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筱:讓“燒腦”和“言情”絲絲相扣
導言
這是一個女頻言情+的時代。單純寫言情的創作已經不再流行,言情+懸疑、科幻、權謀、武俠、職場等配置成為當下女頻發展傾向。女頻古言(古代言情)也在保持既有的宏大背景和女性關懷特色的基礎上,將言情和新元素的結合推向深入。近年,沉筱之以一系列筆力遒勁、情節緊湊的創作成為這一變化動向的代表。2017年,《恰逢雨連天》中“緋袍御史”的故事驚艷網文文壇,2021年,《青云臺》在古言頻道持續“霸屏”,呈現了宏偉意象的多維鏡像與人性光影的斑駁搖曳,一舉破開古言窄化多時的格局。沉筱之在權謀中寫人性,在言情中寫懸疑,以一流的筆力搭建文字的層臺累榭,引春入夏,照亮風檐寸晷的諸生與濯纓洗塵的滄浪之水,也因此成為近年來女頻古言領域最為出色的作者之一。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沉筱之的寫作中,南京元素尤為鮮明。雖然沉筱之并未在南京留下過足跡,但是槳聲燈影中的秦淮煙雨成為她塑造故事氛圍感的重要景觀。如《恰逢雨連天》中,以“應天府”置放古南京城,斑駁石城,朱雀橋邊,永濟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蘇時雨與柳朝明相逢。又或者是于《在你眉梢點花燈》中以“金陵城”的面貌呈現秦淮風景。燕銜巢,杏花發,昭元八年秦淮河的波光如同碎金,云浠與程明嬰的故事開始。南京城千百年來積淀的文化氣息與美學氣質成為托載古意與情致的天然臺閣,由此也指向了“文學南京”的存在。
邢晨:之之好!很高興能有這次機會和您交流。可以和我們分享一下您最開始步入網文寫作的經歷嗎?當時有沒有想過走傳統文學渠道去投稿呢?
沉筱之:我是2010年開始寫網文的,但其實要說是寫東西的話,我從十一二歲起就保持記日記的習慣,不過寫網文后就不記了。高中就在零零散散地寫一些小說,因為我是在新加坡讀的高中,那里的高考壓力沒有這么大。我有一篇文叫《藏劍》,就是高中寫的。在晉江開了專欄之后,我覺得專欄里面的文太少了,就把以前寫的小說翻出來放了過去。
那時候也給雜志投過稿,寫了一個短篇投過去,沒想到就中了,還給了我很多稿費,很驚喜。那是2010年之前,1000多塊錢稿費,算很多了。而且他們也給了我一個挺好的版面,好像是叫“新人推薦”。但是再投別的雜志就沒中,沒中也沒有怎么在意,畢竟還在讀書,這不是主業。后來我又給雜志投稿,編輯看到后就聯系我說,這篇像長篇小說的開頭,我當時又在看網文,就想我也去寫網文好了。
我看網文的時間要更早,是到了新加坡之后,2003、2004年,那時出名的是“榕樹下”,安妮寶貝等作者就是從“榕樹下”出來的。我既在網上看文,也會買一些她們出的青春文學的紙質書。我還記得我看過墨竹的《仙魔劫》、未夕的《千里起解》,還有藍淋寫的小說。那時候的網文都以盜版形式流傳,根本沒有“正版”這一說。我在一個叫“百草折完結文庫”的網站看文,他們的網站做得很漂亮,像一張白紙,什么廣告都沒有,我誤以為這里就是作家發表作品的地方。2009年左右,這個網站被封了,我才有一個“盜文”的概念。因為沒地方看文了,我就在網上到處搜能在哪看文,好多網友說在晉江,我就去晉江看了幾篇文,覺得寫得特別好,發現晉江也可以發表作品,就研究了一下,注冊了作者號,在上面發了第一篇文《小江山》。
