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2期|季宇:逝者如斯夫(節選)
我與老海打得火熱,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正趕上“文學熱”,一篇小說可以轟動全國,家喻戶曉。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也是文學害人不淺的時代。所謂千軍萬馬走在獨木橋上,不知多少人擠在這條文學小道上,迷失了青春,直至碰得頭破血流。
我和老海便是這眾多文學青年中的一員。那時候,我們對文學的癡迷程度,簡直難以想象。我們文友中有一位老桑,是我們中年紀最長的一個,已經結過婚。他是礦機廠的工人,喜歡寫詩,一下班就埋頭筆耕,家里的事橫豎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有一次孩子病了他也不管,老婆一怒之下,竟把一瓶墨水倒進了他的飯碗中:“腫!我叫你腫!”她氣狠狠地說著,把一肚子的積怨全都發泄了出來。腫,是當地土話,意為吃的意思。這一來,老桑也惱了,兩人大打出手,后來連婚也離了。我們勸過老桑,可老桑的回答義正辭嚴:“婚可離,詩不可不寫!”大有頭可斷血可流革命理想不可丟的味道。
這事一度成為笑談,老海還調侃說:“家庭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文學故,兩者皆可拋?!崩仙B犃艘膊簧鷼?。當時的情況就是如此。文學在我們的心目中比山高,比海深,比天大,比娘親。就像時下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边@種熱情無法阻擋。用老桑的話說,啥事都好說,就是不讓寫詩,斷斷不可。
那段時間,我們經常聚在一起,以文學的名義,高談闊論,縱橫四海,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甚至通宵達旦,徹夜長談。內容圍繞文學,似乎有永遠談不完的話題。我們談作品,談作家,指點江山,臧否人物,有時意見不合,還會爭執不休,時常鬧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
在這些場合,老海永遠是主角。一是他口才好,能說會道; 二是他的創作成績最大,已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過中篇小說。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那時,我們這群文友中雖然多多少少也都發表過一些文字,但大多是在省市一級報刊上,而且多為散文和詩歌,偶有短篇小說發表,已屬難得。相比之下,老海便顯得鶴立雞群,說話自然有了底氣。一開口便旁若無人,有點俯視群雄的味道。他談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還有雨果、巴爾扎克、海明威、茨威格等。我們這些文友中大多是土鱉,上過大學或看過外國文學作品的不多,聽他談起這些作家惟有大眼瞪小眼的份兒。
為了顯示自己的學問,在談及這些外國作家時,老海喜歡說全稱,如托爾斯泰,他會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如契訶夫,他會說是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這當然有賣弄之嫌,老桑很不以為然,說你費勁不費勁啊。老海說,這你就不懂了,姓托爾斯泰的人多了去了,有列夫·托爾斯泰,有阿·托爾斯泰,不說清楚能行嗎?對于這些作家的評價,老海更是口氣狂放,常常語出驚人。“托爾斯泰充滿說教,”他說:“契訶夫也不行,格局太小?!闭劦浇芸恕惗?,老桑說,這是列寧喜歡的作家,臨終前還讓夫人在床邊讀《熱愛生命》。老海卻嗤之以鼻,說杰克·倫敦根本不入流。還有老桑喜歡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是老??催^的唯一一部外國作品),老海更是不屑一顧。“那也叫文學嗎?”他說,“充其量就是宣傳,毫無文學價值可言。”噎得老桑半天說不出話來??傊?,能入老海法眼的作家并不多。在他看來,雨果和海明威勉強湊合。至于國內作家,除了魯迅還可以,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對于老海的看法,我并不完全贊同。有時也會提出異議,但更多的時候并不表露出來。這樣做只是為了避免爭論,同時我也不想得罪老海。老海這人極要面子,對于任何不同的看法都視為異端,或對他的挑戰,決不容忍,往往非要爭出個高低不可,而這種無謂的爭論毫無意義,只能徒傷感情。
我們文友圈大約十來個人,經常來參加聚會的有五六個,其中有老海、老桑、小蔣和我,被戲稱為“四人幫”(只是缺少一女的)。我們四人是在九龍山筆會相識的。那是一九八三年夏天,五湖市文聯舉辦了一次青年作者改稿會,地點就在九龍山。九龍山是著名的風景區。山上有一座寺廟,叫九龍寺。寺后有一處院落,緊挨著山腳。筆會就安排在這個院落內。院內有一棟小樓,另有三五間平房。我們下榻的地方是那棟小樓,兩層,木板樓梯,已很陳舊,踩上去吱嘎吱嘎響。會議約二三十人,我和老海、老桑,還有小蔣住在一個房間,很快熟悉起來。
