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趙原，詩人、小說家，廣東省作協會員。作品曾被英、韓等國外期刊翻譯發表，并收入多種選集。著有詩集《晨曲和敘事詩》《有多少月黑殺人夜，我是這樣度過的》《我的灰蛾已盯上了最美的那個》《世上最好的牙都在他嘴里》《靈魂沒有廟宇》、中短篇小說集《我們不得不重新回到大街上》等。現居深圳。

一、野兔之死

獵野兔是鄉下懶人的娛樂，經常是唯一的消遣活動……野兔的敵人為數眾多，僥幸逃脫的概率微乎其微，它的敵人很少讓它享受大自然留給它的屈指可數的幾天。

（布封《野兔》）

初夏的時候，黃花蒿漸漸起來了。田野和樹林子里，有一種律動，讓所有的生物都受到了感染，包括人。那就是運動和娛樂的欲望。這種欲望如此簡單而強烈，像火苗在腳底和掌心跳躍，讓我無法待在床上，或者坐在村路邊的小酒店里，對著落日品嘗一杯淡酒。

我和我兄弟約好，到一塊我們還從來沒有涉足過的林子里去打野兔。我去得早了。通常，在上弦月還沒有升起的時候，我會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坐下來，擦擦獵槍，或者吸一支煙，等待夜幕降臨。

但是那天，我去得太早了。

我把一塊舊絨布攤開在草地上，取出機油、棉花和鐵釬，擦了兩次獵槍，把獵槍管都擦熱了。而我兄弟還沒有來。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往長著長草的地方走。

初夏的黃花蒿有一點淡淡的藥味兒，白色的狼尾蒿卻散發著辛辣的氣息，在幽寂的林子里，很濃烈地浮動著。走了一會兒，就出汗了。我扯下一大把羊蹄草的花蕾放進嘴里，一股清涼的汁液立刻沁遍了全身。天氣是越來越熱了，這種傘形科植物像喜陰的牲口一樣，會把自己越藏越緊密的。而穿魚柳和雙瓣的虎刺總是長在顯而易見的地方，如果你砍開它們的根，就會流出深黃色的樹液——好像這些多刺植物的血型和大地是一樣的。

翻過了一個山坳，我喘息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的雜音也越來越響。作為一個有經驗的獵兔人，我知道，如果不保持足夠的體力，就甭想熬過一個長長的夜。歇一會兒吧！我對自己說。日子還長著呢！

我靠著一棵大樹坐下來。這是一棵很有些年頭兒的老樹，我不能肯定它是楝科還是無患子科的植物。我坐在它的濃蔭下，很舒服地點燃了一根煙。淡淡的煙霧順著樹干上升、上升，然后，一下子就被繁密的樹冠吞掉了。林子里有很多這樣的老樹，它們隱秘地生長、撒播種子、衰老，像大地伸出的手。它們什么也不是，就是一棵老樹。就像一個獵兔人，他什么也不是。不是騎著摩托車來的穿職業裝的中年人，不是管轄著幾十里山地的村主任，也不是念罵蟲咒的老婆子，就是一個不聲不響的獵兔人。我抬頭向高處看，那里的樹枝上還歇著一只鳥，一只很小的貓頭鷹。它的獵物可不是野兔，而是那些在樹林里飛來飛去、羽狀觸須特別發達的蛾子。它看見我了。這不祥之鳥輕輕地揮了揮翅膀，就像一片陰影似的無聲地滑到林子另一邊去了。

林子深處還有很多鳥，杜鵑、交嘴雀、草鶯、紋燕、石斑、山鷯、鷹和烏鶇。它們在這片林子里忙碌著。它們鮮為人知的生活在一個獵兔人看來，幾乎無跡可尋。它們就在附近，可是我看不見它們。我說，我看不見你們……我沖著林子深處大聲喊道。除了我自己的聲音，像風一樣撥開樹葉，沒有誰回應我。杜鵑、交嘴雀、草鶯、紋燕、石斑、山鷯、鷹和烏鶇，它們都沒有回應我。我伸了伸有點酸疼的腿。我想我兄弟大概不會來了。他可是個沒有怪癖的好獵手。暗淡的夕光從對面的崖頂上一點點下降、下降。不久，夜色就會完全覆蓋這塊林地，獵物們都會跑出來的。但是他不會來了。我說。我兄弟，他可是個好獵手。我取下頭上的礦燈帽，擰開燈頭，一塊圓圓的光斑就落在斑斕的草色上了。我想起我媽媽當年教我的：月光下，野兔出來了，你用燈照住它，然后開火……

