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2期|蘇苔:兔子洞
起先,我以為那是草原上長出來的一把剪刀,近了,才看清是兩條腿,裹在土黃色的褲腿里,倒插在一個兔子洞里。
我把男孩從洞里拉出來時,他的涼鞋底上歇著一只蚱蜢,他的頭剛從洞里出來,嘴巴就開始叫嚷。褐色的蚱蜢展開翅膀,在草地上劃出一道弧線,幾個跳躍,不見了蹤影。
不遠(yuǎn)處的昆侖山脈在淡霧中顯出輪廓,終年不化的積雪并未削減它銳利的棱角,它張開嘴巴露出利齒,試圖啃噬每一雙看向它的眼睛。
被我從洞里拉出來的男孩四五歲的樣子,他躺在草地上,像一根新鮮的蘿卜,半截身子都是土。旋即,他翻個跟頭,立了起來,橘黃色T恤在腋下皺成一團(tuán),露出一截肚皮。當(dāng)他走動時,我聽到土撲簌簌往下掉的聲音。
他歪著腦袋盯著我的白色頭盔看,綠色的瞳孔濕漉漉的。我摘下頭盔,用力辨別他嘴里發(fā)出的音符,試圖從這種陌生的表達(dá)中篩選信息。他沒有耐心說下去了,再次沖到兔子洞口,要把腦袋探進(jìn)去,我這才明白,我剛剛搞砸了他的計劃,他是存心想鉆進(jìn)兔子洞的。
在這片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邊的牧場上,沿著起伏的山脈,布滿了成千上萬的兔子洞,洞口如籃球大小,洞內(nèi)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傾斜蜿蜒,這或許是兔子的仁慈,它只想要一個家,而非一個陷阱——洞的弧度拒絕任何人與動物的意外墜入。
我又一次把男孩從洞口拉了出來,他有了防備,兩條腿蹬在我腰上,我后退了幾步,抓下他的一只綠色涼鞋。他掀起T恤,低頭看了一眼,腰側(cè)有幾道剮蹭的血口子,他嘬了一下嘴,又吹了一口氣,便又扭頭奔向另一個兔子洞。
當(dāng)我第四次把他從洞里拉出來時,他開始咯咯地笑,在地上翻滾,草叢里飛出成串的蚱蜢。我覺得這事似乎變成了一個玩笑,這并非我的本意。接著,我出于慣性又拉了他幾次,把他從洞口移除時,他的身子扭動得像一根麻花,頭高昂著,對抗里有了游戲的意味。
我松了手,坐在草地上,干裂的嘴唇滲出血絲,舔在舌尖有些腥咸。我這才想起,從一早進(jìn)入環(huán)塔SS9賽段以后,我滴水未進(jìn)。看見男孩之前,我剛迷路,與隊友失散,獨自駛?cè)肓艘欢嘻}堿地。身處一片白茫茫中,我除了向前,無路可退。我把速度控制在20碼,努力把身子向后傾斜,減輕前輪的壓力,即便如此,車輪還是一次次陷落。記不清我拆卸了幾回行李,才走出了那片松軟之地。
這種淪陷的感覺一度讓我想起半年前的青島之行。是海與天顛倒了嗎?水柱傾瀉而下,我脫下羽絨服,護(hù)住手中的旅行袋,路也是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似乎有魚蝦在流淌。我跳躍著躲避,幾次差點兒撞到摩托車,等終于坐上出租車,便像融化的雪人癱軟在座位上。
下車時,我的羽絨服還是緊緊包裹在旅行袋上。司機(jī)遞過來一把傘,說,小嫚兒,旅行袋里藏著什么寶貝?我把傘撐開,罩在旅行袋上,自己依然立在風(fēng)雨中。司機(jī)很錯愕,過了一會兒,說,你用完了把傘放賓館前臺,我有空來取。
在賓館里,我把旅行袋里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分別是我媽的骨灰、假牙、帽子、大衣,還有幾支她用了一半的藥膏——那上面有她大拇指擠壓過的形狀。我媽沒來過青島,可以后她會長眠于此,這里離我工作的北京650公里,距她的家鄉(xiāng)和田4686公里。
