺得她嘴唇長得比我漂亮,可實際不是,我們嘴唇形狀像、線條像,大小也像。
我從來就覺得我跟妹妹什么都不像,但居然有,不管發現得有多遲,妹妹已經走了,但這發現,給了我很多寬慰。
她是我妹妹。這么美的人是我妹妹。我莫名其妙有了種自豪感,好像連我也漂亮了起來。
難道不是嗎?我的嘴唇從來就跟妹妹長得一樣漂亮,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只是注意到我的不漂亮罷了。
也不懂用了多少時間,我總算化完了。
我看著妹妹,久久看著,我從來沒有這樣好好看過她。她也從來沒有這樣安靜地讓我看過。
我后來想,一定是我想摸妹妹的臉,怎么摸都摸不夠,我才那樣一遍又一遍替她化妝的。
真好看。我聽見背后哥哥的聲音,轉身一看,妹夫也在。
姐姐,妹夫輕輕叫了我一聲。他眼眶紅紅的,腫的。
我上前抱住他,不是那種輕輕擁著,而是用力的,有聲音的。那種沖動突如其來,連我自己都非常意外。
妹夫很高,身體很壯,但那一刻,我覺得他比我矮得多,我更強壯似的。
他好像很感動,看著我的眼睛更加濕潤了,但又帶著點安心,好像在外面委屈了的孩子看到媽媽的那一刻。
大約平日里,妹妹把對我的感覺不知不覺傳遞給他了。
我沒問妹夫對我化妝的感覺,他也沒說。我們一起看著妹妹,我擁著他,精致淡妝的妹妹比濃妝的妹妹看上去更像是睡著了,他伸出手去摸妹妹的頭發。
妹妹頭發是黑的,有點卷,幾乎沒有一根白發,看上去像是染的,其實不是,那種卷也是天然的,我從小看習慣的。
結婚以后,一直到躺倒之前,為了妹夫,妹妹每隔半個月,都要去美容店拉直頭發,但最后幾個月,去不了了,頭發就又卷起來了。
妹夫好像根本沒注意妹妹臉上的妝換了,從濃妝變成淡妝了。我看著妹夫摸在妹妹頭發上的手想。
他真的那么在乎妹妹的妝跟發式嗎?
還是這一切只是妹妹的想象?妹夫從來就沒有對妹妹的發式、化妝有過要求,在他,什么樣的發式和妝都好,只要妹妹喜歡就行。
會不會妹妹真喜歡濃妝跟直發?只是為了讓我開心,她才做出一種喜歡淡妝跟卷發的樣子呢?
我一陣迷茫,說不清到底哪一種假設更有力。但不管哪一種假設,妹妹都聽不到,都無法證實了。
你喜歡嗎?我最終還是問了一句。
喜歡什么?妹夫沒聽懂。
這種妝……
嗯,姐姐覺得好就好的。妹夫好像有點驚異,沒想到我會這么問似的。
我一下明白了。
我們,哥哥、妹夫、我三個人坐下喝酒,妹妹在旁邊睡著了。桌上有一包油炸花生,我打開,抓了兩顆放進嘴里。我聽見自己牙齒碰牙齒的聲音,突然感到肚子餓了,在飛機上吃過午飯以后再沒碰過食物了。
有吃的嗎?我問。
有,有鹵蛋鴨掌。妹夫說,跳了起來,進了廚房,一會端了一盆鹵貨進來。
醬色的食物在燈光下發亮。
大家突然都餓了,我先吃了一個鹵蛋,哥哥吃了兩個,妹夫吃了三個,然后我抓起鴨掌,哥哥抓起鴨脖,妹夫抓了鴨腿。
我們蠕動著嘴,默默啃著。妹夫聲音最大,把骨頭啃得吧唧吧唧響,哥哥其次,咯嘰咯嘰,我聲音最小,磨嘰磨嘰,我們全被吃抓住了的樣子。
房間里全是吃的聲音。
那一瞬,我們都把妹妹忘了。
吃,想吃,能吃,是多好的一件事呀,好像食物把悲哀從我們身上吸走、消化了。
要沒有吃,我們挺得過那些窮山惡水的日子嗎?
