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夔州
一
去蕭山機場,車過錢江三橋時,天還沒亮。這一天是2020年10月25日,我要飛宜昌,從那里再坐5個小時的大巴,就可以到達重慶的奉節,南宋陸游的夔州。
飛機起飛時,窗外的錢塘江清晰地展現出她的大和美,晨光映著闊長的江面,江上行船如沙盤中的擺設。此次尋訪陸游入蜀的行蹤,我特意選擇當年陸游到達的時間出發。沒什么特別的意義,只是我認為的一種最接近的聯想,850年前,“乾道六年(1170年)五月二十日”清晨的此時,陸游已經從蕭山夢筆驛站出發,過了錢塘江,開啟他漫漫五個半月的入蜀行旅。
到達宜昌。這個長江邊上的城市,三峽的門戶,古稱夷陵,因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我知道此地有許多著名歷史人物,還有舉世聞名的三峽大壩。當年,陸游經過夷陵時,已經是霜凍滿天的十月了,他的《入蜀記》也進入了尾聲。
坐機場大巴至宜昌汽車中心站,路上,“猇亭”字樣的牌子映入眼簾。一時心潮激蕩,耳邊似乎響起了千軍萬馬戰鼓擂動的呼喊,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戰場竟然就在此。這個長江第一軍事要塞,是三國三大著名戰役之一猇亭之戰(夷陵之戰)發生地,此戰似乎沒有另兩大戰役官渡之戰、赤壁之戰著名,卻是奠定三國鼎立基礎之戰。
大巴終于往奉節方向出發,說是長江邊上,也不是時時沿著長江行,需要繞山穿洞過橋。這時候,需要有高度來讓我俯視,真想自己是一朵云,踩在厚云上,看無邊天際,看身下大巴疾馳在高速公路上,視野廣闊,挺好玩。兩岸狹長,高架林立,洞連著洞,山村常在山腳,金黃的橘子,滿山掛著,不由自主驚嘆那么多的金黃。坐我邊上的大姐,宜昌人,她糾正說,那不是橘子,是臍橙,我們這里很有名的,兩千多年歷史了。
大巴經過的每一個地名,我都關注,包里裝著一本最新版《中國交通地圖》,可以隨時查閱,另外,打開手機定位,也能立刻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忽然,“秭歸”來了。看到這兩字,肩上披著江畔的芷草、身上掛著秋蘭索佩的屈詩人似乎就站在眼前。40年前的古代文學課,《離騷》是必背的,全文373句,一時間教室里都是“兮兮兮”的聲音。背誦的最好方法是先理解,我們逐字逐句解讀,“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屈原說他是高陽帝的后裔,高陽就是顓頊,我翻陸氏宗譜,哈,我們也是高陽帝的后裔呢?哎,窗外又是一片金黃掠過,我突然想起問大姐,這是不是屈詩人《橘頌》里的那種果子呀:“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大姐笑了:“這我不知道呢,我只知道屈原,不懂他的詩。”
巴東服務區,大巴停十分鐘。對一個匆匆經過的地方,十分鐘的打量,望望天空,看看山,看看小賣部貨架上的商品,也能得到比較多的信息。臘肉、燒餅、大蒜,這里屬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這些東西應該是當地特產。而我知道巴東,是因為一味叫“獨活”的草藥。書法涂鴉,我會寫一些自己喜歡的字句,“遠志”和“獨活”是兩個我喜歡寫的中藥名,寓意好呀。這就追根究底到了巴東這里的“獨活”,國家地理標志產品,又叫巴東獨活、香獨活、肉獨活,中國獨一份。
告別“獨活”,大巴隨即進入一個長長的山洞,這隧道如拗口長句般,長且繞。中間有明顯告示牌,湖北和重慶在這里分界,難怪這么長。我有職業習慣,編輯時看到這樣的長句,一定將其斷開。可是隧道不能斷。
重慶界面,長江如云霧中的龍,時隱時現,我知道許多地方都是深深的峽谷,山石陡峭壁立。下午3點半,大巴拐入巫山縣,這里又停,下客,接人。這車不是直達,經常要接人,難怪這么慢。而此地離奉節已經很近了,為什么還要一個半小時呢?立即想起陸游,他入蜀,中途換過好幾次船呢,也搭過別人的船,慢慢來,慢慢來,巫山、神女峰、小三峽,李白、杜甫、黃庭堅、陸游,都來過,一個“巫”字,充滿了神秘和想象。
下午5點,大巴終于搖搖晃晃開進了奉節的港口汽車站。
二
晚餐后在街面上佇立四顧,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夜空顯得狹窄,很像香港呀,我感嘆。熱鬧繁華的車聲人聲,跨越長長的時空,連接起當年陸游到達夔州時的荒涼。
我去看陸游,一個公園里有陸游的雕像。