老海姓戚,名江海,老海是他的筆名。有人問他為啥要取這個筆名,他說也就是隨便起起的,沒啥意思。但我們推測,除了他的名字中有一個海字外,可能與海明威有關,因為有段時間,老??倫郯押C魍谋嚼碚搾煸谧爝?。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剛從大學畢業(那時大學生很吃香,但我頂著工農兵大學生的帽子,便矮了幾分),分到市圖書館工作。老桑是礦機廠工人,小蔣是復員軍人,退伍后在機要局開小車,老海則在一所中學任教。他是師范學校畢業的。當時師范生的畢業去向只能是學校,這是硬性規定,死杠杠。老海對教書沒啥興趣,但也不能不去。
那次筆會開了一個星期,每個人都帶了作品前去,并在會上傳閱、討論。會上還請了一些作家、評論家來講評。老海的作品得到了不少肯定,特別是市作協主席高河對其贊賞有加,認為他可能是本市,乃至本省最有前途的新星。高河主席是搞評論的,并兼任市文聯主辦的文學期刊《文學之光》的主編。該刊雖屬市級刊物,但在全國小有名氣,時有“五小花旦”美稱。他的賞識非同小可,老海的身價陡然飆升,在改稿會期間,他儼然成了焦點。高主席還專門安排他在會上談了創作體會。就在這次會上,《文學之光》決定留用他的一篇小說和兩篇散文,這讓我們羨慕不已。因為整個改稿會上除了老海的作品外,幾乎沒有其他人的作品被留用。老桑本來有一首詩要用的,可讓他改了幾次,最后還是給斃了,這讓老桑沮喪不已。老海則很得意,他對我們說,這幾篇(指被留用的作品)原打算是給《當代》《中國作家》的,既然他們想用,就給他們吧?!皼]辦法,”他聳聳肩,一臉淡然的樣子,“老高開口了,總不能不給面子吧。”
聽他那口氣,好像他的作品被采用不是榮耀而是恩賜似的,而且他一口一個老高(當面可是高主席長高主席短),一副牛皮哄哄的樣子,讓我們恨得牙癢癢。老桑說:“聽他扯!鬼才信哩!”老桑這樣說,一方面是心里有氣,另一方面也是看不慣老海的德性。的確,他太愛擺譜了,動不動就嘚瑟,這讓我們很不舒服。
我們住的小樓傳說鬧鬼。這里曾是寺內的寮房,抗戰時有人逃難到這里上吊自殺了,傳說是殉情,此后陰魂不散,時常在院內游蕩,尤其是陰雨天。開始時沒人相信,可隔壁房間一個作者說,有天夜里睡覺時(那天恰逢陰雨天),他突然喘不上氣來,睜眼一看,一團白色的氣體,像鬼魂似的壓在他身上。他拼命掙扎,試圖喊叫,但渾身無力,一句話也喊不出來,眼看就要背過氣去,這時,有人叫了一聲(叫了什么沒聽清),那鬼魂似乎受到驚擾,倏忽而去。據那個作者說,叫聲是邊上一個作者在說夢話——謝天謝地,這才救了他。第二天吃早飯時,這事便傳開來,起先人們只是當作笑談,可當天晚上,有人在半夜里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咯噔,咯噔——那聲音陰森恐怖極了,但拉開燈后卻不見一人。老桑也證實了這一點,有天夜里,他醒來時除了聽見腳步聲,還聽到有哭聲。那哭聲一聲長,一聲短,像是上氣不接下氣。老桑當時就驚叫起來。
他的喊聲驚動了大家。老海和小蔣都起身查看,邊上幾個房間的人也被吵醒了,好幾個人都爬了起來,但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件事,我是第二天早上才聽說的。我睡覺一向很沉(用老桑的話說,睡得像頭死豬),他們鬧出那么大動靜,我居然一點不知。第二天,眾人議論紛紛,將信將疑。我們住的小院,周圍都是山林,十分僻靜,夜晚到處一片漆黑,風一刮起來,樹林里便嘩嘩亂響,有時還會傳來不知什么動物的叫聲,這樣的環境很難讓人不產生聯想。鬧鬼的事,大家嘴上說不信,可心里都有些忌憚。很多人夜間不敢起夜小便(老式房子沒有衛生間,廁所在樓下),只好死勁憋著。
有一天早上,老桑發現自己的臉盆里不知讓誰撒了尿,不禁氣得大罵:“哪個王八孫子,太缺德,干出這種事,我操他祖宗八代!”聽到老桑的罵聲,我們都圍了過來,只見老桑的臉盆里汪著一泡黃水,經過一夜發酵,泛著酸臭刺鼻的氣味。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會條件簡陋,住宿條件也差,由于沒有衛生間,報到時每人可領一個臉盆,用于洗臉、洗腳之用,放在各自的床下。昨晚肯定是誰夜里憋不住尿,又不敢出去,便把尿撒在了盆里。問題是,你尿自己的盆不要緊,可你尿了老桑的盆,這就有些太缺德了(老桑罵的沒錯)。但屋里的幾個人都賭咒發誓,拼命撇清,拒不承認是自己干的。由于死無對證,這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不過,事后分析,老海的嫌疑最大,因為他的床緊挨著老桑的床。我們那間房東邊擺兩張床,西邊擺兩張床,中間擺著桌子和椅子。我和小蔣的床在西邊,如果要去老桑那里,得穿過中間的桌子椅子,從邏輯上講,這很不方便。后來,這事鬧到了會務組,會務組的人員分別找我們談了話,仍然無法做出結論。老海說,也許是老桑自己尿的,但他忘了。老海這話是對會務組說的,但不知傳到老桑耳朵里,他氣得直跺腳:“我操他娘的,我還不至于老糊涂吧!”
