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一洞天》
《畫室一洞天》
作者:馮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01月
ISBN:9787521216189
定價:72.00元
醒夜軒
有的畫家畫室有名字,有的無齋號。古代畫家的畫室皆有齋號,有的畫家還題寫成匾額,懸掛于畫室正面的墻上。這些齋號的來由多緣于一種雅興或雅好,有的還含著一個故事。比如,沈周的水云居、徐渭的青藤書屋、朱耷的驢屋、吳昌碩的缶廬等等。這些齋號,如果常被畫家題在畫上者,世人皆知;不常題于畫上者,則只有自己知道。齊白石一生畫室的齋號就像魯迅的筆名一樣,十分多多,然而其中常見于畫上的是寄萍堂和借山吟館。
齊白石還有一齋號很特別,叫作:甑屋。齊白石年幼家貧,可是自己愛好讀書畫畫,祖母常常笑著說:畫畫不能煮了吃。后來長大賣畫為生,漸漸成名,日子寬裕,“煮畫”便不成問題,可惜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回顧往事,有感于懷,便用了昔時煮飯用的“甑”字作為齋號。
這齋號里含著多少人生的感嘆。
可是,現代畫家與古代畫家不同,畫室不再用齋號。因何?是有意地區別古人,還是現代畫家職業化了,畫室成了工作間?抑或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性情,現代畫家不再是文人?這確是應多想一想的問題。
在我熟悉的畫家中,韓美林的畫室。幾乎像個大廠房。桌上堆著小山狀的各種紙張,高高矮矮的顏料罐、墨汁、水罐以及大量的毛筆、鋼筆、馬克筆,還有一摞摞厚厚的硬皮的手稿本。畫室側面的大墻,上百平方米,掛滿大大小小的近期新作。靠墻擺著各種新近創作的雕塑與陶藝等作品。對于這樣一位一旦心血來潮就如脫韁野馬一般的藝術家,他需要這樣超大的畫室。
我熟悉的另一位畫家——吳冠中先生的畫室卻極小。他生前居住在京南方莊一個單元房內,畫室多十平方米,與我青年時蝸居的斗室差不多。一張小方桌上堆著大盆小碟和水墨丹青,一張比單人床略大的畫案上鋪著墨跡斑斑的毛氈。然而,他這間小畫室與韓美林的大畫室卻有一個相同之處,就是沒有任何裝飾,不像傳統文人總有些閑情逸致。他們的畫室不是給別人看的,更像一個干活的車間——除去工具就是工作臺。吳冠中和韓美林個子都矮,韓美林在畫案前放一張扁扁的臺子,作畫時人站到臺子上邊;吳冠中則是把畫案的四條腿鋸下一截,將畫案的高度降下來。這樣的畫室不再是享受的地方,還需要齋號嗎?
我早在七十年代末便由繪畫“轉戰”于文學。畫室變為書房。原先的齋號也就棄而不用。直到后來做文化遺產搶救,苦無經費,想起了賣畫換錢,便張起“文化自救”的旗幟,重拾舊業,操筆作畫,也回到久別又溫馨的丹青生活里。每每在畫上落款題跋時,總要寫個齋號。先前的齋號有些過時,不好再用,應當取個怎樣的名字才更適合自己?
那時,白天奔波于山川大地與田野之間,探訪各處古風古藝,尋覓、搜集、記錄、整理,千頭萬緒,還要組織人馬搶救瀕危的人文遺產。作畫常常在夜間。由于搶救的事過于緊迫,這就更要加緊作畫,來籌措資金。每到深夜,雖然身子乏了,只要站在畫案前,卻立見精神。然而,做這種事究竟人少力單,常常不被理解,需要自我的振作與激發。這時忽想起明末新安一位才子的齋號——不夜齋,從中獲得了靈感,便起了至今依然還在使用的齋號:醒夜軒。
端硯
塊硯到我手中,緣自我習畫之必需。此硯為端硯,形制普通,正圓形,徑七寸,周圍一圈矮沿,無任何做工,卻制作得十分精整規范。
我于硯,只講“實用”。此硯正合我用,質地細膩,卻很下墨;研出的墨汁細又濃,以水化開,可分五色。我從老一輩書畫家那里學得愛惜硯的常識。比如磨過的墨,一定要將墨放在墨床上,不可停放硯上,否則墨會粘結硯面,墨的膠大,粘得很緊,倘若硬去掰墨,就會損傷硯面。再比如每畫過畫,都要清洗硯石,洗凈殘墨。古人把洗硯的池塘稱作洗硯池。還有許多文人洗硯的佳話傳世。
我這塊看似平常的硯石,每每在洗凈之后,方顯露其本色的非凡。不但黛中含青,綠如深樹,而且石紋全都顯現出來,仿佛一些飄動的牛毛,輕盈優美。一位懂得硯石的客人來訪時見了便說,這硯石出自廣東端州的老坑,從其形制和硯心下凹的情形來判斷,應是晚明之物,這使我對它多了一份愛惜之情。
與翰墨丹青打了一輩子交道,碰到的好硯自然許多。但那些好硯只是玩物,惟有此硯稱得上我書畫人生的伴侶。半個多世紀里,它默默地源源不絕地為我提供“生命的原漿”,我視它不只是一件使用工具了。
然而八十年代以來,畫家的畫室發生根本的變化。自從有了墨汁,漸漸替代了磨墨,兩千年來研墨作畫的傳統開始撤出了畫室。硯臺從此絕跡于案頭。
我這一代應是后的研墨作畫的一代。
于是,我的這塊端硯便帶著個人繪畫史的記憶,由原先應用的物件轉變為一種純精神的紀念品,陳列在我畫室一張條案上。這張條案上還有幾塊頗值得玩味的古硯。一是磚硯,磚的一側刻著五個字“升平元年制”,升平是東晉年號,氣質古樸凝重;一是漢瓦硯,上書“永壽嘉福”,鳥蟲篆體,靈動秀異,有一種神妙之感。另兩塊一是唐代簸箕硯,三彩釉;一是宋人的抄手硯,陶制,形制都美。還有一塊長方形紫端小硯,上端鑿一磬狀水槽,刻工精雅。此硯背面保留天然石皮,側面鐫刻一行楷體邊款“溫潤而澤,縝密以栗,亦剛亦柔,惟玉比德”,下署“蓀湖銘”。我看這塊端硯至遲是明末清初。現在把它們擺放一起,也算是“貫
穿”了硯的簡史。
十年前赴皖南,登黃山,在徽州得到一塊虎斑眉紋歙硯的原石,有石皮,一尺多大,重二十余斤,渾圓厚重,光潤滑滋,十分可愛,虎紋自然而優美,應是世所少見。當地人問我要不要請一名家雕刻,要龍要鳳要云要水隨我挑。我聽了忙搖著雙手說不要。古往今來,多少好硯石叫粗俗的雕刻糟蹋了,還是一任自然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