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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1年第6期|王方晨:報君知
    來源:《芙蓉》2021年第6期 | 王方晨  2022年02月24日08:19

    銅鐵也老。光子頸下的銅鈴聲,聽在耳中,就明顯銹滯了。

    從水岸到五合,七里多路,金老賁步步行來,既悔應下了八十做壽,又痛光子君再遭勞累。他的那個小心,看護待產的孕婦一般。

    天地間夕照汪洋如靜海,使人相信他們走過了一個極為漫長的下午。

    誰說光子君不是一方土地上的唯一?跨過魯豫蘇皖四省邊界,難得見到這苦生靈!五合社區子午街金老賁的八十大壽,實為光子君而舉辦,恐怕后無來者。

    上推二十年,玉子尚在。那是在葛老東的手中。再推十幾年,還有葛老東的軒子。光子、玉子、軒子,妥妥一家。

    先是葛老東從高河鎮牽回一頭雄赳赳大叫驢,黑烏頭。隔三天,金老賁就從魚山鎮牽回一匹歡騰騰大騍馬,白似玉,只因兩人酒后相約一起去野地做大把式。

    大叫驢讓人詫了一回,大騍馬又讓人驚。大叫驢那骨架!在生產隊當過多年飼養員的張老普說:

    “能做馬!”

    一個叫了“軒子”,一個喚作了“玉子”。世間真有那樣的白馬,讓見多識廣的張老普給遇著了。從頭到腳蹄,找不出一根雜毛兒還罷,那白卻是出奇,不說蓋世無雙,也是人間少有,更兼玉雕般俊秀可愛,不怪人們議論金老賁看白馬總像看婆娘。

    金老賁三十大幾了,看婆娘卻還羞答答地臉紅。他去葛老東家,幾十年都像沒抬頭看過葛老東的婆娘一眼。

    葛老東的婆娘姓勞,偏也生得白。人就像忘了她名字,背后一律稱作“勞氏”。

    在大古馬村,葛老東、金老賁向來交情深厚。二人要去野地做大把式,引得全村人涌來圍觀,像是在為他們舉行隆重的出車儀式。事過多年,還似有人記得當時的盛況:

    秋高氣爽,祥云朵朵,滿街飄飛著清脆悅耳的銅鈴聲。

    二人各自一架地排車,為西周莊同一木匠所制,正發出木頭的清香味。分別從魚山、高河買來的銅鈴,鄉人喚作“報君知”,卻也像同一個老匠人的手藝。形狀、材料、紋路無異,而穿起的紅絲繩,確乎出自勞氏。金老賁的婆娘則剪了兩團布花,佩在牲口額上,新簇簇,花綠綠,誰見誰忍不住笑:端的一對好夫妻!其他諸如套脖、肚帶、背褡等皆備。

    兩根桑桿長鞭,灑脫向空一甩,齊齊“得兒——喔!”兩聲,轅下軒子、玉子就呼的一聲并排向野地奮蹄跑去,而兩人緊跑幾步,也麻溜一躥,側身坐在了車上。

    但見野地里一白一黑,時而白在前,時而白在后。

    銅鈴聲一直響,從村里響到野地,又從野地響到村里,似乎再不會消失。

    “得兒——喔!”

    “喔!喔!”

    “吁——!”

    “吁!吁!”

    廣闊的野地,吆喝牲口的聲音也未息。

    當時尚在大古馬村,而今則在五合,但聲猶繞耳。

    大古馬已不存,五合是由包括大古馬在內的附近五個村子組成的超大社區,家家樓上樓下,最長的街叫作子午街。

    在子午街,金老賁與勞氏各分得同棟樓底樓的一套兩居室,相隔僅一個單元。為著光子君這人間孑遺,金老賁被上級特許在水岸現筑了兩間小泥屋。

    金老賁來子午街,主要是來看勞氏。來了也不是看,是在勞氏跟前坐坐,像葛老東活著的時候一樣。坐在那里,會默想玉子、軒子。

    他是真沒看,越想細看越不去看。眼皮子含鉛,抬不起來,虛著。但他眼見黃土淹頂,還是好身量。瘦干的臉,自少壯就有的黃胡須,尚未全白,就像左頰上那幾顆大麻子,不會被歲月填平。

    壽筵很熱鬧。金老賁心似明鏡,單憑一介老朽,招不來許多人。

    子午街金老賁要給光子君做壽,從三皇五帝起,歷經了孔夫子、孫中山,何曾有過這等事?光子君是哪族壽佬兒?

    光子君是軒子、玉子配下的。

    馬配驢就是驢騾,軒子、玉子配下的,只能是馬騾。

    去大古馬看騾子的,搬來五合之前就有。盡管那時光子君就是一頭老騾子,人們趕來看了也會好奇地說:

    “豈不是馬?”