哦，是的，我現在就是這么干的。雖然狩獵的季節一年一年地在這塊山地上沉寂下來，可是，我一直都是這么干的。我媽媽說得對，這個世上不會沒有礦燈帽和手電筒，不會沒有野兔，也不會沒有打兔子的獵槍。但是，獵兔人卻在一年年地老去，死掉。終有一天，林子會完全寂靜下來。就像有人說過的那樣：

……大地突然變了：人們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經錯亂的人；

他開始飲酒以鼓起勇氣去謀殺；

或者在辦公室里偷竊，

變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贊頌者，

并且以整個的心憎恨生活。

（奧登《在戰爭時期》）

是的，終有一天，我們都會完全沉寂下來。是我們不再需要自己了嗎？或者“成了寒酸和神經錯亂的人”？我抓起衣襟，仔細地擦起了燈頭。“飲酒”。“偷竊”。“憎恨生活”。我想起這些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笑起來。

一陣風吹過來，草木無聲地搖曳著，林子里升起了一股寒意。暮色像被水化開了的濕霧一樣，隨著白晝的退去，從遠處向這邊漫延。我摁掉煙頭，站起來，這時，我突然聽到前面的草叢中，隱隱約約地，傳來幾聲不易察覺的輕響。我低下身子。哦，是那種機警的、蹄爪抓動地面的、不易察覺的輕響。有獵物過來了！我抓起獵槍，屏住呼吸，注視著前面那叢茂盛的蒿草。僅僅過了片刻，一雙又長又大的、灰色的耳朵就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了。

哦，野兔！是一只野兔！我說，那可是一只少見的大家伙！雖然我還沒有看見它，但是我能肯定。瞧那像驢耳一樣壯碩的耳尖上，還長著一撮長長的白毛——它一定又健壯又敏捷又狡猾，跑起來像閃電一樣快，甚至連閃電也追不上它。我伏下身子。我想它會再靠近一點的。哦，白毛，過來吧！不要讓我等得焦急！過來吧！我說，過來吧！你這可惡的家伙，不要讓我失去耐心！

我幾乎都有點透不過氣了。

是的，它過來了。白毛。它過來了。它可真夠小心的。哦，關于白毛，還有一個傳說，許多人都耳熟能詳。一個真實的故事，許多人都聽我講述過。有的人還不止聽過一次，然后他們又講給另外的人聽。講給坐在路邊抽煙的禿頂的人聽，講給念罵蟲咒的老婆子聽，講給偷牛賊聽，講給管轄著幾十里山地的村主任聽，講給騎著摩托車來的穿職業裝的中年人聽。他，他們，講啊，講啊，那個故事，就像長了翅膀一樣……

我小心翼翼地舉起獵槍。就像我媽媽當年教我的那樣：舉起獵槍，瞄準，開火……那個廣為人知的故事，就這樣中斷了。那些講故事的人，從此就啞掉了……

我放出一群狂吠的獵狗，

野兔蹦蹦跳跳逃入樹林；

她發狂的樣子，

讓我的心突然一下子縮緊，

我想起喪失了的野性，

還有以后，從這里掃走的血跡。

于是在樹林中我久久獨立，

因為野兔之死心緒低沉。

（葉芝《野兔之死》）

可是，誰知道呢？也許這就是我想說的。為什么？我又慢慢地放下了獵槍。我感到疑惑和迷茫。我放下獵槍，目光越過那雙不停晃動著的大耳輪，看到了前面又深又密的林子。風在林子上空輕柔地吹拂著。寂靜，像一塊黑暗的珍寶，使大地松弛、幽微，顯出深遠的無言之美。“誰在這時孤獨，他就會永遠孤獨。”

