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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2年第1期|俞勝:我要當連長
    來源:《雨花》2022年第1期 | 俞勝  2022年03月14日08:43

    一整天,福來都是悶悶不樂的。

    吃罷晚飯,也不洗漱,雙手抱著腦袋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那模樣活像一條在烈日下曬蔫了的泥鰍。

    爺爺沒見過孫子這模樣,咧著掉落了門牙的嘴吩咐奶奶:“趕緊去呀,你看看福來,今天是怎么了。”

    奶奶聽了有些心慌,走近彎著腰仔細地瞧,只見一張小泥臉上,兩粒黑葡萄似的眼珠正對著她滴溜溜地轉,奶奶又伸手摸了摸孫子的額頭,放了心,笑著罵:“小促狹鬼,裝神作怪嚇唬你爺爺奶奶,過兩天,你爸你媽回來,我不告訴他們才怪呢,他們不把你的屁股打成四瓣才怪呢。”奶奶說著就拉福來的手,“起來給我洗洗去。”

    福來一骨碌下了床。天還沒有黑透,月亮像被水洗過似的,清凌凌地彎在深藍色的天空。門前的槐樹底下有一只蓋著木蓋的水缸,月光從槐樹細碎的葉子間灑下來。福來赤著腳站在缸前,掀開缸蓋,舀了幾瓢水從頭頂澆下來,那條曬蔫了的泥鰍就活潑地蹦跶進水中,渾身的皮膚頓時變成了綢緞,閃著光澤。

    屋子里不能開燈,開了燈就不能開門。如果開燈又開了門,屋外的蚊蟲就迎著燈光一股腦兒地往門縫里擠。爺爺和奶奶早早地關了門,也關了燈。

    福來重新躺回床上。隔壁的爺爺和奶奶也躺在床上休息了。屋外樹上的知了還在嘶鳴,池塘和稻田里的青蛙仿佛和知了斗氣似的賽起嗓子來。有流螢從窗前飛過。

    爺爺吸完了一根煙說:“沒準福來還是有什么心事。”

    奶奶說:“瘋玩一天累的,八九歲的小娃能有什么心事呢?”

    爺爺想了想,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那就是瘋玩一天累的。”

    奶奶說:“可不就是嘛。”

    爺爺和奶奶勞作了一天,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做起了各自的夢。

    爺爺和奶奶做夢都不會想到福來今天是真的悶悶不樂,福來今天是真的有心事了。

    謝家莊有二十六戶人家,和散落在田野中的周家莊、吳家莊、陶家莊等九個莊子組成一個行政村,謝大偉的爺爺是村長。

    謝大偉是謝家莊的孩子王。學校剛放暑假,三年級的小學生謝大偉,就在謝家莊拉起了一支隊伍。隊伍的成員都是謝家莊已經上了學和即將上學的少年,清一色的男娃。團長是這支隊伍中最大的官,大偉當仁不讓地任命自己做了團長。團里沒有政委,團長的下面沒有副團長,團的下面也沒有營,團的下面只有三個連,所以這支隊伍的建制有些奇怪。團長大偉任命二年級的謝凱做了一連連長,任命一年級的唐志勇做了二連連長,任命一年級的謝小剛做了三連連長。連里沒有指導員,連長的下面也沒有副連長,沒有排長、沒有班長,三個連長一人領著一個小兵。一年級的福來就做了三連連長謝小剛的小兵。

    漫長的暑假剛開了個頭。團長指揮著連長,連長指揮著小兵;團長帶領著連長,連長帶領著小兵,在謝家莊游行、圍捕大白鵝、追逐女娃……狼奔豕突。被三連連長謝小剛指揮或帶領著的福來,心里十分憋屈。

