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2年第2期|陳應松:走上祁連山(外一篇)
陳應松,男,1956年生,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100余部,《陳應松文集》40卷,《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選》3卷。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獎,全國環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華文成就獎(加拿大)、《鐘山》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稱號。作品翻譯成英、法、俄、西班牙、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文字到國外。中篇小說曾7年進入中國小說學會的“中國小說排行榜”。湖北省作協原副主席、文學院長,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
走上祁連山(外一篇)
文 / 陳應松
過了達坂山,祁連山脈的群峰遙遙在望。在一個埡口的隧道前,看到一晃而過的路牌上寫著:海拔3792.75米。這片天空突然布滿了煙塵般騰起的濃云,乳白、灰白,山火一樣暴烈地燃燒。蒼涼勁美、沉郁龐然的山體越來越大,積雪越來越白,聽到那被風云擦過的山峰吱吱作響的聲音,峽谷在回響。殘雪歷歷,在山溝間頑強地白著,不肯死去。但更多的水奔騰下山,去滋潤大地上的生命和秩序,滋潤河流、草原、森林、禽獸和人類,滋潤他們的文化與習俗,滋潤所有生命裹挾的欲望。
祁連山,萬山之宗。在三百萬年至七千萬前的印度板塊向歐亞板塊俯沖,在喜馬拉雅山造山運動中隆起的這片高原上,誕生了昆侖山、祁連山、秦嶺,造成了扭曲的、傾軋的、蹂躪的、悲憤的、經受過無數死亡和冰川時代的絞殺后,遺存的大地的奇觀,出現了奔跑的動物和瘋長的植物。生命的洪波涌動,高高抬起的石頭,鐵骨錚錚的山脈,大地傷口上凸起的累累痂痕。在祁連山脈,橫亙一千公里的洶涌群峰,矗立著大雪山、托來山、托來南山、野馬南山、疏勒南山、黨河南山、土爾根達坂山、柴達木山、哈爾科山和宗務隆山。它的主峰叫崗則吾結,海拔5808米。在我們將去的路上,還有牛心山、卓爾山、冷龍嶺、崗什卡雪山……我們將沿著大通河逆水而上……
祁連山是青海的北大門,是青海北部的天然生態屏障,通往西域的要道,絲綢之路的南線經過此處。這條古道上,無數的駝鈴和無數的商旅,無數的征人和無數的掠賊,都曾目睹并感嘆過這祁連的壯美。“祁連高聳勢岧峣,積素凝花尚未消。”(郭登)岧峣,這兩個字用得太妙了,我不知道詩人是指山勢,還是指雪峰之美,或者是指云霧,它真的只是嫻靜和幽深嗎?“馬上望祁連,奇峰高插天。”(陳棐)仰望者的詩,是要拔高行程的奇險。“祁連不斷雪峰綿,西行一路少炊煙。”(徐陵)這荒涼之美,抒發著南朝官員出使路上的漫長孤寂。
中國濕島,中國濕地,都是贈給她的美譽。因祁連山阻斷了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庫姆斯格沙漠和柴達木戈壁的沆瀣一氣,連成一片,而讓中華大地上鳥語花香、青山綠水。祁連山,像一位偉大的母親,替我們遮擋了所有風沙、痛苦和災難。它龐大的冰川、充沛的雨水、眾多的河流,是對一切生命的盛大恩澤,在古老的祁連山民歌中,它被稱為“灑滿乳汁的山川”。
