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們所處的時代，擁有強大的顛覆性，充盈著滌蕩一切的動量。比如它顛覆了愛情與婚姻原本的構成，滌蕩了起初美好的遺存，于是愛情已死，婚姻易碎成為這個時代性征。高鴻的中篇小說《春風十里》（《青年作家》2021年12期），以婚姻內外變奏與戰爭的橫陳，最終凝鑄一種無奈的詠嘆：縱使人間春風十里，你的城在哪里？

此時代，愛情無疑是轉瞬即逝的流星，婚姻則是無數細碎累積的長久戰爭。說不清是誰熄滅了愛情的烈焰，道不明是誰引發了婚姻混戰，經濟物質的富足難以維系愛情的浪漫，更無法提升并重建婚姻的高質量。似乎所有被卷入者，對婚姻貌似都沒有責任，似乎他們只是堅持把自己活成自己的人，那么堅持自己有錯嗎？然而幾乎每一次婚姻臨近破碎，又確定無疑是婚姻雙方自己釀造的苦果。這無疑是高鴻所要展示的當代婚姻的實質性存在，杭云與倪劍是個體與社會互動的典型，他們在以自己的方式在經營自我與守護婚姻中積聚了矛盾，讓婚姻頻臨盡頭。如果不是倪劍遭遇意外的車禍，他們的婚姻還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嗎？

小說以杭云與倪劍夫妻兩人為敘事視角，真實、充分地展現了男女雙方對于婚姻“前世今生”真切的體認及反應的變化。敘事展開中既有現在進行時的劇烈酷烈，又有倒插補敘溫馨、矛盾的暗自積累與激化，婚姻內外的變奏的此起彼伏，回歸現實敘事，第二次婚姻如同第一次婚姻另一種程度的輪回，所有的敘事整體性構成當代婚姻“圍城”之困：城外的人（米娟），想“打進來”；城內的人（杭云）想著“突圍”（逃離）出去。高鴻于婚姻戰爭膠著狀的凝滯中陡然轉進敘事——意外車禍，遲滯、改寫了杭云離婚的念頭，確立并堅定了倪劍斬斷情絲情欲糾纏，重建婚姻信任的靈魂覺悟，最終給予了當代婚姻未來的一絲曙光。小說于最恰切之處完成了當代對愛情與婚姻背影的定格，既達成了較高的完成度，又確立了社會思考的延宕。

高鴻的敘事展開中，也布局著當代婚姻之外在審視。首先從子女層面凸顯婚姻的變奏、親近與疏離。比如倪劍的女兒曉曉對杭云稱呼與態度的變化，曉曉成長的不省心等等，從另一個角度表明，中年人的婚姻不再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不再是單純的愛情與婚姻。其次，文本在呈現婚姻雙方反目成仇中，也給予了人性化舒緩性修復，可謂婚姻決絕中的一縷稀有的溫陽。杭云的兒子宇澤不忍直視生父的窮困潦倒，不忍直視母親與生父的絕情冷戰，以“轉移”母親的經濟資助及溫情的謊言給予生父莫大的精神寬慰，在修復父母情感對峙的同時而感動父母。高鴻敘事中不動神色地凸顯了此時代物欲利益之上的人文情懷，這無疑是出彩的構建。再次，高鴻也給予主人公婚姻他山之石的側位審視，在婚姻敘事與多方位透視中悄無聲息地強化了當代婚姻的易碎性。高鴻以好友祝瑤自身婚姻突變的比照，以及其對杭云臨近崩潰婚姻的舒緩導向，在增強當代婚姻脆弱的同時，也集中凸顯了當下婚姻經營的難度。

當代的婚姻承載著太多的個人物質追求的欲望，更擔負著個體精神暢想，然而現實歷來冷酷，婚姻難以擔負起兩個不同人生追求者所給予的負載。兩個人執手邁進婚姻之城，走著走著，愛情的浪漫與激情被日常消磨殆盡，各自生活空間的延展使得交集交心越來越少，甚至可以說婚姻是一個分心離心的時間流淌過程。高鴻在敘事行進中，暗暗埋下婚姻走向潰敗的客觀種因，亦即根本性邏輯存在。不僅如此，高鴻更是在兩次貌似大致相似婚姻中完成了力度與烈度的遞進，亦完成了輪回的延宕。杭云與呼延剛的婚姻從根本上考察，一開始就是奠定了心理態勢的錯位：男方以大學生身份對高中生的絕對優越奪得了不可撼動的婚姻地位，即便后來杭云實現了社會身份的逆轉，但依舊未改變婚姻態勢，因此長久遭受家暴及付出昂貴的離婚代價亦是現實邏輯之必然；杭云與倪劍的婚姻態勢雖有根本的改變，但依然不能抹去心理期許的差距，妻子追求高質量的物質與婚姻生活有著不竭的動力，丈夫只是安于現狀，優柔寡斷，因此杭云能堅拒婚外情的侵襲，倪劍卻難以抗拒前妻米娟的情感情欲糾纏。即便從倪劍層面來看，他與呼延剛大致屬于同類，不過是對妻子的情感程度不同罷了。高鴻關于婚姻內質的構建是獨具匠心的，既確定了婚姻走向大勢的變之不變，又于小說終結之際完成了富于矚望的起底反彈，準性地刻畫了當代婚姻的復雜迷離。

此外，在杭云兩次婚姻繁復的透視性敘事中，高鴻隱匿了一個社會演進的大時代背景作為當代婚姻易碎的強力佐證，以此大大增強了婚姻的天問力度。呼延剛與倪劍從農村到城市屬于常態進發與到達，而杭云從一個高中生勇于擁抱時代時潮，勇于進擊與折騰，完成了從鄉土到大都市大大世界的突圍與抵達，完成了學識學歷及社會身份的蛻變，完成了從農耕文明到城市文明的抵達，其中的思想意識觀念的與時俱進及超前，或許也是婚姻淪陷的隱形因素。然而，她始終懷抱著對愛情、婚姻更高質量的追求，以不竭的創造力提升了家庭生活的質量，卻始終未能抵達心中理想的愛情、婚姻之境，最終落了個自己所傾心傾力構筑的婚姻之城的破防，而且是從內部破防。或許，高鴻懷著對高知女性的尊重，將婚姻傾覆之罪推向了男人，但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處于女強人強勢之下的呼延剛、倪劍，又何來婚姻自舒感呢？高鴻更是持守中庸主義的作家，他以倪劍蘇醒后的內心懺悔，又蕩盡男人之罪。如果婚姻雙方無法承擔罪責，或許只能是時代之罪了。時代顛覆愛情婚姻的應有之義，人們不同選擇的沖突，導致了婚姻的戰火連綿。縱使人間有春風十里，你的城又在哪里？

春風十里，是高歌猛進時代的多元化妖嬈的存在，世事紛擾中，哪里才是你的城？你又如何守住你的城？

高鴻只是給出了時代性存在，被他省略的找尋，或許就把握在人們各自的手中。

春風十里，你的城在哪里？

【阿探，原名徐寶寧，陜西文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作品》特約評論家。百余篇文學評論見于《文藝報》《文學報》《文學自由談》《長篇小說選刊》等多種報刊。曾獲《作品》2021年度“十佳評刊員”金獎等，目前任職西安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