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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2年第1期|易清華:婚禮進行曲(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1期 | 易清華  2022年03月01日08:02

    要是心情不好,我會在辦公室的小陽臺上待著,看天,抽煙,喝罐裝冰啤。不管是炎夏還是寒冬,必須得是冰啤。那天心情不好,是因和海秀吵了一架。起因是我狗拿耗子,將她法國牌子的內衣放在洗衣機里,和一團長褲一起洗了,她發現后大發雷霆,一把從我手中奪過去,嗖的一聲扔進垃圾桶。隨后,開始數落我的不是,譬如洗個碗還留有油漬,進門時不脫外套,將成千上萬的細菌帶回了家。甚至還懷疑我同某個主持人有染,完全是捕風捉影。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這時公司里只我一個人,除非是客戶。我現在的心情,再大的客戶也不想見。但敲門聲一直在響,不,是擂,且越來越重,感覺直接擂在了我腦門上。我不得不去開門,假裝揉了下眼睛,讓對方以為我是在打瞌睡。

    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材魁梧,脖子上一條粗大的金項鏈,手指上的大金戒,在陽光反射下,一進門就直晃人的眼睛。他一口麓城本地油腔,發際線下一串縫了針的傷疤,宛若一條盤繞著獵物的大蛇。一看就是個混社會的角色。他問,喂,你這是婚慶公司不咯?我說是的。你這里隨么子都搞不咯?我說什么都搞,看你什么需要。主持人多不咯?我問他要什么類型的主持人。他報了三個人的名字,這三個人都不是正規的婚禮主持人,而是歌廳主持人。那你認得他們不咯?我說都認識。熟不咯?我說都熟。

    這人讓我感到有些奇怪,跟以前的客戶不一樣。現今麓城人舉行婚禮,一般都會請婚禮主持人,這樣更專業,不會出紕漏。要不就請明星,具有轟動效應,但那三個主持人還談不上是什么明星。這幾年的麓城,歌廳文化早已沒落,相聲演員也遠沒以前那般吃香,走紅的只有影視明星、綜藝節目主持人和各種音樂競技類節目中的紅人。看來這人已經落伍,感覺還在十年前的那個江湖里。我揣測,他應該是個剛回麓城的游子。于是我對他說,什么樣的主持人不是最關鍵的,關鍵是你想把這個婚禮做成什么樣的效果,或者說你有什么特別要求,為何一定要請歌廳主持人。他說他帶堂客從外地回來還沒多久,去看了幾個歌廳,他堂客覺得那三個主持人都不錯。

    是不錯哩。房間里突然響起另外一個聲音。音量很小,一絲一絲,怯生生的,不是麓城口音,也不是標準的普通話。

    我這才發現他的身后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也就是他口中所說的堂客,看上去要比他小一二十歲。很顯然,兩人是一同進來的,我吃了一驚,即使她人再嬌小,在光線如此明亮的空間,不可能看不見她。除非有隱身的本領。在一瞬間排除這個可能性后,我想,也許是他氣場強大,一時間將她給遮蔽了。

    我說當然可以請歌廳的主持人,那三人中的任何一個都行,而作為正規的婚慶公司,我必須告訴你們,歌廳的主持人不可能像婚禮主持人那樣提前介入,也不專業,臨時客串,到時效果不一定好。并將有關婚禮的流程一項一項告訴他。剛講幾句,就覺察出他心不在焉,但我還得硬著頭皮走程序。沒想他竟然說,算了兄弟,我今天忙不過來,你拿張名片給我咯,我到時再和你聯系。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他就帶著他的小堂客走了。走出門時,他又不甘地扭過頭來,強調說,隨便哪個主持人你都請得到不咯?

