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二章
說余白:網絡時代如何作書
伴隨著網絡時代的來臨,互聯網的普及,人們獲取信息,查檢資料,越來越多地依賴于網絡。不僅報紙雜志有著大量的電子版,書籍也有相當多的電子版。古典文獻以《四庫全書》《四部叢刊》的電子版為代表,后來又有《中國基本古籍庫》《中華經典古籍庫》,把中國古代基本的漢字典籍基本囊括,并且可以檢索。
各種書籍甫一問世,便很快有PDF圖像版在網上流傳?;蛟S不少網上的電子版觸及了版權問題,但似乎也很少有人追究。事實上網上流傳的各類電子版,為人們的閱讀和查檢需要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本來,多數中國學者,還包括日本學者在內的東方學者,出于各種原因,不大像西方學者那樣善于利用圖書館資料,而熱衷于自家的藏書??傆X得自己擁有,用起來比什么都方便。以中國史研究領域為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每個研究中國史的日本學者家里,都堪稱擁有一座基本完備的圖書館。藏書范圍甚至超出了自身的研究領域。在研究隋唐史學者的家里,一般可以找到宋元明清乃至現代中國研究的藏書。
大量的書籍收藏,不僅耗費了大量的財力,也占據了相當大的有限空間。以我個人為例,不僅學校的研究室書滿為患,家里的書籍也不斷蠶食書房以外的空間。
不過,隨著網絡時代的來臨,我逐漸在改變自己的藏書習慣。
其實許多藏書擁有的目的,并非是為了閱讀,而是為了一時有可能查閱的不時之需。結果,大量的藏書基本上是束之高閣,很少使用。有鑒于此,除了基本書籍,我嚴格限制自己的收藏。不少書籍,一旦需要,上網一搜,很多可以找到和紙本一樣的圖像版。寫論文核對版本、卷頁等數據,這樣的圖像版十分方便。
網上圖書,不占空間,不費財力,查找起來又不費時間。毫無疑問,這樣的新局面會無形中改變人們的藏書習慣。我想,如果不是以收藏為目的之人,今后大概不會去大量購書的。
近年來電子書的出現,更是頗受青睞,一個平板,可以納入相當多的電子書。
網絡、電子版,對紙本形式的傳統書報形成極大的威脅,讓人們不禁為紙本書籍的前途擔憂。有人甚至斷言,今后紙本書籍形態必將消亡。
不管幾十年后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但擔憂也絕非杞人憂天。因此,傳統的出版業必須開辟新形勢下的生存之路。
我曾經提議模仿日本文庫本那樣便于攜帶隨處可讀的小開本書籍的出版。這其實是一條可行的廉價多銷的大眾路線。
那么,除了文庫本呢?
在那篇短文中,我寫到一位出版界的朋友告訴我說,現在國內的書開本越出越大,不大沒人買。
這可能是實情,不妨順應潮流。
其實,在“大”字上也可以做文章。
最近,應約要寫一篇書評,硬著頭皮讀一部裝幀開本都十分普通的書。因為要寫書評,所以邊讀邊思考,還一邊在書的空白處寫寫畫畫,記下這些思考。
當此之際,我就痛感現代書籍的余白留得過少,不敷眉批標注。真想回到線裝書時代,寬大的天頭地腳任你寫多少字都大致可以滿足。過去許多學者的著作就是整理出的眉批標注。
傳統寫意畫的余白也是內容,書籍的空白也應當成為讀者記錄感想的空間。一個作品的完成,應當是在讀者的閱讀之后。在書頁上為讀者留出充分的余白空間,也是一種技術整備的便民服務啊。
我的這種想法,并非突發奇想,與我大學期間記課堂筆記的習慣有關。上大學時聽老師講課,總是事先把筆記本的活頁紙在左邊的三分之一處折出印記,然后在右邊的三分之二處記錄老師講課的內容,左邊的三分之一留作記錄聽課時瞬間生發的感想。這才是自己的東西,有驥尾,也有出藍,更有不著邊際的神馳遐想。盡管這三分之一常常是不著一字,然一旦有需要,便游刃有余。這個方式,在日本我也傳給了學生。
倘若書籍在印制之時,便留出一定的空白,有批注習慣的讀者肯定會大感便利。這也是一種寫意畫般的創作空間。
開本大也無妨,近年來國內常使用輕質紙印書,書雖大而不重。比如我喜歡的河南大象出版社出的一套《全宋筆記》,開本就不小,但輕質紙捧在手中很輕,加上天頭印刷??庇浀男问?,使書的天頭留得較大,閱讀、批注都很方便。閑暇的夜晚,臥床捧讀,真是愜意。
盡管是網絡時代,不少讀者的閱讀習慣還是停留在紙本上,總覺得閱讀紙本才是看書。閱讀不僅僅是為了學習和研究,還是一種生活,一種優雅的生活。捧起一本書,沏上一壺茶,放上似有似無的音樂,起興處偶爾書上涂鴉,指點紙上江山,儼然書齋霸者。其樂何如?