《小江山》還是很幸運的,剛發了幾章,編輯就找我簽約,簽了以后成績還行,就上了 VIP 強力推薦。我們當時還有作者群,和編輯每天都聊天,大家確實有那種友情在,編輯離職前還一直跟我說,哎呀天道酬勤,你要好好寫東西。我還挺有感觸的,就寫了一篇隨筆發在晉江的論壇上,后來收進了晉江專欄。
我記得那時候晉江的流量挺小的,如果靠入V養活自己,只能勉強過活,我在晉江寫東西也都屬于“寫著玩兒”這一性質,真的就是電腦打開,一邊寫一邊想。最開始想的其實是一個仙俠題材,后來我覺得應該先給這個仙俠演繹個人間故事,就寫了《小江山》,女主有半妖血統。寫了兩三個月,每天寫三四千字,處于一種自嗨狀態,覺得特別快樂,寫完了把中間邏輯不順的地方修了一遍,才發到晉江。以前我很喜歡薄荷酒寫的《寒雨連江》,覺得文筆特別好,特別通順,看了很多遍,印象很深,這導致我的《小江山》也是第一人稱寫作,但后來回去看那篇小說又覺得沒有那么好看了。一篇小說不一定十全十美,但是你在最初看它的那個時刻被觸動了。
《小江山》完結后寫了一篇同人文,我認為寫得不好就鎖起來了,之后就是《龍鳳》《公子無色》。《公子無色》是《龍鳳》的姐妹篇,是我當時所有文里面成績最好的。
邢晨:然后您轉向武俠題材,寫了《一刀驚春》,這樣的轉變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沉筱之:其實之前的《一色春》也是武俠,但是鎖了你看不到。《小江山》是我寫完以后再發的,但《一色春》完全是自己有一天打開文檔寫了一個開頭,發了以后每天更新,就把這篇小說給寫完了,寫完以后成績還不錯,我就想再寫一篇武俠。
我前幾本小說都是興之所至,完全沒有細致的規劃,也不在乎故事到底成不成體系,有沒有整體結構,有沒有前后邏輯自相矛盾的地方,這些都不考慮,就直接寫。其實這樣做很容易坑文,那最開始有一次成功完結的經歷就很重要,因為我在發表前就把《小江山》寫完了,不長,就20多萬字,有了第一次寫完的經歷后,下一次你就有一個直覺,知道該怎么把故事寫完。這個很重要,如果你第一次就坑文,后面會坑無數次。
到了《一刀驚春》,我開始覺得我這樣不行,這種一時興起寫的東西,其實不能稱之為一個很好的故事。如果我要寫真正的大故事的話,還是得學著做大綱,學著怎么把一個個故事情節給串起來。所以從這一篇小說開始,我就開始有意識地寫故事了。我學著弄一些線索,讓我一些會看故事的朋友幫我看。他們指出我好多問題,比如說寫到一個段落,說誰看了他一眼,就多寫這么一句話,其實讀者根本不會注意到,之后的情節卻建立在這一個小片段上,而不是建立在一個事件上,這是不對的,一定是事件和事件串起來,而不是事件和一個片段串起來。他們還說我有些線索是片段式的,不能一環扣一環地接起來。然后我就改了好多,當時其實不太會寫故事。
《一刀驚春》的成績雖然沒有其他幾篇好,但它卻是我當年寫的那些文里故事結構最完整的一篇。五六年后回來寫《恰逢雨連天》,大家說我的風格變了,開始注重故事,而不是寫以前那種小甜文了。其實這個改變就始自《一刀驚春》,我決定認真寫故事,我要變一下。
邢晨:為什么會突然冒出來這個“要認真寫故事”的想法?
