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2年第3期|楊少衡:王不見王(節選)
主編推薦
當“官場”一詞被大眾讀物渲染得幾乎只剩灰色時,人們或許意識不到,關系著一個如此龐大國家的國計民生的組織體系,是需要無比的嚴密、嚴肅和嚴格才得以維持運轉的。這個民族能取得舉世矚目的發展,靠的是那大多數有原則、有信念之人的奮斗、取舍甚至是犧牲。楊少衡的小說以精準、凝練和冷峻的筆法還原了公職人員的真實生態,將這一極難把握平衡的題材處理得相當到位,無論是矛盾的鋪墊和展開還是人物的陳述和刻畫,都能做到既不矯飾,也無扭曲。在一部篇幅如此長大的中篇小說中能一以貫之地保持故事的可讀性和藝術感,既需要極嫻熟深厚的小說功底,也代表著一名中國作家在面對此類題材時的剛正和公道之心。
——黃斌
王不見王 (節選)
楊少衡
一
據我們所知,剛開始時王文章總說“五百年前是一家”,甜言蜜語跟王均套近乎,熱切得就像恨不得再成一家。可惜彼王不是此王,人家王均有定力,洞若觀火,始終對王文章之流保持高度警惕,予以有效鉗制。
王均初到任時,有一天在大會場開會,會間她在臺上側身,指指臺下第一排偏中位置一個男子,低聲問坐在身旁的縣長婁士宗:“那位是誰?”婁說明:“林耀,建設局局長。”王點頭,忽然舉手輕拍,命坐在另一側、正在念稿的縣委副書記陳冬木暫停片刻。場上大小官員一時驚訝,不知女書記忽然有何見教。當時大家除了知道她是目前本縣老大,名字比較中性不像通常女名,但是長相宜人外,其他的都不甚了解。這時就聽王均點名,要臺下第一排林耀局長站起來。林耀沒料到竟是自己中了頭獎,急忙聽命起立,站得筆直,卻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長得好,忽然就給領導看中了。王均也不說話,伸出手,拿食指與中指比個夾東西的動作。眾人詫異,隨即一起恍然大悟:原來是指抽煙。那時林耀右手持一支筆,左手夾一支煙,正一邊做記錄,一邊吞云吐霧。
林耀頓時紅臉,像是業余小偷被抓了現行。他趕緊把香煙扔在會議桌下邊地上,拿鞋尖踩滅。而后王均比了比,示意他坐下,命陳冬木繼續。
那時場上很安靜。
說起來,林耀這個頭獎中得有點冤:室內公共場所禁止吸煙早已歸為常識,本會場卻由于某個特殊歷史原因屬于另類,其時場上星星點點,各角落有若干輕煙隱然升騰,此起彼伏,并非只有林耀一個在抽。雖然吸煙有害健康,畢竟還有相當比例煙民在為國家煙草稅做貢獻。這些煙民會犯煙癮,時候到了就跟鴉片鬼一樣直打哈欠。開會聽報告長時間保持注意力不容易,有時難免感覺疲勞,這時候來支煙可以提神,有助于認真學習會議精神。這么說是不是歪理?無論如何,顯然人家王均書記并不認同。林耀的倒霉在于所掌管單位比較重要,開會位置靠前,讓王均一眼盯住,用兩根指頭夾起來修整一番,以警示場上其他煙民。其實林耀膽敢公然于領導鼻子底下抽煙,也屬事出有因:那時候可不僅臺下若干下屬抽煙學習重要精神,主席臺上領導也有,就在縣長婁士宗身邊,離王均不過兩個位置。該領導面前有位牌,身材瘦長,就是王文章。距離如此之近,無須側身觀察,煙味肯定已經對王均有所騷擾,她不會不知道身邊這位“五百年前是一家”正在干啥。但是她作視而不見狀,沒有命王文章當眾站起來,因為人家畢竟是常務副縣長,在黨政兩套班子里都有名字,排位僅次于陳冬木,應當得到足夠尊重,給他留點面子。這個時候活該林耀被當眾收拾,那其實也是做給王文章看的。林耀把香煙往地上一丟,王文章手上那支煙忽也不翼而飛,不知道去了哪里。
會后,王文章表揚王均,說王書記堪比當年林則徐,舉重若輕。林則徐欽差大人虎門銷煙聲勢浩大,使盡九牛二虎之力。王均書記會場禁煙沒多說話,只盯住一個人,用了兩根手指頭。
王均詢問:“王副像是有點看法?”