    自從開辦婚慶公司以來,形形色色的客人見得多了。他走后,我也沒放心上,反而松了一口氣,也沒有希望他再來,反正公司里也不缺這一單業務,而且這人一看就不是個善茬,根本不知道目前流行的婚禮是個什么樣。到時他要是不滿意,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也不好說。

    幾天后,琴島歌廳的于缺德打電話喊我去老華天喝茶。說來,他還是我和海秀的媒人。

    有段時間,我跟于缺德的那幫茶友和酒友經常見面,于是認識了海秀。最開始的兩三面,我和她幾乎沒說過話,雙方都很被動。但于缺德不懷好意地朝我笑,說我和海秀遲早有一天會擦出火花。我當然不信。但待到下次見面,我看海秀時的感覺不同了,而且,我覺得她在看我時也有了異樣。這種感覺很微妙,微妙到無法解釋和描述。那次海秀還是我希望看到的樣子,對老于他們的段子,毫無興趣,她時而看手機,時而發呆,自始至終很安靜。盡管我和她坐得不遠,仍沒說一句話。想不到的是,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我竟然收到了她發來的一條短信。是兩行詩: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一條。我心里一震,不是普希金,不是海子,想不到她知道弗羅斯特。這首《未選擇的路》,我讀大學時就能背了,在各種非正式場合或宴會上,輪到要來一個,而我又不想唱歌或講笑話,就朗誦這首詩。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海秀,變得恍惚起來,像一條被人掐住了七寸的蛇,過了良久,才調動所有的腦細胞,打了兩行詩發過去:我所能想到的最偉大的愛/莫過于成為海岸,守著大海。仍然是弗羅斯特的詩。海秀看了,沒有抬頭,但我注意到一縷微笑,先是掛在她的嘴角,然后閃電般在她那修長的睫毛上蕩開,由此引起一根根睫毛微風吹拂般輕顫。這是心有靈犀的一瞬,如此隱秘,又燦爛。

    一個月后,我和海秀就確立了戀愛關系,并迅速結婚、生子(都不年輕了)。為此,于缺德還調侃過我,說何止是擦出了火花,簡直是釀出了一場火災。

    在一個卡座里,我見到了昔日的那幫茶友兼酒友。很久沒在一起聚了。除了于缺德,還有畫家老王,作家老何,相聲演員老胡,小提琴手老楊。彼此打了聲招呼后,于缺德繼續開講,講的是他幾年前客串婚慶主持(行內稱打散槍)的趣事。老于本名于有德,不知何時被人們叫成了于缺德,我想應該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套用魯迅先生的那句名言,叫著叫著就成這樣子了。同老胡一樣,老于本來也是說相聲的,他們拜的是同一個師父,屬同門兄弟。他們的師父是個相聲大家,成名很早,資格也很老,活躍在麓城的相聲演員,據說有一半是他徒弟。可能是老于天資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后來不得不轉行當了歌廳主持人。即使在歌廳主持圈里,于缺德也算不上個角色,只是他心腸熱,人緣好,且扎實肯干,沒任何架子,平時有閑空,讓他去郊區鄉下主持個什么也屁顛屁顛。這幾年,婚禮主持越來越專業化,一般的婚慶公司都不會請他了。他的主持風格基本上是一個套路,這也取決于對方的要求,都是尋常人家,要的就是個熱鬧,況且出場費也不高,照老于的說法,就是個青菜豆腐的價。話說那天,老于行色匆匆,趕到一家酒店主持一樁婚禮,一上臺就按照他平素的套路說開了。他說,大家覺得今天的新娘是不是最美麗的?臺下便有人喊是。你們知道新娘為什么這么美麗嗎?別人便都望著他。他說,面對如此美麗的新娘,我想現場賦詩一首。于是他一板一眼念了起來:改革春風吹大地,吹開了胳膊吹開了臂,如果繼續吹下去,估計下面更美麗。臺下哄堂大笑。老于又說,你們知道新娘穿上這件婚紗為什么如此美麗嗎?大家又望著他。他說,因為這是新郎的爸爸從一萬多件婚紗里面,一個通宵沒有睡覺挑選出來的。老于說這話時,新郎一直踢他的腳,但他沒有覺察,后來才知道,新郎的爸爸在七八年前就去世了。