    憑啥謝小剛做我的連長呀?論學習,謝小剛還不如我;論掰手腕,謝小剛也未必是我的對手。憑啥我做他的小兵啊?福來憤憤不平地想。

    所以,在首場圍捕大白鵝的行動中,三連連長謝小剛讓福來往東,福來偏往西;讓福來往南,福來偏偏往北。福來是打定了主意一點也不聽從連長謝小剛的指揮。那只大白鵝最終從福來缺位的圍堵中,“嘎”的一聲竄入了碧波蕩漾的池塘。團長大偉指揮的首場戰斗就這么在大白鵝嘲弄的“嘎嘎”聲中失敗了。

    首場戰斗的總結會在打谷場上召開。打谷場前兩天剛被石磙碾壓過,現在光滑如砥。田野里一片金黃,打谷場即將派上大用場。團長大偉雙手叉腰,一只腳踏在那只功勛卓著的石磙上,聲色俱厲地說:“謝福來,你為什么不聽連長的指揮,一個人行動?!”

    福來的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說:“憑啥我就要聽謝小剛的呀?”

    “憑啥!憑啥!”怒氣使得團長大偉的臉色有些發青,他擼了一把鼻子,“憑我的任命啊,如果你不愿意聽從我的任命,你可以離開,我們這支隊伍不歡迎你!”

    謝小剛幫腔:“你可以離開,我們這支隊伍不歡迎你!”

    福來既氣憤又委屈,扭著臉往打谷場那邊看,遠處,爺爺牽著一頭老黃牛在緩緩地走。近處,彩英和麗霞兩個女娃挎著小竹籃在田溝里摸螺螄。流水聲潺潺,知了聲嘶力竭。福來是男娃,不想整日和女娃一起玩。

    他咬了咬嘴唇,低下了頭。團長大偉最終沒有把他開除出隊伍,不過這一天福來都悶悶不樂的,在接下來的游行中,他當著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隊伍的尾巴,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隔壁傳來了爺爺均勻的鼾聲,奶奶在睡夢中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知了不再嘶鳴,池塘中的青蛙在和稻田中的青蛙賽著嗓音。星光從敞開的窗戶射進來,射到福來的眼睛上,讓福來的兩只黑漆漆的眼珠都熠熠生輝起來。

    我要當連長,福來固執地想。可是如何才能當上連長呢?那就必須得到大偉的任命。現在如何才能得到大偉的任命呢?唉!如果在任命之前,和大偉溝通一下就好了。福來一個激靈,沒準兒謝小剛就是提前和大偉溝通好的呢。要不然憑啥呀?昨天爬樹,我都站到樹杈上去了,謝小剛還沒爬到樹杈上就滑下去了;這學期,我的數學考了93分,謝小剛才考了86分。憑啥呀?只是謝小剛已經是連長了,現在如何讓大偉改變他的任命呢?福來想了半宿都沒有想明白。

    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福來才爬起來。爺爺已經到田野里去勞作了。奶奶等他吃了早飯,就坐到槐樹下的水缸旁擇水芹菜。福來也走出門來。陽光明晃晃的,像水一樣鋪在門前的場地上。

    奶奶瞅了他一眼,說:“一早上小剛來叫你,被你爺爺吆喝走了,昨天你們這些小促狹鬼把麗霞家的大白鵝嚇得,鵝蛋都生到池塘里去了。再不要那樣瘋玩了。”

    福來雖然還有點悶悶不樂,但聽說爺爺吆喝走了三連連長謝小剛,心里涌出了一絲快意。奶奶又瞅了他一眼,說:“你爸你媽明天就回來了。”福來的臉上就漾出了笑意。奶奶把擇好的水芹菜放進笸籮里,起身說:“別盡想著玩呀,福來,你看人家彩英和麗霞,昨天都摸了半筐螺螄。吃了這些螺螄,彩英家十只大麻鴨,一宿下了九個蛋;麗霞家十二只大麻鴨,一宿也下了九個蛋。”

    福來問:“怎么麗霞家十二只大麻鴨,也只下九個蛋呢?”