沉筱之:因為我看了好多別人寫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是非天夜翔的《2013》,覺得他們寫得多好呀,我寫得亂七八糟的,今天說這兒,明天說那兒,也許我也寫了還算完整的故事線,但那都是我無意中寫出來的,并沒有一個確切的意識說我要怎么起承轉合,把它做好。我覺得這些無意識的產物不是我真正的水平,如果想要看一下自己的水平到底在哪,再精進一步的話,是需要花心思構思的,每一個需要去克服的難關都是逃不了的,所以就在《一刀驚春》上試圖做些改變。
邢晨:所以《一刀驚春》是轉折點,然后您又寫了一個短篇網游小說《三寸天堂》。拋開這篇小說,確實可以發現之后您寫的《一念三千》《恰逢雨連天》《在你眉梢點花燈》《青云臺》是在逐步尋求敘事結構上的精進。在《一念三千》連載期間,您斷更了五年,這也讓您的網文創作過程存在著一個“重返”的過程。
沉筱之:《一念三千》斷更是因為我當時畢業了,不得不去找工作。當時根本想不到網文后來的發展,可以靠賣IP和訂閱賺錢,我覺得我該出去工作了,《一念三千》就斷更了。我當時就想,等我工作穩定了就一邊賺錢一邊寫文。我其實一直想從事文學相關的工作,但是找不到,導致我覺得我的工作內容不是很適合自己。過了四五年這樣的生活,2016年底,我的一個朋友就問我為什么不回來寫小說呢,現在網絡小說跟以前不一樣了,發展很好,然后我就說那我去看一下,發現那兩年網文的流量確實在暴漲。很快到了2017年,我就想我何必這樣委屈自己,我想回來寫文。我自始至終都是喜歡寫文的,如果我回來寫文,哪怕一個月只賺兩三千塊錢,起碼我是開心的,每天都能開心。我就跟家人商量這件事,他們很支持我,讓我試試,看能寫成什么樣,我就辭職回來寫文了。
準備幾個月后開了《恰逢雨連天》。第一年連載期間的訂閱收入其實并不高,但寫到后面的時候已經有很多出版編輯來找我,連載完口碑出來了,訂閱量突然就上升了。后面續上了之前斷更的《一念三千》,是全文免費的,沒有什么收入。再然后開《在你眉梢點花燈》,又因為身體問題不得不再斷更。到這個時候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但是我的家人也沒有給我壓力,沒有說一年到了,成績也不是特別好,你還是去找工作吧。如果沒有他們這么支持我,我是沒有辦法回來寫文并且堅持下去的。
邢晨:從《恰逢雨連天》開始,您出彩的文筆一直是為人稱道的一點,有蒼翠欲滴之感,在網文創作中很亮眼。您在斷更期間是有保持練筆嗎?
沉筱之:這個還真沒有,其實回國前我的中文會話不是很流暢。斷更那幾年連晉江文都沒怎么看,就看了一些起點的修仙小說。回晉江前翻了幾篇了解了一下現在大家在寫什么東西,就動筆了。不過,雖然說用得少,但還是有持續閱讀的習慣。除了網文,我還會看中文的現當代文學著作和一些英文小說。新加坡國家圖書館里什么書都有,包括國內市場上流行的網文出版物,我會時不時借書來看。看得不算特別頻繁,因為自己還玩游戲,但不會出現一年都不看書的情況,可能中間斷一兩個月,之后又會繼續看。我的閱讀積累也不是很多,零零星星的。但大部分人可能步入社會以后閱讀就中斷了,我能做到不中斷。
還有一個解釋,我看過羅伯特·麥基那本被稱為“編劇圣經”的《故事》,本書里有個說法,他說文筆怎么樣才能好呢?就是當你的故事結構完整,人物確實沉浸在這個故事里的時候,作者下筆有東西,知道自己在寫什么故事,只要故事是有生命力的,這個文筆就絕對不會差。我后面寫小說會做很詳細的大綱,我很清楚我在寫一個什么樣的環境,這些人物的經歷是什么樣的。可能把握得比過去更胸有成竹一些,下筆的時候就會更穩一些。
我覺得主要還是兩點:第一是年紀大了,經歷得多了,和學生時代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對于文筆也有影響;第二個就是剛才說的,故事是胸有成竹才下筆的。《恰逢雨連天》是一個大題材,大權謀結構,人物又多,我當時寫每一章都提心吊膽,特別怕寫崩,總覺得寫完這個情節,下個情節我就不行了,這個情節我沒寫過,肯定要寫崩掉。后來實在沒辦法,想一章,寫一章,就這么一章一章寫下來的。
邢晨:《恰逢雨連天》的歷史感很強,無論細節還是氛圍都做得很到位,雖然也有不少作者在寫作的時候會去做一些考據,但是能做到像您這么流暢地表達,有胸有成竹、一氣呵成的感覺,也是很不容易的。這源于您平時在歷史方面的積累嗎?