唉！我輕輕吐了一口氣。也許這真是一只活過了七個年頭、繁衍了無數子孫的老兔子呢！那個故事是怎么講的？我想不起來了……

我說了一句得意的話，

說那無力地合起的眼睛，

說那一堆子血肉模糊……

（葉芝《野兔之死》）

瞧吧，現在，不管是誰在天底下呼吸、思想，或者酗酒、磨刀，可是我要說，我慢慢地，放下了獵槍。我知道這是一片魔林，你只要把獵槍放到地上，眨眼間它就會無影無蹤，就像被樹怪們吞掉了一樣。我放下獵槍。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故事。我說，根本就沒有什么故事。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沒有畏懼。沒有人知道，一只長著一撮白毛、活過了七個年頭的老兔子，和一個胡思亂想的獵兔人。它和他，也許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我放下獵槍。也許一只活得太久的老兔子有時候就是一個人，或者說，像是一個人。我放下獵槍。我可不是一個嗜血的家伙。我知道，作為一個獵人，能夠在舉獵槍之際終止殺戮，是山林對他終生的培養和訓練，也是一個獵手必須具有的品質。

我打算從這里走開了。我知道很多人都面臨過真正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畏懼和選擇。這需要勇氣，和一點自尊。我打算從這里走開了。可是，那長耳老翁顯然沒有我想得這么多。借著一叢黃花蒿的遮掩，它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個獵人就在附近。也許它確實已經老了，感覺遲鈍了，或者是獨享一大片新鮮的蒿草，使它過分地松懈了。它甚至還發出了一連串的“嘖嘖”聲。哦，這驕奢的老兔子，我明白了，它在呼喚一只雌兔呢！來吧！小東西！來吧！我在尋找你！它說。它不停地說。它肯定讓一只雌兔又驚又怕了。哦！這驕奢的老兔子！

天色一層層暗下來，草木的陰影和氣息在林子里散開、彌漫，這片山林就像一塊氈子似的飄起來了。我看到在遠處的樹冠上，第一縷星光漸漸移近，蟲豸們在喃喃低語，山林像是一個巨大的傾聽者，我在它的耳蝸里，被風輕飄飄地裹挾著……

秋天的陽光里

公路上

男孩

雙手舉起的

不是花

不是燈

而是一頭死去的野兔

汽車駛過

寒冷的大路上

擋風玻璃

后面

是漫不經心的面孔

是鐵的

眼瞳

敵意的

耳朵

……

（巴勃羅?聶魯達《寫給野兔和男孩的頌歌》）

我在寂靜中久久佇立，就像一個失聰的人。我想起了很遙遠的事情。想起了我媽媽，她有一只用啄木鳥的嘴做的簪子，丟失在一次打獵的途中，后來她就死掉了；想起了村路上晃動的空蕩蕩的褲管，和灑在石頭上的太陽的光斑；想起了那個酒店老板，他的可笑的假牙，總是泡在一杯燒酒里；我還想起了那個放牛的姑娘，她的溫暖的胸脯，她在山梁上一點點融化的身影……這笨拙生活的記憶讓我感到幸福、虛軟和一陣陣的沮喪。最后我想起了在冬日的磨坊和水輪機讓人難受的吱呀聲中，我是怎樣像一個懶蟲一樣，跟一伙曬太陽的老人躺在稻草里，看見他們骯臟的胡子上，灑滿了陽光的金粉……

我呆呆地站了很久。林子讓夜色照得發出了藍幽幽的光。我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傷感，身子軟得像一堆泡在水里的泥坯。而那只兔子還在那里。它的叫聲越來越響。來吧！小東西！來吧！我在這里……它說。它不停地說。它漸漸讓我心煩了。

我說，我真的感到有些心煩了。我是一個獵人，一個獵兔人，我在這里，既然這笨拙的生活已經緊緊抓住了我，難道我還能咬著一根牙簽，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嗎？好吧！我說，讓我來結束這一切吧！

好吧！我大聲說。也許從來就沒有什么故事和傳說。

那天晚上，我扛著獵槍，在林子里不停地走。清晨的時候，我遇上了帶著一頭黑山羊的小學校長……

二、舊公路上的陽光

對于一段被廢棄的舊公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描述它。我不會對它說：跑起來吧！獵豹！我甚至不知道，它曾經穿越了怎樣的風景和種種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以及它無法言說的淪落。等等。雖然，在某些時候看來，知道這些是很有必要的，假如你執意要在這段舊公路上停留、說話，或者做點什么。