    大家聽完樂不可支,拿老于開涮,難怪都叫你于缺德。

    隨后是于缺德安排的酒局。還是像以前那樣,幾個人喝起酒來沒完沒了,劃拳,行酒令,講段子,等酒局散去,已是午夜。

    第二天接到解哥的電話,我一時沒想起是誰。他為人倒是爽快,提醒我他是那個頭蓋骨上有傷疤的人。倆人在白沙井附近的一個茶樓見了面。一見面我就先發制人,給他講了于缺德在打散槍時所鬧的笑話。于缺德正是他小堂客所提到的三個歌廳主持人之一。于是解哥不再堅持請歌廳主持人了。在我的要求下,解哥開始講他的故事。想不到他是老字號德盛隆的后人。提起德盛隆,我便想起小時候吃的醬香干和鹵雞爪,那一絲一縷的香,透過歲月的塵囂,仿佛仍在味覺和舌尖上縈繞。

    德盛隆在麓城曾經很有名,是個上百年的老字號,大老板原姓王。解哥的曾祖父解蘭生出身貧寒,原是德盛隆一個小伙計,十二歲入行,為人聰明,二十歲不到就成為業務骨干,并被王大老板寡居在家的小女兒(后來成了解哥的曾祖母)看上。他小她五歲,據傳,是兩人合伙謀殺了她的前夫。王家清一色丫頭,沒兒子,她前夫本來是被當作掌門人培養的,沒想一個雷雨之夜,那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倒霉蛋突然腹部一陣陣絞痛,待郎中慢吞吞從小吳門乘馬車而來,早一命嗚呼。有人懷疑是奸夫淫婦的毒計,后來官司打到縣衙,被王家用銀兩擺平。從此,德盛隆在解哥曾祖父的管理下如日中天,等到老當家一命歸西,德盛隆就不再姓王而姓了解。

    那個老馬說得沒錯,解哥說,資本主義來到這個世界,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我聽完他這句話,才知道他說的那個老馬,指的是馬克思。我開始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了。在我看來,他完全沒必要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自爆家丑。我忍不住看了看他額頭上的傷疤,在那道傷疤的背后,不知隱藏著什么故事。

    解哥給我看一張老照片,是他曾祖父解蘭生和當時的一些名人的合影,一共三十六位。那時解哥的父親都還只有幾歲,在那張黑白照片中,解哥分辨不出誰是他的曾祖父。好像哪個都是,哪個又都不是。我看一眼解哥,又看一眼照片中的某個頭像,也是同樣的感覺。德盛隆變成國營企業后,解蘭生仍是經理,直到七十八歲才退休,還擔任著顧問。解哥講到這里,語氣有了變化,不再是麓城油腔。他說,計劃經濟時代,德盛隆幾乎撐起了麓城食品行業的半邊天,但后來,市場經濟浪濤洶涌,德盛隆被晾在了沙灘上。最終,由他父親和幾個叔伯買斷,德盛隆算是回歸本族,雖再也撐不起半邊天,卻也生機勃勃。但沒想到的是,這個根深葉茂的家族企業里出了幾條蛀蟲。開始是解哥的一個堂叔,此人八面玲瓏,里外勾結,巧取豪奪;后是解哥的一幫堂兄弟,有的賭博,有的吸毒,為了賭資毒資,更是不擇手段。他們爭先恐后地吞噬,讓德盛隆這棵大樹搖搖欲墜。這樣一來,家族中幾位恨鐵不成鋼的老人,一合計,變賣了所有族產。除了還清銀行債務,剩下的錢財按比例分配。解哥在三十六歲那年,分到了十萬塊。從此,這個曾經的業務經理,不再前呼后擁,一擲千金。