出版社,給我余白。
飾品與食品:書給誰看
幾年前,回國與一位出版社的老總相聚閑聊。我建議他應當仿照日本書的形式,出版便攜的文庫本。他回答說,那賣不出去。并且說,現在的書,越出開本越大,越大越好賣。
對這位老總的話,我不敢茍同,但不了解國內書籍市場需求,不經營出版,因此也無法反駁。不過,這番話還是引出了我一些思考。
自古以來,識文斷字,是一種奢侈的事。且不說文字從廟堂走向民間經歷了漫長的道途,走向民間之后,也長期停留在富有階層。著書立說,也始終是精神貴族的事業。檢視歷代正史藝文志、經籍志之類的書目,出自布衣之手的著書甚寡。
宋代擴大科舉規模,攪動一潭死水,稍稍活躍了社會流動,的確有一些貧苦的下層人,步入仕途,躋身士大夫行列,也成為精神貴族的一員,并且從此大多世世書香傳家。然而,大多數人依然與文字無緣。
字出敬神,后來普及為信息傳遞的工具。即便如此,還是離民眾很遠,為普通人所敬。過去所說的“惜紙”,其實所愛惜者并不只是紙張本身,還有寫在紙上的字,傳達精神的內容。
近代以來,盡管文化漸普及,教育成義務。不過著書立說,對于一般民眾來說,仍然是一種距離遙遠的神圣事業。而讀書,也是無形限定于一定的范圍。說無形,是說人們一般不大會去讀一些與自己無切身關系的書籍。這是出于無暇、無力,還有無關心。
我以前曾經說過,歷史研究的書籍應當走出象牙塔,盡可能寫得生動活潑,通俗易懂,貼近普通民眾。對著述者是如此企盼,那么,對出版者是如何期待呢?
小時,父親讓我練字時曾教誨我說,字是寫給別人看的。推而廣之,書也是出給人讀的。因此,從讀者的角度著想出書,應是出版者秉持的第一要義。
自古以來,我國傳統的書籍就有便攜的巾箱本,近代以后又有袖珍本。日本的文庫本正取此意。
小開本、小部頭,便攜,易于捧讀,不限環境,更適合節奏緊張的現代社會。在現代社會,多數人像是搭上一刻不停的流水線,難有整塊的時間,悠閑地坐在書齋里,像品茗一樣品書。欲讀書者,只能利用零碎時間,見縫插針,化零為整。在日本的電車上,即使相當擁擠,常常也可以看到一手抓住吊環,一手舉著文庫本閱讀的場景。此時,文庫本就可以看出長處了:小冊、輕便,常舉不疲。
反觀大開本書籍,豪華有之,氣勢存之,但實不便攜,難以隨時隨地閱讀。
近些年來,市場也迎合好大喜功的心理,書越出越氣派,越出越豪華,金碧輝煌,個頭碩大。定價也隨豪華而飆升,足以讓普通讀書人望而卻步。于是,書籍不成其為讀物,而適足為飾品,成為少數沒文化人空洞書房的裝飾點綴,與擺設古玩字畫以顯示雅好和富有無異。書籍,越來越成為只是凸顯封面的文化符號。
固然,作為出版社在競爭生存中的一個市場取向,這也無可厚非。但也不應忘記更多的想真讀書的人。這是更為寬泛的讀者層,也是出版社在經營上的廣闊天地。小開本,低價格,大發行量,薄利多銷,何樂不為。
小開本,低價格,大發行量,也是知識普及、文化貢獻的善事。精心企劃,分門別類,積少成多,亦可蔚為大觀。日本的出版社幾十年如一日,堅持不懈,一個系列的文庫本多達幾十種、上百種。
是給少數人做文化飾品,還是給多數人提供精神食品?我以為可以并行不悖,并且多種取向,百花齊放,對應多層需求。但無疑,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因此,出版社也應當走出象牙塔,面向最廣大的讀者群,這是出版社賴以生存的大地。
盡管伴隨著科技進步,文字、圖像趨向數據化,電子書、手機閱讀在一定程度上擠壓了紙本書籍的生存空間。不過,即使是作為過渡,紙本書籍還一時難以被完全取代,況且多數電子書或手機版還是來自紙本書籍。這是源和流,或者說是雞和蛋的關系,出版社尚無衣食之憂,不過需要懷有危機感,開闊視野與思路,尋求多種生存方式。
讀者,永遠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心存讀者,必會得到讀者的回報。這是雙贏互利。出版社,勿以善小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