    對人們的少見多怪,金老賁不屑開口,頂多鼻孔里“嗯”出一股氣。實際上金老賁心頭難掩自得。

    金老賁心里說:“你是沒見光子生下來。”

    當年春三月,夜寒料峭。騾駒從母胎一露黝黑的頭頂,馬棚里就似騰起一團明光。等小騾駒東跪西倒拜了四方,金老賁心頭早已融了一汪春水。

    金老賁從沒說出口,自己長子的出生也未讓他如此心動。哪里是騾駒,就是一匹馬!不單別人,他自己就常是疑惑的。

    這么光彩動人的生靈,在以后的歲月中,實在是為他贏得了數不盡的贊賞。

    軒子、玉子都正當年,騾駒子就賣了吧。金老賁一口回絕:

    “不賣!”

    金老賁叫它光子,聽起來像叫兒。兒能賣?騾駒子天性好奇,一眼不見就跑上街,哪里熱鬧愛往哪里湊。招災惹禍也難免。賣了吧。

    “賣你個毬的!”

    不愧是馬騾,長到三歲,身量跟玉子就不差什么。外人見了,就說“牲口跟人一樣,誰養的隨誰”。

    金老賁說不出的得意。讓它給玉子拉邊套,母子倆能把車拉飛。四歲口,駕轅了。在野地疾馳起來,像條躥動的黑龍。

    人又說,玉子享福的時候到了。這就是生育的好處。金老賁不想分開母子倆,葛老東就只有疲于追趕的份兒。看葛老東在后,金老賁想不起來軒子會是光子君的親爹,一時忘情還會放聲大笑。

    又過一年,葛老東獨自下兗州,歸途遇雨,驚雷中連驢帶車掉進水流湍急的萬福河……葬了軒子,葛老東一下子老去十歲。

    一天,金老賁把玉子牽到葛老東跟前。

    在葛老東的家,金老賁不看勞氏,好像勞氏不是給他看的。他嘴里支吾半晌,也沒說出什么,但在他的心里,他一板一眼地對勞氏說:

    “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做大把式的嗎?”

    葛老東收下了玉子。在野地做大把式,都還沒做夠!葛老東、金老賁約定了一輩子去野地當大把式。既有前約,便永不更改。

    跟葛老東在一起,就等于跟玉子在一起……馬無夜草不肥。一夜三合草。喂馬,講究寸草三刀。金老賁有空就到葛老東家來。葛老東沒虧對玉子,草料袋子里永遠豐盛,不是料豆,就是馬糝。三次來,兩次見他傍著馬項梳馬鬃。

    光子君一直跟娘吃馬草,以后也還吃馬草。光子君長得膘肥體壯,身上像披著一匹精細的綢緞,不奇怪。

    “好馬!”

    不時地謬贊,被金老賁聽在耳里,卻是美在心里。

    大古馬金老賁的那頭大黑騾子呀,這塊土地上,誰人不知?

    本來是兒女為表孝心,為自己舉辦的八十壽筵,眾口相傳,就傳成了給大黑騾子做壽。那有什么不對!

    給大黑騾子做壽,轟動的不光是子午街,也不是五合社區,是整個塔鎮,整個金鄉縣境。從早上到中午,人是源源不斷地來。聽口音,鄰縣的都有。

    人人皆贊那銅聲的悅耳,指著騾頸下的報君知:

    “喏,那里有顆鈴鐺哩。”

    大黑騾子頭上佩了團大額花!

    那額花前所未有的大,從額上紛披下來,好像大黑騾子長了道繁盛而絢麗的奇眉。不是用布剪的,是用五顏六色的絨線攢起的。

    這是勞氏的手藝,看來勞氏早有準備。

    從來不曾預料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細想,卻一點不突兀。子午街居民次日一早發現勞氏家門未關,絕未想到她已身在七里外的水岸。

    五合社區的底樓住戶,皆習慣由前門出入,進了前門就是客廳。這棟樓的底樓住戶也都是像金、勞一樣的老人。一到白天,老人們紛紛走出房門,坐到門前臺階上,侍弄花草,閑聊打盹,消磨時光,只有金老賁的門前空著。

    住在后樓的葛家大兒媳來給婆母送早飯,見房內沒人,以為她去了街上,回家順口說給丈夫兆路。兆路不放心,隨即趕來,路過金老賁家門,就怔在了那里。

    葛、金兩家親厚,原有歷史,葛老東和金老賁的婆娘都已去世多年,尚存于世的兩個老人經常走動,雖男女有別,從不避諱,卻少有閑言碎語,各家子弟也不多想。

    金老賁大壽,勞氏送往迎來,言語周到,舉止得體,像半個管家婆。葛家子弟也都攏來幫襯,幾日來沒一個閑著的,特別是這個兆路。

    兆路是個經驗豐富的泥瓦匠,沒做過大把式。

    在金老賁家門前,兆路心頭陡然掣過一道光,照亮了世上的兩個人。他們像是終于從神秘的幽暗中走出來一樣,在他眼底清清楚楚。

    莫說怔了,泥瓦匠被打得措手不及呢。悶著頭,回轉身,不知怎么忽然坐在了自家樓上。滿耳嘁嘁喳喳,好像金老賁的壽筵方興未艾,好像子午街上正站滿了好奇的人。他婆娘問婆母回了沒有,他才緩過神來。過了一刻鐘,借口去塔鎮,其實是要去水岸。

    這才是正月初九,冬寒還很硬。泥瓦匠有意繞到東北方向的桃渡,再從那里沿河向南。河面上的冰甲,發出灰白的寒光。越往前,越覺膽怯,終于放棄了前行。接下來,在野地游蕩到電瓶車顯示電量快耗盡,才選擇了返回子午街。

    如果他去他娘家,就會看到他娘正獨坐床榻。

    在他沿河行走之際,他娘在泥屋門前幫金老賁篩馬草,忽然想回子午街拿些東西。走在從水岸到五合的路上,他娘不像高齡老人,倒像個新婚的年輕媳婦,在以腳為馬。

    如不是光子君已老,金老賁一定會趕著光子君送她。那該怎樣風光?