王文章表示并無看法,百分之百擁護。他還借機做了點說明,稱多年前本縣人大即已制定、頒布公共場所禁煙規定。當時他就下決心響應號召,公文包里塞滿戒煙糖。后來發現不行,糖比尼古丁還有殺傷力,為防止血糖過高,不得已繼續“吸毒”。本來也還注意點影響,盡量低調,找個沒人的旮旯,背地里用力猛抽幾口,依依不舍趕緊扔掉,叫作“秒吸”,偷偷摸摸,做賊心虛。沒料時來運轉,遇上了張書記。張書記在王書記之前,掌握本縣大政近一屆。這位領導煙癮不一般,他在臺上做報告時,臺子左邊放茶杯,右邊放煙灰缸,一口水一口煙,喝水抽煙兩不耽誤,從容不迫,公共非公共場所無差別,全縣大同。張書記任上煙民們感覺特別寬松,特別有尊嚴,老大抽,大家跟著抽,主席臺上互相扔煙,自由自在,其樂融融,沒有誰敢來干涉。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第一把手就是這么厲害,率領本縣成為禁煙另類。豈料好景不長,張書記忽然出事了,雖然出的事與抽煙沒有直接關系,畢竟造成了本縣香煙環境歷史性改變。現在王均來當書記,會場上林耀那些人吞云吐霧,主要還是習慣驅動,下意識而已,并不是有意冒犯領導,他們沒那個膽子。
王均說:“抽煙不是問題,是非才是問題。”
“當然。明白。”
女書記是非觀念很強,什么對,什么不對,眼睛里有條線。她敢拉下臉,時候到了絕不含糊,難得的亦能掌握分寸,讓人不容小視。該書記來歷比較特殊,“五百年前是一家”私下調侃,把她稱為“傘兵”也就是“空降兵”,指其從外邊下到本縣任職。事實上由于干部交流力度大,加上任職回避制度要求,如今縣區一級黨政主官基本都是外地人,從本地成長起來的很少,因而所謂“空降”概念普遍適用,不同的只是降落高度有所區別。有的書記縣長是從鄰近縣區提過來的,那是低空跳傘;有的是從市直下來,可以算是中空;最厲害的是高空跳傘,也就是從省里直接下到縣里任職,這種領導自高處而來,見過大世面,非王文章一類井底之蛙可比。從省里下來的人當然也有區別,其中來自幾大部門的尤其厲害,因為素質、歷練與環境有別。王均下來前是省紀委一個處長,那個地方哪有等閑之輩?王還有基層工作經歷,曾在省城城區一個街道辦事處當過書記,后來成為區紀委書記,再到省紀委,此刻派來本縣掌管一方,級別上是平級調動,明擺的是重視、培養,來日方長,未來不可限量,本縣肯定只是她履歷記錄的一個小站點而已。以她這種來歷,特別是在前任書記出事后從省紀委直下本縣,不說所謂“有點事”的官員心里害怕,自認為“沒啥事”的也不敢亂來。
“禁煙”事件過后沒幾天,女書記下鄉調研,去了嶺腳鎮,剛剛開始看點,陳冬木突然來電話,報告了一起意外事件:本縣北崗鄉發生一起車禍,一輛卡車在一條鄉際公路陡坡處傾覆,摔到溝底,車上人員非死即傷,目前已確認死亡四人,送院搶救七人,其中三名垂危。事件發生后,當地政府與相關部門迅速展開救援并立即向縣里報告,分管安全的謝副縣長正召集應急局等部門人員趕往北崗鄉。這種規模的事故,按規定必須立刻報知書記、縣長,亦須報告市里。當天王均下鄉,縣長到市里開會,副書記陳冬木管家,得知情況后陳親自給王均打電話,詢問可有什么指示。
王均問:“傷員送縣醫院搶救嗎?”
北崗鄉與縣城距離較遠,交通比較差,現場救援人員擔心時間和傷情不允許,先把傷員就近送到北崗衛生院搶救,視情況與需要再考慮轉院。縣政府已命衛健委通知縣醫院做相應準備。
王均要陳冬木做好調度,此刻最重要的是救命,想盡一切辦法保住傷員性命。事故情況按規定該怎么上報就趕緊上報。她還交代:“有什么變化及時告訴我。”
“明白。”
接電話時,王均一行在嶺腳鎮區附近察看蔬菜基地,那里有大片塑料大棚,當地書記、鎮長陪同王均視察。王均放下手機后扭頭看了一眼,指著大棚區背后那片大山問了一句:“這個方向往哪里?”
