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文學化”的挑戰與機遇
所謂“泛文學化”,指的是文學表意與非文學表意之間的邊界日趨模糊這一正在發生的重要文化現象。在傳統文學觀念不斷被沖擊的當下,“泛文學化”一方面使傳統文學表意失去了清晰、自足的體裁邊界;另一方面,它又默許原本不屬于文學的非文學表意具有了不同程度的“合法性”。如此一來,文學表意既存在被非文學表意消解的潛在危險,又在不斷拓展邊界的同時賦予自身新的生命力。
造就新型文學審美活動
“泛文學化”與“日常生活審美化”這一概念密切相關。英國學者邁克·費瑟斯通在《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一書中詳細闡釋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內涵。它具有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指藝術中的亞文化潮流;第二層含義是指將生活本身轉化為藝術,或者說用藝術化的方式來呈現日常生活狀態;第三層含義是指充斥于日常生活中的媒介影像所制造的美學幻象。盧卡奇、馬爾庫塞、本雅明、鮑德里亞、詹姆遜等西方學者都對這種受制于消費主義的美學幻象作出了深刻批判。
“日常生活審美化”同樣得到中國文藝界及美學界的廣泛關注,并在21世紀初引發了一場熱烈討論,童慶炳、魯樞元、陶東風、趙毅衡、高建平、王德勝、金惠敏等學者都對該問題進行了闡述和探討。總體來看,這場討論集中于日常生活審美化對于文學藝術是否具有合法性這一關鍵問題。反對者提出,日常生活審美化在消費主義和新媒體技術影響下可能產生一系列負面效應,導致文藝被商業和娛樂收編,使創作者偏離純文學立場和人文主義精神。與之相反,贊成者認為日常生活審美化有助于擴展文藝的邊界,能夠強化文學藝術與日常生活之間的內在關聯。
相比較而言,反對一方是站在精英主義的立場,固守嚴肅文學與高雅藝術的疆域,而贊成一方則是站在大眾文化的角度,強調構建一種跨越“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泛審美化、多元化的具有文學特質的表意形態。平心而論,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其實從正反兩方面反映出21世紀以來文學領域的一個不可逆的發展趨勢:文學表意的溢出效應。這種溢出效應的直接后果是使傳統的文學體裁(如小說、詩歌、散文)表現出鮮明的“跨界”特質。例如,介于深度報道與紀實文學之間的非虛構寫作、介于廣告與詩歌之間的品牌詩等,這些具有跨界特質的實用表意體裁也可兼具顯著的文學或藝術特性,但它們并不屬于建立在非實用表意基礎上的傳統文學或藝術形態。“泛文學化”的核心特質,正是強調非實用表意與實用表意有機融合之后所造就的更為貼近大眾生活的新型文學審美活動。
消解傳統文學邊界
“泛文學化”面臨的核心危機在于傳統文學邊界的日趨模糊與趨于瓦解。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是互聯網時代的傳播生態發生了革命性變化,傳統文學體裁在新媒介沖擊下失去了原有的批判力和影響力。從本質主義文學觀念來看,傳統文學體裁的“失勢”往往被視為純文學滑向庸俗膚淺的大眾文化的征兆。在持精英主義立場的人看來,經典文學被“冷落”的重要原因,在于大眾過于追求即時性的感官享受,缺乏深度閱讀和反思能力。這種觀點秉持的是文學對社會的啟蒙作用和敢于批判現實的人文精神。具體來看,傳統文學邊界的消解表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是文學生產形態的變化。在前互聯網時代,由于文學傳播渠道相對單一,傳播媒介也比較固定(以紙媒為主),所以這一時期的文學生產者具有相對專業的身份(如職業作家),他們往往通過專業文學期刊或有影響力的文學出版機構來發表和傳播作品。然而,進入互聯網時代之后,隨著傳播媒介的多樣化,各類專業或業余網絡寫手突破原有的把關人機制,這促成了網絡文學的蓬勃發展,但也形成了魚龍混雜的文學市場,并使文學生產趨向于以追求流量與迎合大眾為導向的功利主義發展模式。
其次是文學表現和傳播形態的變化。在紙媒時代,文學創作主要依托于語言文字。但在互聯網時代,以影像為主導的多媒介表意形態占據了優勢地位,使紙媒時代的小說、詩歌等傳統文學體裁“黯然失色”。在互聯網所構建的碎片化傳播生態之下,影像媒介顯然更容易滿足大眾的感官訴求,也更符合“流量至上”的市場邏輯,而文字媒介的傳播門檻大大高于影像媒介。這一狀況產生的直接后果是依托于文字表意的傳統文學形態在很大程度上被影像媒介所湮沒。