    在街上看到她的人,不禁驚奇呢。哪是寒冽的正月,是伴著溫暖明媚的春色,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像昔日俊俏的勞氏回到了身上。身后野地,萬物生長,萬馬奔騰。

    細聽,空氣里響起了布谷和鳴。

    再次走出家門的勞氏,臂膊上了個花袱。

    即便親生兒女,也不認得那花袱是她出嫁的陪送,因它一直被壓在箱底。袱皮上繡著幾朵大牡丹,四角各有一個絨線結成的杏黃穗子。花袱鼓鼓囊囊,容納著她多年的珍藏。

    不像昨晚,一天的喧鬧已過,走過沉寂的子午街,連個人影兒也沒撞上。

    那時候的勞氏,空身一人,眼前的道路好像布滿黑暗的陷阱。現在,勞氏心情明快平靜,花袱鮮曜。子午街上各處是人,還有一些走親戚的被吸引住了。

    勞氏可以叫人把自己送到水岸,但她只想一步一步地走出子午街。家門也仍未關上,就為了顯示她可以隨時從水岸回來。沒人問她要去哪里。若有人問,她也會大方說出自己的目的地。

    野地重又鋪在面前,才想到子午街擁擠的人群里有沒有兆路。

    一看到金老賁和光子君在泥屋前的影子,勞氏心頭重新充滿年輕的歡樂,但金老賁沒有走過來。他在看她,沒等她走近,他卻若有所思地默默把臉轉開了。

    這天晚上,聽著床頭畜欄里輕輕的銅聲,勞氏就對金老賁說:

    “哼,隨他們高興怎么樣吧。”

    昨晚,過完八十大壽的金老賁,好像剛剛返回水岸,一扭頭,就看見了從夜幕后面款款走出的勞氏。那無疑是老年人的面容,但他絲毫不覺得,而且馬上又像抬不起頭了。

    幾天來的忙亂中,沒有人比勞氏更有用。

    壽筵前夕,擔心拴在窗外的光子君受寒,勞氏就從家里拿來棉被,給光子君搭上。

    社區頒行民俗新規,禁止鋪張,但總得有個儀式。金老賁本來勉強,給他做壽倒像惹他不高興,兒孫面前一問三不知。勞氏是經歷過的,能出主意,還暗地勸他知趣。金家親戚,她倒比金家后輩還熟悉。在她的操持下,賓客盈門也沒讓一個人找不到板凳坐。

    筵席分設在同幢樓的鄰居家里,預訂的菜肴由社區酒店做好了送來。祝壽的時刻客人們紛紛走到樓外,聚到壽佬門前,行禮跪拜。散了筵席,恐壽佬年高易乏,客人們也便早早告辭,勞氏還親自參與把最后一批客人送到十字街口。

    等這位好鄰居回到自家坐下,金老賁與光子君已緩緩行進在了暮色蒼茫的野地。白天,她家客廳自然也是待客之處,但她不想收拾,也一直沒開燈。其實在黑暗里她什么也沒做。

    站在金老賁面前,勞氏是個鎮定自若的老婦,但身板硬朗,腿腳也還結實,像年輕人一樣胸懷似火。

    事實證明,頭一次躺在金老賁的床上,勞氏也比金老賁更有用。他們相互緊握對方的一只手入睡,醒來后也還在握著。

    可以說,這是很多年來他們各自睡得最好的一覺。

    泥屋里馬草和騾糞的氣息,聞起來那么溫暖。勞氏感到了金老賁那只手的溫和與放松。終歸老了,身上因為幾天的勞累引起的酸痛,仍未消失殆盡,但并不影響她靜靜回味熟睡前金老賁對自己全身的撫摸。那時候,他的手急切貪婪,而又不失溫存。

    泥屋外冰凍的河面,也沒能把河水清冽的氣息完全封住。這就像從勞氏的迷醉中透出的理智之光,使她決定把一句壓在心底的話說出來。

    聽著畜欄里的光子君輕輕搖響了報君知,勞氏刻不容緩似的說:

    “你呀,明知道我家養的叫驢。”

    在她側身之前,金老賁已經及時合上了眼皮,好像還在睡著。但此言一出,金老賁就立馬把眼睜開了。

    當年,玉子懷駒才顯形,就有不少人故意跟他開玩笑,讓他覺得有些窩囊。即便現在,子午街一些知情的老人閑聊時,還會把那件事當笑話來講:

    葛老東、金老賁一起在野地做大把式,他們養的畜類,沒用主人操心,可就自己個兒配了對,結果生了頭大黑騾子!