那座山就是北崗,土話稱“北嶺”。嶺腳鎮位于北崗山前低嶺丘陵地帶,北崗鄉則在山那邊。準確說不需要翻過山,眼睛所見,低山部分屬嶺腳,高處那些地盤就歸入北崗鄉地界了。
“近在咫尺啊。”王均下了決心,“去。”
她決定臨時調整日程,立刻前往北崗,親自探望傷員,督促救治。隨同調研的縣委辦主任吳平趕緊勸說,稱北崗看近實遠,“望山跑死馬”,加上路不好,車跑不快,挺費時間。車禍死人這種事,謝副縣長趕去處置足夠了,不需要第一把手親自到場。王書記百忙之中,打打電話提提要求就已經非常重視。
王均笑笑:“打電話有你就足夠了。”
她執意前往,說走就走,吳平哪里攔得住。一行人離開嶺腳不久,新消息再次傳到:送北崗衛生院救治的三名垂危者中,有一人已經不治。這位傷員不幸離世也造成本次事故不幸升格,以死亡五人進入了“較大安全事故”范圍。
那一段路果然難走,曲折而坎坷,路面破損嚴重,呈所謂“畸肩”狀,好比人的肩膀一高一低。這條路“畸”點相同,都是下行側低破,上行側略好。駕駛員說這是大車運石頭壓壞的。北崗石頭好,以往吃石頭,這條路上全是運石大卡車,下山是滿載,重車,上山是空車,來來去去,那一側路面就給壓“畸”了。采石叫停后卡車少了,路也沒錢修了。駕駛員本人出自北崗,情況了解,路況熟悉,技術也過硬,“畸肩”難不倒,全程四十來分鐘完成。他們突然到達鄉衛生院時,現場人員個個措手不及,這是因為動身前王均特意交代不許提前通知,保證當地人員專心于救援,不需要分心籌劃如何接待不期而至的王均一行。這么考慮貌似有道理,其實不合常規,縣委書記駕到,哪有不提前通知的?但是人家王均就這樣,或許是想趁眾人對她了解尚少之際,來一次突然襲擊,看看下邊這些人在突發事件中表現如何?
沒料到他們撞進了一場吵鬧。吵鬧發生于衛生院門診樓一樓,掛號室對門的一間辦公室里,該室房門緊閉。王均一行匆匆到達時,在掛號室了解車禍傷員此刻何在,值班人員指著走廊后邊,報稱都在手術室。一行人趕緊轉身往那邊走,突然一旁屋子傳出怒罵,還有大喝:“快去!豬啊!”一行人詫異之際,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從里邊踉蹌而出,顯然是被從后邊推了一把,后邊那個人可厲害,他不光推,還抬起一條腿,似乎要加踢一腳,只是動作沒有完成,戛然而止。
有一兩秒意外靜場,然后是一聲招呼,非常驚訝:“王書記!”
竟是王文章,他非常及時地把一條長腿收了回去。被推出門擋在他前邊差點挨一腳的那個人是鄭光輝,本鄉鄉長,此刻滿臉尷尬。
王均問:“怎么啦?”
王文章笑笑:“王書記親臨現場,真快!”
他立刻命鄭光輝趕緊帶路,隨同王均去手術室慰問傷員。
王均問:“情況怎么樣?”
王文章報告說,重傷三人走了一個,另兩個目前還撐著,情況依然危急。鄉衛生院搶救條件不足,卻又擔心傷員死在運送路上。他考慮不能再等,得搏一下。已經命救護車緊急出動,送兩個重傷號到縣醫院,醫生隨行護送,隨時處理緊急狀況。其他傷員生命無憂,就在鄉里治療觀察。
“王書記有什么指示?”他問。
王均說:“你安排。”
他們匆匆去了手術室。手術室外急救通道上,救護車已經到位,警示燈閃爍。鄉衛生院院長和醫生們以及若干鄉干部都在那里忙碌。一聽來的這位竟是本縣新任女書記,大家一時緊張不已。王均說:“別慌,做你們該做的。”
她在那里待了半個來小時,慰問傷員,聽取匯報,提出若干要求,而后離開。王文章一直緊隨左右,直到把王均送上轎車。
上車后王均才問了一句:“怎么是王副呢?”