公園前面有不少攤位,有些零亂,這和剛剛看到大巴經過的縣城新城區一樣,重型卡車熱火朝天地來來往往,奉節處在建設的高潮中。進了公園,隱隱的燈光下,一面大照壁上有一幅漢白玉大畫,題為“永遠的回憶——公元2002年4月奉節舊城”。
就我尋找的夔州來說,這是一個遺憾。因為三峽大壩,奉節舊城永遠沉在了水底。我現在看到的奉節是座新城,來此尋訪陸游夔州的足跡,也就是一種念想、一種致敬而已。杜甫、劉禹錫、蘇軾、陸游,四人靜靜地坐立在照壁前。我面前的陸游,頭戴長翅膀的官帽,長須,神情有些凝重,右手捏筆,端坐著,面前有案桌,陸游在夔州留下了81首詩。
我知道這不是原址,明天要去看白帝城,那是老的,沒有被水淹掉。
三
遠看白帝城,如孤獨綠島浮在江面上,長橋臥波兩端連接。過長橋,江風凌厲,兩邊插著的國旗被風吹得筆挺,嘩嘩直響。入口處,一塊長方形白底大碑迎面豎立,正面是《出師表》,背面是《后出師表》。我拍背面時,陽光將下半篇的文字照得鮮亮,碑邊上五針松簇新的枝頭,迎著藍天。諸葛亮應該不朽和長青,他的品格,他的文字。
進“瞿塘關”字樣的石頭哨門,我看瞿塘關遺址博物館。這個博物館由重慶市文史館員、三峽文化守望者魏靖宇先生自籌資金興建,古烽火臺、古炮臺遺址、三峽女神展示廳、古木堂……琳瑯滿目,許多都有較高文物價值。
數十尊巫山出土的東漢女祼跪式俑,人們稱三峽女神像,令我大開眼界。郭沫若先生在《釋祖妣》中這樣說:“歐洲各地所出土之生殖女神像‘奶拿’,均特大其乳,或以兩手護其下,以為生殖崇拜之象征。余意如‘奭’字形之雕像,將來必有發現于中國之日。”魏靖宇先生認為,此系列俑造型原始奇特,與三星堆文化和瑪雅文化中的人像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認為它們并沒有受中原文化的影響,是三峽地區先民對母性生殖崇拜的真實寫照,是孕育生命的三峽女神。
確實奇特。我細看兩尊女神,一尊右腳單跪,頭長兩角,兩耳招風,鼻子巨大,嘴唇寬厚,左手撫住乳頭,右手撫著突起的肚子,這是一位懷了孕的女神,她似在與肚中的孩子交流,神態安詳。另一尊坐著的女神,戴著小圓頂帽子,臉部表情與前面那位有相似的地方。
巧的是,古木館門口的院子中,我碰上了魏靖宇先生,他正在陽光下喝工夫茶。盡管行程比較緊,我依然坐了下來,和這位已經76歲的老人聊天。我極想知道,數十年來,他對三峽文化的挖掘和保護。聊了一會,魏先生熱情起身,陪我看白帝城遺址、瞿塘關烽火臺,它一直是三峽一帶的重要軍事要塞,遺址有一堡壘狀城墻,最早為戰國時建,漢唐皆有,眼前的遺址為宋代所建,現在是全國文保單位。
“這遺址,陸游一定來看過吧?”我問魏先生。
“應該來過,陸游常來白帝城,他就喜歡這些東西。”魏先生笑著回答。
登頂,看夔門,看炮臺遺址。站在夔門山頂四望,前面是滟滪堆,不過早已經炸平了,右邊白帝城盡收眼底,左邊就是瞿塘峽。在鎖江柱看過的石壁,現在看得更清晰,就在對面,壁下端有紅色沙礫面,江水碧綠,來往大船緩慢游弋。在此設一炮臺,一夫當關,萬夫過不來。大家都感嘆,此頂現在依然能扼喉。
四
終于登上白帝城,走進白帝廟。
這是白帝城原址,真是慶幸,175米高程的三峽水位,沒有將這個寶貝淹沒。進廟走廊上,有不少名人題白帝廟的詩,陸游的《入瞿唐登白帝廟》排在最顯眼處。
說是登白帝廟,陸游寫的卻是白帝城全景。全詩32句,詩意可分兩大層,前寫白帝廟,后贊公孫述。那樣的時機,那樣的場景,陸游的詩意極其明顯,極力頌揚公孫述,抒發的卻是對朝廷向金國屈膝求和的憤激之情。
我在夔門頂上看到的滟滪堆,是一片煙波,但在陸游眼中,卻是高百尺以上,孤立地插在江中心位置。其實,這個著名的堆,一直要到20世紀50年代才處理掉,以前的人們拿它沒有辦法。“二十六日,發大溪口,入瞿唐峽。兩壁對聳,上入霄漢,其平如削成,仰視天如匹練然。水已落,峽中平如油盎……晚至瞿唐關,唐故夔州與白帝城相連,杜詩云‘白帝夔州各異城’,蓋言難辨也。關西門正對滟滪堆,堆碎石積成,出水數十丈。”(《入蜀記》卷六)
這寫在陸游到達夔州的前一天晚上,顯然,瞿塘峽中的滟滪堆讓他記憶深刻。這一個晚上,陸游盡了興,登樓想杜甫,謁廟拜公孫,讀碑憶古事,看山看水,疲倦和悲傷一掃而空。畢竟已經到達夔州,無論怎么說,新的生活要開始了。
我在白帝廟前拍了張照片,狹窄的廟門繪著黃藍相間的顏色,廟前有七八級臺階,紅墻內有株黃連木,樹身蒼老,虬枝伸出墻外,但與陸游看到的“氣象甚古”仍有些距離。
中飯畢,與陸游的夔州告別,與奉節告別,朋友送我至萬州高鐵站,那是陸游離開夔州前往南鄭的必經之地。
下午3點40分的高鐵,三個半小時后,我在華燈初上的夜幕中抵達成都。陸游的夔州,前后3年(實際1年8個月),我用24個小時做了一場淺度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