    怪誰呢?在金老賁看來,葛老東眼里分明暗含了得意。

    死去多年的張老普不是說過嘛,軒子能當馬。可軒子再能當馬,也還是一頭驢。

    金老賁從魚山買來的玉子,那才是一匹真的好馬!金老賁看它就像看心愛的婆娘。金老賁看它會害羞,就像它真的是他婆娘,但它被一頭驢給配了種。

    勞氏的那話,葛老東也說過。對此,金老賁耿耿于懷了多年。而如今,水岸的早上,金老賁聽起來,感覺大不一樣了。

    躺在身邊的那個婆娘,是金老賁幾乎一輩子沒能認真看過的勞氏!

    金老賁活了八十歲,到了這一天,才用眼睛把勞氏真真切切看了個夠。

    這婆娘還是那個樣兒,跟黑夜里他的手大膽摸到的,不差分毫。那時候,他的手也能看出來她身子那樣白。

    在他掌下,玉子奔騰。

    快一輩子啦,冬天的雪,天上的白云,棉花、水花,甚至一張白紙,都會讓金老賁想到玉子。想到玉子,金老賁的世界就好像沒有了夜的黑。

    他們一起從床上下來,就是恩愛已久的老夫妻了。顯然勞氏照顧金老賁要多一些。金老賁看她的眼睛,已經不亞于生龍活虎的年紀,也一刻沒從她身上離開。

    金老賁是要對勞氏好好看看了,再不看,就像沒機會了。實際上,攤在兩人面前的來日,實在太短。

    像光子君。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天地仁慈。

    在水岸能讓金老賁和勞氏分開的,也只有光子君了,但頂多相隔光子君的身體。這邊一個拿一把磨得晶亮的鐵制小梳笆,給光子君刷皮毛。那邊一個就用手掌在光子君身上按按,揉揉。你看我,我看你。時不時,兩只手就又牽在了一起。

    人們的記憶中,光子君的皮毛從來都是干凈的。

    早說過,金老賁把光子君當馬養。吃馬草還罷,炎熱的夏季,金老賁每天都會給光子君洗澡。要么汲來井水,要么直接來水岸。

    兩個老人一同清理了驢槽,又一同弄來干土、草木灰,給光子君墊圈。他們做一切該做的事情,慢悠悠的,不急不躁的。

    人老動作慢,想快也快不了,那就做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一切都像順手在做,什么也不用多想。

    閑了,一同坐在泥屋前曬暖陽,當然不能把光子君獨自留在屋里。哪個人被冬日的陽光照射著都是一種享受。時光顯得格外悠長,兩人盡可以放心地打個盹,不怕睡過去。

    勞氏身上一激靈,隨之抬起眼皮。目光逾過冰封的河面,落到對岸。疑心地看了一陣,也沒發現什么。金老賁也醒了,在靜靜看她。她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光子君。

    多好的一頭牲口呀,誰見了不贊呢?

    勞氏卻不由得嘆了口氣。

    “苦生靈。”她的聲音很小。她很想告訴金老賁,當年知道玉子懷駒,自己頗覺悵然。其實她從來沒像葛老東那樣得意過。

    金老賁偏偏聽到了,溫柔的目光里含著對她的問詢。

    “這是什么命啊!”勞氏聲音大了一些。

    一切在大地上勞作不休的生靈,什么命呢?金老賁慣于舉鞭的右臂,忍不住瑟瑟發抖,又像舉起昔日的桑桿長鞭,卻怎么也不舍得朝奔騰的光子君打下來。

    此刻的勞氏,宛如沉浸在了無限哀憐之中。“就不該生。”她又嘆一聲,聲音又低下去。

    金老賁不敢看她了,她會更白,白得人間絕無,會像氣泡消失。金老賁就去看河面上的冰,只覺魂兒一蕩,就像置身在了冰層下面,陽光也是透過厚厚的冰層照下來的,有了鐵的重量。但他竭力穩住了心神,勉強笑道:

    “瞧你說的,那你為什么還生?”

    金老賁佯作很輕松地閃起眼睛來,臉上的神情認真而又調皮。

    “你怕忘了自己生了幾個。兆路,萬全,千貴,大梅子,小蘭子,五個哩。不是老東心怯,主動結了扎,你還會生下去,生個沒完,子午街一棟樓不夠你家住的。大古馬可沒人說你命不好。”

    金老賁所言極是。勞氏身后,那可是紅火火烈轟轟一大家子人,數下來幾十口子。看她一時好像無言,她卻這樣幽幽地說:

    “不生怎叫‘生靈’?”

    夜里睡覺的時候,金老賁把勞氏摟過來:

    “我從此叫你‘玉子’吧。要不,叫我‘軒子’。”

    未等勞氏作聲,金老賁就抻抻脖項,接著說:

    “我想過了,明天上午你在水岸照看,我去鎮上找方民政,先問他能不能把那張證給辦了。我要與你好好做一場名正言順的半路夫妻,不管是做十年八年,還是做十天半月。你既行得出,我金老賁不做縮脖子王八,再老也是男人。”

    方民政常常下鄉走動,還曾當過大古馬的包村干部,村子里大人小孩都認得他。

    停了一會兒,勞氏就把頭往他懷里拱一拱。

    “老軒子,勾人心的老軒子。”勞氏說,“你見哪個不是當一輩子牲口?”