牦牛點點,山頂上的積雪像一條壯麗的白色長城,沿著山脊蜿蜒而去,通向無邊的蒼穹。這就是祁連山脈積雪的奇景,它用雪線勾勒出漫長的、連續的山脊,將山與天空分開。如此高聳的雪線長城,在這個星球上是獨一無二的。
我們到達門源縣的青石嘴鎮,在這里小憩,即將進入中國最美的草原祁連山草原。門源被稱為小江南,也是祁連山的一個大風口,常年大風勁吹。但因為美麗的河谷和草甸,這里成為一片不小的平原。祁連山已經完全呈現在我們眼前,更加壯觀和巍峨。云彩團簇著向上卷動,與山峰繾綣相偎,大通河嘩嘩流淌的聲響,代表著祁連山的活力。發源于祁連山的大通河,是湟水河的支流,而湟水又是黃河的支流。
到達一個叫羊腸子溝的地方,草原突然開闊無邊,一覽無余的祁連山脈被積雪完全覆蓋,像是披著巨大的白色絨氈。云彩澎突,躍上蒼穹,天之藍是洪荒的藍,沒有任何注釋的藍,既羞怯也袒露的藍,既空蕩也豐厚的藍,是白云的襯幕,是祁連山千古的眠床。更高峰上的雪,最后被白云所遮斷和洇化,成為煙靄。“青海長云暗雪山”,這是王昌齡的詩句,青海有長云才使雪山暗淡邈遠,“暗”是隱去,是漸漸消逝于眼際的白。可是在這個河谷,祁連山一下子明亮起來。被白云熏炙千萬年的天空,在激越、散漫、悠閑和沉默中得以壯美的山脈,顯示著自己的野曠與高潔。祁連山所備下的這片天空,風云激蕩,堅硬沉默,光芒顯赫,宛似巨型無垠的湛藍美玉。
這里,白色火焰騰空的景象再次出現,云彩更加放肆。它們的下面,橫陳在青藏高原的遠古戈矛的列陣,旌旗飄揚的幻景,征戰迸濺的熱血,灼熱的軀體,是祁連山脈的浩蕩群像。悲風獵獵。寒燧狼煙。羌笛胡笳。黃沙歸雁……這些刺痛天穹的山峰,臥在蒼茫大地上的眾神。鐵青。白雪。冷雋的巨獸。被冰霜和積雪的暴力鞭笞的軀體,被時間摧折漫上來的蒼蒼白發……我無法形容這些群峰和群峰之上千年的積雪,我矚望著這陌生的地質老人,其實它還非常年輕。
我躺在草地上,一只旱獺從地下鉆出來,站著,揚起頭看著我。山腰的云杉林帶郁郁蔥蔥,十分盛大。云杉是青海的主要樹種,可以攀上海拔四千米生長,除了雪松、云杉,還有塔松、華山松、祁連山圓柏、樺樹……這里的植被極像天山深處的模樣。而野生動物有雪豹、野牦牛、白唇鹿、馬麝、馬熊、野驢、荒漠貓、豺、盤羊、巖羊、雪雞、藍馬雞、天鵝……
開滿了藍色五星的邦錦梅朵(龍膽草)和金黃色的哈日嘎納(金露梅)的草原,鷹在天空盤旋。我尋找著蟲草,一無所獲,但有人終于挖到了一根蟲草。這里產冬蟲夏草,十來元一條,會挖的,每天可以挖上兩三百條,是當地藏民主要的收入來源。
太陽明亮如炬,照在靜穆的祁連山脈斷崖,一層一層的明亮,一片一片的燦爛。雪山攤曬在高原灼烈的太陽下,條狀的白雪沖向山溝,有的山峰干干凈凈,好像擺脫了冰雪的糾纏,露出它亙古的肌理。這些山上的積雪,屬于神話中的部族,不屬于白云,也不屬于山岡,只不過它們居住在這片祁連山脈之上,分割成無數個部落和個體,頑強地保持著白色的基因,讓人們仰望。云影奔走,我追逐著一群羊,它們是小尾寒羊,像是粉嘟嘟的野蘑菇,開放在山谷中。噢,那么多盛開的紫杜鵑,這個季節最絢爛的花,太多太多,它是藏人煨桑的配料。大花,單瓣,香味刺鼻,又叫千里香。這千里遍布的香味,一直浪向遠處藍色或者白色的帳篷中,那里,有牧人的炊煙升起。從祁連山藍色的血脈里滲出的溪河,讓空氣濕潤,芳野蓊蓊。
我忽然看見公路邊上有巨大的地名牌,上寫:祁連山草原!