我在洗澡時幾次關(guān)了噴頭,總想跟外面的媽媽說幾句話,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說什么。我媽感情生活豐富,到晚年也沒消停。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她便跟我來了北京,起先,她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跑來與我同住,后來就住下不走了。我那時剛分配到圖書館的典藏部工作,整日與古籍相伴,想到余生都要消融在這個凝滯的空間里,時常沉悶。后來,我用半年的工資買了一輛摩托車,每日呼嘯著上下班,這才多少消解了一些沉悶。
當(dāng)我在溫度固定在18攝氏度、濕度固定在50%的地下室整理古籍時,我媽則穿著裙子,涂著口紅,踩著高跟鞋,踏遍了北京數(shù)個廣場,換了數(shù)個舞伴。她長得并不精致,可體態(tài)豐滿,還有一雙大眼睛。我希望她趕緊找個老伴兒,搬出去住,可她運氣實在太差,幾個她看上的老頭兒都只想玩曖昧,一提結(jié)婚就裝傻。
我媽臨死前,所有首飾都上了身。金項鏈掛了五條,玉手鐲套了三只,每根手指上都有枚戒指。她什么也沒給我留下,除了一個很像是玩笑的遺囑——她要我獨自去度假,至少十五天。她伸著金光閃閃的手說,要是我不聽話,她會從墳里爬出來,撓我的臉——那時我媽還不知道,她會藏身于海,要不然,她不會如此理直氣壯,她得先學(xué)會游泳才能從海里爬出來。
最近幾個月,我時常在夢里見到我媽,她的指甲長得打了卷兒,像一棵被熏黃的卷心菜。于是,就有了這次拉力賽的旅程,當(dāng)然,起初的選擇有賭氣的成分,我討厭我媽的這個命令,可是,當(dāng)我看到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和田時,便覺得一切就應(yīng)該如此。
我是從辦公室直接去機(jī)場的,穿著沒來得及脫的深藍(lán)開衫,撲向塔克拉瑪干沙漠。摩托車是現(xiàn)買的,一輛二手的寶馬1250,它的前主人曾參加過在秘魯舉行的達(dá)喀爾拉力賽,在這個全世界最艱苦的拉力賽中,跑完了5000公里全程。上個月,聽說他換了一輛本田金翼,我便向他討要這只寶馬水鳥,他同意給我,也愿意把車托運到沙漠交貨。
領(lǐng)隊說,我是賽場上唯一的女人。我告訴他,別指望我贏,我對名次沒興趣,我只是想走這條線路,這條路上經(jīng)過的每個地點,我都無數(shù)次從我媽的嘴里聽說過,那些繞嘴難記的奇怪名字,曾伴隨我整個少年時期。
歡迎宴上,十幾個酒杯碰在一起,有個紅臉膛的男人吼道,不冒險,活著有什么意思!
我決定離開男孩,繼續(xù)我的旅程,可他翻著跟頭超過了我,再翻一個跟頭,便攀上了摩托車,緊跟著就是一聲慘叫,從車上跌了下來。
我彎腰拉他起來,他沒有遲疑,立刻把手遞給了我,很黑很瘦的小手,掌心熱乎乎的,指甲縫里有青草和泥土。他的右手肘部出現(xiàn)一道燙傷,新鮮得仿佛還在冒煙。我挽起牛仔騎行褲的褲腿,給他看一道淺色的疤痕,這是我頭一次騎摩托車時的燙傷,起泡后感染化膿,一個月才好。
男孩指著我的疤,又看著自己的傷,咯咯地笑起來。他的眼神里透出一抹親密,似乎這道傷痕是一份榮譽,共同的榮譽讓我們成了親人。
我媽曾對我說,治愈別人的傷痛,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告訴他,你比他更痛。可我不同意,為什么要治愈別人呢,和別人有同樣的遭遇,這件事本身就可撫慰人。