    “玉子,玉子。”金老賁喃喃說,“老玉子,小玉子,我可人疼的好性兒小騍馬。”

    晚上說到方民政,第二天上午方民政就來了水岸。

    要去辦終身大事,總得穿得像個樣子。

    勞氏正幫金老賁換干凈衣裳,就聽院子里響起了嘹亮的彩聲:

    “好馬!”

    金老賁出門看見方民政推著輛自行車走上前來。方民政當然知道怎么哄金老賁高興。那張蒼老皺縮的面孔,眼見得舒展了不少。

    “老騾子。”金老賁本來不用多說的。就像方民政是在夸他,又補一句,“老啦,不中用啦。”

    方民政給金老賁和勞氏帶來一盒上好的安徽紅茶、兩包本地老字號點心。早看見了有些害羞的勞氏,不動聲色點點頭,算作招呼,從車把上取下禮物,有意往她手中遞過去。她搖手不接。金老賁在旁說他太客氣,他就誠懇說:“大年下的,怎么好意思空手見長輩?”金老賁跟勞氏對視一眼,勞氏也就接了,并請他進屋,而他顯然要讓這次會見自然、隨意,放好自行車就轉頭又去夸光子君。

    “誰見到光子,誰有眼福。”

    他像個懂行的牙子一樣,圍著光子君轉,看頭,看尾。毛色、臀肚、蹄腿、脖肋,都看。光子君左胯部有個旋兒,他張開手去量。騾子胯部的旋兒越長越好,是忠厚仁義肯出力的象征,他一大拃量不到頭。

    “老賁叔對光子好,可沒說的。”他又夸,瞥一眼勞氏,“對人也錯不了。”

    “有什么好嘛。”金老賁反覺不好意思起來,“它活這幾十年,沒發過病。能干,吃得又少,比馬好養。才三歲口,就拉邊套了。四歲口駕轅。你在看它熬下去了多少牲口?騾子潑實命長,就是脾氣有點犟。老嘍,犟不動了。”

    方民政往院中的板凳上重重一坐,向兩個老人招手:

    “老賁叔、勞嬸子也都坐下,聽我從頭說來。”

    老人們馬上就有了預感。金老賁皮糙面黃,看不出什么,那勞氏兩頰卻早飛起了動人的桃花。

    “我是專來跟老賁叔、勞嬸子道喜的。”方民政朗聲笑道,“老人相好,枯木逢春,夕陽紅,夕陽更美,在這個年代,哪會有人看不過去?把二老分開,才叫不仁。我就直說吧,這一趟,是兆路去鎮上請我來的。之前兆路也跟老賁叔家的人商量過了,不反對!二老再不用多心,當我做了媒。等個好日子,我來現場給你們辦理結婚登記。不過,我早說下,你倆好,那就合法!安心了吧?”

    金老賁不由咧咧嘴,像笑,但沒聲。勞氏格外矜持地站起來,到底還是沒在方民政跟前站住,腳下挪動著,躲去了屋里。

    方民政見狀,也便告辭。“兆路不知道該怎么當面給你們提起這事,我等于把話傳到了。”又特意叮囑,“以后小輩兒們來看你們,他們若不說,你們不問就罷了。喊爹,喊媽,喊大爺、大娘,你們老兩口兒只管答應著。”

    水岸又只剩下了金老賁和勞氏。

    好日子還得等多久?初八過去才三天,出正月還得再過十九天。非得春暖花開才算好日子?

    天晴得這么好,滿世界除了大地,都是響藍。高曠的天空,能把人的目光送到天外。陽光也比昨日暖和,吹過水岸的微風,隱隱透出了春意。

    金老賁在對勞氏看,看了好一會兒。

    “老腦筋啦!”金老賁慨嘆一聲。

    “是哩。”勞氏神會。

    不是因為老腦筋,好日子不早就降臨了嗎?還會等到生命的余火將熄?而在方民政來水岸之前,兩人嘴上不說,終究掩不住心底的忐忑。

    “怎么就老了呢?”

    金老賁又說,那卻幾乎是快樂的,聲調里尋不出一絲憂傷。

    “可不,做夢的工夫。”勞氏附和。

    “真想再騎上大白馬。”

    金老賁臉上渾然有了向往。

    “瞧你這身老骨頭。”

    “套上車,我要再去野地跑一圈。”金老賁說,“大馬路多寬啊。信不信,我要一口氣跑到兗州去!”