這事成了一樁懸案,好多年后,有一次老海對我道出了實情。他承認這事是他干的。我問他為啥要這樣干,他解釋說,當時睡迷糊了,拿錯了盆。這種說法顯然經不起推敲,因為他的盆就在床下,伸手就可以拿到,而老桑的盆卻隔著一段距離,他不拿自己的盆反拿老桑的盆,這明擺著有些說不通。
依我對老海的了解,這話八成是托詞。他這人雖然聰明,但毛病卻不少,除了喜歡顯擺外,還喜歡占人巧,從不肯吃虧。有一次,小蔣對我說,老海這人簡直不上道道。我說咋了。小蔣說,他早上刷牙老是擠別人的牙膏。我有些不信,心想牙膏能值幾個錢。后來,老桑也對我說起這事,還把自己的牙膏藏起來,我才多少有些相信了。
隨著交往的深入,我對老海的了解越來越多。我聽說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從小就養成了精于算計的習性。凡是能占的便宜他都不會放過。比如,我們每次下館子,只要一結賬,他不是上衛生間,就是說忘了帶錢;外出乘車時,不論是打的,還是乘公交,他都磨磨蹭蹭的,等到別人付了錢,他才把錢包掏出來說:“別呀,別呀,讓我來?!睂λ@一點,我們都很看不上,但作為志同道合的文友,這并沒有影響我們的往來。
改稿會認識后,我們經常聚在一起。那段時間,老海又發表了好幾篇小說,有的在省內刊物,有的在省外刊物,這引起了省市作協的關注。高主席打算把他調入《文學之光》當編輯,此事正在運作之中。因此,老海越發春風得意,他還放出話來,只要他進了編輯部,你們幾位的作品我會重點關照。聽了這話,我們都很高興。老桑更是巴結有加。他一邊吹捧老海,一邊說我的詩你一定要發,他們不懂,你肯定是懂的。老海表面應承著,背后卻說拉倒吧,你那也叫詩?什么破爛玩意!老海對老桑打心里瞧不上,認為他的詩還停留在五十年代,老得掉了牙,早被淘汰了。還說,他什么詩不好寫,偏要寫愛情,他哪懂愛情啊?連老婆都留不住。那些“啊”“呵”的,簡直讓人酸掉了牙。對于小蔣,老海同樣看不起,不過,有所保留。小蔣是寫通俗文學的,寫過一些公安和武俠小說,在老海眼里這類作品根本不入流,但小蔣在機要局開小車,手里握著方向盤(那時開車很吃香),老海常常有事求到他,因此當著小蔣的面,他多少留有余地,說他講故事還行,語言也湊合。
至于我,老海算是高看一眼,起碼在我看來是如此。他常說,我們這幫人中他最看好的是我。理由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因為當時我的創作成績十分有限,只在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刊物上發表過作品,也許他從這些作品中看出了我的潛質?或許是他常找我借書,礙著情面?
后一種可能性非常大。我那時在市圖書館采編部工作,這給老海借書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不論什么書,包括一些新到期刊雜志,只要館里有的,我都能幫他借到,而且不限時間、冊數。老海受益匪淺,自然對我十分感謝。
那段時間,老海常來圖書館,開始每次來借書都找我,后來時間久了,他和各部門都混熟了,便不再找我。他最常去的是期刊閱覽室,往往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閱覽室的吳娜對我說,戚老師好愛看書的,聽說他是作家,寫過不少東西吧?我說是啊。吳娜說,我看他挺有水平的。我說你怎么看出來的?她說,聽他說話唄,他懂得可真多。我心想,準是老海在她面前天花亂墜瞎吹什么了。
吳娜是閱覽室的工作人員,今年剛頂替母親進了館里。她長得嬌小,身材很好,細長臉,皮膚白凈,愛笑,面頰上有幾粒細碎的雀斑,特別可愛,也特別單純。老海要蒙她簡直易如反掌。有一次,我去老海宿舍,一進門竟發現吳娜坐在那里,不禁大感詫異。吳娜見了我滿臉飛紅,有些不自在,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是老海反應快,他說:“真是巧了,小吳是給我送期刊的?!闭f著,用手指了指桌上放的幾本雜志。
吳娜聽了這話,馬上順桿爬道:“是的,戚老師急著要,我順路給他送一下。”
顯然這話并非實情。第二天,老海來館里,我便問他你打什么主意,是不是看上吳娜了,老實交待。老海先是裝糊涂,后來看糊弄不過去了,便說我正要找你打聽呢。
“打聽啥?”
“這丫頭咋樣?”
“你說吳娜?”
“是啊?!?/p>
“挺不錯啊,”我說,“人也漂亮。”
“漂亮倒算不上,”老海說,“不過,長得還有點味道。”
嘿,我心想,你他媽的眼光還挺高!也不看看自己長啥樣?
老海長得黑粗,國字臉,濃眉大眼,雖說眉眼周正,但皮膚黑漆漆的,臉上也不平整(青春痘遺跡),乍一看像個搬運工,要不是滿頭長發,怎么看也不像一個舞文弄墨的。如單論長相,他根本配不上吳娜。
吳娜自那次被我撞見后便有些不好意思,看見我老是臉紅。有一天,吳娜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她母親原是館里副館長,現已退休,我到館里工作后,她一直對我很關照。她來電向我打聽老海的情況。我盡自己所知如實回答。吳娜母親很滿意,特別聽說老海是作家,發表過小說,馬上還要調進市文聯,就更高興了。
“看來這孩子挺有前途?!?/p>
“那是?!?/p>
她又向我打聽老海家里的情況,這個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答應幫她了解一下。吳娜母親說:“那就謝謝你了,這事你要多關照?!?/p>
“那是一定?!蔽一卣f。
就在吳娜母親給我打電話后不久,有一天,在走廊上碰到吳娜,她便問我,我媽給你打電話了?我說是啊。她的臉便紅了。我問她怎么打算,她說不知道。
“啥叫不知道???”我說。
吳娜的臉更紅了,低下頭去小聲咕噥了一句:“戚老師說,他喜歡我?!?/p>
“那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闭f著低下頭,臉紅得像燒熟的蝦子。
我明白了,這就是喜歡了。其實我早該想到,憑老海的三寸不爛之舌,像吳娜這樣涉世未深的單純的小女孩根本抵擋不住。不過,他倆真要是好上了,倒也不錯。雖然老海家在農村,兄弟姐妹多,家境是差點,但他本人條件還不錯,中專畢業,有穩定的工作,況且還會寫小說,所謂男才女貌也說得過去。
我在心里這樣掂量著,滿以為老海應該心滿意足了,哪知有一天我和他談起這事,問他的態度時,他卻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先處處吧?!彼f。
這個回答讓我有些意外?!澳闵兑馑及??”我說。
“沒啥意思?!?/p>
“人家可是認真的?!?/p>
“我知道。”
“那你咋想?”