沉筱之:其實一開始的積累不多,歷史功底很差。但是十年前我認識的一個編輯就和我說,你的寫作天賦很好,但你要去補補歷史,小說里面有些歷史錯誤。我就去多看看書,那會兒是看了一些,看得很雜,但沒有“惡補”,遇到一些歷史問題就去翻一翻資料。物件名稱和擺設那些歷史生活細節大多是我網上查的,科舉制度、官位還有官場的一些知識,確實是在圖書館看了幾本書。我覺得大學教育還是很重要的,我在大學學到的最好的一點就是老師讓我們保持終身學習的習慣,不懂的就去查,這個習慣讓我受益匪淺。有了這種自學能力后,想要了解任何東西,都可以把它做一個知識體系,做出一個結構,記住以后就可以應用得很快。
邢晨:《恰逢雨連天》有很多具有畫面感的場景,比如蘇時雨想歸還柳昀的傘、十三的匕首,卻先后以同樣的原因失敗,“工整”地成為一個對照組:十三與君父對答時,腦海中接連閃現沈青樾教他如何應對的畫面……這些都是很適合影視化的場景,您下筆的時候有受到影視化的影響嗎?
沉筱之:當時腦子里是這么想的,就這么寫出來了。后來在評論區看到讀者說,作者用的是“蒙太奇”寫法,我就去搜什么叫“蒙太奇”,才知道劇本里面有寫法叫作“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我應該是在當代文學的書里看到過這種寫法,潛意識下就使用了。
邢晨:一般在言情小說里,女主總是和男主有感情線的,但是您讓《恰逢雨連天》中的男主走劇情線,讓男二和女主走感情線,當時引起了很大爭議。讀者更為喜歡男主,男女主立場不同所帶來的張力也更有看點,但您還是堅持立場不同不能強行彌合?
沉筱之:其實我最初構思的時候,確實這兩個人是一對,因為最開始這個故事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時候,就是女主和男主在古代對簿公堂的畫面,我很喜歡那種城府感和氛圍感。但隨著故事漸漸完善,我反而覺得女主應該跟男二在一起。可能在外人看,蘇柳兩人的相處很有張力,但是從角色本身出發的話,在那樣的環境下,比起一個在一開始作為自己老師形象出現,忽遠忽近的男性,女主會更喜歡一個帶給她溫暖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很單純的想法,我一直從這個角度來構思的。當時確實料到女主跟男二在一起會引起讀者的質疑,但那會才剛回來寫網文,也沒有想到連載期間會吵得那么厲害。我覺得我是最了解這個故事的人,一定要按照原來的構思把故事寫完,就堅持了下去。如果我臨時讓蘇時雨和柳朝明在一起,那一些我本來構思好的,可以順其自然發展的情節,包括女主去救十三、遇到危險、被關東宮,所有人的行為動機就都要變。變了以后,一些本來很有沖突性和故事性的劇情就不存在了,或者可以繼續存在,但不合人物邏輯。女主出于對十三的感情,才信任東宮,和柳朝明對立。如果她跟十三沒有感情的話,就算那時候還不喜歡柳朝明,動機也會從幫東宮變成先獨善其身,后面跟沈青樾的友誼也沒有這個邏輯鏈在了。寫到四五十章的時候,我反復提醒讀者不要站CP,但還是避免不了。很多讀者期待蘇柳在一起,但我又不想改自己原來的這個劇情構思,還是堅持下去了。我覺得一個小說的整體故事是遠遠大于某一個人物最后愛情圓不圓滿這一問題的。