事實上很少有人會對一條舊公路啰唆什么，除非他是一個瘋子。凡?高畫過一條著名的舊公路，在修道院或者療養院的墻外。但是凡?高也畫過向日葵和其他的東西。這說明不了什么。列賓也畫過一條舊公路。一輛運草車在那里，石頭或其他的什么東西使它停下來了。那條路很長，麥田外陰沉的天空預示著一個嚴酷時代的到來。列賓壓抑的畫筆似乎還不夠表達心情。至于盧梭散步和沉思過的那條路，它只會使我對植物學產生警惕。如果思想毫無樂趣可言，我寧愿先守護好我的愚昧和對虛假時尚的愛好。

當然，也很少有人像我這樣，無所事事，除了“閑談和豪邁”（奧登語），只剩下胡思亂想。我在這段舊公路上走走停停有好幾年了。每天都是這樣。我騎著自行車，或者說，某種心情像一輛舊自行車，馱著我，來到這里。也許僅僅是為了打發時間，為了“無所事事”。也許什么都不為。每一天都是這樣。走走停停，游游逛逛。每一天都是對前一天的返回。前一天也總是“無所事事”的。我覺得事情的真相也許就在這里：我喜歡“無所事事”。我喜歡站在一條舊公路上，做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做一個胡思亂想的人。

太陽很暖和。太陽照在路上。太陽的手，撫慰著大地萬物。和那些“有所事”的人相比，我并沒有少曬一點太陽。我認為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在這條舊公路上走。我推著我的舊自行車。我用我的兩只腳，它用它的兩個輪子。我們無所事事地走，看到了很多東西。石頭、樹、枯草、癩蛤蟆、廢電池、破鞋、圓珠筆芯、塑料袋、煙盒、蘿卜、竹根、水牛、黃牛、舊輪胎、紙箱、書報、豬毛、玻璃、酒瓶子、瓶蓋、避孕套、花布、老鼠、死老鼠、蛇、麥苗、鐵絲、木框、瓷片、打火機、破水箱、鈴鐺、羊角、電線、屎、銅鏡框、玩具、理發推子、計算器、表帶、帽檐、爛白菜、狗、中學課本、帶著石灰塊的半截磚頭、輸液管、口琴、止血鉗等等。我看到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好像天生就該在那里，就是那樣。“魚作為魚而游泳/桃作為桃而結果”（奧登《在戰爭時期》）。我停下來。我不會把這些東西想象成一個熱鬧的慶典。我不會移動它們。我站在路上，站在風中。難聞的氣味一陣一陣地飄過來。我知道如果我再停留一分鐘，我的自行車馬上就會生銹，停留三分鐘，狄更斯小說中的那些鬼魂附體的人，就會從草根下鉆出來。

但是我沒有走開。我只是后退了一步、兩步。然后我看到了遠一點的地方，那邊有幾棵高大的楊樹，已經落光了葉子，銀灰色的樹皮泛著點點白光。這條路在那里，拐了一個彎，緩緩消失在一個山坡的后面。山坡上開滿了耀眼的黃花。再近一點，我看到有一座垮塌了的建筑物，一面殘墻斜倒在一大堆石頭上。原來是屋舍的地方，長滿了茂盛的野草。很顯然，曾經有人在那里住過。一個人，或者一家人。出于某種不可探知的原因，那個人，或者那家人，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沒有什么值得驚訝和探究。這條路從一片荒廢了的地方穿過，和它有關的事物不會比我描述過的更多。我用筆畫下了這一切。這樣做是很有意思的。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喧鬧的，所有的東西都放棄了動作、語言、意義、方向、行為和功用。只有形態，放松的，消極的，不再回答、解釋、使用、待命、給予、拿取、收緊、預設和構成了。這條路也僅僅只是一條路，一種從公共交通中解放出來了的路的形態。它從前是什么樣子的，它出現在這里，曾經把怎樣的人和事，收稅人、騙子、盜賊、村主任、老頭子、旅行者、歌星、行為藝術家、僧徒、商販、私奔的情侶，等等，連接在一起。它的起點在哪里？一條河，一座舊橋，一群群灰頭灰腦的、可疑的人物？或者一個被大片光禿禿的丘陵環圍的城鎮？也即是那種瑣碎而讓人倍感無奈的“生活的地方”？可是轉過身，我又感到這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轉過身，走開，一次次地走開。那些連綿不絕的山丘，蕭索的草木，覆照大地的明亮的天空，似乎在不斷地向遠處蕩開，蕩開……

