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斷裂——《骨折》創作談
小說寫于2020年2月,但遲至9月,才補完結尾。我常想,是否應換成護工視角?這樣或許比對更強烈,介入也更深。但我最終沒做此種修改,因為小說所述的,不僅是對一位困病纏身的暮年知識分子的慈善救助,更重要的是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竭力挽回;不僅關乎公共歷史,還有她的私人記憶。
年輕時我很少這樣想,想歷史之責,記憶補救。那時我的父輩還在,還存在對話空間。但這幾年,祖父母們陸續去世,一扇扇窗漸次關閉。祖父尚在時,我曾想為其做口述歷史,但他耳鳴嚴重,不擅表達,能說出的少之又少,許多問題在聲嘶力竭中不了了之。從姓氏、族譜等可推斷他們是來自北方的移民,但自哪代遷來?因何而來?作為二十世紀的親歷者,他到底目睹了什么,感受了什么?他的海上生涯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婚姻,他的愛恨呢?他們一一離去,將答案埋進泥土,自此永夜沉寂。我只能寄望于等待,等待某日奇跡閃現,如《她來自馬里烏波爾》一般,帶我進入歷史,撥去迷霧。
我渴望撥去迷霧,辨析來路,我想知道今天為什么是今天,此刻又何以變成此刻,想知道割裂從何而來,錯誤是否在我能察覺時已經孕育。可是,凋零的不僅是父輩,我自身記憶,也因疏慢與不經心,點點失去。
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有一首詩,寫的是罹患阿茲海默癥的父親:
父親的舊藍布襯衣
如今它掛在廚房椅子的后背
我常坐在那里,就像它
掛在他過去所坐的那把廚房椅子的后背,
不管何時進入我都會披上它
像他過去那樣,跺一跺腳
震落靴子上的雪
我披上它,然后坐在黑暗
他從未這樣做過
寒冷被空中的月亮之骨點點剔落
他的法則是個秘密
但我記得那一刻,記得我意識到
他內部法則混亂的那一刻
我到達之時,他就站在車道的轉角,
身著那件藍色的開衫,扣子從下,直扣到頂
不僅因為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
還有他臉上的表情
像一個小小孩,清晨時分被姨媽穿戴整齊
即將開始一段漫長的旅程
在冰冷的火車上,穿過寒風呼嘯的月臺
他在他椅墊的邊緣坐得筆直
陰影像長長的手指
拂過干草堆
這讓他驚慌
因為他正向后駛去
這首詩如此優美,沉婉,哀慟。在對記憶的不斷凝望與痛楚回眸,我們一次次地看見我們父輩猝然老去,而他們所歷經的驚懼正是我們可能遭逢的驚懼:時間在開倒車,記憶渙散,零碎,再難成型,當下與過去兩廂抵牾,將一切否定。但我不認為轉頭看向他們僅僅是為給將來提供借鑒,或在他們泛黃的風華中辨出我們的面孔,以及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失去,還是不得不接過的任務。我們已經站在了他們的時間。世紀椎骨已斷,我們愿以自身之血黏合嗎?
感謝谷禾老師的編發,是他提示并教導了我如何在視角上進行考量,從那時起,我才開始學著在虛構中斟酌一種可信的真實。我一次次在虛構和真實間膠著難行,也在記憶、真實和故事里不斷叩問自身的責任、倫理與尺度。小說有事件基礎,但是以一個虛構人物為中心,輻射開去,牽連起周圍的人事。它不是事件全部,也難言公允、客觀。寫時我確實心懷善意,也希望小說本身能略多于善——我希望,但仍做得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