并不是不能寫立場對立的男女主最后在一起,但他們在一起之后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因為在我構思劇情的時候,故事沖突就源于三方立場的對立。如果改變了感情觀,就要改變好幾個主角的立場,這個沖突就不存在了,后面構思好的情節,包括東宮倒臺、十三假死這兩個大情節點就都立不住了,需要重新設計戲劇沖突,包括外部壓力、內部矛盾,那就不是原來的《恰逢雨連天》了。
邢晨:之后您又寫了《在你眉梢點花燈》,雖然這是一本古代言情,但更像男主人公的故事,女主人公到后面其實就有些淡化了。
沉筱之:對,《在你眉梢點花燈》是以男主為主的故事,當時覺得一個男主來回穿越會很酷,就開了這篇文。《在你眉梢點花燈》女主淡化的問題確實存在,本來走主劇情的話應該是男女主一起參與,但是后面所有的主線劇情都在男主一個人身上,女主角和其他人變成了一樣戲份的配角,這是出了問題的。主要是因為我不善于寫感情線,寫到后面感情線和劇情線打架,相互拖后腿,我只好犧牲感情線。大家看起來前面好像還是感情線,到后面卻完全都是男主復仇的故事,女主失色了。
讀者也說《青云臺》有這個問題,但是《青云臺》和《在你眉梢點花燈》的結構不一樣,它本身就落筆在整個樓臺的大故事,到后面挖掘真相的時候,女主角是一直在逃的狀態,自然而然地要少參與一些事情,很多配角的戲份要變多,但這是故事本身的問題,而不是一種錯漏。可能現在的網文讀者更喜歡看男女主一起的戲份。
邢晨:您在《在你眉梢點花燈》里這樣形容女主人公云浠,“她是松,是竹,蒼勁而堅韌,經冬不凋。她是長在荒涼塞北上的一株葦,是蕭蕭落木下,扎根曠野,昂首蒼穹的蒲草。”其實這也是您筆下其他女主,例如蘇時雨、溫小野的特點,獨立、堅韌,這是否表達了您對女性理想人格的一種期待?
沉筱之:我自己比較喜歡這樣的女性角色,那種特別溫婉的角色我也想寫,但我可能有點寫不來,還是這種人物最打動我。算是我對人的一種期待吧,我覺得不管是作為一個女性還是作為一個人,都有自己認可的價值,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自己養活自己,這樣才是有意義的,我希望不管是小說里面的人物還是我和我的家人,也都能夠這樣生活。
邢晨:2020年底,您開始連載《青云臺》。《青云臺》被很多讀者稱為2021年心中的“年度Top1”。您一開始是怎么想到寫這樣一個故事的呢?
沉筱之:《青云臺》的成型受到《切爾諾貝利》這部美劇的觸動,當時看到這部講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核子反應堆事故的劇,覺得拍得很好。爆炸間接導致了蘇聯的解體,而事件當中存在大量的謊言,劇集通過回顧整個事件,追溯它對上層造成的影響,對當時那些核電站工作人員造成的影響,以及對社會本身的影響,其間還涉及真實和虛幻的關系。我覺得這個命題好有意義,就也想寫這樣一個故事。其實在看到這個劇之前我已經想好《青云臺》這個題目了,也設想好了這樣一個樓臺的事故,以及女主角對于真相的尋找。在看了《切爾諾貝利》以后,這個想法就完善了。
我也從各個角度,從登臺的書生、臺下的百姓、修臺的工人、同意修臺的高層,從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層級對事件進行詮釋。洗襟臺的修建與坍塌對于小人物、大人物,對整個社會層面有什么影響?它的坍塌對于每一個階層又意味著什么?它到底是洗襟臺還是青云臺?這就是當時觸動我的一個點,一個大事件的蝴蝶效應。
邢晨:《青云臺》和《恰逢雨連天》一樣,都是大格局群像文,您在下筆之初有考慮過要拔高它的立意嗎?