最后是文學接受形態的變化。互聯網時代,電子屏幕讓文學閱讀不再局限于封閉的文字世界,讀者輕松滑動手指即可進入另一個截然不同、具有無限可能的多媒體世界。因而,不間斷的“注意力游移”這種互聯網式的接受方式使幾乎所有的文學表意都不得不屈從于“傳播至上”的邏輯,即為了傳播效果的最大化而不得不犧牲嚴肅文學所追求的深度批判與反思精神。
不過,如果從發展演化的觀點來看,小說、散文、詩歌等傳統文學樣式實際上已不能完全涵蓋互聯網時代的文學類型。與此同時,前互聯網時代文學創作形態遇到的挑戰表明,它們還未能很好地適應互聯網所建構的新型傳播環境。但“泛文學化”引發的危機絕不代表“文學的終結”,恰恰相反,傳統文學邊界的消解意味著文學表意與非文學表意之間獲得了更多跨界與融合的可能。要激活文學話語所蘊含的批判現實的力量和追求真善美的人文精神,就不能畫地為牢,而必須在傳統的文學表意形態之外尋找出路。
接納“跨體裁敘述”與“跨媒介融合”
“泛文學化”一方面拆解了舊有的文學邊界,但另一方面,它也敞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使“文學活動的日常化”成為可能。從大趨勢來看,“泛文學化”所形塑的文學跨界形態表現出的典型特質,是文學表意活動的“跨體裁敘述”與“跨媒介融合”,這二者交相呼應,互為表里。
第一,“跨體裁敘述”已成為文學表意活動的常態。文學話語的本質是一種敘述行為,敘述的兩個核心特質是情感與故事,分別對應詩歌與小說。不少特定體裁,如新聞、廣告都具有鮮明的敘述性。在互聯網的傳播語境下,文學與新聞、廣告等非文學表意之間越來越呈現出一種跨體裁式的混合表意形態,這并不是說文學的邊界被其他體裁“侵蝕”了,而是意味著“文學性”逐步融入非文學表意之中,從而構成了“跨體裁敘述”。
例如,2019年以來,中國銀聯陸續在上海、廈門等地舉辦了一系列帶有公益性質的“詩歌POS機”活動。用戶只需通過銀聯POS機刷1元錢,就能得到一張印有山區孩子創作的“詩歌小票”。而這些用于“購買”詩歌的款項將用于山區孩子的公益教育項目。盡管“詩歌POS機”是中國銀聯的品牌宣傳活動,但從客觀效果來說,它至少在三個層面體現出了文學的魅力。首先,“詩歌POS機”活動的主題為“讓山里的才華被看見”,它倡導社會關注山區貧困兒童的精神生活,體現出文學話語所特有的人文情懷。其次,“詩歌POS機”打印出的紙質小票讓山區兒童創作的詩歌被更多人看到,這本身就可以被視為一場具有儀式感的詩歌推廣活動。最后,從公益活動的效果來看,“詩歌POS機”活動的捐款已經資助3000多名貧困兒童接受了藝術類教育項目,展示出“文學觀照并改變現實”的真實力量。由此來看,“詩歌POS機”活動融合了文學、廣告、新聞三種體裁,是一種典型的“跨體裁敘述”。可以說,以關注山區兒童為主題的廣告詩歌沒有偏離文學所秉持的“關注和幫扶弱勢群體”的人文精神,而是深刻凸顯出文學話語的人文底色。
第二,“跨媒介融合”代表了文學表意的總體發展趨勢。在紙質媒介時代,文學表意活動以文字和語言作為主導性的符號載體。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影像表意的傳播力遠遠超過了傳統的文字表意,在“影像轉向”的大趨勢下,傳統文學體裁若要獲得更多普通受眾的認可,就不得不超越原有的語言文字媒介,將貼近時代的文學主題與具有反思性的人文情懷嵌入不同的媒介形態之中,構成多樣化、立體化的“新媒體矩陣”。
從“跨媒介融合”的角度來看,僅僅依靠文字來表現時代和生活是不夠的。跨媒介文學表意往往更容易突破語言、文化、地域的屏障。通過影像媒介的力量來承載文學精神,弘揚時代正能量,秉持的正是“文以載道”的文學傳統。無論是文字媒介抑或影像媒介,只要能夠承載嚴肅的時代命題與“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它所彰顯的就是文學話語所特有的力量與美感。
從文學傳播的角度來看,“泛文學化”絕非預示著文學的消亡。即便文學本身被無所不在的“文學性”所替代,也并不意味著文學話語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正相反,這反映的是文學邊界的重塑與文學意義的新生。在互聯網傳播語境下,我們有必要保持一種開放、積極的心態,接受文學表意與非文學表意“跨界共生”這一發展趨勢,接納以“跨體裁敘述”與“跨媒介融合”為基本特質的新型文學表意形態。唯有如此,才能使文學活動在“泛文學化”時代煥發出不斷向善的精神魅力和人性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