“我不是說了嗎?先處處。”
老海的口氣讓我有些反感。你他媽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憑吳娜的條件,只有人家挑你的份兒,哪有你挑別人的份兒?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可老海卻說這事急不得,我得先看看。他還大談什么貨比三家,普遍撒網,重點捕魚等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我有些火了?!袄虾?,”我說,“你少來這些,人家可是正經女孩,你要談就認真點,不談就拉倒,人家可沒求著你?!?/p>
老海一看我認真了,便笑著說:“瞧你,瞧你,我又沒說不認真?!?/p>
“那你哪兒來那么多屁話?”
老海又笑了:“婚姻大事,我總得慎重點?!?/p>
“行啊,”我說,“我這就告訴吳娜,別讓人家蒙在鼓里?!?/p>
“別啊,別啊?!崩虾R话牙∥?。
“老海,”我正色道,“咱們是朋友,有些話可得當面說清楚,吳娜是我的同事,她媽是我的老上級,你要耍弄人家,就是給我難堪。”
“知道,知道,”老海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這人啥都好,就是太古板?!蔽艺f做人還是古板點好。他便哈哈大笑。
就在那次談話中,我把吳娜媽打電話給我的事告訴他,說她們對你還比較滿意,你可別錯過機會。我還告訴他,吳娜的家境不錯,父親在商業局工作,是個科長,母親原是市圖書館副館長,現已退休,家里只有吳娜一個獨生女。我特別強調說,她家有兩套房子,一套是商業局分的,一套是圖書館分的,如果你們成了,婚后連房子都有了。老海聽了自然心動(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了),但他嘴上卻說:“房子不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好?!蔽也?,這貨也太會裝了吧!
這次談話后,老海和吳娜的事似乎進展順利。老海常來閱覽室,而且每次都是吳娜當班的時候(以前也是,只是我未注意到),吳娜也是一副幸福滿滿的樣兒。
可是,有一天,我上街買東西,回來的路上,街對面有個熟悉的人影一閃,是老海,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載著一個年輕女孩,兩人有說有笑的。我原以為是吳娜,扭頭一看卻不是。盡管老海的車騎得很快,一下就過去了,但我還是看清了。那女孩的確不是吳娜,因為她戴著眼鏡,而吳娜并不戴眼鏡。我的腦袋一下子大了,心想老海騙了我。
其實,這事本來和我關系不大,但吳娜媽找到我,我就自覺有了責任。當天晚上,我便去找老海。老海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那是一個筒子樓。同宿舍的一個老師說他還沒回來。我便在樓下等,一直等到十二點多鐘。老海終于回來了。我一把拉住他,責問他是怎么回事。我本來就很生氣,又等了幾個小時,憋了一肚子火。老海卻不當回事,嬉皮笑臉道:“你咋知道的?”
“她是誰?”我問道。
老海起先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吳娜知道嗎?”我又問。
老海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澳懵犖艺f,”他拍著我右肩膀說,“兄弟,別多想,不是那回事,我和她沒啥,就是看了場電影?!?/p>
“什么電影看到十二點?”我說,“你哄老鬼啊?”
“這個,你聽我說……”
“得了吧,”我打斷他的話說,“你腳踩兩只船,你想干嗎?老海,我早對你說過,這事不能開玩笑。我把你當兄弟看,你卻騙了我。你要瞎搞我不管,但對吳娜不行。這事你要對吳娜講清楚,你要不講,我來講。我決不允許你耍弄她!”說著,我推起自行車轉身就走。
“別啊,別啊。”老海追上來,伸手想拉住我。我用力甩開他,一偏腿騎上了自行車。我心里氣憤極了。老海這么做太卑鄙了!他明明知道我和吳娜以及她媽的關系,而且他也答應過我,但背地里卻另搞一套。吳娜和她媽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想?這不是陷我于不義嗎?我氣得一晚上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老海便來找我了。他說兄弟兄弟,你聽我說,這事絕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還向我解釋說,他和那人就是普通朋友關系,這事你千萬不能告訴吳娜?!拔蚁蚰惚WC,”他賭咒發誓說,“我要有一句話是假,就是他媽的小媽養的?!蔽铱此麘B度誠懇,便說我就信你一次。我還說,你老兄知足吧,吳娜的條件這么好,追她的人可不少。
那段時間,老海調動的事有了進展。上世紀八十年代,師范生是免學費的,這對一些困難家庭有一定的吸引力。老海家在農村,當年報考師范就是沖這個去的。但是國家有規定,師范生畢業后必須在教育系統工作滿五年后方可調出,這就難住了老海,因為他畢業后到中學教書還不足兩年,按規定無法調出,盡管高主席做了不少工作也無濟于事。后來,還是靠吳娜的媽媽,她和宣傳部一個副部長是同學。通過這位副部長的協調,市文聯決定以借調的方式先讓老海來《文學之光》上班,等到五年期滿后再正式調動。
老海去了編輯部,勢子一下大了起來,連走路都變了樣子——常常背著手,邁著八字步,膝蓋也不會打彎了,一副重要人物的樣子。作者們眾星拱月地捧著他,他的感覺越發良好,口氣也越來越大。過去我們在一起,他總是說“我們”“我們”,而現在則成了“你們”“你們”,好像一下子和我們拉開了距離。平時說話的口氣也變了,常常帶著導師的口吻:“你們,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要多看書,多思考,功夫在詩外,這是經驗之談。”“你們,不要老想著發作品,對你們嚴格點沒壞處。記住我的話,關鍵是打好基礎?!薄澳銈?,我對你們講,照顧你們發一兩篇作品,這不是什么難事,但從長遠看這可沒好處?!甭犓强跉?,活脫一副教訓人的派頭,甚至比主編還主編(高主席和我們說話也沒他這么自以為是),這讓我們很不爽,尤其是老桑。當初老海剛去當編輯部時,大家給他擺酒慶賀,老海拍著胸脯保證,茍富貴,勿相忘,有我吃肉的就有你們喝湯的??涩F在口氣完全變了?!斑@他媽的才當幾天編輯,就屁眼里插雞毛撣子,裝起大尾巴狼來了!”老桑提起這事便氣不打一處來,何況他比老海年長好幾歲,老海那副訓孫子的口氣也讓他接受不了。
我勸過老海,認為大家都是朋友,沒必要官腔官調,特別是對老桑,他是老大哥,更應客氣點。哪知老海聽了,眼睛往上一吊,說啥叫官腔官調,我是為你們好,要不是朋友我不說哩?!熬屠仙D秦?,”他說,“趁早歇,根本不是搞文學的料,他的稿子就是想照顧也照顧不了,他還有啥好抱怨的?”