    光子君在扭頭看他,眼神幽幽,好似在發出召喚。不知不覺,他的腰板兒直起來了。他慢慢站了起來,走向光子君。

    那苦生靈拉著排車,活龍一樣向前跑去,無邊的野地隨之展開。一路上,報君知的銅聲飛入云霄,男人們在歌唱似的隨聲吆喝……當年,這樣的場景為勞氏所熟稔,每一次都是她扶著門框所看到的。那時候,她心頭柔軟,腳下也像軟軟的。

    大把式們去野地飛奔,但更是為了給全家帶來足夠的口糧。靠著這苦生靈,這情投意合的兩個男人把各自的兒女養大成人,并幫助他們成家立業。

    勞氏又覺得腳下軟了。她也慢慢向光子君走去。

    金老賁握了她的手,而他的手心竟滾燙。

    就這樣,兩人牽了手,他另一只手牽了光子君,在水岸慢慢來回走動起來。走幾步,歇一歇。

    “得兒,喔。”金老賁對光子君說,“別偷懶。”

    走著走著,勞氏突然捂住了嘴。

    “嘖!這是干啥?”金老賁責怪她,“叫人看見笑話。”

    “又沒有人。”勞氏說,“有人也不怕。我哭光子,不丟人。光子死了,我再痛痛快快哭一場。我也哭自己,怎么就活老了。”

    “說這話不吉利。”金老賁說。

    “有啥不吉利?誰能不死?”勞氏擦一把臉,也對光子君說,“別偷懶,能多活兩天就多活兩天。別怕,我和老賁給你送終。你不死,都不死。你多活兩天,我高興。”

    “這話有理。”金老賁頷首笑道,“吆,吆吆。”

    金老賁彎下脖子,把嘴附到她耳朵邊兒上,說了句什么,她就舉拳頭要打他。

    才過了兩天,勞氏就對金老賁說:“老軒子,我去趟子午街吧。”金老賁知道她在水岸坐不住了,但他說:“不去。”

    “還敞著門呢。”

    “值錢的東西不都在你包袱里嘛。”他說,“后天就十五了。過十五他們才該來。哼,不來就不來。”

    沒等來兆路他們,倒等來了幾個閑人。他們佯裝從水岸路過,并不走到泥屋前,遠遠站著看光子君,有意叫上一兩聲“好馬”。

    金老賁不但不生氣,如果他們走過來,他還會說句“老騾子,不中用啦”。

    從什么時候起,跟過往的歲月不一樣了?

    照顧光子君之余,金老賁去收拾光子君用過的那些東西。遠處看,不知他在干什么。即便近處,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光子君拉過的那架地排車,不記得哪年棄的。

    棄了的,多了去。耕地的犁鏵,播種的耩子,澆園的水車,磨面的石磨,汲水的轆轤,都成了百無一用的老古董。金老賁收藏的撇繩、鞭子、騾馬套、夾板套、籠嘴、捂眼之類,不過是些小物件。兩間泥屋,放不下更多。

    金老賁細細擺弄這些東西,就像還有用場似的。

    “你說什么‘好’?”勞氏問他。

    “沒說什么呀。”他說。

    “你說‘倒好’。”

    金老賁剛說的話就忘記了。這些役使的工具用不上,不好嗎?野地上的奔馳,那可是使了苦力的。世上不光是平坦順暢的大道,不光是風和日麗的天氣。下雨天,車輪陷入深深的泥濘,一人、一牲口的力,有時就不夠使,也正見出葛、金二人結伴而行的好處。他們只是偶爾分頭出車,才有了葛老東暴風雨中連驢帶車掉進萬福河的遭遇。

    “得兒,喔。”

    像要掩飾自己的健忘,金老賁吆喝了一聲。眼睛也像又看見了疾馳如風的光子君,透出了喜悅的閃光。

    “這小騾駒,歡實著哩。”

    “眼里就只有光子。”勞氏說著,像埋怨。

    她在打譜給金老賁納雙新布鞋。慶幸,這雙老眼還不怎么昏花。過去她從沒想到給金老賁做鞋。算起來,十幾年沒做大人鞋了。買來的機制鞋結實耐穿,連牛鼻子鞋都能買到。她要先給金老賁做雙圓口單鞋,天氣轉暖就能穿。

    年輕時的勞氏,可是大古馬有名的巧手婆娘,扎朵額花也比金老賁的婆娘扎得好看。葛、金第一次出車,金老賁婆娘扎的那額花,叫什么呀!

    金老賁八十大壽,光子君頭上的絨線額花,才叫燦爛!不是她有心積存下來一些上好的絨線,想找,哪兒找去?

    勞氏的眼里也像金老賁一樣喜悅了。

    到這個年紀還能拿得起針線,終于又要派上用場。自穿且不說,怎么著也得給金老賁縫件夾襖,做件單布衫。

    看他身上是件深黑羽絨服,等她做了棉襖,他愛穿不穿的,是她的情意。做件肚兜,不繡艾虎克毒,就繡劉海戲金蟾,反正穿在里面,他穿也得穿,不穿逼他穿。

    天上嗡嗡響起了無人機的聲音,勞氏只抬頭看了一眼。

    水岸西曾是大古馬世代耕種的土地,現已歸屬塔鎮五合智慧種植園,成了金鄉縣現代農業生產的樣板。

    才活六十五的短命鬼葛老東,肯定想不到自己馳騁過的大地上會發生如此之巨變,種莊稼用上了飛機。

    勞氏輕嘆,搖頭,卻聽金老賁也嘆了一聲。莫非兩個人想到了一塊兒?

