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很多年前我就想到濰坊走一趟，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探訪抗戰時期日軍在那里修建的濰縣樂道院集中營舊址，特別是想憑吊那位著名的“天津老鄉”李愛銳。

李愛銳其實是蘇格蘭人，本名叫埃里克·亨利·利迪爾，1924年巴黎奧運會400米跑金牌獲得者，傳記電影《烈火戰車》的人物原型。因為他在天津出生，在天津娶妻生女，一生中多半時間又是在天津度過，所以，天津人通常會將他當作是一位同鄉。即使到了今天，許多喜歡體育或電影的天津朋友，也會專門走訪重慶道38號（舊英租界劍橋路70號），看一看李愛銳1934年結婚后在天津居住的寓所，并在門前攝影紀行。

假如我能夠采用1943年的方式，沿著李愛銳走過的路線前往濰坊，應該是個絕妙的主意。如果是這樣，我就應該一大早直奔天津西站那座新古典主義建筑式樣的老站房，買票乘車沿津浦路南下，路過德州時順便買一只扒雞、兩角鍋餅，午餐和晚餐便都有了著落。即使是當年的快車，從天津到達亞洲最宏偉的濟南火車站，至少也得十幾個小時的車程，然后我需要在濟南火車站換車，改乘膠濟鐵路上那種站站停的綠皮慢車，到達濰縣二十里堡火車站時，估計得第二天下午了。當我走出二十里堡車站北歐風格的站房，向街對面望去，便能夠看見富得流油的大英煙公司在中國建成的第一家烤煙廠，樂道院距離火車站也不遠。

然而，我也就只能這么一想而已，因為那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的第三年，偽聯銀券通貨膨脹嚴重，即使是津浦快車的三等票，我也不知道是否買得起，更不要說那是吃玉米面、高粱面，甚至“混合面”的年代，德州扒雞和山東鍋餅的事就甭做夢啦。況且，那年美軍在南太平洋發動反攻，津浦鐵路和京漢鐵路正在運輸大批日軍南下作戰，李愛銳此時作為“敵國人員”被押送前往濰縣樂道院集中營，他生命中最后的這趟旅行，其辛苦和磨難可想而知。

其實，我乘坐的是高鐵，天津西站至濰坊北站，兩個多小時就到了。被遷移的天津西站老站房，如今成為極受歡迎的旅游攝影地，沿途的濟南火車站已經拆除重建，濰坊大英煙公司烤煙廠舊址成為了文化創意基地，樂道院則改造成為濰縣集中營紀念館。

我在樂道院的庭院中看到了李愛銳的銅像，也看到了他的母校愛丁堡大學用粉紅色蘇格蘭花崗巖為他立的紀念碑，上面鐫刻著《以賽亞書》中的一句話：“他們必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我依照天津的民間禮俗，摘下帽子，給這位天津老鄉行了“四鞠躬禮”，心中感慨的是，這位老鄉一生都在奔跑中旅行啊。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1925年李愛銳從英國返回天津的旅程。前一年的巴黎奧運會上，李愛銳不得不面對一項重大抉擇，他最擅長的100米跑預賽被安排在7月13日禮拜天， 4×100米和4×400米兩項接力賽，則安排在另一個禮拜天。作為想要和父兄一樣成為牧師的青年，他不得不放棄這三項比賽，于是，英國及其各殖民地輿論大嘩，甚至有人斥責他為“祖國的叛徒”，并稱他為“英國最不受歡迎的人物”，當然，這次事件也讓他成為世界級的“爭議人物”。正因為如此，當他贏得400米跑金牌并創造新的世界紀錄之后，他也就成為了世界級的知名人物，濰縣樂道院的銅像便是記錄他沖刺那一刻的姿態，胸前號碼是451號。那一年他才22歲，恰好大學畢業，他完全可以留在英國，一邊工作，一邊訓練和參加比賽，準備參加1928年阿姆斯特丹奧運會，甚至他還可能在30歲時參加洛杉磯奧運會。然而他做出了一個讓世人大吃一驚的決定，他要回到6歲時離開的出生地天津，成為新學書院的一名教師，于是才有了1925年的這次旅程。

如果說巴黎奧運會是李愛銳體育生涯的高峰，那么回到中國則是他體育人生的延續與發展。他在新學書院（今天津第十七中學）擔任化學和體育教師，據學生們后來回憶，李愛銳是一位教學生動活潑的老師，行為舉止也是一位謙謙君子。他回到中國后，恰逢天津英租界工部局改建民園體育場，很是希望聽取他這位世界級田徑運動員的建議。據相關資料記載，李愛銳借鑒他最為喜愛的倫敦斯坦福橋體育場的設計，加上自己的比賽體驗，對民園體育場的設計提出了多項建議，使這座體育場成為當時亞洲最出色的體育場之一。40年前，我時常在民園體育場觀看天津足球隊的精彩比賽，至今記憶深刻。