    此時的解哥,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大的是女兒,七歲,兒子五歲。

    就在解哥開始講述他前妻的故事時,海秀打來電話,兒子小樹在幼兒園突發高燒。待我驅車趕到幼兒園時,海秀正抱著孩子在街邊等,她一只手拉開車門,喋喋不休,譴責我來得太遲。我滿腹冤屈,卻又無話可說。雖然一切都是為了孩子,這放在天涯海角都沒錯,但她心中的戾氣,她自己并沒有覺察到,就像一場無聲無息的大火,燒得我無處可逃——仿佛應驗了于缺德的火災之說。

    小樹在省兒童醫院打了三天點滴,卻不見退燒。在醫生的建議下做了個血常規,結果白細胞參數只有一千八,而正常的應該是四千到一萬。我和海秀頓時緊張起來,醫生解釋說,這是病毒引起的感染,等退燒時就會上升,這才松了一口氣。但兩天后小樹仍然沒有退燒,再檢查白細胞,只有兩百多。在做了一個骨髓穿刺后,醫院下達重病通知,我們去見醫生,擔心是否有白血病的可能。一個實習醫生說,白細胞這么低,并不就意味著是白血病,但確也是白血病的一個臨床表現。一個小時后,在我們一再催促下,護士才找到主任醫生,面對我們的詢問,那人就像個得道高僧。說話時,就只差雙手合十。他說,如果是,就是,如果不是,就不是。扔下這句話后,返身去了手術室。那天,解哥一連打了我幾個電話,我都沒接,反正調成了靜音。我一直躺在小樹的病床上,倒像是個奄奄一息的病人。海秀這時充分發揮了她的作用,畢竟是導演系畢業,盡管還沒有真正的電影作品,但在生活上,有著一種我所不具備的掌控力。帶小樹上廁所,配合護士吃藥打針,給他講童話故事,包括親友來病房探望,都是她一手操持。小樹睡著時,她就站在病房的窗邊,長久地凝望著外面的天空,臉上透著一種光芒。這種光芒,宛若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知來自于她的內心,還是某個未知的世界。而我,則一直躺在小樹的病床上,像個甘心接受命運制裁的倒霉蛋。見我這個慫樣,海秀反而沒有怨言了,似乎我身上壓著的是三座大山,而她身上的,只是三根羽毛。這時的海秀,簡直像個圣母。這種印象,是我從未有過的。但想起她過往的一些表現,仿佛在潑婦和圣母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紙片。

    那天晚上,小樹依然高燒不退。

    在老華天的茶廳里,我點燃一支煙,解哥的故事就在那煙縷和煙圈中,一點一點地彌漫開來。一開始我要他講他的故事,只是出于一個職業的婚禮主持人必備的功課,以圖從他的生活經歷中找出一二亮點,作為婚禮主持時煽情的內容。沒想到的是,解哥一開口,我就沉浸在了他的講述當中。

    解哥的前妻姓向,和解哥一樣,也有家族企業背景。德盛隆倒閉后的那段時間,對未來充滿了惶恐的解哥,幾乎天天在外應酬,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時還找小姐,夜不歸宿。有天晚上小兒子生病,打他電話他也不回,前妻終于絕望了,留下一紙離婚協議,帶著一雙兒女,隨同一個追求了她多年的同學去了美國。那天,前妻的哥哥給他送來離婚協議時,解哥一拳將他打倒在地,緊接著還踏上一腳,妻兄在地上呻吟,解哥卻高唱國際歌,看也不看協議上的條件,就簽上了自己的大名。照解哥的話說,那時他就是個十足的渾蛋,成天和一些據說是做生意場上的哥們(也有混吃混喝的騙子)瞎混,以圖東山再起。不料,還真被他給蒙著了。圈子里一個叫剛哥的人看中了他,剛哥欣賞他的豪爽和義道,認為解哥天天這樣瞎混,總有一天會毀掉,他要帶解哥離開這傷心之地。剛哥要帶解哥去貴州開金礦,并許諾給他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有了股份,就意味著是股東,是老板,不是打工者,這讓當慣了公子哥兒的解哥心里爽氣,他拿出身上僅有的幾萬塊錢入了股。這點錢,對開金礦來說,用麓城方言,是做鹽都嫌不咸,但這是解哥的一個態度。