陳冬木曾明確報告由謝副縣長前來應急,怎么忽然變成王副縣長了?王文章雖是常務副縣長,此時還應由分管安全的縣領導出場才是。另一個疑問是王文章怎會如此神速?王均從近在咫尺的嶺腳鎮趕來尚需一點時間,王文章怎么可能比王均還快?不僅提前到,指揮安排之余,還能把鄭光輝叫到房間里閉門談話,怒罵,又推又踢,如此了得。難道他搭了架直升機?
吳平立刻打電話,一問明白了:此刻謝副和他那隊人馬還在路上,正在爬北崗山呢。王文章跑到現場發號施令應是自行應急介入,就好比王均自己從嶺腳跑到北崗。作為常務副縣長,本縣排名第四的領導,聽到出事消息特意趕來了解并現場指揮救援也屬正常,不算越權。至于王文章哪里搭的直升機,吳平提出一個合理解釋:王文章是北崗人,其母住在鄉下老家,今天是周六,估計是昨晚回家探母,住了一夜,今晨聽到消息便就近趕了過來。
王均問:“‘嘎林內’是什么?”
吳平張口結舌,不知道王均問個啥。王均提到了剛才王文章與鄭光輝在屋子里吵,她聽到了一連串“嘎林內”,那是講啥呢?吳平“啊”一聲,明白了,連說那是土話,粗話,不太好聽的,罵人的。
“不是罵豬的?”
王文章在房間里罵豬,那應當也屬罵人,把鄭光輝罵為豬。至于“嘎林內”的準確意思,還真不好直接對王均翻譯。吳平拐彎抹角解說,土話“林”即“你”,“內”則是“娘”,“嘎”其實就是“干”。是啊,就是那個意思。
王均一撇嘴:“該去刷刷牙。”
那意思是嘴臭,盡粗話。
她還問了一個問題:“這里有個‘游客服務中心’?”
“有的。”吳平回答,“在建重點項目。”
“有多遠?”
吳平答不出來,前排駕駛員替主任回答:“還有五公里多。”
“知道路嗎?”
“知道。”
“去看看。”
王均怎么會提起這么一個中心?主要是剛才鄭光輝匯報,出車禍的卡車是游客服務中心工地運輸車,死傷的都是工地民工。卡車載石頭到工地,返程是空車,民工下班,圖方便,爬上卡車跟著下山。貨車車斗載人是違規的,司機可能還屬疲勞駕駛,結果在陡坡上反應失當,摔了,司機本人也喪生了。
王均要去游客服務中心,并非擬勘察車禍現場,確定事故原因,這種工作歸專業人員,即便是縣委書記也未必能干。王均想看的只是工地,以對該服務中心有個大體印象,之所以想去留個印象,與車禍無關,另有緣故。
他們在那條路上走了近半個小時。路很窄,路面更差,有眾多陡坡,若干地段已經被施工車輛碾出深深車轍。翻過一個山坡,眼前突然開闊,一片工地赫然展現在前方半山坡上,這就是在建中的游客服務中心,屬于本地“蓮花山風景區”。工地范圍不小,包括在建的一座大樓及其附屬設施,還有一個大廣場。大樓還在腳手架包圍中,看上去有三層左右。大樓周邊地形高高低低,有各種施工車輛在工地上穿梭。
按照王均的要求,駕駛員在坡頂停車,沒有直接開進工地。王均下車,站在山頭上觀看工地。吳平緊隨。
王均問:“怎么會在這里搞這個項目?”
吳平有些支吾:“是……那個……張拍的板。”
“總指揮是王文章?”
“是……是的。”
在建中的項目頗具規模,大樓及其附屬設施加上廣場出現在這一片山地間,某種程度上可稱氣勢不凡,問題卻也顯而易見:號稱游客服務中心,而游客在哪里?誰來讓本中心提供服務?即便“蓮花山風景區”內容無限豐富,就目前而言,不說四面八方的游客擁在曲折難行的北崗鄉際“畸肩”路上通行困難,僅從鄉集到工地車轍遍布的這五公里路,就接連幾個陡峭地段令人印象無比深刻,復制剛剛發生的“較大安全事故”無不條件充分。有哪些渾身是膽的游客敢來一試身手?交通狀況所限,此間一座宏偉壯觀的游客服務中心豈不是注定成為擺設?巨大投資豈不是注定去打水漂?
