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智啊威:隱山(節選)
山野靜默,沒有一絲風,晚霞把山頂映成橘紅,仿佛大火一直在那里燒,視線里有幾只鳥,一動不動,像僵硬的松果。他坐在朝山崖凸出的一塊石頭上,長發因疏于打理而糾纏到一塊兒,胡須雜亂,樹根樣爬滿了整張臉。
他不知道這是哪里,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隱約記得群山黃了又綠,來來回回折騰了大概有六七次,也可能是八九次,他沒有刻意記,自從進山后,時間于他而言已經完全喪失了意義。
剛到這里那會兒,他常去山坡或山澗里采一些野果充饑。有一次,他爬上一棵柿子樹,打算摘上面紅彤彤的果實,結果“咔嚓”一聲,從樹上摔了下來。
在身體的下墜中,他不由得感嘆,為了活命,這一路吃盡苦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隱蔽的藏身之所,可眼下,就要死在這片陌生的山野之中了嗎?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又何必沒日沒夜像野狗一樣不斷奔逃?
他不知道自己在樹下那堆干草上昏睡了多久,只記得醒來時身邊圍著幾只碩大的老鼠,每一只看上去都有四五斤重,有的爬到了他身上,有的在嗅他的手和腳,他慶幸自己早醒了一會兒,不然那幾只老鼠恐怕就要開始啃他的肉了。
月光下,他緩慢地朝山上爬,手臂撐地,每一次用力,都像有刀片在割他的骨節。與此同時,耳邊充斥著鳥雀的鼾聲和低語。有時從月光朦朧的林子里,突然傳來野獸的嚎叫,聲音嘹亮,山野也跟著震顫起來。
他回到山洞時,朝回望去,看到月光下的山林霧靄氤氳,像貼了一層透明的薄膜。他想脫下衣服察看一下傷勢,卻發現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在山洞里接連躺了兩天,直到饑餓掐著他的脖子,把他從睡夢中拽醒,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蛇在耳邊吐信子,發出嘶嘶聲。老鼠嘰嘰叫著,爭搶他辛苦晾曬的魚干。
他抓起一塊石頭,使盡渾身力氣,拋出去的距離還不足一米遠,老鼠和蛇停下來,瞅他一眼,又繼續在山洞里哄搶和“嘶嘶”。
第三天,他依靠石壁,緩慢從地上站起來,打算出去尋一點吃的,可右腿虛軟得厲害,幾次站起又瞬間癱下去。不得已,只得爬出山洞。
外面陽光普照,門前的溪流上閃著粼粼波光,群山起伏的線條在碧藍的天空下清晰可見。他爬到溪邊,把臉埋下去,喝了一肚子冷水,抬頭時,看到自己的倒影,人鬼難辨,他苦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涌出,砸在水面,像鬼魅一樣的倒影頃刻間破碎成了一片虛幻的光斑。
喝過水后,肚子很快又叫了起來,他斜依在石頭上,揪起身邊的荒草往嘴里塞,干硬的草莖劃破他的口腔,血滲出來,像草里撒了鹽,他已經很久沒吃到鹽了。
他努力把干草嚼碎,可下咽的時候分明感到自己是在吞咽鐵釘。這種糟糕的饑餓感又把他拽回了痛苦的往昔,那時他正走在逃亡的路上,四周荒蕪,風沙翻卷。他沒日沒夜走了兩天,不僅找不到水源,連能充饑的東西都沒有,有幾次他跪在地上,抓起沙土準備往嘴里塞,又在即將碰到嘴唇的時候松了手。他從沙土滑落的過程中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繼續往前走。他不知道路還有多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處,唯一清晰的就是要走,只有走,不停地走,才有可能保住這條命。然而,他并不珍視自己的這條命,自從他從小超市老板手里接過刀子的那一刻便意識到,自己往后的命將像洪水中的一葉孤舟。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揣著那把尖利的刀子,走向了那個男人的家。一路上,他感到懷里的刀子一直在跳動、怒吼,他知道,它餓了,急需那個男人的血來喂飽它。他撫摸著它,他安慰著它,他告訴它,就在今晚,他會讓它敞開肚子喝干那個男人的血!