    在貴州西南的一個大山中,解哥開始了新的生活。他和工人們打成一片,幾個月過去,解哥對測地線,拿金脈,打眼,放炮,開挖掘機和推車等等,都干得在行了。要知道,開金礦是個無底洞,得先往里面塞錢,且是個賭命的活計。譬如你選中一處礦脈,投入五百萬,挖進去兩百米,金砂的影子都沒看到,說不定再投兩百萬,挖進去一百米,就有了。但也說不定投了兩百萬,仍是血本無歸。剛哥開始選中了一處礦脈,挖進去兩百米,不成,請來一個風水先生。風水先生用羅盤測了一上午,得出一個結論,是方向挖反了。于是他們沿著風水先生指出的方向,再挖一個洞。剛挖進去一百米,挖不動了。有經驗的工人說,這下有戲了,金砂往往有著害羞的品性,像情竇未開的少女,躲在那道堅硬的巖石后面。解哥來了勁,立馬指揮工人打眼放炮,沒想是個啞炮,好半天沒響。解哥耐不住性子了,向那個炮眼走近幾步。

    就那不經意的幾步,讓解哥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他頭上的鋼盔被巨大的氣流炸飛,頭蓋骨被炸開。開初都以為他被炸死了,工友們嚇得哇哇大哭。后來才發現一身鮮血的他沒死,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后,由兩名工人開車將他送往醫院。當時他的那個小堂客是礦上請來做飯的,十八九歲,是附近農家的女兒,也被請上車照顧他。破舊的面包車在顛簸的山道上開了三個多小時,來到了縣城的醫院。縣醫院拒收,只得馬上趕往貴陽市人民醫院,從縣城到貴陽市,當時沒有高速,開車要四個多小時。解哥的意識一直是清醒的,那種從未體驗過的疼痛,讓他魂飛魄散,開始還不停地呻吟,后來連呻吟的力氣也沒了。解哥感覺到無法堅持下去了,幾次想到要放棄。解哥說,這種放棄,就像用雙手端著一盆水,因渾身無力,咬著牙拼力端著,不如雙手一松,來個輕松,讓那盆水流得精光。但想到就這樣死去,沒有給兒女留下一句遺言,終生遺憾。

    從上車開始,解哥就一直躺在那個小堂客的懷里。這個以前和他沒說過三句話的山村少女,自始至終摟著他,且不敢改變一下姿勢,生怕稍微地側身,引起他新的疼痛。他對她說,他要給他兩個在美國的兒女留下一句話,讓她記下來。他的意思很明顯,給一雙兒女留下了臨終遺言,就沒了遺憾,到時實在忍不住疼痛,他就決定放棄。于是解哥說了一句話,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一句話。在他的要求下,她拿出一支圓珠筆和一個黑皮筆記本。解哥出事時,她正在工棚里記賬,奔跑出來時還抓在手上。

    當解哥說出那句留給兒女的臨終遺言時,山村少女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聽清,于是解哥又一字一頓地說了一遍。他用眼睛的余光不解地看著她,她并沒有動筆記錄下來的意思,而是雙眼呆呆地望著窗外。解哥不得不再一次發出請求。這時,她又搖了搖頭,當然不是她沒有聽清,而是說,這句話不行,要他再想一句。幾分鐘后,解哥又想好了一句話,沒想到她又認為不行,拒絕記錄。就這樣,解哥想一句,說一句,都被她一一給否定了。有時解哥覺得不錯,挺得意的,她便會說出反對的理由,她的理由往往很簡單。她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但她態度堅決、執拗,解哥不得不妥協,再想下一句。有時,解哥顯然是不耐煩了,或者說氣餒了,半天沒想出一句,她就會在一旁催促,誘導和鼓勵,直到他說出為止。但解哥一旦說出,又會被她果斷地否定掉,一切又只得重新開始,直到那輛破車晃晃悠悠地出現在貴陽市人民醫院的大門口。