    奶奶笑了:“那誰知道呀,那得問麗霞家的大麻鴨去。”

    “看,彩英出門了,今兒,你也跟她一起摸螺螄去。”奶奶遞給福來一只竹筐。

    福來有些不情愿,往門前的田野里瞭了瞭,沒看見團長大偉的隊伍,耳朵里也沒有傳來隊伍在莊子里操練或者戰斗的聲音。

    福來想了想,接過了奶奶遞來的竹筐,兩條小短腿交替得像旋轉的風車,很快就追上了走在田埂上的彩英。福來和彩英都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但他們不在一個班,過了這個暑假,他們都將升入二年級。

    “麗霞呢?”福來問。

    “她媽回來了,今天要帶她進城買東西。”彩英有些羨慕。

    “你媽什么時候回來呀?”

    “也快了吧,我奶奶說就在這一兩天。”彩英喜滋滋地說。

    彩英拐上了另外一道田埂,這道田埂不通向昨天的小田溝。彩英說:“今天我們去楓楊樹那邊的小河溝,小河溝里的螺螄更多。”

    福來點點頭:“反正今天你去哪我去哪,我就跟著你。”

    “你們男娃為什么不愿意和女娃一起玩呢?”彩英突然問。

    “沒有吧,”福來摸了摸自己的小腦袋,“我也不知道。”

    田埂很窄,兩個人不能并肩同行,彩英走在福來的前面。彩英沒吭聲,福來也看不到她的表情,福來又想了想說:“也許是你們女娃更顧家吧,譬如你和麗霞,知道摸螺螄喂自己家的大麻鴨,而我們男娃只知道瘋玩。”

    彩英嘻嘻笑了一下。

    楓楊樹的果莢有兩片薄翅,果莢密密麻麻、一長串一長串地垂掛在枝葉間。小河溝的這邊種植著楓楊樹,小河溝的那邊也種植著楓楊樹,都長在堤壩上。小河溝的水今天不知道遇見了什么歡快的事,“嘩啦啦”地往前奔跑著。

    彩英說:“因為前面的湖就是它的媽媽嘛,哪個孩子不想撲到自己媽媽的懷抱里!”

    福來說:“前面的湖才不是它的媽媽呢,因為湖還要流到江里去,江還要流到海里去,海才是它的媽媽,湖頂多算是它的姐姐。”

    彩英笑了,說:“你說是姐姐就姐姐吧,來到這里摸到螺螄才是正經。”

    彩英赤著腳,褲腿挽到了膝蓋以上。福來穿著大短褲,不用卷褲腿。他們把各自的竹筐放在岸邊的草堤上。小河溝的水還沒有漫過他們的膝蓋,水底的沙子細軟,像一只只溫柔的手在撫摸著他們的腳掌。水流雖然不大,但清凌凌的水翻著身子往前流淌,一只只螺螄緊緊地趴在岸邊的水草叢中。順著水草摸,一摸一大把。不一會兒,小竹筐就被螺螄填滿了,來到了岸上的它們,一張一合著青黑色的小蓋,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驚慌。

    忽然,楓楊樹那邊傳來一陣“沖啊—殺啊—”的喊聲,是團長大偉的部隊在行動。福來“呼”的一聲竄上草堤,水滴從大短褲的下擺不停地往下流。他貓著腰,藏在一棵粗壯的楓楊樹后偵查。隊伍卻沒有往楓楊樹這邊開來,大偉他們捏著一根根細長的竹棍消失在金黃稻田的那一頭。

    福來突然就泄了氣,一屁股坐到草堤上,一把一把地揪起身邊的草。

    “福來,大偉他們不過是在玩游戲,”彩英見到了昨天打谷場的一幕,“玩游戲就是要開心,如果你覺得自己不開心,那么就不要和他們玩這樣的游戲。”

    福來不說話,拿起一片草葉送到口中嚼著。

    彩英上了岸,坐到他的身旁說:“如果你想和他們一起玩這樣的游戲,你就不要不開心。”

    “呸!呸!”福來“呸”出口腔中嚼爛的那根草,說:“其實問題的關鍵不是想不想一起玩,問題是我要當連長!”