王均表情嚴肅,但是沒有公開發表意見。看過工地后,一行人動身離開,再經北崗公路,回到了嶺腳鎮,繼續她在該鎮的調研活動。
兩天后,王均在辦公室接到王文章電話,后者請求王均安排個時間,想向她匯報一些工作。王說:“來吧。”
王文章是特意來做解釋的。原來他母親早在半年前就被他接到縣城,幫助管他兒子。王那天去北崗不是因私探親,是專程察看游客服務中心工地。該工地近期施工進度不太理想,他很不放心。他在周五晚間到北崗,第二天上午叫了鄭光輝一起上山,本來也打算把鄉書記叫上,不巧那位回縣城,不在下邊,只抓住一個鄭光輝。剛到半路,忽然聽到車禍消息,王文章臨時改變行程,帶著鄭去了衛生院。
“跟王書記不期而遇,哈。”王文章打哈哈。
“遇得挺突然。”王均忽然問一句,“那個鄭光輝還行吧?”
這回王文章可沒拿嘴踢,他滿口好話,夸獎鄭光輝是把好手。北崗現任書記是機關出身,基層經驗少,比較弱,目前該鄉工作主要靠鄭撐著。游客服務中心那一攤子,王文章掛總指揮,現場具體問題還是靠鄭去解決。
“我聽說王副對這個項目還是很上心的。”王均說。
王文章稱自己是北崗人,家鄉難得開建一個重點項目,當然得多關心。但是項目總指揮是前任張書記硬要他干的,以熟悉本鄉本土情況好協調為理由。他本人倒是真不愿意,本鄉本土,有些事情反而不好處理,叫“本地豬屎厚沙”。
王均沒聽明白:“什么‘厚’?”
是土話,俗話,所謂“厚沙”就是多沙。說的是本地豬拉的屎里盡是沙,不像外邊的豬屎干凈,意思是本地事情難纏。說來也真是,例如征地搬遷,游客服務中心那片工地遷了一個自然村,平了兩個小山頭,那山頭上全是當地百姓的祖墳,干這種事哪會不挨罵?有人罵王文章是本鄉人禍害本鄉,“漢奸”,罵得他就像當年那個汪精衛。鄭光輝也是北崗人,同樣挨罵,“小汪精衛”。
“鄭光輝其他方面怎么樣?”王均還問。
王文章知道王均問的當然不是鄭光輝顏值幾分。他解釋,鄭光輝那個事他原本不知道。那種事一向都是你知我知,沒有誰會自己說出去,就好比前任張書記“與多位女性發生不正當男女關系”,得等涉案出事才給曝出來。鄭光輝鄉長當了一屆多,幾年間換了三任書記,就是沒用他,著急了,想提拔,也想調到外邊條件好的鄉鎮任職,便利用春節拜年,請求“領導關心”,給張送軟包中華煙兩條,禮金四萬。張出事后交代出來,鄭被辦案人員叫去做了認定。送錢這種事無論什么理由都不應該,還好數額不算大,是從鄭妻儲蓄卡上領出來拿去送的,來路還清楚,不是受賄所得。鄭肯定要因此受個處分,暫時提拔無望,看起來他還經得起,目前工作依然很努力。
“當時他只找過張?”
當時鄭也找過王文章,只是大家都清楚,這種事別人只能幫助說幾句話,解決問題還得找老大。而且王文章不主張鄭光輝離開北崗,總讓鄭老老實實待在那邊干,鄭不敢跟他多說。相求時鄭也送了一條煙,沒送錢,因為王不收錢,鄭也不需要送。算起來,他倆屬遠親,比“五百年前”還近一點。鄭是王文章外婆那個村子的人,輩分更高,王文章得稱他“表舅”。由于這層關系,有時候王會跟鄭開開玩笑,彼此“阿貓阿狗”什么的。
顯然他想對那天與鄭光輝的吵鬧略做解釋,但是只談阿貓阿狗,小心地不再提豬,也不談什么“嘎林內”。這位表外甥與他表舅間的瓜葛哪會這么簡單。那一天王均親眼所見,王文章真是火大了,如果不是外邊有人,王文章那一腳肯定踢到鄭光輝屁股上,一點都不會客氣,那可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舅”。此刻王文章一味掩飾,只說好話,輕描淡寫,王均也不多問,轉口了解另外一個情況。
“我記得張的案子里也有跟游客服務中心項目相關的。”她說。
據王文章所知,游客中心工程招標時,中標單位給張送過錢,具體數額有好幾種版本,準確數據多少,得等案情公布才清楚。如今一個項目特別是重點建設項目涉及方方面面,程序特別復雜。論證、立項、設計、征遷、招標、施工,很多環節都牽扯利益,需要領導拍板。張本人喜歡抓權,大事都得他定,一些利益方通過各種方式,拐彎抹角重點進攻他,他自己把握不住,就出了事。不過張的事情主要出在縣城城區改造的幾大項目上,這頭油水大。蓮花山風景區游客中心項目沒有多少肥肉。
“你呢?當時也有人進攻嗎?”