他來到他家對面不遠處的那片樹林,用她的手機給他發了一個短信,臨末,還特意提醒他帶一個套子來。
打完最后一個字,他把牙咬得咯吱響,與此同時,他右手里的刀子再次躁動起來,在流水的嗚咽聲中,他摁下發送鍵,然后躲在樹林入口處的干草中,等待著那個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走來受死。
他本不想這樣,當他想到自己七歲的孩子和年邁的母親,卻又不得不如此,沒有人能體會他早晨看到她手機短信時的復雜感受,像被巨雷暴擊了一般。那一刻,他意識到,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婚姻成了自己的恥辱,平靜的生活在巨雷的轟鳴中碎成了一地粉末。那時候的她剛從衛生間出來,還完全沒有意識到,今晚過后,她的生活將由無盡的悔恨和余悸來填充。
這天傍晚,他把兒子送到母親家回來后,她為他炒了兩個菜,燙了一壺黃酒。她告訴他,吃完后把碗筷放在桌子上即可,她洗完澡后再來收拾。自從她感受過那個男人堅實的胸膛,對他寬容和溫存了很多。遙想剛和他結婚那會兒,她還很喜歡他的。那時候他在廣州工作,三十一歲就當上了一家電子廠的車間組長,一個月工資扣除五險一金還能到手五千塊錢。逢年過節,在幾個姐妹面前,她覺著臉上有光。可孩子出生后,他竟突然辭職,回到了他們眼下生活的這座北方縣城找了一份新工作,一個月工資兩千五百塊錢,中午還不管飯。她罵他腦子有病,但他不這樣認為,并為自己申辯,說不想讓孩子一出生就當留守兒童,加之母親年齡大了,就他一個兒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不在身邊,會后悔終身。
她氣不順,就一直用冷硬的話去刺他的心。他坐在客廳,垂著腦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那時候的他和今天的他坐的是同一個位置,只是心境已完全不同。那時候,他滿懷隱忍,而今天,他怒火中燒。
他坐在餐桌前,毫無食欲,直到她裹著浴巾從浴室里走出來,豐滿的臀部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承認她是一個性感的女人,如今這份性感卻在加重他的惡心。尤其是當他想到那個給她發信息的男人,像一頭發情的公豬伏在她身上氣喘吁吁……他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對著她的背影吼道,你還能再賤一點嗎?她滿臉詫異回過頭,看到他已經朝自己撲了上來,像一頭力大無窮的猛獸。
他呲著牙,胸口起伏,怒視著她的臉。如果不是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中,只有無能的男人才會對女人下手,他今晚會順帶一起了結了她的命。
他用膠帶封住她的嘴,把她綁在冰箱上,拿起她的手機,臨出門時,她看到他順手把一把刀子揣入懷中,目光陰冷,撞入北方的夜色中。
她身上的浴巾在掙扎中脫落,堆積在腰間,粗糙的繩子幾乎要勒出她的血來。
這時,她感到從腳底涌來一股虛脫之感,如果不是緊繃的繩子束縛著身體,她會一頭栽下去。她的后背緊貼著冰箱,裸露的乳房喚起了她隱隱的羞恥,即便這間屋子空蕩蕩的,除了她再沒有任何人,可那種難言的羞恥感卻愈加強烈,幾乎要從她的胸口爆炸開來。
她努力調整呼吸,想到剛生完孩子那會兒,每天下班,常因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跟他吵架,那一刻,兩個人像瘋子一樣相互謾罵和指責,把孩子嚇得躲在門后哇哇大哭。然后她抱著孩子一起哭,聲音里塞滿委屈,故意讓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聽得著……從那以后,他們的婚姻就出現了裂痕,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逐年擴增,在他習焉不察之間,早已到了不可修復的地步。即便如此,老實講,她也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即便在遇到那個令她傾心的男人之后,她也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個家。
和那個男人共度的第一個下午,他們去了縣城北街的一家咖啡館,她看著他柔和的目光,不禁感嘆,這世上怎么會有和自己如此契合的靈魂?一整個下午,她始終面帶微笑,用手臂撐著下巴,仰視著他的臉。她很少說話,一直在聽他講。她喜歡他的聲音,像春日的溪水,慰藉著她多年來苦澀而壓抑的婚姻生活。她說不清楚喜歡他哪一點,仿佛他哪一點都令她著迷、沉溺。
傍晚,分別時,她望著他的眼,很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們上輩子就認識,你信嗎?他微微一笑,很禮貌地幫她拉開車門。她的頭依靠在玻璃上,從后視鏡看到他的身影在霓虹閃爍的細雨中越來越小,她突然笑了,搖著頭。她想不明白,自己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怎么還會對別的男人起心動念?正當這時,手機響了一下,她看到他發來的信息,兩個字:我信。
她的心一顫,趕緊去捂,又恍然想到,自己坐在出租車后排,壓根兒沒有人會窺見她的手機。她側過頭,望著雨中的街景,在嘴角上揚的時刻,怎么也不會想到,兩年后,她將為今天的相遇痛哭失聲。
她嘗試了幾次,發現自己壓根兒不可能從勒緊的繩子里掙脫。她歪著頭,絕望的腦袋里映現的是那個男人渾身是血,慘叫著奔逃,而他滿臉猙獰,舉著刀在后面追他的彪悍場景。有好幾次,她嚇得甩著腦袋尖叫起來,但因嘴吧被膠帶封住了,發出的聲音嗚嗚啦啦,微弱到連自己都聽不清。
她閉上眼,感到人生中的很多事,并不會按照自己設想的軌跡發展。她原本想著,和他成為朋友,抑或知己,一個可以敞開心扉說話的人,可不曾料到的是,和那個男人頻繁見面后的某個晚上,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令她詫異的是在那一刻,她非但沒有把手抽出來的念頭,反而希望他能握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天黑透了,他們沿著雀河一直往前走,她的手開始出汗,而他握得更緊了,沒有絲毫要松開的跡象。也就是在這一天,在雀河的拐彎處,在那片枝葉繁茂的樹林中,他不由分說地抱住她,用嘴封住了她的唇。
她閉上眼,感到自己的身體正沉入一片溫暖而潮濕的湖。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仿佛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那個晚上,她看著那個男人,像一只敏捷的猴子,翻越她身體的山嶺后進入一塊狹窄的沼澤地,那里漆黑,而他并不慌亂,手指沿著她敏感的神經游走,撥動身體的琴弦。她含著淺淺的羞澀,期盼和擔心,任憑那雙充滿魔力的手在自己身體上肆意彈奏……必須承認,那是她這輩子聽到過的最美樂曲,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這么認為。可直到今天,當她被自己的丈夫用憤怒的雙手綁在冰箱上回憶往昔的時候,才愕然發現,那首曾令她心潮翻涌的曲子竟然回蕩著一股死亡氣味。
夜已經深了,她聽到房門響動,看到他走了進來,把那把用她情人的鮮血喂飽的刀子猛然刺入她腳下的木質地板,刀子顫動,帶動刀柄,在她驚恐的視線中,他笑了,表情怪異,像一個吸血鬼。
他一句話也不說,蹲下身,一直注視著她。咸腥的血味撲鼻而來,他拍了拍她慘白的臉,起身消失在那扇鐵門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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