男孩圍著我翻跟頭,有幾次翻到一半就折了下來,他坐在地上笑一陣,然后再接著翻。他引領(lǐng)我去一個地方,如同朝懸崖走去,看不到路,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有路。中間有幾次,我想撤離,可好奇心驅(qū)使著我一直往前。那是一面向陽的山坡,坡度接近直角。男孩一直在翻跟頭,有幾次,像是要墜下去了,可他圓圓的腳后跟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又回到了草地上。我不再為他擔(dān)心,讓自己從坐姿變?yōu)樘勺耍瑢⑸眢w平展地舒展在山脊上,如同晾曬一副動物的皮囊。
男孩帶我來的,無疑是他的秘密花園,他熟悉這里的一切,他教我把耳朵貼近草地。他用眼神問我聽到了什么。酥油草的尖頭劃破了我的耳根,除了風(fēng)聲,我什么也沒聽到。他皺了皺眉頭,匍匐到草地上,T恤跳離了他的腰際,我看見一只蚱蜢歇在他突出的脊背上,像另一種竊聽。男孩捕獲到聲音,小心翼翼地起身,招手讓我過去,我爬過去,那只蚱蜢就飛走了。
那是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撲通撲通,像人的心跳,又像是兔子的蹦跳,再接著聽,又似乎有海浪的呼吸,那聲音有一股牽扯力,我不敢動,怕驚走聽到的一切,耳朵變得無限大,嵌入山體,我成了一只掛在耳朵上的小飛蟲。
當(dāng)聲音消逝后,我們又在山坡上待了一會兒,我一直在說話,說著和那些聲音毫不相干的話。男孩聽不懂,他嚼著草根,蹦來蹦去,一會兒看頭頂?shù)陌自疲粫嚎瓷侥_的羊群。他不怎么看對面的昆侖山脈,從這個角度看,雪山不再猙獰,倒像一只巨大的兔子,慵懶地臥在山頂。
回到路邊,我檢查車況,發(fā)現(xiàn)前胎虧氣了,便從尾箱里掏出工具來修。男孩蹲過來,抄起一把扳手去砸草地上的紫蝶,他先是躡手躡腳地,快到跟前才投擲出去,自然是沒有砸到,紫蝶不緊不慢地飛舞著,圍著扳手轉(zhuǎn)圈。男孩很興奮紫蝶參與了他的游戲。他噘著嘴巴,沖紫蝶吐出幾團(tuán)口水。
我修好車時,男孩已經(jīng)在草叢里睡著了,他蜷著身子,懷里抱著那把銀光閃閃的扳手,我仰面在他身邊躺下。酥油草并不柔軟,它們試圖扎穿我的后背,我用手托著腦袋,后背懸空。遠(yuǎn)處的山坡上,有牧民趕著一群羊,那牧民像是臨時拉來客串的,技術(shù)并不嫻熟,用一件衣服掄圓了趕羊,領(lǐng)頭的是一只半邊身子黑色的山羊,它似乎很享受被驅(qū)趕的樂趣,走幾步便停下來,等著牧民的吼叫聲。
從昆侖山吹來的風(fēng)夾帶著寒意,我從摩托車的側(cè)箱里翻出一條紅格子圖案的毯子,搭在男孩身上,他的胳膊癱在草地上,燙傷的部位冒出透明的水皰。之前,我曾制止他往傷口上抹口水,可現(xiàn)在,我突然想試試往這些水皰上抹點兒口水。這種感覺很神奇,我在給一個不是我兒子的孩子身上涂抹我的口水,如同我在親吻他的胳膊。
男孩的皮膚很粗糙,毛孔里有細(xì)小的沙子,口水留下的濕痕轉(zhuǎn)瞬即逝。那皮膚的彈性引誘得我俯下身去輕輕咬了一口,我見過同事這樣親吻她剛滿月的孩子,把孩子的手腕銜在嘴里,用嘴唇包裹著牙齒輕輕地叼著,那孩子的皮肉被拎起來一小塊,可顯然并不疼,孩子只是咧著嘴樂。
我見過嬰兒最初的樣子,那時我十五歲,陪我媽去流產(chǎn),簡陋的鄉(xiāng)村醫(yī)院,透過簾子的縫隙,看見我媽蹺在手術(shù)臺上的兩條大光腿,其中一只腳上穿著一只紅襪子,另一只襪子掉在地上,像一攤血。我媽一直在哼唧,夾雜著鐵器碰撞的聲響。后來,醫(yī)生說好了,家屬進(jìn)來扶一下。我掀開簾子躥進(jìn)去,一眼就看見了手術(shù)盤里一條小小的半透明的腿。很快,它就被倒進(jìn)了垃圾桶,和我媽的紅襪子在一起——之前,我并不知道那個黃桶是裝醫(yī)療垃圾的,在我媽四處找襪子時,我彎腰撿起地上的襪子扔了進(jìn)去。
風(fēng)大起來,吹得我嘴中叼的男孩的胳臂輕輕晃動。或許是冷,我的牙齒不聽使喚地打戰(zhàn),力道越來越重了,牙齒沉迷于切割皮肉的快感。疼痛讓男孩的睡眠有了縫隙,他哼一聲,晃了晃腦袋。我細(xì)細(xì)打量他的臉,腦門、眼皮、鼻側(cè)、下巴上有許多若隱若現(xiàn)的疤痕,他來這個世上頂多不過五年吧,可歲月卻在他臉上刻下了如此之多的傷痕。