“免不了。”
王文章稱自己膽小。農家子弟,出自一條大山溝,靠早起晚睡努力讀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成為公務員,祖墳冒青煙了。一路摸爬滾打,終于當了這么個小官,很不容易,得特別珍惜。不敢說沒有半點問題,人情往來,一盒茶一條煙什么的,都有,錢絕對不碰。有人懷疑他跟早先那位張書記之間有問題,其實他跟張的主要個人往來就是扔一支煙,點一次火。張腐敗是張的事,他沒跑去合伙。張涉案后交代了一堆人和事,除了鄭光輝等一批科級干部,班子里也有多人被叫去問,傳聞紛紛,他并不在其中,不是嗎?張對他不錯,放手使用,主要因為他肯做事,也能做點事而已。
“也想跟王書記提個要求,要個事做。”他忽然表示,“王書記剛來不久,本來不該給書記出題目。只怕別人趕到前邊了,先容我說一說可行?”
“說。”
原來是涉及“客專”項目。該項目是近年本省交通建設一大重點,設計線路經過本縣。該“客專”一期工程也即東段工程兩年前開工,目前已接近完工,二期也就是西段工程已經提上議事日程。本縣路段屬二期工程,按上級要求,沿線各縣需要成立相應機構,確立負責領導,協調各方,配合建設部門做工程。王文章提出讓他來管這個事,理由是這條“客專”經過本縣的路段,大多位于北崗鄉,他來處理比別人有利。于他本人而言,為家鄉做點事也屬應該。
“都是出于公心?”
王文章嘿嘿一笑,承認也有點私心,也許能在家鄉留個好名聲,不能總是什么漢奸汪精衛。搞得好,也許還能有一些意外好處,比如來日有機會讓兒子擠進“客專”線,當個車站售票員什么的。哈哈,開玩笑。
王均說:“主動要求挑重擔很好,具體還得研究。”
“主要看王書記態度。”
王均直截了當:“我覺得你不必多考慮這個。”
“書記認為不合適?”
“像你自己說的,那叫什么?豬屎沙多?”
王文章干笑:“哈,也是。”
王均告訴他,據她了解,前任那位張的案子尚未結案,案情可能還會發展,還可能牽扯到一些人和事。她很希望除了目前已經涉案的那幾個,本縣干部特別是班子里的同志不要再被牽扯,都能平安過關。但是也不能心存僥幸,如果確實有些事情,還是主動向上級交代為好,不要等人家說出來,被叫去查問才坦白,那就被動了,只怕悔之莫及。這一點,她曾經在班子里講過,王文章想必還有印象。
王文章笑笑:“感覺像是指著我說的。”
“我更希望像你自己說明的那樣,什么事都沒有。”
王均還強調,身為縣領導,除了廉政大事,其他方面也不是不需要注意。比如文明規范,講話做事多注意為好。也就是所謂牙刷干凈。調侃也要適當,避免不良影響。例如“空降兵”“跳傘”“五百年前是一家”什么的,盡管并無惡意,難免也會被人解讀出其他意味,不如不講,該嚴肅要嚴肅。實際上她也是拿這些與大家共勉,并不是指著哪一個說的。
“明白。”
都說到這種程度了,還能不明白嗎?
……
全文見《湖南文學》2022年第3期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一九五三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一九六九年上山下鄉當知青,一九七七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省直機關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一九七九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等;中篇小說集《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市級領導》《多來米骨牌》《我不認識你》等。所作小說多為各選刊、選本選載。曾獲若干中短篇小說獎項。有數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