    彩英笑了,“你為什么想當連長呢?”

    福來噘著嘴說:“我就是要當連長。”

    彩英笑意盈盈地說:“當連長和不當連長有什么差別呢?不就是游戲嗎。”

    “話不能這么說,”福來嚴肅地望著彩英,“暑假才開始,我可不想離開大偉的隊伍,再說,我也離不開大偉的隊伍。”

    “那你就找大偉談一談,讓他任命你為連長不就完了嗎!”

    “可是,三個連長都有人選了。”福來怏怏地說。

    彩英說:“大偉自己是團長,不是還缺一個副團長嗎?不當連長,你可以爭取當這個副團長嘛!”

    福來覺得這是一個餿主意。“我現在連一個連長都不是,還想當副團長?即使隊伍里有副團長,副團長還不得從連長中產生?”

    彩英說:“三個連長中產生出一個副團長,不就空出一個連長的位置了?你的機會不就有了?”

    福來的目光黯淡了一下,說:“還不知道大偉團長有設副團長的打算呢。”

    彩英又有了一個好主意:“你讓大偉設四個連,你當四連連長不就解決了嗎?”

    福來的目光一亮,接著又黯淡下去。“設四個連,就得有四個小兵,哪里再去找兩個小兵呀?”

    彩英也沒了好主意,說:“想得我腦殼子疼,還是下河摸螺螄吧,等我有了好主意再告訴你。”

    爸爸和媽媽早回了一天。福來剛拐上門前的田埂,就看到了在竹林邊踮著腳四處張望的媽媽。

    “媽媽—媽媽—”福來跑起來就像飛速轉動的風車,一塊土坷垃絆了他一下,福來一個趔趄,小竹筐里的螺螄撒了大半,他也顧不得撿拾,一下子撲到了媽媽的懷里。

    “福來,福來,我的好兒子—”

    媽媽緊緊地抱住了他,福來只覺得脖頸上有一滴一滴的水珠滑下來,這一滴一滴的水珠像小河溝的水,帶著陽光的溫度,一點都沒有涼絲絲的感覺。

    爸爸和爺爺奶奶在堂屋里聊著天。爸爸見福來有些怯生生地進來,笑盈盈地遞過來一支禮盒裝的金筆和一本軟皮筆記本。

    爸爸說:“福來,這是英雄牌金筆,真正的金筆,筆尖是14K金做的,獎勵你取得了好成績。”

    爺爺咧著嘴,笑呵呵地看著福來。

    奶奶心里高興,但臉上平靜如水,說:“好家伙,連筆都是金子做的,這得值多少錢?”

    爸爸笑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福來不懂得14K金是什么玩意,福來只知道這支筆的金貴。

    爸爸和媽媽從城里回來,是要回來“雙搶”—搶著把田里已經熟透了的早稻割下來,再搶著把晚稻秧栽到田里去。

    搞完“雙搶”,爸爸和媽媽還要回到城里去。謝家莊小伙伴們的爸爸媽媽都在城里打工,只是有的城離家近些,有的城離家遠些。福來不愿意爸爸和媽媽再回到城里去。

    媽媽在城里的菜市場賣菜,爸爸給菜市場跑運輸。爸爸想把村西口的魚塘承包下來,到時候再把長大了的魚運到城里去銷售,爸爸覺得這比他和媽媽在城里打工來錢要快一些。

    這些,是晚上睡覺前,福來聽爸爸向爺爺說的。

    爺爺一貫支持爸爸的打算,咧著豁了門牙的嘴說:“要承包的話,現在也是來不及了,‘雙搶’后你們還是得回城里。我和你媽的身體結實著呢,這個家再幫你們扛兩年,沒事的。”

    爸爸點點頭,說:“如果今年能把魚塘承包下來,春節后就不進城打工了。”