吃完,聊了一會瑣事,我打了一個哈欠,一會,又打了一個哈欠。其實,我沒有覺得困,但畢竟六十了,感覺滯后了,身體已經困了感覺還沒有困。
你去睡一會吧,路上累了。哥哥對我說。
哥,你也回去睡吧。妹夫說著,看了妹妹一眼,眼光中全是悲哀、不舍。
妹妹又回到我們中間來了。
我看了一眼妹夫,站起來說,好,我去瞇一會,又看了一眼哥哥說,哥,你也去歇一會吧,明天要很早呢。
也許妹夫想單獨跟妹妹待一會吧。換我,會這么想的。
我回到家,媽媽房間靜悄悄的,桌上的酒瓶、酒杯好像沒有動過。
看來,媽媽沒出來過。
我真困了,連澡也沒洗就躺到床上,但睡不著,也不是想著妹妹,但就是睡不著,骨頭好像頂著床鋪,席夢思有無數小刺頂上來。
也不懂過了多久,好像睡著,又好像沒睡著,我聽見隔壁媽媽房間里有輕微的響聲,細聽,是閩劇女聲。是媽媽醒了,在聽收音機。
媽媽每天五點鐘醒,醒來就躺在床上聽閩劇,就那么幾出戲,《梅玉配》《牡丹亭》《紫玉釵》,她聽了幾十年了,從不膩。
妹妹在的時候她從來不聽閩劇,妹妹會說,媽,你不聽點別的?這么老聽還不膩嗎?我帶你去聽音樂會吧?好像瞧不起媽媽的一直聽似的。
媽媽不回答妹妹,也不說好呀好呀。平日無論妹妹提議什么,媽媽總是好呀好呀,但就這,從來不說好,只是不在妹妹面前聽了。
可媽媽在我面前從不忌諱聽閩劇,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把聲音放得大大的,一天愛聽多久聽多久,愛什么時候聽就什么時候聽……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那么愛妹妹的媽媽不跟妹妹一起住了,她要聽閩劇,聽閩劇時她希望投入。可只要妹妹在,妹妹就會說話,不管媽媽愛聽不愛聽,不管媽媽在不在聽閩劇都要說。這樣媽媽就不能痛痛快快聽了,不能痛痛快快聽還不如不聽。
媽媽在我面前是自由的,在妹妹面前是不自由的。
愛誰在誰面前就是不自由的,越愛就越不自由。但人都愛自由,都愛更自由。天底下的事,都是這么矛盾,我左手拿劍,右手拿矛,左手刺過來,右手抵過去。
我聽見閩劇女聲忽大忽小,媽媽拿著收音機走到廳里去了,走到廁所去了,又回到廳里了,到廚房去了……我整個耳朵都是閩劇女聲,但我不能起來,只能躺在床上裝睡,起來就等于告訴媽媽她吵醒我了。
等媽媽重新進了房間,關上門,我才起床,輕手輕腳走進廳,打開房門出去。
妹夫坐在沙發上打盹,我進去了也沒有醒來。
我關了燈,在棺材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沒有人了,只有我們了。我對妹妹說。
在朦朧的晨光中妹妹的臉模糊了,眼睛半閉著,看上去眼睛更像是活著了。
我用聽不見的聲音跟妹妹說話。我說了很多很多,從我們小時候說起,我說的都是小事,在我的話語中,妹妹走過了一輩子,我也走過了幾乎一輩子……
我覺得妹妹在聽我說,像過去,我們小時候一樣。她還是聽得那么專注,眼睛發光。
……過去是你跟著我,我說,但還剩下的日子就不是你跟著我了,是我跟著你了,我走在你后面跟著你去,你領著我走,跟著你走我最安心了。我一定會跟你去的……
也不懂過了多久,我聽見背后哥哥的聲音,妹夫的聲音,然后是阿四的聲音,嬰兒的哭聲,再以后,還有很多很多人的聲音,汽車的聲音……
天亮了。
人們都醒了。
妹妹又睡了。
來了很多人送妹妹走?;ㄈ?,鞭炮聲,軍樂隊輝煌的樂曲聲……
我想不通,為什么要這么熱鬧地送走妹妹呢?我知道妹妹一定更愿意靜靜地和最親近的人在一起慢慢離去。軍樂隊是哥哥預約的,福州最好的軍樂隊,有十支銅管。
我們亮晶晶地把妹妹送上山了。我看到哥哥臉上有一種滿足的感覺。他肯定覺得妹妹一個人先走太寂寞了。
本來應該他先走,他一定這么想,他會不會覺得是他剝奪了妹妹的什么呢?