有一次聚會,大概是多喝了幾杯,老海竟當著好多人的面挖苦老桑,說有些人缺乏悟性,朽木不可雕也,寫一輩子也寫不出名堂。他還說老桑寫詩寫了這么多年了,越寫越差勁,連起碼的句子都不通。這讓老桑勃然大怒,扔下酒杯,便沖過去要打老海。眾人連忙勸解,老桑鉗工出身,人雖長得瘦巴巴,手上可有勁。真動起手來,老??隙ú皇菍κ?。他嚇得向后直躲。
這件事后,老桑和老海徹底掰了,連聚會也不再參加了。事后,我們想做些調解,畢竟文友多年,可老海毫無歉意,還憤憤不平道,這種人不識抬舉,我是為他好,他還和我犯相?要不是看他年長幾歲,我肯定饒不了他!老桑的脾氣一向很倔,當年不向老婆低頭,如今更不會向老海示弱。他大罵老海,說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當個破編輯,還是借調的,眼睛就長到頭頂上去了。“他算個啥啊?”老桑呸地沖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扯起臉說,“老子這輩子就是不發詩也不會去求他!”
在這件事上,老海明顯有些不厚道——也許他說得不錯,老??赡苋鄙傥膶W才華,這是事實,但也犯不著當眾踩人臉。老海過去雖有些輕狂,但還不至于毫無顧忌。很顯然,自打他去了編輯部,開始變了。我們這些文友也越來越不在他眼里,他有了更大的圈子。老桑和他鬧翻后,我們的聚會越來越少。有時聚在一起,通知老海,他也不來參加。即便來了,喝上幾杯,點個卯,然后屁股一拍:“對不住了,我得先走一步,還要趕下一場?!闭f完,匆匆而去。
那段時間,老海混得風生水起,名字常常見報,不是參加這個座談會,就是出席那個研討會。我們和他的關系漸漸疏遠。
有一次,小蔣對我說,有人正在告老海。我說告他啥,小蔣說老海到處借錢,影響很壞。那天,我正在逛書店,小蔣也來逛書店,我們有好一陣沒見了。書店邊上有一個街心公園,我們便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聊起來。據小蔣說,告老海的是一個作者,姓楚,他在銀行下邊的一個服務公司工作,人們都叫他小楚。我曾在市作協舉辦的聯歡會上見過他幾次,見面點點頭,也算是認識。老海先后幾次找他借了五千元,一直拖著不還。那年頭,五千元不是個小數字。關鍵是老海原答應給他發的稿子也落空了,這下子小楚不干了,到處告老海。上邊一調查,發現被老海借錢的人還不少,而且大多是作者,有濫用職權之嫌。其實,這早已不是秘密。我們這些文友中都被他借過錢,而且至今未還。不過,他借我們的錢并不多,因為我們也不富裕。他找我借過一千,小蔣的稿費多點(他的稿子暢銷,還幫書商寫過書),老海找他借過兩千。
“他借那么多錢干啥?”我說。
“誰知道呢?”小蔣也不清楚。
按理說,老海一向摳門得很,哪來那么大花銷?難道是結婚后老婆卡得太緊?但在我的印象中,吳娜可不是那樣的人啊。
老海與吳娜的婚姻說起來并不順利。老海和吳娜相處期間,其實一直沒有消停過。就在我警告他后,他表面上答應決不會再與別的女人來往,可事實并非如此。據小蔣說,他還打過他們局里一個機要員的主意,但并未得逞。在與老海交往的女人中有一個是百貨大樓的史小紅(就是那天他騎車帶她被我撞見的那個女孩),老海不知怎么和她認識的,兩人一直保持交往。盡管老海十分謹慎,但紙終究包不住火,況且那時的五湖城并不大。有一天,老海陪吳娜逛公園被史小紅撞上了。她上去就揪住老海,吳娜上來攔阻,兩個女人當場開撕。吳娜的衣服被扯破了,史小紅的眼鏡也被打掉了,老海當然也未幸免,臉上被抓了幾道血痕,不知是吳娜抓的還是史小紅抓的。
這事發生后,吳娜哭得像個淚人似的來找我。我也非常惱火,大罵老海不是東西,并說這種人不值得信任,趁早斷了也好。吳娜聽了這話更傷心了。她說那我咋辦啊,我說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憑你的條件還怕找不到???只會找到更好的??蓞悄日f,我有了,是他的。我半天無語,這才感到事態嚴重。