沉筱之:確實很多讀者評論這兩本小說立意高、格局大,但是作為作者,寫的時候是千萬不能想著你要去寫一個格局很大、立意很高的小說,你要想的是怎么尊重故事本身,怎么把這個故事寫好,怎么去尊重每個人物,每個角色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把這些做好以后,就會出現一個自然的表達走向。如果在故事一片空白的時候,就先去給它定格調、定立意,這樣往往就會“假大空”,因為沒有根基。“格局”這個詞本來就很抽象,到底什么叫“格局”呢?如果我要刻意去展現一個格局的話,那其實這個“刻意”本身就是一個很狹隘的想法。寫故事最后還是要尊重故事本身,尊重人物的邏輯。有讀者說既然《恰逢雨連天》的蘇時雨有仕途目標,那最后就不應該離開朝堂,和十三歸隱,格局又小了。我其實覺得這才是人物正常的邏輯走向,她有自己直言進諫,為天下持正的理想,但她一開始就表示她也是有私心的人,她也一直在公和私之間糾結。那么后面按照故事推進,最好的結局就是她實現了理想之后,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群像”也是這個道理。一開始我也沒有設計“群像”,但故事就需要這么多人物才能發展起來。在寫的過程中,如果你尊重這個故事本身的話,可能自然而然就顯現了群像的效果。
邢晨:您的確很重視故事的整體性,我想這也是您的作品中劇情線一直比言情線更強的原因之一。
沉筱之:可能一方面是因為我現在成家了,感情生活很穩定,已經到了寫不來曲折感情線的年紀了。我現在特別不喜歡男女之間互相折磨來折磨去,人生這么美好,干點別的事不好嗎?另一方面就是真的不太會寫。其實開每一本的時候都想要寫好言情線,《青云臺》前面大家都說我進步了,到后面大家又說還是劇情寫得好。但是寫《青云臺》前我真的看了好多本小甜文,現代言情名篇看了個遍,就為了學怎么寫。也學到了很多,但應該是故事本身的問題,別人的小說可能以感情發展為主,我的本來就以事件發展為主。我能夠盡量做到比前一本有進步,盡量表達我的一個感情觀:兩個人相互尊重,支持對方做一個獨立的人。但在此之外要是讓我寫那些特別甜的,整章都是感情互動的戲份,我這個以故事為主線的小說是沒辦法做到的。而且我可能在這方面關注也不多,在我看來,兩性關系和其他很多關系一樣,都是為故事和人物服務的,這涉及一個主次問題,就是我的故事中兩性關系并不是表達重點,我寫文還是以人物和故事為主。
雖然不以感情線為主,也還是得有,必然要通過一個人的各種情感來塑造這人物,愛情部分可能占比很小,但不能沒有,它組成一個正常人的情感部分。不能說我寫不好,這部分就揚長避短不寫了,那這個人物沒有愛情的部分到底是為什么呢?是什么因素導致的呢?愛情是一個正常人物內心該有的欲望,你還是得寫出來。
邢晨:看得出來您很重視一個人物內心的飽滿程度,她/他作為一個“人”多方面的需求與欲望。我們會把“格局”的表現分為許多種,比如權力、責任、道義、家國……而您的作品所呈現出來的“格局”繞不開的是“擔當”和“人性”這兩個詞,您尤其重視呈現復雜的人性。
沉筱之:可能因為我以前的專業是心理學。雖然我學得不大好,但我的世界觀還是受到了這個專業的影響。它給了我最基礎的認知,就是所有人物的行為都具有動機。我不喜歡小說里面的人物沒有動機,莫名其妙地去當一個工具人,那人物就失真了,所以我寫故事的時候會很在乎人物的一系列行為邏輯是不是完整的,如果他做這件事是反常的,那他為什么會做?他在20年后做的事情是不是能追溯到他的幼年經歷,還是后面遭遇了什么事情?我一定要建立一個心理邏輯體系,把人物本身表現出來的性格、外貌背后的人物經歷補充齊全,讓他成為一個有邏輯性的人物,這樣人物才能立體、完整。甚至包括配角、反派,我都會把他們變化的前因講清楚,形成一個閉環。
邢晨:您善于在小說中設置環環相扣的局中局,也被讀者評價為“燒腦懸疑”,您是有意這么處理的嗎?