    爺爺沉吟了一下說:“回頭你找大偉爺,你把給我買的酒拎給他,我不喝這么好的酒。”

    爸爸沒吭聲。

    夜里,福來就夢見了一池活蹦亂跳的魚。有一條大草魚,蹦出水面一丈高,把身子蹦出了一個彎彎月亮的模樣。福來“嗖”的一聲就躥到了魚背上,魚的鱗片也沒有滑膩膩的感覺,坐在上面跟騎在爺爺牽的那頭老黃牛的背上差不多。魚在水面騰空躍起,簡直要飛了起來。這時候,連長謝小剛出現了,他站在岸邊,威風凜凜地喊:“福來,我是你的連長,我現在命令你下來,讓我上去。”福來不肯,福來喊:“我也要當連長,我也要當連長。”那條魚不耐煩了,身子傾斜起來,大腦袋朝下猛地扎進水里……福來一頭汗水地醒來,窗口又恰好閃現出昨晚的那顆星星。

    福來瞪著兩只熠熠生輝的黑眼珠看了一會兒房梁,房梁上的瓦縫里也有星光一閃一閃地溜進來。

    后來福來下了床,在床頭邊的木箱子上摸到了爸爸送他的金筆。擰開筆帽,筆尖在星光下閃著藍幽幽的光。

    福來是在第二天黃昏時在打谷場找到團長大偉的。大偉剛訓完話,很權威地一揮手:“稍息!解散!”三連連長謝小剛盯著走近了的福來,一臉警惕地待在大偉的身旁不肯走。

    團長大偉對謝小剛強調了一遍:“你也解散吧。”

    謝小剛不情愿地挪開了腳步,走前,怒氣沖沖地朝福來瞪了一眼。

    福來看見了,沒和他計較。

    團長大偉說:“福來,你已經脫離隊伍兩天了啊,像你這樣眼里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的戰士是不合格的。我們正在考慮要不要把你開除出隊伍。”

    福來有些羞澀地說:“我爸爸和媽媽回來了。”

    “誰的爸爸和媽媽都要回來的,”團長大偉的爸爸和媽媽這兩天也要從城里回來,“這不能成為眼里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的理由。”團長大偉嚴肅地強調。

    “我要當連長!”福來突然硬邦邦地說。

    “憑啥?”團長大偉驚訝地問。

    “憑這個!”福來一咬牙,遞上了那支新到手的金筆。

    “怎么?妄圖用一支筆收買我?”團長大偉鄙夷地說,他的一只腳踏在石磙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接過福來遞來的筆。團長大偉面朝夕陽,嘴唇周圍一圈細細密密的絨毛都變成了一根根蜷曲的金絲。

    “筆尖是14K金做的。”福來不動聲色地提醒。

    團長大偉好奇地擰開筆套,把筆尖舉到眼前端詳,筆尖在夕陽中閃耀著夢一般的金光。

    “只是,三個連長都任命下去了呀,你怎么不早說呢!”團長大偉埋怨道。他小心地擰上筆套,把金筆緊緊地攥在手中,沉吟了一下說:“你做我的司號員怎么樣?‘司號員鼓鼓嘴,千軍萬馬跑斷腿。’做司號員比當連長還威風。”

    “我要當連長。”福來固執地說。

    “那好吧,可你也得給我兩天的時間吧,”團長大偉說,“我還得找到罷免一個連長的理由。”

    “我等得及!”福來沉著地說。

    福來回到家中,媽媽大聲問:“福來,你的筆呢?”福來走時,媽媽看見他捏著那支筆,媽媽以為他是要拿去向小伙伴們炫耀的。

    福來低著頭,不吭聲。

    爸爸從屋外走進來,威嚴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聚焦在福來身上。福來抬了一下頭,又馬上低了下去。

    媽媽頓時明白了。“說!你把你爸新買的筆送給誰了?”媽媽雖然有些惱,但臉上還是帶著笑的,“沒想到你還是個小敗家子啊,福來!”