吳娜的父母很憤怒,他們要找老海算賬。吳娜的父親說,我給老白打電話,把這小子抓起來。老白是市公安局長,與吳娜父親是熟人。吳娜母親說,公安局憑啥抓人?。繀悄雀赣H說,就憑他玩弄女性,耍流氓。吳娜母親說,男女談戀愛,這事公安可管不了。吳娜父親說,那你說咋辦?吳娜母親說,我找他們領導去。
這一招實際上是比找公安還管用,就在吳娜父母親即將采取行動時,老海找上門來,二話沒說,便撲通跪了下來?!扒уe萬錯都是我的錯。”他先是檢討自己,請求二老原諒。接著又辯解說,這是一場誤會,他和史小紅之間啥也沒有,是她得了妄想癥,纏住他不放。他還口口聲聲表白,他心中只有吳娜,此生要對她負責到底。說到動情處,他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吳娜父母起先態度堅決,說啥也不肯原諒他。老海情急之下,便掄起手巴掌,左右開弓,啪啪地打著自己的臉。吳娜有些心疼了,從屋里沖出來,一把抱住了老海。
“別打了,別打了,”她淚眼婆娑地喊道,并沖自己的父母說,“爸,媽,你們就開開口,說句話吧!”
吳娜父母又氣又恨,但也無可奈何,況且吳娜已經懷了老海的孩子。如果鬧開了,不僅女兒的聲譽毀了,他們也臉上無光。最后,只能坐下來,與老海約法三章:一是盡快與吳娜成婚,斷了與史小紅的關系;二是婚后好好過日子,不準再三心二意;三是婚后財權歸吳娜掌管。具體做法是,老海的每月工資、獎金必須上交,除了留下少量的零花錢——這是吳娜媽的主意,她認為男人有錢就變壞,如果手中沒錢,就難以興風作浪。應該說,這是經驗之談。據說,吳娜爸年輕時也曾有過不安分的經歷,但這危險的苗頭剛萌芽,就被吳娜媽掐死在搖籃里。具體做法就是控制住他的經濟來源,這才使他沒有在危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老海這時一心滅火,對于吳娜爸媽提出的任何要求均不敢有半個不字,一概答應。但事后,他卻有另一套說法。有一次他見到我說,我才不怕他們告哩。主要是吳娜有了,我不能不管?!拔易羁床坏门丝蓿彼麖娬{說,“吳娜一哭,我這心就軟了?!甭犓强跉?,仿佛是他在大發慈悲。至于下跪、打臉的事,他則提都不提,好像從沒發生過。
不過,這事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據我所知,公園撕架的事發生后,史小紅發現他腳踩兩只船便果斷與其斷了聯系。老海這時已無退路,加上他也不得不考慮后果,真要鬧起來對他可不利,說不定調動的事也會泡了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樣也撈不著。在這種情況下,他才不得不去求吳娜的父母??杉幢闳绱?,這貨仍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用老桑的話說,駱駝死了,架子不倒,他要不這樣,就不是老海了。
老海借錢的事造成了不良影響。起先,老海還矢口抵賴,可事實俱在,他想抵賴也抵賴不了。高主席代表文聯找他談話,要他嚴肅地對待這件事。他還轉告他,文聯領導很生氣,有人提出要中止他的借調。這一來,老海害怕了。他好不容易熬了兩年多,馬上就要出頭了(高主席對他說過,年限一到,馬上正式調他),如果這時出了岔子,豈不前功盡棄?一天晚上,他拎著大包小包去找高主席,請他幫忙。高主席說,東西你拿走,該幫的我會幫,但前提是,這些錢必須馬上還,并消除影響,以后嚴格要求自己。
老海滿口答應,可這兩年,他陸陸續續借的錢可不少,加起來有小兩萬。這么多錢一下子從哪弄呢?他想挪借一下也難,因為他所認識的人大多被他借了個遍,實在開不了口。無奈之下,他只好去求吳娜。
“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吳娜一聽便叫了起來。
老海早就想好了主意。他說農村老家要蓋房子,爹娘開口了,我不能不給吧。過去他們省吃儉用,供我上學,現在求到我了,你說我咋辦?設身處地,要是換作你的爹娘,你會咋辦?吳娜聽了不說話。
老海說:“你不給也行,那就等著外邊戳著脊梁骨罵吧。不過,人家罵的可不是我,而是你?!?/p>
“為啥呢?”
“因為錢在你手里,是你不想給?!?/p>
“你想要多少?”
