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袁遠:有影無蹤(節選)
時間回溯到19年前,那年初夏的一天深夜,趙旗騎摩托車與一輛卡車相撞,當場斃命,時年剛剛30歲。事發4個月之后,他的一眾同學才得知消息。李征途記得,他是從洪洋電話里得知此事的。那是9月中旬的一個中午,天空濁黃,黯淡無光,洪洋電話打來時,他正準備和同事下樓去吃飯。一開始,李征途以為洪洋在說笑話。曾經有一次,他們一個外地同學來出差,大家相約一聚,怎么都聯系不到趙旗。洪洋只好打電話到趙旗家里,趙旗妻子接了電話,在小孩哇哇啼哭的背景音中,她淡淡奉上三個字“他死了”,即掛斷了電話。
趙旗這人,怎么說呢,是個異數。眾人追求的,他不求。當初大學畢業時,遞到手里的鐵飯碗,他看都不看,眼都不眨,當垃圾一樣扔了,拎上吉他開始了他的酒吧彈唱生涯。當酒吧歌手能有什么未來?能升職嗎?能發財嗎?能養家糊口吃一碗安穩飯嗎?他全不在乎。他父母在老家縣城聽說此事,急急買了火車票,聯手前來捉拿他,卻撲了個空。趙旗腳底抹油去了外省,只留下一封短信,托洪洋轉給他爹娘。為這事,他那當中學老師的父親,氣得臉青嘴抖,當即宣布與逆子終結父子關系。
在外地流徙數年的趙旗,到了27歲,即他魂斷車禍前的3年,才回到讀大學的帛州,并帶來了當時挺著8個月身孕、步履艱難的聞雪柳。他倆是結了婚拿了證呢,還是只住在一起,別人都不太清楚。聞雪柳是外省人,只身跟著趙旗來到帛州,在這地方舉目無親。趙旗除了一幫同學,在帛州也沒個親戚。孩子生下來,只得他倆自己帶,不是他倆,是聞雪柳一人獨挑大梁。聞雪柳原是酒吧歌手,由此退出職業舞臺。
那天中午,確定洪洋不是在開玩笑的一瞬間,李征途腦門一炸,淚水盈眶。說來,他跟趙旗算不上哥們兒,大學四年只是泛泛之交,但無論如何,到底同學一場,而在他們這撥同學中,找不出第二個趙旗。
當天傍晚,他們六七個同學約著,去了聞雪柳住處。
那是李征途第一次見到聞雪柳。跟趙旗婚前招蜂引蝶婚后拈花惹草交往過的眾多女子相比,聞雪柳毫無出色之處,姿容中等,眼神黯淡無光,一身家常裙衫,染黃的頭發已露出一大截黑色發根,毛毛糙糙抓系在腦后。她說話嗓子有些喑啞,但語調還算平靜。
她把趙旗的車禍和喪事,跟他們講述了一遍,說趙旗父母和姐姐過來了一趟,把他骨灰帶走了。她講述的過程中,大家都紅著眼睛,悲傷嘆息,聞雪柳也幾番哽咽,唯有那不到3歲的小女孩趙莞莞,拉拉這個,看看那個,拍手蹦跳,咯咯發笑。
趙旗這么撒手一走,聞雪柳的生活處境可想而知。洪洋第一個掏出錢夾,其他同學也紛紛解囊,將口袋里的錢盡數掏出,匯到洪洋手上。洪洋把錢塞給聞雪柳,聞雪柳眼淚就滾下來了。
這時候于碩說了一句話,“嫂子,趙旗的女兒就是我們的女兒,以后孩子的生活費我們負擔。我們這么多同學,一人出點力,這事就解決了。錢的方面,你不要擔心。”
李征途、洪洋等人同聲響應,都說是的是的,洪洋大力拍了拍于碩的臂膀,“好兄弟,說得對!”