這就是祁連山草原!祁連山脈中間有八條大的谷嶺,其中間就是中國最美的草原——祁連山草原。如今,我正在這片中國最美的草原上。一群牦牛在溝壑間吃草,這些牦牛,個頭不大,它們呈黑色,長尾拖地,腹部的長毛飄曳。它們活著的任務就是吃草,跟羊一樣,它們的牙齒就是一部割草機,而它們的胃,就是一部粉碎機。這些家養的牦牛溫馴、膽小,一些牦牛吃飽了在打盹,一動不動,像是一尊尊草原的雕塑,或者在入定和靈修。牦牛在神祇充滿的青藏高原上,同樣是有神性的。它們只是埋頭吃草,但心中一定想著天地大事。祁連山雪水滋養的高山草甸,同時滋養著這些高原的牦牛,無論是家養的牦牛還是兇猛的野牦牛。野牦牛高大,大的超過五千斤,一般有兩噸左右,它們在殘酷的生存條件下進化出強大的體魄,以對抗嚴寒、缺氧和無數天敵的霸凌,在高原上成為龐大的武士。作家古岳給我說,他看到過當地牧人家里用野牦牛頭骨做的沙發,在兩個犄角之間,可以坐兩個壯漢。
我們進入了祁連縣,這個縣以祁連山命名,它正在祁連山國家公園里,也就是說,我們進入了祁連山的腹地。在我們居住的五礦酒店后面,即是藏區神山阿咪東索(牛心山),它是祁連縣的標志。過去,它的積雪是冰盔,終年不化,現在山體現出了躲藏萬年的石頭,冰雪襤褸。為什么叫牛心山,是指過去的冰雪披淋而下,像一個牛的心臟蒙上了一層白油,十分形象,現在的牛心只有殘雪點點。八寶河在它的面前淙淙流淌,河邊的懸崖,被風雨切割成傳說中的城堡,像一層層被石柱撐起的樓閣,這樣的地質地貌真是罕見。
卓爾山,即宗穆瑪釉瑪,海拔4328米,而我們已經爬上3600米的烽火臺。它的山體為紅色砂礫巖崛起的丹霞地貌,被歲月侵蝕的紅色砂礫巖絕壁上,赤焰飛瀑傾瀉,凝止在它躍下的瞬間。這壯麗的飛躍,觸目驚心的血色之崖,在飄浮的云彩中儼如巋然不動的兵陣,它就叫千兵崖。烽堠萬里,長煙落照,漢闕霜秋,鐵馬冰河,他們都曾親歷……而這血紅之崖,如千萬將士捧出的彤紅的心臟,裸呈在祁連山深處的一隅,任朔風勁吹,沙驚石怒,鐵甲裹冰寒,顰鼓動地裂……而另一邊,八寶河的對岸,阿咪東索神山的積雪勾勒出山的堅硬皺褶,大片的云杉林蒼郁濃密,承接著陽光的撫摸,一直蔓延至山頂。森林蔥蘢,雪山高遠,長云裊裊,鷹翅嘯嘯……
我們進入了真正的祁連山國家公園,野兔在身邊奔跑,旱獺結群巡游,森林鳥聲如雨。雖然無法親睹雪豹的身影,但這里看到了一只雪豹標本,又重溫了曾經轟動世人的五只雪豹出現的鏡頭。這些健壯的雪豹們,高舉著尾巴,用前爪刨地,在冰雪中打斗、嬉戲。它們在夜間出行,在亂石中散步,它們一只只體毛豐厚,肚腹鼓脹,表明它們衣食無憂,怡然自得,沒有天敵。雖然它們個頭較小,但兇猛靈巧,戰斗力強,捕食一只六七十公斤的巖羊不在話下。眼前的這只標本蹲在山巖上,它英氣未泯,冰凈雪白,但也有造物主為它繡上的斑點,猶如它生命的神秘符號。雪豹是雪和懸崖的寵兒,是峭壁上的靈獸,是奔跑的雪與冰,一塊祁連山的冰種美玉。沉靜、高貴、靈躍、純凈,一塵不染。雪豹讓祁連山千年的雪原復活為激情和生命,它神出鬼沒,在懸崖絕壁之上,為了捕獵一只巖羊,它同樣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雪豹是雪山之王。據當地的動物專家講述,一只被牧民收留的雪豹放歸山林之后,給它戴上的GPS電子項圈,監控得知,它已經翻過了南坡,進入甘肅一側,遠行幾百公里,經常逮到巖羊。據專家介紹,雪豹的活動范圍可以達到一千公里,尋找食物的路途在漫漫風雪之中,巍巍高山之上,是何其艱辛。
地球上僅存的雪豹有七八千只,徜徉在祁連山脈的雪豹就有兩三千只。五只雪豹的出現,要有一千只巖羊的種群它們才能夠生存。雪豹是這片高山上真正的原住民,它還是所有豹類的老祖宗,保存著豹子這種美麗動物古老的基因和英雄的血脈。
多好啊,在高山裸巖上,雪豹和巖羊們在生活和角力;在森林和灌叢中,有馬鹿和藍馬雞在奔跑;在草原上,有黃羊、禿鷲和旱獺在生活;在荒漠,有野雙峰駝、沙雞和沙蜥在游弋……
“青海青,黃河黃,更有那滔滔的金沙江,雪浩浩,山蒼蒼,祁連山下好牧場,這里有成群的駿馬,千萬匹牛和羊,馬兒肥牛兒壯,羊兒的毛好似雪花亮。”在牧民的嘴里,我聽到了這首青海的民謠。而身邊是雪山、森林、冰川、草原、河流、沼澤、濕地、山脈、野獸,這些遙遠美麗的字眼,一般人無法靠近。但如今,我這個慣于行走的人,獨自享用著這浩大的山河盛宴,多好,多好。
……
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