    爸爸的面色雖然嚴峻,語氣也還溫和,他彎下腰,摸了摸福來的小腦袋說:“是不是有哪個壞孩子欺負我們家的福來呀?”

    福來搖了搖頭,咽下兩口唾沫,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我送給了團長大偉,我要當連長,大偉也答應了讓我當連長!”

    奶奶在一旁叫了起來:“什么亂七八糟的,什么團長、連長的。大偉那孩子,那么大了,還欺負我們家福來,我去找他爺理論理論去。”

    爸爸攔住了奶奶,蹲下身來說:“福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給我說清楚。”

    吃罷晚飯,爸爸和媽媽出現在團長大偉的家中。

    團長大偉乖巧得很,忙從自己的臥室里捧出了筆,“是福來偏要送給我的,我原本就不想要,我原本打算明天就還給福來的。”

    “既然是福來送你的,你就收下嘛。”爸爸笑呵呵地說。

    “福來只想當連長。”媽媽笑著補充,她的手中拎著兩瓶原本是要孝敬公公的酒。

    大偉爺邊剔著牙邊問完情況,哈哈地笑起來,說:“什么團長、連長的,那都是小孩子鬧著玩的,你們還當真?”

    爸爸笑呵呵地說:“是游戲都有規則,有規則就得當真嘛!”

    媽媽把兩瓶酒遞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又把它們遞給大偉爺。“叔,這是我孝敬您的竹葉青,聽說這酒里面兌入了砂仁、紫檀、當歸、陳皮等,叔喝了更加延年益壽。”

    大偉爺又哈哈笑起來:“怎么?你們倆也要找我封個連長?”

    “叔啊,我當然不是要當連長,我是想把村西口的魚塘承包下來。”爸爸開門見山地說。

    大偉爺把眉頭皺起來:“今年怎么了,怎么都看好村西口的魚塘?”說著又哈哈笑起來,“我們這是個窮村,村里也只有幾口魚塘吸引人。”

    大偉奶奶給客人端來了兩杯茶,笑著罵大偉:“去!別在一旁丟人現眼的。”團長大偉聽了奶奶的話,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媽媽客客氣氣地從大偉奶奶手中接過茶杯,瞅了爸爸一眼,眼神中寫滿了忐忑。爸爸小心翼翼地問:“叔啊,都有誰想承包來著?”

    大偉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說:“二軍也找我來著。”

    爸爸就舒了一口氣,說:“叔啊,二軍是做裁縫的,怎么能承包魚塘呢?隔行如隔山啊。我是給菜市場跑運輸的,我懂行情啊。再說,二軍是您侄兒,我也是您侄兒呀;二軍能孝敬您老的,侄兒我不也一樣能孝敬您老嗎?”

    大偉爺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們不是要到‘雙搶’后才回城嗎?”

    爸爸和媽媽一起點頭。

    大偉爺說:“你們先回吧,‘雙搶’結束前,你們再來我這里聽準信兒。”

    從大偉家出來,一群群流螢在田野中漫舞,遠遠看去,讓人疑心是擠得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顆一顆地從天空掉了下來。奇怪的是這個黃昏也沒有知了的叫聲,池塘中、稻田里的青蛙卻一起聲嘶力竭地唱和著。

    堂屋的門敞開著,蚊蟲在光暈中跌跌撞撞地飛舞。兩個老人都在燈光下等待著他們的歸來。

    門關上后,奶奶有些不放心地問兒子:“這事,能成?”

    爺爺老謀深算地替兒子回答:“放心,只要酒肯收下,這事就成了。”

    福來在一旁松了一口氣,輕聲笑了。

    【作者簡介:俞勝,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作協特聘簽約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尋找朱三五先生》,長篇小說《藍鳥》,散文集《蒲公英的種子》等。曾獲魯彥周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孫犁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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