1929年11月，改建后的民園體育場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萬國運動會”，400米跑世界紀錄保持者李愛銳，與當時在東北大學任教的德國教師，800米和1500米跑世界紀錄保持者奧托·帕爾佐同場比賽，當時的《大公報》和英文《京津泰晤士報》都進行了集中報道，時髦的《北洋畫報》還刊登了比賽現場照片。今天我們最常看到的李愛銳那幅著名的比賽照片，很明顯他已經不年輕了，胸前號碼是B9號，這或許就是他當年在中國贏得某場比賽的瞬間。

除了在新學書院任教以外，李愛銳在天津也時常進行體育推廣活動。天津體育運動最為發達的南開中學的兩位創辦人嚴修和張伯苓，都是新學書院的校董，他們曾多次邀請李愛銳到南開中學指導學生的跑步訓練，并發表演講闡述體育精神，今天在該校的校史館中能夠看到相關資料。

李愛銳在中國的人生經歷豐富，我在這篇短文中只能掛一漏萬，還是直接談他在濰縣最后的日子吧。現在的濰縣集中營紀念館位于濰坊市奎文區，樂道院的建筑保存完好，展示的內容豐富翔實，大有可觀。紀念館內為李愛銳專辟一室，展示這位將中國視為第二故鄉的蘇格蘭人的一生。

根據現有資料查證，抗戰前期李愛銳作為牧師一直在河北省棗強縣蕭張鎮工作，他親眼目睹了日軍的種種暴行和中國人民的深重苦難，這些觀感反映在他給家人的一系列書信當中。“在一個對中國百姓前所未有的艱難和受苦的年間，我從城市被差派到蕭張縣來，讓我有機會……看到一些受害最深的地方。”（1937年）“這是一個被毀的人家，整幢房子除了兩間屋子之外，其他都已經焚燒殆盡，只剩下又大又長被燒焦的木柵欄，兩位寡婦帶著兩個女孩還守在此地。之前，日本人來過這里，帶走了家里的男人，由于沒有及時湊齊贖金，男人被槍斃了，留下兩位寡婦苦苦掙扎，無奈面對這悲慘的世界。”（1938年）

1939年李愛銳曾因公回英國一年，但他還是回來了，又在中國的日軍占領區工作了整整4年，直至1943年，他被送入濰縣集中營。幸運的是，1941年他將太太和兩個女兒送回了太太的娘家加拿大，使她們逃離了集中營的苦難，而不幸的是，李愛銳不曾見過在加拿大出生的小女兒。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在中國建造了多處關押“敵對國國民”的集中營，例如上海的龍華集中營，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電影《太陽帝國》對其有所反映，該片1987年在美國公映，1988年獲得六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再例如香港的赤柱集中營，美國著名女作家項美麗在這里被關押了兩年，她于1946年出版的自傳體文集《香港日記》，如今已經成為這段歷史的重要史料。關于濰縣集中營，當年的受難者也出版了不少回憶錄和書信集，但影響最大的還是李愛銳的傳記《神圣的終點》和關于他的勵志電影《烈火戰車》，1982年該片榮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在內的四項大獎及三項提名，40年后的今天，仍然有許多年輕人喜愛這部影片。

關于李愛銳在濰縣集中營的生活，網絡上能找到不少相關內容，我在這里就不贅述了。1995年，一位日本歷史學教授發現了李愛銳的3頁死亡證明，記錄證明他的死亡時間為“1945年2月21日晚9點20分”。李愛銳是因為長年辛勞加上集中營生活的困苦和營養不良，罹患腦瘤不治去世的，享年43歲零1個月。就在他去世當天，太平洋戰爭的重要轉折點硫磺島戰役剛剛展開，美軍與日軍在海陸空全面激戰，美軍“俾斯麥海”號航空母艦中彈沉沒。在他去世前一個月，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根據確切情報在山西陽泉火車站附近設伏，炸毀火車，活捉了日本裕仁天皇的外甥鈴木川三郎少將，并將他送往延安接受反戰教育。戰后回國，鈴木川三郎撰寫并出版了回憶錄《一個“老八路”和日本俘虜的回憶》，他寫道：“當時，中國共產黨的工作非常出色，我認為這是因為，一方面是中共中央有卓越的領導才能，另一方面是那些年輕的工作人員為了實現他們建設新中國的共同理想，不追求名譽地位和家庭幸福，埋頭于自己所擔負的政治工作。”

來到濰縣樂道院參觀濰縣集中營紀念館的人們，多半會為李愛銳的去世感到惋惜，因為，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便取得了最后勝利，然而他卻沒能等到這一天。他的難友們將他埋葬在當時日本僑民和軍屬宿舍后邊的墳場，應該就是現在他的塑像和紀念碑不遠處。他生前在集中營內長期關心和輔導的年輕人也來送行，在他的墓前豎起一只小小的十字架，并用黑色鞋油寫上他的姓名：Eric Henry Liddell。

77年后，北京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剛剛閉幕，奧運圣火寄予著人類對于和平、團結、進步的美好追求和向往。“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是“奧運無國界”“奧運精神無國界”的最好體現。我在此時寫下這篇短文紀念李愛銳，心中感慨良多，想說的話也很多，然而，我們還是借用李愛銳1944年在濰縣集中營對年輕人講的幾句話來結束此文吧。他說：“運動是很美好的事情。最美妙的，不是那近乎超人般的成就，而在于它所表現的精神。拿掉那種精神，它就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