有一天下午，我背著畫板離開了路。我走了四十多分鐘，在一道坡坎下，一條小溪流出現在我面前。渾濁的小溪，水流得很急。我在溪邊坐下，打開畫板，但是我的心里充滿了疑慮。我突然發現我不在這里了。也就是說，我打開畫板，突然意識不到自己了。天邊有一些云彩，云朵上灑滿了顆粒粗大的陽光。云朵在慢慢移動。我感到身體中有一股暖流在游移。有一些細小的粉塵落在手掌上。溪對面的草叢中，長著一棵孤單的麥子，細長的麥芒微微彎曲。一定有什么原因，使它生長在這里。一定有一種力量，使它區別于更多的植物，并且成就了它的孤單。我感到身體中的那股暖流，流到了某個不明的地方，身體好像輕了許多。空洞的光線從事物們的體表上一點點暗下去了，但我還是坐在那兒，直到太陽落山。

還有一次，我在路上閑逛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兵。看樣子是一個入伍不久的新兵，稚氣未脫的臉上，還掛著一些迷茫。我和他交談了一會兒。我很想了解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請他抽一支煙。但是他似乎對我沒有什么興趣。在交談中，他連續三次向我很神氣地行軍禮，而我只能報以曖昧的微笑。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和一個兵的故事，就這樣索然無趣地結束了。我看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越走越遠。我坐在路邊，衰弱的野草正在把一個狂熱的秋天引向我的腳下。

“轉過身，我感到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是這樣的。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都是短暫的。我騎著我的自行車，就像騎著某種心情。無聊的快樂就像風一樣，吹拂著身體。我感到我就要飛起來了。在轉彎的地方，在下坡的地方，在那幾棵楊樹落光了葉子的地方，加速度和空氣動力學使我離開了地面，很短暫。然后我就駛進村子里了。

孤獨的小村子，詩歌中居住著蟋蟀和鬼的小村子。有一些孩子坐在屋檐下，有幾塊干牛糞被碾碎在村路上，有幾根電線松松垮垮地晃蕩在屋頂之間，有一間無人光顧的理發店，貼著明星頭像的窗戶迎著村路敞開著，有兩個很老的男人，穿著不大合體的舊制服，在村路上閑逛。他們走得很慢，他們已經老得對什么東西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地球，不在乎電線，不在乎理發師和明星，也不在乎鬼和神靈。他們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他們已經老得讓自己都感到不耐煩了。而同樣老的女人卻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她們成群結隊地到處亂跑，看戲、喝酒、打麻將、聊天、吵鬧，甚至偷東西。老女人的活力有時候是非常驚人的。我曾經認識過一個老女人，她年輕的時候愛上了一個村干部，她跟他結了婚，生了四個孩子。可是在她將近六十歲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又愛上了另外一個人，她被這晚年的愛情嚇壞了，從此變成了一個憤怒的巫師。她對自己的老而瘋狂無力自圓其說，因而不再相信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和她的鄉土學問了。現在她仍然悲憤得要命地活在她的干癟的身體里。對于生活，對于愛情，她絕望到了只剩下喘氣的力氣。

這個小村子和這段廢棄的舊公路把許多東西都毫不含糊地分開了。對于幾公里外的那條新建成的交通要道來說，它們是世界的另一極，一種真正的下放、解散、松懈和自在。時間久了，我相信我和它們之間也產生了某種聯系。

問題是我厭煩做人

問題是我走進裁縫鋪和電影院

憔悴 不露聲色 如同氈制的天鵝

飄浮在生生滅滅的水面

理發館的氣味讓我想放聲大哭。

我只想休息 就像石塊和毛氈

只要不見機關 單位 公園

不見商品 眼鏡 電梯就行

問題是我厭煩我的腳和指甲

厭煩我的頭發 身影和一切。

問題是我厭煩做人。

盡管如此 如果能用一朵剪下的百合

去恐嚇一個公證員 或者揪耳朵

讓一個修女斃命 那一定滑稽有趣

如果手持一把寒光的匕首逛街

一路吶喊到凍死 那一定美妙無比

（巴勃羅?聶魯達《在附近走走》）

是的，站在或走在一段廢棄的舊公路上的感覺，真的美妙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