    “老賁。”勞氏叫他,“老軒子。”

    金老賁沒反應。

    “來不來的吧。”勞氏說。她在想兆路他們還沒來。

    河對岸似乎發生了騷動,同時,天上那架無人機開始搖搖晃晃地滑落。

    金老賁和勞氏抻長了脖子,朝對岸看了好一陣,只看到有人在狂奔。天上的嗡嗡聲消失了,又有一些人加入了跑來跑去的行列。

    “跑得夠快的。”

    金老賁不由贊道。

    “這幫走將。”勞氏不以為然,“去當大把式啊。”

    金老賁終于看出來是一群人在追打,領頭的像是兆路,就說:“那不是兆路嗎?”勞氏也留神,果真感覺像是兆路。

    光子君不安地搖動一下脖項。

    金老賁要站,但沒站起,勞氏猛地站起來了。

    那個被追打的人無路可逃,一轉頭,張開雙臂,縱身躍入河中,不及站穩,就打著滑往泥屋這邊跑來。空氣里似乎傳出了寒冰的坼裂聲。

    兆路他們站在岸上,眼睜睜看他越過更加危險的河心。突然,他們好像受驚的鴨群,也紛紛涌下河岸。

    河道里的咔叭聲,頓時響作一片,頭頂的天空也在像玻璃一樣砉然碎裂。被追打的人撲倒在岸邊,手腳并用,向著泥屋連滾帶爬。

    無人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突然落在勞氏面前。

    勞氏頹然坐下。兆路他們也氣喘吁吁隨后趕到,只聽她反復嘟囔著“你們這些走將”,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兀自起身去了屋里。

    被追打的人土頭土腦,脖子上竟掛著一臺照相機!“好馬呀!”驚魂未定,還不忘對著光子君,應聲按下快門,一邊為自己辯解,“我只是要拍‘馬’,沒想打攪老人家。”

    不光是泥瓦匠,這些日子在水岸泥屋附近徘徊的,還有葛、金兩家其他子弟。盡管方民政已受托傳話,他們依舊沒能從容走到泥屋跟前。今天無疑是距離泥屋最近的一次,也就讓他們撞上了這個來自東北冰雪之地的攝影家。

    原來他從家鄉啟程,像個流浪漢,徒步向南,邊走邊拍,整整走了五個月。他在對岸壘起僅可容身的地堡,這樣偷拍光子君,已經好幾天了,算起來正是從金老賁祝壽那天起。在子午街,他親眼看見了那場被人交口相傳的壽筵。

    面對金老賁,兆路他們當然不敢放肆。怎樣處置偷拍者,也只能聽任金老賁。

    “拍就拍吧。”出乎意料,金老賁若無其事,還說,“不過是頭老騾子。”

    看得出兆路他們跟攝影家一起,全都噓了口氣。

    隨后,又見兩個家庭的其他成員,在從不同方向朝泥屋走來。他們各自攜帶著干草和新的食物。

    元宵節金老賁和勞氏都沒離開水岸。說好了不去子午街,兆路他們也不用晚上到水岸來,自去鎮上觀燈就是。

    泥屋門上掛兩盞燈,再煮上兩碗芝麻餡的元宵,節日就算過了。臨睡前勞氏卻向金老賁埋怨兆路,說兒孫里面數他年歲大,還這么冒撞。金老賁知她在提兆路他們追打攝影家的事,就說:“誰心里會老呢,人活多大,心里也有個孩子。”接著又說起對岸的東北人。萬家過節,他獨在野地睡地堡。

    金老賁說要把草料盆從屋檐下拿進來,就披衣出了門。對岸黑燈瞎火,悄無聲息。回到屋里,忙鉆進被窩,對勞氏說:

    “方民政也快來了吧。”

    金老賁有了一個讓他全身熱騰騰的想法。那個攝影家,不就是老天送來的一份賀禮?他一定會拍出這塊土地上最令人滿意的結婚照。

    好日子接踵而至。在他把攝影家從對岸招來拍下結婚照的第三天,方民政沒有食言,帶著助手來了水岸。

    攝影家去鎮上洗印出來的,不僅有結婚照,另有各自的單人照,有光子君的,以及跟光子君的合照。果不其然,老兩口那叫光彩,而佩上大額花,照片上的光子君極像了新郎官!

    方民政竟與攝影家一見如故,走過了登記程序,忘了初心似的,只管無話不談。

    從他們的談話中,金老賁得知這攝影家長途跋涉,風餐露宿,就是為了尋找古老大地上那些即將消失的事物,并用鏡頭把它們真實記錄下來。

    “我懂。”旁聽者嘟囔一句,心頭莫名其妙地有些郁悶。

    他們仿佛聾了,但他們聽到河里的冰層突然發出一聲脆響。方民政背了手走去看看,然后回頭高聲告訴水岸上的人:

    “開化了!”