    解哥講到這里時,我的眼前疊映出一串畫面,那是一個山村少女光潔的臉龐,像鏡頭的快放,時而猶疑,時而堅定,時而憂傷,時而會心一笑。我想,當時奄奄一息的解哥,在他眼前不停晃動的,就是這樣一連串的畫面。

    那是一張圣母的臉,就像小樹高燒不退時,我所看到的海秀臉上的那種神情。我想,我知道怎樣來做解哥的那份婚禮合同書了。

    我一邊在腦海中構思著解哥的婚禮應該是怎樣的一個情形,一邊聽他往下講他的故事。

    第二天,我做完解哥的婚禮合同書,打了一個電話約他,海秀的電話便打了過來,要我陪她聊聊,是她個人的事,無關小樹。這讓我有點驚訝,二話沒說,將合同書放進包里,開車去了咖啡廳。

    海秀坐在一個靠玻璃墻的卡座上,我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不用盯著她的臉看,從她身邊的空氣中,我隱隱嗅出一種氣味,類似獵物在遇到危險時,天生反射出的焦慮和不安。她說,就在剛才,她和她的頂頭上司,電影制片廠的副廠長為了一部電影,發生了正面沖突,因為意見不合,副廠長二話沒說,竟然私自取消了她的導演權,由廠里另外一位男導演接手,這可是她準備了一年的電影。看到她一臉的憔悴和軟弱,我還真是有些心疼。自從那次小樹高燒一場虛驚后,海秀不再那么暴躁,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戀愛和結婚之初時的美好時光。

    那是一部宏大敘事的戰爭題材電影,它的成敗,關乎電影廠的生死。我只能以此來安慰海秀,副廠長并不是懷疑她的能力和才華,實在是壓在她身上的擔子太重,而一個女導演,拍宏大敘事的戰爭題材,畢竟沒有男導演來得那么有把握,有底氣。再說,拍這種電影也有風險,要用大量煙火,安全也是個問題。到時要真出了什么紕漏,不是一個女人所能承受得了的。我頓了頓說,自從你準備接拍這個片子的第一天起,我就為你擔心。

    聽我這么一說,海秀安靜了不少。我趁熱打鐵,勸她放下這部不適合她的電影。我相信,生活中有很多適合她拍的題材,并灌之以雞湯——機會總是會留給有準備的人。我慫恿她,你可慢慢搜集和尋找素材,真沒有必要去和那些男導演們爭,你有獨特的藝術感覺,有敏銳的詩人氣質,這是一般導演所不具備的,所以,你應該拍一部藝術性強的,真正屬于你自己的電影,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上百年后,還能被人討論和記住的電影。聽了我這番話,這個在我面前一度頤指氣使的女人,終于低下了她高傲的頭顱,說,親愛的,你說得對,放心吧,我沒事了,但……海秀話鋒一轉,我抬頭望著她。從她翕動的紅唇里,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我餓了。

    就在我一邊點餐,一邊為自己的虛偽而不安時——我不能這樣騙她,一部經典的電影,可不是她想點就點的牛排——解哥的電話來了,說他到了老華天。我連忙表示道歉,說我在咖啡之翼呢。解哥并沒有顯露出任何不滿,說沒事,他馬上開車過來。

    在解哥到來之前,我將他的故事講給海秀聽。這是我第一次給她講客戶的愛情故事。自從開了婚慶公司,海秀覺得我從一個話劇表演藝術家墮落成了一個商人,渾身充滿了銅臭。那種銅臭,在她那里,不是一個寓意性的東西,而是具體的腐爛物,譬如一條死魚,一塊放久了的肉。這也是她的內衣不容我染指的原因,仿佛在我身上,全是細菌,且從身體繁衍和過渡到了心理上。