沉筱之:有很多人說我寫的是懸疑,但其實只是在寫事情發展而已。不是故意要去處理成懸疑,而是在做劇情結構時,比如我這一塊要寫他們到山上去,去山上需要什么呢?那你就想前面的情節到底是怎么樣的。可能這樣做情節構思的時候,會導致一些懸疑元素在中間起作用。《青云臺》還好一點,《恰逢雨連天》有些情節比較復雜,尤其是第二卷的邏輯節奏沒搭建好。本來應該是一個點一個點地推向高潮,然后大家豁然開朗,但前面沒寫清楚,事件不夠清晰,就導致故事好像看著精彩,而讀者卻沒明白過來。這不是說作者的懸疑色彩很重,很燒腦,不是這么瞎夸的,像《恰逢雨連天》和《青云臺》里的一部分情節,其實就是沒寫好。
而且我寫東西有一個習慣,像中國的水墨畫一樣,喜歡在表達上留白。如果我把這個人物的心理很直觀地寫出來,會怕留白不夠,反而影響人設。男女主都是含蓄的人,就算心里想得直白,我也不應該直接把它寫出來。我覺得肯定有更好的方法,讓我既能夠把它寫得很清楚,又能夠有留白,把人物設立得很好。很多很優秀的作者,他們的作品確實就是這樣的。
作者就應該讓讀者看到情節本身,如果只有解釋了大家才懂,那就是筆力不夠。《恰逢雨連天》的中間部分就有一點故弄玄虛。我當時就是想寫一個很復雜很精彩的情節,為了這種復雜的設置忽略了閱讀感受和情節本身,其實沒必要這么復雜也可以很精彩,為什么要做這么復雜呢?所以當時存在著寫作的一個誤區。《恰逢雨連天》的整體閱讀感受很好,有許多優點,第一是敘事性、氛圍感上做得還不錯;第二,它是一個線性結構,有很多跌宕起伏,這些優點掩飾了它敘事上的缺點。
我自己知道這些問題,但是我覺得要改可太難了,寫完復盤的時候我會意識到問題,改掉它,下一次盡量避免出現同樣的問題,可能比上一次稍微好一點,但也沒能完完全全避免這個問題。這很難,因為在網上連載是具有“一次性”的,連載期間遇到這個問題,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具體的修改方向在哪。我寫完《恰逢雨連天》覺得《在你眉梢點花燈》應該給大家設置低一點的閱讀門檻,就故意寫得輕松一點,但是寫輕松了又覺得故事邏輯性差了。《青云臺》我想寫好一點,中間不要有《在你眉梢點花燈》連載時的車轱轆情節,可是一到中間又拖了,節奏點多了一個,讓小說顯得很沉贅,讀者說有些拖沓了,看得很累。其實這些我都不是故意的。所以說進步真的特別難。我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兩個辦法:第一是寫完做復盤,下一次盡量避免;第二是開下一篇文的時候再準備充分一點。如果只是單線劇情倒沒這個必要,但如果要寫劇情很復雜的文,那大綱一定要做得再細一點,該斷更就斷更。我也經常請假、斷更,所以你看連載期間不是有讀者說我三天兩頭請假嘛,可能是在做大綱,也可能是有事或者生病了,不能保持日更。斷更對平時的訂閱收入是有很大影響的,但如果要寫好故事,就必須犧牲這些。而存完全稿再發也不行:一是會引發拖延癥,存稿期間可能每天只寫一兩千字,但是連載期間會有一個驅動力讓你每天寫3000—5000字;二是總沒動靜讀者催得也急;三是連載期間有讀者的及時反饋,也能對后續寫作起到很大的幫助。
邢晨:下一本您準備寫仙俠題材,是有變動的打算嗎?
沉筱之:我覺得我總是寫權謀,或者說總是要去回溯相似的主題故事,就需要把一些線翻來覆去地講,我就想換個題材試試自己能不能改掉一些寫作上的毛病。但也未必能進步,因為進步都是螺旋式上升的,可能下次又下降了。
邢晨:古代言情中像您這樣把故事和人物的完整度提到一個如此高的位置,而不太重視言情線的作者還是比較少見的。您會不會受到一些流行“甜寵”的市場傾向或商業數據的影響而對自己的作品有所調整呢?