“兩萬。”
“你不想過啦?”吳娜叫了起來?!拔覀兘Y婚后總共也沒攢下多少錢,孩子要找保姆,以后還要上幼兒園、上學,總得留下點錢吧。”
“你放心,這錢很快就會還?!崩虾Uf,他家里養了好幾頭豬,年底養肥了一賣,錢就有了。他還說,他正在寫一本暢銷書,書商答應了,交稿后就給一萬。吳娜信以為真,第二天便把錢取了出來。
老海渡過了難關,又神氣起來。一次飯局,他大罵小楚,說這狗娘養的不是東西,差點毀了我?!拔迩гX算個屁??!我能不還他?”他發狠道:“這小子死定了!有我在,他休想在《文學之光》上發一個字?!?/p>
我們聽了他的這番話都有些不以為然。小楚告他是有些絕情,但你借錢不還難道還有理了嗎?況且——據我所知——他至今仍有一些人的錢未還,包括我和小蔣在內。當然,他是為了家里蓋房子,屬孝順之舉,也有情可原。
春節過后,老海所說的賣豬錢,還有所謂的寫暢銷書的錢遲遲不見影兒。吳娜追問了幾次,老海先是搪塞,后來就吵了起來。有一次大吵之后,老海竟離家出走,一去不歸。
吳娜開始以為他是賭氣,也沒當回事,心想他氣消了,自然會回來。以前這種情況也有過。哪知這次不同,老海走了半個月也沒露面。
吳娜來找我,讓我勸勸他。我拉起小蔣一起去找老海,可老海態度強硬。“回去?我才不會哩!”他說,“這個女人真讓人受夠了。”
“那你住在哪?”
“我有地方住。”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老海操起話機,里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都幾點了?你還不回來?。俊?/p>
“哦,回來,我馬上回?!崩虾PΣ[瞇地說。
我聽出他口氣有些不大對?!罢l的電話?”
“是婷婷?!?/p>
“那個文工團的?”
老海點點頭。
“你他媽的想干嗎?”我說。
“別問那么多,”老海揮揮手,一臉得意的樣兒,“這事你們以后會知道?!?/p>
老海說的婷婷名叫康婷婷,是市文工團舞蹈隊跳群舞的。她的臉型一般,像個圓盤,眼睛挺大,但下巴有些短。不過,畢竟是學舞蹈的,體形很好,胸脯飽滿,臀部后翹,腰板挺直,走起路來腳下一彈一彈的,加上會打扮,氣質看上去非同一般。
我第一次見到康婷婷是在國色天香俱樂部。那是全市最高檔的舞廳。有一陣子,交誼舞在社會上很時興。一些單位和企業逢到開會,或過年過節什么的都要舉辦舞會,這在當時很時髦。為了適應這種趨勢,一些單位還辦起了交誼舞培訓班。這天,小蔣來找我,他搞了幾張國色天香的門票,便拉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我那時剛學會三步、四步,還是在市文化局工會舉辦的培訓班學的。小蔣也比我強不到哪里。在這之前,我們曾在單位禮堂里跳過幾次,像國色天香這樣的高級舞廳還從沒去過。
一進去,我們幾個全傻了。舞廳的裝修豪華時尚,各種設施精美高檔,激光鐳射燈不停地旋轉,伴隨著豐富多變的音效,讓我們眼花繚亂,有些不知所措。隨著一波波舞曲響起,穿著入時的紅男俊女,成雙成對地在舞池中搖來擺去。他們舞技高超,動作嫻熟。我們幾個頓時露了怯,誰也不敢下池了,更不敢去邀請女伴,只好一個個瞪大眼睛,傻不楞登地看著,心癢難耐。
“看!”忽然坐在邊上的小蔣用手搗了我一下。
“什么?”
“老海!”
循著他的手指方向,我果然看見了老海。他正摟著一個舞伴在池里扭來扭去?!昂伲眠€不錯嘛?!蔽艺f。
“那是,他經常跳。”
“是嗎?他啥時愛上這口了?”
“有段時間了。”小蔣說,“我聽說,他經常打電話到處找票。”
正說著,老海轉到我們面前了。我和小蔣都朝他招了招手,他也看到我們了,得意地揚起一只手。
一曲終了,他領著那個舞伴來到我們座位前?!斑@是婷婷,”老海介紹說,“文工團的?!蔽覀兌计鹕泶蛘泻?。那女人化著淡妝,燙著頭,上身是一件黑T恤,繃著豐滿的身軀,下身是一條黑長裙,動作雅致飄逸。她朝我們略微點點頭,表情有些矜持。
“你們咋不跳?。俊崩虾Uf。
我搖搖頭,小蔣說我們看看。
“跳唄,”老海說,“來了就跳唄,要不讓婷婷陪你們跳下一曲?”
我們都說不了不了,你們跳吧。
婷婷沒說話,輕輕一笑,顯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樣子。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康婷婷。她給我的印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但我萬萬沒想到,老海居然和她搞上了。
后來,我才了解到一些情況,老海早和她有一腿了。他們還在外邊租了房子,難怪老海到處借錢,花銷那么大,至于給老家蓋房子,全是胡扯。據文工團的一位駕駛員(與小蔣在部隊時是戰友)說,他們好了有一年多了。這么長時間,竟把我們全都蒙在鼓里,包括吳娜也毫不知情。
事情敗露后,這一回吳娜和她的家人堅決不干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們大鬧起來。事情一直鬧到了宣傳部。市文聯決定終止對老海的聘任,退回原單位。原單位也接到投訴,認為老海品質敗壞,已不適合擔任人民教師。如果他要回來,只能另行安排去后勤做打雜工作,而且還要根據教師管理規定,對他做出相應的紀律處分。老海一怒之下,憤而辭職。
“狗改不了吃屎,”吳娜媽對我說,“這種人我們不抱任何希望。趁著年輕,還是讓吳娜早點離開他。”
吳娜很傷心。她和我談起這事,幾度流淚。我試探地問她有無挽回的余地,她的回答異常堅決。“不可能了,”她說,“我們給過他機會?!蔽易⒁獾剿褂昧恕拔覀儭倍皇恰拔摇?,說明在這件事上她已與家人商量過,并且達成了統一戰線。
老海被掃地出門,雖然十分狼狽,但他似乎已有準備。老海與康婷婷好上后,曾經有過離婚的打算,但還沒拿定主意,起碼當時他認為條件還不成熟。他想等工作穩定后再談此事??垫面靡脖凰f服了,答應再等等??蓻]想到不慎走漏了風聲。
老海本想穩住吳娜和她的家人。他故伎重演,但這一次卻沒能奏效,而且他也低估了吳娜家人的決心和能力。他們斬盡殺絕,沒有給老海留一點退路。
老海辭職后,一度陷入低谷。那些過去圍著他轉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老桑說,他以為他是誰???人家過去搭理他是看在《文學之光》份上,如今他離開那里,屁也不算!他還真以為他是海明威啊?老桑說這話時有些幸災樂禍,但事實正是如此。
有一次,我碰到老海,他大罵世態炎涼,人心不古。自打離婚后,他的工作丟了,開始陷入低谷。過去吆五喝六、呼風喚雨的他,如今早落得個西風古道瘦馬,人也萎了,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盡管如此,他嘴上仍不慫。
“你也是自找的,”我替他惋惜說,“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瞎折騰!”