    這一回,海秀徹底安靜下來。她緩慢地吃著牛排,完全沉浸在解哥的故事里。那些充滿了血腥的細節,甚至包括解哥酗酒與找小姐的事,并沒有讓她有任何不適的反應。我看著她用刀叉將一小塊八成熟的牛排送進嘴里,潔白的牙齒一閃一閃,仿佛一只只小鳥,在她口腔里歡快地鳴叫和飛翔。

    解哥來時,我剛好給海秀講完他的故事。我并沒有跟他們介紹彼此,覺得沒這個必要。我揮手招來服務員,給解哥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后,便給他看那份做好的合同書。他的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并沒有一條條過目,而是翻到最后,看了看所需金額,說兩萬塊錢搞得了什么,你給我造個五萬的計劃。說著,財大氣粗地把那個合同書還給了我。

    我思忖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想給你愛人一個浪漫感人的婚禮,但不是錢越多就越浪漫,越感人。我想進一步解釋并試圖說服他,但很快明白是徒勞,他不耐煩的目光像一把利刃,轉瞬間斬斷了我的企圖。我只能提出一個建議,要他把這份合同書給他的小堂客看看,征求下她的意見。

    解哥說,別咯,不想讓她知道具體的流程,我要給她一個驚喜,總之,兩萬塊的太少了,你就給我造一個五萬的計劃咯。

    面對這個發際線下一大塊傷疤的“上帝”,我無言,但也只能點點頭。解哥走時,卡布奇諾還沒送上來。海秀拿起那份合同書看了起來,看得很認真。我跟她開玩笑說,這有什么好看的,小心銅臭沾了你的手。當時海秀并沒有說什么,又將合同書翻到第一頁,目光停留在解哥的信息(電話和身份證號碼)上。

    后來想起,海秀在看那份婚禮合同書時,眼里有一種光亮,那種光亮,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點螢火,但當時,我并沒在意。

    三天后,解哥打來電話要看新的合同書,見面后,看到上面的經費只有一萬八了,眉頭頓時皺起來,說不是五萬塊嗎?你還少了兩千。我說,這是經過我慎重考慮過了的,那兩千,本是用來購置舞臺背景上的裝飾品,我覺得過于花哨,和你們的感情相比,顯得太輕了。

    解哥在醫院動手術時,是他小堂客簽的字,以他侄女的身份——這是解哥對醫生的說法。動完前三次手術后,解哥遞給她一個信封,是她回家的路費和一個月來服侍他的報酬,說錢不多,日后如果他康復了,容當后報。這期間,她父母頻繁給她打來電話,她雖沒說他們打電話給她的原因,但解哥猜得出,是催她回家。

    她不接那個信封,呆呆地問,我走了你怎么辦?

    解哥說,我請個護工。

    她再沒說什么,接過那個信封,塞進上衣口袋。第二天,解哥催她上路,她說,我還照護你幾天吧。幾天后,預約的護工來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婦,看上去身強體壯,一來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指著病房里的擺設,說不應該這樣,而應該那樣。在對她指手畫腳一番后,開始夸自己是這個醫院最好的護工。再后來,她和那個女護工吵了起來,不是因為女護工的指手畫腳,而是因為女護工提出的工價——盡管解哥并沒提出反對意見,但她認為太高了,比別的幾個病房的護工都要高,一個一個舉例,從而將那個女護工氣走。兩天后,又來了個女護工,身子瘦弱,一臉怯生生的表情,她又認為她是個新手,沒有經驗,同時也懷疑她沒有力氣讓解哥在病床上翻身,將她打發掉了。這一次,解哥沒有參與意見,干脆讓她全權處理。