    從這天起,攝影家獲了特許一樣,不再隔河遙拍,也基本不再借助無人機。

    在水岸,他有能力把自己變成透明的影子,讓那對不尋常的老夫婦視若無睹,不受影響。

    來看光子君的人,陸陸續續,每天都會有一些。對攝影家的好奇,已經壓倒了對光子君的興趣。

    直到有一天,有人拜訪他的地堡,無意撞上他蜷縮在沒水沒電的地堡中低聲抽泣,極像凍餓,又像因為羈旅他鄉,才認定他是一個當代怪人。

    很快,這事就被告知給了老夫婦。

    “我懂。”金老賁嘴上自顧自地說,讓勞氏聽來也覺沒頭沒腦。他曾不止一次突然對著空氣幽幽說出這兩個字,還時常獨自出神。

    只有老夫婦和光子君的時候,金老賁受到了勞氏的盤問。

    “你有心病。”勞氏斷定。

    他不承認。半夜里醒來,報君知的銅聲靜息,槽頭的光子君也在安眠。他搖醒勞氏,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醒了過來,對她耳語道:

    “我想玉子了。”

    泥屋里極靜。

    “我想哭一場。”金老賁又說。

    玉子死前,瘦得皮裹馬骨。玉子染了瘦蟲病,百般醫治也沒能救過來。死后更可憐。埋在了金老賁家的麥田,隔兩天去看,墓坑空著,馬尸不翼而飛。

    蒼天作悲,這么瘦的馬尸竟還被貪欲的世人惦記。

    一聲嗚咽像水泡,從夜色深處飄搖上來,好像光子君在哭。金老賁伸手從勞氏臉上摸了滿掌潮濕。勞氏把他的手按住。

    “你把心病都說出來。”她哀傷地勸慰他,“說出來就治好了。”

    金老賁又沉默了。忽覺頭腦昏沉,心里卻長長慨嘆一聲,“天,真是老了呀”。渾不知睡了過去。

    睡夢中,分不清躺在身邊的是勞氏還是玉子。

    勞氏被陽光叫醒的時候金老賁不在屋內。睜眼看到光子君長出了白玉似的耳朵,因為正巧有一道雪亮的陽光照在了它的頭上。

    好像受到了這灼人的亮色激勵,勞氏心頭無一絲陰霾。不慌不忙起床穿衣,既不為晏起而生愧意,也不擔心金老賁去了哪里,就像一只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翩然飛入晨光。

    在金老賁回來之前,勞氏做好了早飯,喂食了光子君,并打掃干凈了畜欄。依照慣例,這樣的天氣,等到九點以后,才更適宜把光子君牽到戶外。

    屋內靜謐,勞氏端坐在門后的灶臺旁,默默注視著光子君,心中一動,起身走到它的跟前。衰老體弱的光子君異常乖順安靜。勞氏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我是玉子。”她說。

    光子君動動腳蹄,眼里發出了星狀的閃光,那無疑是聽懂了她的話。“我懂。”它像金老賁一樣在說。

    緊接著,老婆娘幾乎是猛撲在了光子君身上,竟將那厚重的身軀沖擊得往后一趔趄。

    銅聲乍起,老婆娘胸脯脹鼓鼓的,熱臉緊貼光子君的脖頸,只覺領口下面奶香漫卷。

    一股力不知從何而來,既讓她心碎,也讓她陡然成了一位年輕母親,龐大無涯,完全可把光子君像個嬰孩一樣,輕輕擁入渾圓的懷抱。

    屋外一聲呵斥,打斷了勞氏與光子君移情共處的美妙過程。勞氏趕忙鎮定下來,離開畜欄走到門口。那個攝影家正在屋外驚慌躲避。

    整個水岸,攝影家唯一的禁地就是這兩間泥屋,今天第一次把鏡頭探到屋內,就被剛從野外歸來的金老賁撞著了。

    此刻,那個不定期來水岸給光子君送干草的泥瓦匠,也正在騎車走近。

    攝影家臉上愧色如霜。如果他能就此走掉,事情定會是另一種結局,但他覺得有必要給個交代,特別是在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

    “我只是要拍‘馬’……”

    “走!你他娘的走!”金老賁兇悍的樣子,讓勞氏母子也驚住了。那老邁的身軀,像根光禿禿的高粱稈,在水岸搖搖欲折,瘦干臉上一片青紫,黃白稀疏的胡須,也要被突然灼熱起來的陽光燒焦了,左頰的麻子坑里,嗖嗖風箭四射。

    “‘馬’‘馬’……”他說不出話來。也許累壞了,他一大早出門,尋找玉子的墳墓未果。那是一片廣大的智慧田野,已無從找到任何往昔的標記。

    一只骨節嶙峋的手,抖索枯葉,朝著遠方的道路,抬了幾次也沒抬起來,卻聽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就是騾子。”

    正月底水岸上光子君的盛大婚禮,聞所未聞,但至少半年內,作為最重要的客人,方民政都有個不小的遺憾,那就是攝影家的缺席。

    其實圍觀者居多。光子君這回披掛了紅綢,人們竊竊私語:“能生嗎?”不免被金老賁聽入耳中。

    “你們知道什么?”金老賁心里說。是夜,他和勞氏上床格外早。

    沒誰知道他們雙雙攜手奔赴到了姹紫嫣紅的大野地。

    報君知銅聲悠揚,眼前躥動著無盡的活龍般的影子……哦,生靈!天地翕張,金老賁確乎連本尊也分不清是哪個了,既健步如飛,又茂盛肥沃。

    【作者簡介:王方晨,男,山東作協副主席。著有《老實街》《公敵》《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說,共計800余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文學選刊以及全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全國小說排行榜,并譯介為多國文字。曾獲《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及魯獎提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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