我突然明白了,哥哥一定也是想為妹妹做一點什么,但他想不出更好的什么了。哥哥的什么都在俗定的套路中。只有在套路中,他才覺得安心。
媽媽沒有送妹妹上山。哥哥妹夫都不讓她去。我沒做聲,心里覺得媽媽就去也是可以的。去 ,痛痛快快哭一場,比悶悶在家陰郁幾天好??薏皇遣?,是表達,陰郁是病。陰郁在身體里轉來轉去,最后不知道停在哪塊器官,或血液骨頭上,弄不好就結塊了。
但我沒說。知道說了沒用。媽媽不會聽我的,哥哥跟妹夫也不會聽我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
媽媽也沒有下來吃飯。妹夫在小區附近的飯館訂了五桌菜,結果來的人超過預計,又加了兩桌。
今天來的人真多呀,哥哥很高興地說。
是呀,很多人都是自己來的,我們沒通知,要通知了,來的人會更多。妹夫也很高興地說。
妹妹雖然這種時候不喜歡人多,但看哥哥老公喜歡了,她一定喜歡,或許會更喜歡。
我在飯館里吃了幾口菜,就端著哥哥為媽媽點的面上樓去了。
媽媽一個人坐在廳里的沙發上打瞌睡,她一個人應該坐在這里一上午了,看上去衰老憔悴,好像樹葉已經死了,但卻落不到地上,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在風中飄搖。
我突然悲從中來。
哥哥叫她下去吃飯她不去,妹夫阿四我,很多親戚都叫,但都叫不動。媽媽好像跟大家干上了,大家越叫她就越不去,臉色越來越僵,最后竟然發脾氣似的說,你們快去快去,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說得那么堅決,我當時也想,媽媽是真不想去了。但現在看應該不是,媽媽只不過看我們大家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都上山去生氣了。
不是生誰的氣,她是生自己的氣,氣自己老了,沒有辦法送最心愛的女兒上山了。
媽媽聽到聲響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我叫了一聲媽。
媽媽看到我,說,你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她不應該睡著,沒看見我進來似的。
媽,你吃面。我把面端到她面前的茶幾上。看到她要站起來,我搶著說,我去拿筷子。媽媽沒有反對,我去廚房拿了筷子和調羹進來,放在她面前。
面是哥哥叫的,你愛吃的海鮮面??磱寢屇闷鹂曜訒r我說。
嗯嗯,媽媽拿起調羹,喝了一口湯。
好吃嗎?我問。
我自己也奇怪,這幾句話,每一句都說得及時,都恰到好處,好像對著媽媽的臉,話在身體里已經沒有遇到阻擾,順順當當就能出來了。好像是妹妹把擋在我話前面的屏障抽掉了似的。
好吃好吃。媽媽說了兩遍好吃。
呃,我也想嘗一下。我說。我真心想嘗,說出來了。
媽媽把調羹塞到我手里,說你吃你吃。
我真的接過調羹從媽媽碗里舀了一勺湯放進嘴里。湯是白色的,有很多蝦的味道。
一定是哥哥知道媽媽愛吃蝦,給飯店老板加了錢,加進了好多蝦。
真好喝。我真覺得好喝,說出來了。
要換過去,我一定不會說,就是說了也不會接過媽媽的調羹喝湯,就算喝了湯也不會那么大聲說好吃。
要換了過去,媽媽一句話也不會說兩遍,就說了也不會把自己調羹塞到我手里讓我喝湯。
但那一下我會了,媽媽也會了。要是妹妹在,我們還是不會的。但妹妹也沒有不在,她只是隱身了,躲起來了,故意讓我們看不見她,跟小時候一樣。小時候她常常躲起來讓我去找,我要不在時,妹妹也會讓媽媽去找。
我甚至還聽到了等我們都找不到,她自己憋不住了跑出來的笑聲。
嘻嘻嘻,嘻嘻嘻……妹妹笑個不停。妹妹就是這樣,一笑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媽媽把那碗面吃完了。我喝了她剩下來的湯。
湯真好喝。我又說了一遍。
好喝好喝。媽媽又說了兩遍。
我決定留下來陪媽媽。
半年多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睡覺,媽媽把我搖醒了,說,趕快,你快起來,妹妹在樓下叫我。
我嚇了一跳,馬上醒了,跳起來,腳正往拖鞋里伸,突然覺得不對,妹妹已經走了,她不可能在樓下了。
但看媽媽興沖沖的樣子,這話我說不出來,就順著,跟著她一起到了樓下。
樓外面空蕩蕩的,沒看見妹妹,連一個行人也沒有。
呃,怎么會不在了呢?明明我聽到你妹妹的聲音……媽媽很惶惑地頭朝左右擺,每擺一次就停住看,然后才又擺到另一邊。
我耐心等她看完。但媽媽的思路好像停留在惶惑中了,很久都轉不過彎來。
小時候,傍晚牽著妹妹的手在院子門口等媽媽回來,就是這樣,望呀望呀,一直望到天光沒了,怕了,才不甘心地回家。
現在輪到我帶著媽媽等妹妹了。看著媽媽憔悴的臉,想著她心里越變越大的空洞,我很感慨。
我知道等那種漫長而不甘的感覺。
媽,會不會是你聽錯了?最后我委婉地說。
不會,肯定不會。媽媽說。
但回到家里,看到柜子上妹妹的照片,媽媽好像清醒過來了,說,你妹妹不會來了。
我什么話也沒應。
然后媽媽又開始坐在沙發上聽閩劇了,聲音放得好大好大,好像完全忘了剛才的事。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二期)
陳永和,福州人,1987年來日,現兩棲于北海道阿寒湖跟福州。曾在《收獲》《上海文學》《江南》等雜志上發表長篇小說《一九七九年紀事》《光祿坊三號》《黃玫瑰陷阱》、短篇小說《十三姨》等?!兑痪牌呔拍昙o事》獲第四屆中山文學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