    解哥初入院時,剛哥很關心,親自來醫院送錢送物,并叫來主治醫生,當著面許諾不管花多少錢,要給他用最好的藥,做最好的治療,絕不能留下任何遺憾。解哥很感動,在病床上因為不能抬頭,揮著一只手,畫了一道弧線,感嘆道,他這一輩子何德何能,攤上了這樣的生死兄弟。但是,沒過多久,剛哥不來了,也不送錢了。解哥要動十多次大大小小的手術,沒有錢,就動不了新手術。解哥給剛哥打過一次電話,剛哥在電話中答應得好好的,但就是不送錢來。打過一次電話后,解哥不打了,就是落個殘疾,甚至去死,他也不會去求人了,特別是求他曾經最敬重的大哥。而他離家出走時,和家人早已鬧翻,更不可能向他們求援。解哥打算不動手術了,準備出院。

    這時,他那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堂客說話了,不能出院。那些日子,她經常出去打電話,先向親戚和朋友借錢,但遠遠不夠,只能向家里開口,家里當然不同意,不僅不同意,還要她迅速回家,否則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做得更絕,威脅他們要是不寄錢來,她就從醫院的大樓上跳下去。父母知道她是個死腦筋,拗不過她,只得想盡一切辦法籌錢。就這樣,解哥住了七個多月的院,終于康復出院。

    回到礦上后,解哥思來想去,覺得沒有意思,便和剛哥協商要退股。剛哥開始陽奉陰違,他就請了過去的一個兄弟給剛哥打電話,也許是剛哥考慮到圈子里的信譽,同意退還解哥的股金,還賠了一筆醫藥費,一共十幾萬。于是解哥便帶著他的小堂客,來到了貴陽市一個菜市場,租了一個門面,利用以前在德盛隆老字號的手藝,開了一個鹵菜小店,生意還不錯。幾年后,他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消息——麓城要振興老字號,解哥覺得不能再那樣漂下去了,于是決定回到闊別多年的麓城。他要給他的小堂客一個好的生活歸宿。

    解哥一回麓城,就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們聯系上了,開始只有三五人赴他的飯局。把酒言歡時,解哥只講他在金礦里的故事,一天能挖出多少金子。第二次飯局上,一下就來了十多個人。第三次飯局就輪不上他做東了,開始有朋友為他接風洗塵。他打算重振老字號,剛一說出口,就有人愿意投資,有人愿意跑腿,有人愿意打理上下關系,一個比一個踴躍。

    解哥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和他的小堂客舉行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他要請本土歌廳里的明星做主持人。在解哥離開麓城時,歌廳文化正風起云涌。住院的日子里,他給他的小堂客講得最多的,就是那些歌廳里的故事。那些主持人如何搞笑、好玩,如何有水平,弄得小堂客一臉神往。回來的頭天晚上,他就帶她看了兩個歌廳。

    我再次強調,婚禮上,只想用你們的故事來打動人,如果花樣繁多,反而會削弱故事本身的力量。況且,五萬的婚禮又能怎樣,上個月我主持過一個婚禮,僅一個舞臺布置就花了十萬,你能和人家比么?再說,在你們的感情面前,錢算什么?請你相信我。

    解哥見我態度堅決,微微地點了點頭。

    就在他點頭的時候,我滋生了一個新念頭,問解哥,你前妻和兒女出國后,你還見過嗎?

    ……

    (節選自《廣州文藝》2022年第1期)

    易清華,現居長沙。中國作協會員。在《詩刊》《星星》等上發表詩歌,同時致力于小說創作,在《大家》《山花》《當代》《青年文學》《江南》《清明》《廣州文藝》《天涯》等上發表中短篇小說。并在《當代》發表長篇小說《窄門》。出版短篇小說集《感覺自己在飛》《寒夜里的笑聲 》、長篇小說《榮辱與共》《背景》等。曾獲《芙蓉》文學獎等多項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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