讀書期間,趙旗、洪洋和于碩是室友。當年他們那寢室,一個趙旗,一個于碩,都是名聲在外的風云人物,趙旗彈吉他玩搖滾,于碩寫詩印刊物;趙旗風流倜儻落拓不羈,于碩氣定神閑機鋒暗藏。兩人都是翩翩美男,都是女生青眼有加的對象。畢業時,于碩拿到了一家文學刊物發來的接收公函,讓其他同學好不羨慕,于碩則漫不經心,只當小菜一碟。多年之后,早已調職到電視臺工作的他,穩步登上省廣電傳媒集團副總的寶座,與李征途這樣沒混出頭臉來的同學,再無交集,此為后話。
他們從聞雪柳住處出來,各自開路前,商議了一下趙莞莞的生活費問題。洪洋提議,以后大家每月一聚,每月捐錢,直到趙莞莞18歲。有人提問,說每月一聚是不是太密了?李征途站在洪洋的一邊,快刀斬亂麻說,先這么著吧,不聚我們咋捐錢啊?
那年月,手機還不是人人用得起的,更無微信支付寶手機銀行,動動手指頭就轉賬的事,尚屬天方夜譚。所以,銀錢的籌集與交割,還得面對面。
在帛州,他們同學有十來個。第一次聚會基本來齊了,不僅到場的同學熱熱鬧鬧捐了錢,還有好幾個外地同學委托本地同學代為捐款。這筆錢,由李征途與洪洋跑腿,送交給了聞雪柳。
第二次聚會,人數就不齊了,參加的不到十人。那次湊到的錢數,比第一次短了好一截。大家散去后,洪洋跟李征途商議,不來的同學是否也該叫他們出錢?人不來,錢要來。問題是,人不來,錢如何來?這事如何操作?再說,捐款畢竟出于自愿,這又不是可攤派的事。
第三次相聚,李征途當召集人。電話打了一圈,他就意識到這是個苦差事,不管他提議哪個日子,總有人說那天有事,要么就是無法確定是否有空。李征途又打一圈電話,仍無法確定一個大家都能前來的日子。那次的聚會,人數縮減到5個人。李征途和洪洋都有些喪氣,卻又不好責怪誰,包括于碩。于碩先說要來,到了日子,人卻不在帛州,到某地去見什么朋友去了。他是詩人,自然是詩人脾性,無羈無絆的。
第三次聚會適逢年底,眾人各有事忙,情有可原吧。接下來的第四次聚會,洪洋委托女同學周蕾做召集人,周蕾打了一圈電話后,跟洪洋通報:“哎呀,召集不起來啊,馬上要過春節了,大家都忙。”
第四次只有洪洋、李征途、周蕾和另一位女同學,四人聚首。人越聚越少,李征途覺得,這事只怕要斷氣。這么想的時候,但聽周蕾嘻然笑道,“以后別聚了,一打電話說聚會,大家就知道是叫捐錢的,有些人心里肯定不樂意。”
李征途說,“這不是起初大家說好的么?”
周蕾道,“此一時彼一時嘛。”
李征途心里開罵,這才過了多久,就此一時彼一時了?這他媽算個啥事兒?可周蕾另一句話,削平了他的氣,周蕾說,“也不能說同學們無情無義、出爾反爾,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
也是,那時候他們差不多都30歲出頭,工作上正爬坡上坎,家里有孩子的,孩子都小,沒孩子的,有其他的煩惱和壓力,購房啦,房貸啦,婚姻危機啦,爹媽患病啦,誰都不容易,有啥可說的呢?
那次仍是李征途和洪洋去送的錢。聞雪柳含淚表達感謝之后,對他們說,她準備把趙莞莞送到趙旗父母那兒去,“先前他們想把菀菀帶走,我沒同意。現在,”她輕輕長嘆一聲,“我想來想去,還得把菀菀送過去。我要找工作上班。”
三人靜默一陣,洪洋說,“這樣也好,趙旗父母都退休了吧?他們照顧莞莞正合適。”
聞雪柳點點頭,“以后別再送錢來了,非常非常感謝你們,你們這份情誼,我會一直記得的。”
后來李征途多次回想這一幕,每次都暗覺驚訝,果然是老天關照么,他們捐錢之事難以為繼的當兒,聞雪柳一個決定,把難題解決了。否則這事還真有點棘手。可是從另一頭說,以他們三四人哪怕只他和洪洋兩人之力,這事也并非不可持續,無非負擔重些而已。但也未必。仔細想想,真是未必。想要長期堅持這么一個事,恐怕不是決心大就管用的,很可能到后來,還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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