陽光下,他的頭發(fā)并不是純黑色的,和睫毛的顏色一樣,摻雜著幾綹黃,像是嵌入了光線。我摘去他發(fā)間的一片枯葉,還有一截小木棍。我看到他頭頂?shù)念^發(fā)明顯塌陷下去,頭皮上有幾道口子,血已經(jīng)凝固了。
其實生個這樣的孩子也不錯。如無數(shù)次過往一樣,這個念頭剛起,那半透明的小人兒便從垃圾桶里跳了出來,它們排著隊,頭在前面,小胳膊、小腿跟在后面,紅色襪子在空中飄著,它們從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走過,筆直向前,似乎想徑直走進(jìn)我的陰道里。不,我沒有準(zhǔn)備好,我用雙手捂住小腹,那個叫子宮的器官一陣痙攣。
男孩翻了個身,嘟囔了幾聲,把受傷的胳膊緊緊地抱在懷里,那排紫紅色牙印似乎是沉入了身體內(nèi)部,竟淡得不見了蹤跡。
該走了,我把毯子從男孩的胳膊下扯出來,在風(fēng)中舒展開,重新蓋在他蜷著的身子上。走了十幾步,回頭看,他小小的身子貼在綠色的草地上,變成了一個細(xì)微的起伏。
風(fēng)把我的衣服鼓了起來,我擰大油門,山峰連成一片向后飛撤。男孩已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或許永不會再見。我喜歡這樣戛然而止的遇見。譬如這個想鉆進(jìn)兔子洞的男孩,他是誰,他說的是什么語言,他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我的確想過獲取答案,可是我說服了自己,每一個答案都會牽扯一份情感。一個謎就簡單多了。
高速的騎行大約持續(xù)了半小時,我從耳機(jī)里聽到同伴呼叫我的聲音——此前,我的通話器一直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我告訴他們,不用找我,我正按照GPS導(dǎo)航走,再過半小時就能回到比賽路線。
似乎是老天嘲諷我的自信,匯報完畢,繞山開了十分鐘之后,我回到了原點,之所以如此確定,是因為我看到了站在山坡上拼命沖我揮舞毯子的男孩。
我不確定他是看見了我才揮動毯子,還是他一直立在這里等我回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我都抗拒。我遲遲不肯靠近他,單腿支著地,想著要不要趕緊離開。思慮間,他翻著跟頭蹦跳了過來,到了跟前突然停住,伸手隔空試了一下排氣管的溫度,然后才爬上車。我聽見他在我身后歡呼,在后視鏡里,我看見他昂著頭,張開雙臂,像長出了一雙翅膀。
坐好了,我?guī)闳ザ碉L(fēng)。
我摘下頭盔給他戴上,又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好。摩托車啟動時,他身子晃了一下,馬上摟緊我,下巴頂著我的背。我低頭看他拤在我腰上的兩只手,指頭之間的距離很大,關(guān)節(jié)也繃得很緊,中指和食指陷入我的外套。
飛馳中,他一直在動,先是身子亂晃,后來便是手從腰間松開,伸到儀表盤上亂戳。我停車,從側(cè)箱里掏出壓縮餅干給他。他咬了一口,似乎并不滿意,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圓的東西,畫完之后,用閃亮的眼睛看我,我猜他是想吃西瓜了,可其實并不是,他畫的是一個洞,他要教我玩一個游戲。
我很快學(xué)會了,我在古籍里看過這個游戲,書上的名字叫“捶丸”,一千年前的孩童便樂衷于此。前幾年跟我媽去故宮,見過一幅《明宣宗行樂圖》,其中就有“捶丸”畫面。