沉筱之:我一般不太受數據的影響,我的數據一直以來都不算特別優秀。你可能看《青云臺》和《恰逢雨連天》現在的數據很好,但它們在連載期間的數據也就那樣,可能《青云臺》好一些。因為我連載期間經常斷更,對于數據來講就是致命打擊。有的作者可能連載期間只斷兩三次更,而我隔三岔五就斷更,平均兩三天一斷,如果再去在乎數據,那就完了。
十年前我最喜歡看留言,現在我也是只喜歡看留言。我現在連載完就稍微看一下評論,看看這一章有沒有出問題,因為每天守在網站看的讀者一定就是追文比較積極的嘛。看了前幾條評論以后就不怎么看了,可能一天都不會上晉江。如果讀者說寫得不好,那我就會覺得很失落,畢竟是辛辛苦苦碼出來的。我遇到這種情況,就自己消化一下,追追劇緩解一下心情,不去過多在乎,但是可能接下來幾天我就不看評論區了。有時候也會挨罵,因為某些情況下讀者不僅會曲解文字,還會曲解作者本身的意思。看到這些評論的第一個反應肯定是想為自己申辯,但其實申辯是沒有意義的,當一個人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已經是這么認為的了。而且本來每個人的價值觀都不盡相同,人家對作品產生別的想法也正常,你沒必要去糾正。什么作品沒被罵過?那些特別經典的電影,比如《阿甘正傳》這種還有好多罵的呢。所以只要不是網絡暴力型的,有點負面評論,其實無所謂。
我不太在乎數據不能說是因為我還在把寫作當成純愛好,現在確實算主業了,但受影響是比較少的。其實回來寫《恰逢雨連天》的時候也有很多聲音說,你寫這種權謀文是吃力不討好,又有人說,你看看現在榜單上還有誰在寫權謀,你筆力不錯,現在大家不喜歡看苦大仇深的,怎么不去寫種田文。最后我因為堅持了自己所選的,收效又很好,所以現在我就覺得還是應該堅持自己。
我當然知道這些聲音是在很真誠地跟我說當下的市場情況。可是如果屈于市場的話,那得到的天花板可能也就只是在那里而已。但也不能說市場的方向是錯的,因為很多甜文,或者很多同質化的套路文,它的基本寫作水平其實是過關的,文筆、故事性也都在,也會有它的受眾,我看了也很喜歡。
確實有的工業糖精就是純甜,互動互聊,沒有什么故事內容,但也有許多以感情發展為主線、故事性很強的愛情小說,晉江就有很多,這一類型的故事也是好故事。甜文會影響主流市場,影響一些資本對作品的抉擇,但我覺得想寫好故事的作者還是有很多的,我平時也追文,感覺每一年還是能看到不少的好故事出來,很多作者還是很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故事,即使在技法或者寫故事的能力上有瑕疵,或者能看到受到數據、評論的影響,但也能感覺到這個作者的本意還是想把故事寫好的。
這就看作者自己本身怎么選吧。反正起碼以我來說,我肯定還是會寫自己有表達欲的故事,并且以寫好一個故事為目標來寫。
邢晨:您對于網絡文學的未來有沒有期待?
沉筱之:對于整個大環境的未來,我可能不會有那么多積極或者消極的想法,倒是對自己的寫作道路有一些想法。未來應該還會在晉江寫作,因為晉江很好的一點是,它根本不管作者寫什么,除非你違禁了,它會告訴你,不讓你寫了,別的時候它根本不會管。所以我一直是很開心地在寫,這本寫完了再寫一本,能賣則賣,不能賣的話那我就吃個訂閱錢,養活自己。
我的期待就是下次能寫一本復盤時不被我挑出毛病的小說。我可以允許它有小瑕疵,但起碼不要有那種讓我覺得很遺憾的大問題,比如這個地方改一改,是不是整篇小說能夠上一個層級的那種問題。我就希望我的每篇文能夠寫到這種水平,我自己滿意,讀者也滿意,就可以了。我還是覺得大部分讀者的意見是正確的,如果大部分人都覺得一篇小說或者一部劇是不好的,那它肯定是有問題的。
邢晨:我們也期待您能夠順利達成自己的創作目標。感謝之之,您對于自己創作歷程的講述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位一直聚焦于故事和人物的作者,也讓我們對網絡文學的發展充滿了期待!
(原載于《青春》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