男孩教我的游戲,顯然是縮減版的,只要用樹枝將石頭擊進(jìn)洞中便算勝出。我做事習(xí)慣認(rèn)真,連游戲也不例外,以至于瞄準(zhǔn)洞口的神情有些嚴(yán)肅,男孩閑散地在我旁邊翻跟頭,待我發(fā)射時,他便來攔截,也不用樹枝,只是憑空擲出。有幾次,我的石頭在入洞前被他擊落。
我要走,他不肯,撲到草叢里抓了一大把蚱蜢,用衣服兜著,又找來一些枯枝,點起火,用樹枝串起蚱蜢烤,他的動作很熟練,烤好后,遞到我跟前。我猶豫了一下,閉著眼睛咬了一口,舌尖被蚱蜢腿蹬了一下。
通話器又沒了信號,我拿出路書翻閱,他又開始翻跟頭,一邊翻一邊瞧我,見沒有吸引到我的注意力,便裝成跌倒的樣子,大聲哀號。我看到身邊草叢中有一只人面蜘蛛,便指給他看。他歪著腦袋瞅了一會兒,沖蜘蛛吐口水,蜘蛛跑,他便追著蜘蛛吐,他的口水把蜘蛛網(wǎng)壓彎了。
天色漸晚,我必須得走了。他又想跟我上車,我拒絕,他也不再堅持,轉(zhuǎn)身往一個兔子洞里鉆了過去。我想他多半是跟我鬧著玩,便不去理會。我跨上摩托車,再轉(zhuǎn)身一看,男孩不見了蹤影。
只有一把扳手落在洞口。
那一刻,整個山谷如同被按下了某個鍵,無聲無息地往下沉,周遭的一切都在遠(yuǎn)離天空。不遠(yuǎn)處一只紫蝶撲扇著翅膀,卻無法抵達(dá)草地。
我本能地逃離這片下墜之地,瘋狂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急剎,掉頭,摩托車差點兒側(cè)翻。遙遠(yuǎn)的天際,只余一抹晚霞,昆侖雪山的輪廓已隱在霧中,我告訴自己,我得去取回我的扳手,還有我的毯子;至于男孩,如果他愿意坐車?yán)蠈嶞c兒,我可以送他回家。
我以為可以如初見時那般,把男孩從兔子洞里拉出來,像抖動一株新鮮的胡蘿卜,讓土從他身上簌簌落下,可洞口空蕩蕩的,只有風(fēng)搖曳幾株野花的聲響。在另一株植物旁,人面蜘蛛又織出了一張網(wǎng)。
只是少了一個翻跟頭的男孩,怎么曠野像是失去了生命?
我伏在草地上,耳朵貼在洞口,一大簇草在脖頸間支撐著,我聽到有球在洞里滾動,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還有無數(shù)只小手在抓撓墻壁的聲響,那些泛起的泥土渣石飛揚起來,涌進(jìn)我的鼻孔,我打了幾個噴嚏。
天色暗了之后,昆侖山的雪頂透出光亮。我用手電在山間巡視,有兔子從洞里探出腦袋,紅色的眼睛一閃而過,蜥蜴在一塊石頭下穿過,尾巴摩擦著一株駱駝草。我沖著洞口吼叫,可聲音灌滿洞穴后,又反了回來。
我開始挖兔子洞,用扳手敲碎泥土。當(dāng)洞能容我一條腿踏入時,月亮正在邁過昆侖山上的雪線。我又挖了許久,洞口堆起一個小土堆,我似乎聽到了男孩的聲音,我分不清是哭還是笑,聲音時斷時續(xù),氣息越來越弱。
我想挖得更快些,可卻不得不停止了。草地深處的石頭把扳手彈開了,我圍繞著洞口,探尋其他的挖掘點,月亮升至中天時,我放棄了:這洞口之下皆是無比堅硬的巖石。
我與洞口對話,模仿男孩之前的語調(diào),發(fā)出一些古怪的聲音,似乎有回應(yīng),可又仿若是風(fēng)聲,是海浪聲。皮球滾動的聲音消失了,爪子撓土的動靜也停歇了。
我收攏樹枝,燃起一堆火,草叢里的蚱蜢被驚醒,恍惚之中失了方向,竟向火光中奔去。我想起男孩給我烤蚱蜢時,火舌舔了他的手,他往后撤了幾步,一串蚱蜢卻牢牢地握在手里。他把蚱蜢遞給我時,我看見他的手指頭被熏得黑乎乎的。
我騎上摩托車,找到有信號的地方,呼喚我的領(lǐng)隊。他們已經(jīng)到達(dá)了集合點,正準(zhǔn)備派出搜救人員來尋我。我說,來吧,帶上工具,能挖開兔子洞的鏟子之類的,對,還有繩索。
領(lǐng)隊無比堅定地告訴我,不會有人掉進(jìn)兔子洞,那洞沒你想象的那么大。即便是剛出生的孩子也掉不進(jìn)去。
不,這里不一樣,我見過那些兔子,個頭兒很大。
領(lǐng)隊遲疑了一下,我以為是我說服了他,可后來他告訴我,他判斷我是因疲憊出現(xiàn)了幻覺,所以他不想再跟我爭辯。他讓我等著,他會帶上工具來救人。
我坐在火堆旁等待時,還是不停地有蚱蜢飛進(jìn)火里,噼里啪啦響。我托著腮看了許久,才明白并非它們主動撲火,而是火燒到了它們的藏身之處。
它們是在逃生,不是在冒險。
我開始回填兔子洞,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似乎是決計要讓希望破滅。把土推進(jìn)洞穴顯然很容易,不一會兒兔子洞就被填平了,我踩實后,雙手支撐著,試圖翻一個跟頭,可我的腳始終無法離開草地,這讓我看起來像半個倒扣在山上的括號。
我熄滅火,離開了草場,我沒有拿回扳手和毯子,我在填平兔子洞的時候,不小心把扳手也投了進(jìn)去。至于毯子,它和男孩在一起,不在洞里,就是在別處。
半路上,我遇到領(lǐng)隊,我們一起默默地往回走。到了營地門口,支好摩托車后,他指著一個方向告訴我,他小時候住在那片草場邊,最熱衷的是玩釣兔子的游戲,就是用一根蘿卜做誘餌,把兔子弄進(jìn)網(wǎng)里,雙手一擰,兔子的脖子就斷了。
我們是在求生,不是在冒險。我指著營地的燈火說。
你還在擔(dān)心那個孩子?你玩過捉迷藏吧?領(lǐng)隊并不準(zhǔn)備讓我回答,徑自說了下去,孩子總有一百種方式不讓大人看見。他們躲進(jìn)什么地方,也一定能夠自己出來。特別是那些放羊的孩子,機(jī)靈得很。
我沒有告訴領(lǐng)隊,我堵上了兔子洞,孩子出不來,兔子也出不來。
原定十五天的賽程提前兩日結(jié)束,領(lǐng)隊說最后一個克里雅賽段因為洪水沒法通行。散伙飯后,我放棄了去和田,用多出來的兩日去青島看我媽。十幾年前,我媽在跳舞的廣場的長椅上撿到一張別人墊坐的報紙,上面登著青島免費海葬的新聞,她把那則報道撕了下來,很小的豆腐塊,疊了幾下塞進(jìn)錢包里。幾年前,她搬來跟我住,有天晚上,她突然想起這事,就把紙片找出來,塞到我手上。當(dāng)時,她摘了假牙,嘴巴透風(fēng),我忙著洗漱,沒聽清她說了什么。
直到去年,我才知道,那則報道沒說清楚。所謂免費只是針對本地人,我媽是外地人,我交了500塊錢才把我媽的骨灰投進(jìn)大海:一個鐵架子,像是一臺簡易電梯,載著我媽的骨灰,沉到海底,并非我想象中的隨風(fēng)飄散。
我用報紙裹著從塔克拉瑪干沙漠摘的一束野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干花,在八大峽碼頭上了一艘輪渡。船鳴笛離岸時,我想起了我媽沒戴假牙的樣子,兩頰癟下去,下頜骨突出,像童話里吃孩子的老妖。現(xiàn)在,這個一輩子都在跳舞的老妖沉到了水里。她在離海最遠(yuǎn)的沙漠出生,走了一輩子,住進(jìn)了海里。我趴在船頭,波濤映不出我的容貌,可我知道,我有一雙跟我媽一樣的大眼睛。有船交錯,笛聲響起,我把野花扔到了一個浪頭上,更多的浪頭涌現(xiàn),水吞噬水,花飄零開,很快消逝。過了許久,一只海鷗從海浪里升起,從我頭頂?shù)偷吐舆^,我看見它銳利的爪子。
那艘輪渡的終點是竹岔島,這原是一座火山,島上遺留著熔巖流淌的痕跡。我隨著幾個扛著魚竿、拎著水桶的中年男人走了一陣,路過一所破敗的學(xué)校、幾排低矮的房屋,最后我坐在一塊老石礅上,看一位老人翻曬咸魚。他彎著腰把魚按種類碼放,一方一方擺放整齊,有小蟲飛舞時,他便伸手去驅(qū)趕。歇息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扭過臉去繼續(xù)干活兒。
我錯過了回城的船,只能住在島上。有人過來張羅生意,讓我與兩個釣魚的客人合伙包船回去,我拒絕了:在這兒待一晚挺好的,這是世界上離我媽最近的地方。
島上太靜了,像是被世界遺忘了,濤聲敲擊著這靜,更顯空曠。我在礁石、樹叢與雜草間穿梭了一陣,又坐在一間看海小屋里發(fā)了一陣子呆,便回去睡覺了。路過水泥場,幾個游人正在向老人買咸魚,老人不緊不慢地從褲袋里掏出一張打印的收款碼,那些魚被裝進(jìn)了一個個塑料袋。有人問老人,能郵寄嗎?老人突然提高了嗓音喊:沒有,要搬了。
我想起下午在村口墻上看到的搬遷公告,算算日期,頂多再過兩個月,這個島上便不會再有炊煙、漁船、人聲了。沒有島上的燈光映照到海里,我媽恐怕會更加孤寂。
我不應(yīng)該把她投到海里的,或許當(dāng)初她只是在開玩笑。
有多少事都是從玩笑開始的呀,比如這個十五天單獨出游計劃,那是我走進(jìn)第二段婚姻前,我騎著摩托車跑去長城,徹夜不歸,我媽給我打電話,我說我不想嫁了。我媽說,我給你出個主意,每年給自己十五天假,一個人出去玩,怎么樣?我以為是一個玩笑,可沒想到,我媽臨死前會那么認(rèn)真,一字一句地跟我交代這事。她忘了這最初只是一個玩笑嗎?
半夜,有雨滴到枕邊,我聽到屋頂上有動物的腳步聲,啪啦啪啦,白色的屋頂洇開一大片水跡。我起身掀開窗簾,外面樹影婆娑,像男孩在樹枝上翻跟頭,又像是海鷗在葉片上抓撓。我在幾個漏雨點放置了盆碗,一個底部印著紅花的瓷盆占據(jù)了我的床。我想從行李箱里翻出一本書看,卻在地面發(fā)現(xiàn)了一把小刀:銀白的刀刃,閃閃發(fā)光,估計是上一位客人遺落的。我憶起前年春天,我騎摩托車帶我媽去露營,她在帳篷外做羊肉手抓飯,用小刀把圓圓的土豆切成條,再端起案板讓它們排著隊滑進(jìn)湯鍋,每根土豆條上都泛起一串細(xì)密的泡沫。
男孩翻著跟頭來到窗前,我把臉貼到玻璃上,看見他手里握著那條紅格子毛毯,腦門上垂著一綹頭發(fā),頭發(fā)因雨水失去彎度,直直地掛在耳前。他翻滾時,圓圓的腳后跟和綠色涼鞋一起在空中旋轉(zhuǎn)。
我說,其實,我是想和你一起鉆進(jìn)兔子洞的,可是我太大了,進(jìn)不去,除非變成小人兒……
男孩睜大了眼,揮舞著毯子,鼓勵我說下去。
你見過半透明的小人兒嗎?他們排著隊,小腦袋走在最前面,小胳膊小腿走在后面,中間是小身子,他們一邊走一邊流血,不,不是血,是紅襪子,他們什么地方都能鉆進(jìn)去。
男孩翻了個跟頭,他倒立著,伸出又黑又瘦的手指,指指我手上的刀。
我點點頭,切割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疼,好像我本來就是組裝起來的,每個離開我身體的部位都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們排著隊向兔子洞進(jìn)發(fā),走在隊尾的是我的頭顱,它東張西望,差一點兒就偏離了方向,走在它前面的胳膊把它扯了回來,塞到了隊伍的中段。這支隊伍一直走一直走,到洞口就消失了。
風(fēng)從窗外涌進(jìn)來,箱子上的那冊書翻開,是一本古籍的拓印件,據(jù)那些古老模糊的文字記載,數(shù)億年前,塔克拉瑪干沙漠曾是汪洋大海,而我媽少女時代擁有的第一串項鏈,便是她在沙漠里撿拾的貝殼。
【蘇苔,原名張慧娟,北京市作協(xié)會員,老舍文學(xué)院首屆高研班學(xué)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從事過記者編輯工作。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刊。出版有小說集《樹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