“你不懂,”老海說,“這種女人我受夠了,早晚要和她離?!彼傅氖菂悄?。我說,吳娜對你多好,還有她的爸媽,簡直把你捧上了天,你還不知足?
“好有屁用?”老海說,“沒有愛,婚姻就是墳墓?!蔽乙宦犓植徽f人話了,便說:“你和康婷婷就有愛情嗎?”
“那是當然,”老康說,“你不知道婷婷對我有多好!”
“是嗎?”
我哼了一聲。心想,別臭美了!據我所知,康婷婷離過一次婚,有傳聞說,她還和她們團的副團長有過一腿。這種人根本靠不住。
“你別不信??!”老??闯鑫业馁|疑,連忙表白道,“我和婷婷是有真愛,她肯為我奉獻。”
“咋個奉獻了?”
“這么說吧,”老海敞開心扉,“咱們兄弟,有話我也不瞞你。你知道,我干那事不喜歡戴套子?!?/p>
笑話,我咋知道?“你想說什么?”
“吳娜生過孩子后,不戴套子根本不讓我碰,”老海說,“可婷婷不同,哪怕冒著流產的危險。”
“這就是愛?”我聽了哭笑不得,“你他媽的太損了,光顧著自己也不為別人想想?”
“你不懂,這是兩碼事?!崩虾娫~奪理道。
后來有一次,我把老海的套子理論講給小蔣和老桑聽。小蔣說這家伙干得出來,只圖自己痛快,太自私。老桑則上綱上線,說他不尊重婦女,畜牲不如。
老海離婚后,我們之間的來往越來越少。沒幾年,市場大潮興起,文學開始不景氣。文友們分崩離析,各自找起出路。我窩在小小的圖書館也看不到前程,于是,在妻子的鼓勵下開始報考研究生。一天晚上,我從英語補習班出來,碰到了小蔣,站在路邊聊了一會兒。小蔣這時已調進報社工作。那幾年紀實文學風頭正健,大受歡迎。小蔣及時轉型,寫了不少這方面的作品,開始小有名氣。據說稿費賺了不少。他提議找機會聚聚,我說好啊。交談中問及老海,方知他去了深圳,據說開了一家文化公司,混得還不錯。
“那個康婷婷呢?他們還在一起嗎?”
“在哩,”小蔣說,“老海是總經理,她是財務總監。”
“嘿,夫唱婦隨嘛?!?/p>
老海去深圳不久,我就聽說老海和康婷婷結婚了。原以為老海落難后,康婷婷與他長不了,沒想到還終成正果。小蔣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倆在一起還挺搭的?!?/p>
我問小蔣近來見過老海嗎,小蔣說見過一次,不過經常通電話,他約我寫書哩。
“寫啥書?”
“紀實方面的?!?/p>
“這你拿手??!”
小蔣也不否認:“有錢干嗎不賺?”
我們又聊了幾句就分手了。我考研并不順利,連續考了三年才考上,是省城的一所大學。有一年放暑假,我接到小蔣的電話,約我吃飯。我很高興,當即答應,還調侃說最近是不是又賺了不少稿費。
“哪里?”小蔣說,“不是我請客,是老海?!?/p>
“嘿,這倒稀罕!”我有些意外。
“人家如今是老板了,不缺錢。”
傍晚時分,老海來接我。幾年未見,他明顯發福了。人胖了一圈,臉膛紅撲撲的,泛著油光,肚皮也鼓了起來,把一件花格子襯衫挺得老高。他一只手握著大哥大,一只手伸出來與我握了一下。我本來說自己去飯店就可以,不用接,但老海執意要接。見了他之后才知道,他是要顯擺他的車。那是一輛新款的黑色桑塔納。那時,能買起車的還很少,這是身份的象征。
“這車咋樣?”老海拍拍了車身。
“不錯?!?/p>
“剛買的,三十多萬?!彼目跉廨p描淡寫。要知道,當時一般工薪階層月工資還不足百元,三十多萬絕對是巨款。
“上車吧,我帶你兜兜風?!?/p>
小蔣和他一起來的。我們上了車,老海讓我坐副駕駛的位置,小蔣坐后座。車子啟動后,老海打開冷氣,車里一下子涼快下來。“這車不錯。”小蔣說。他是老司機,原先在機要局開北京吉普,對車略懂一二。
“深圳還有一輛,是大奔?!崩虾Uf。
“那得上百萬吧?”小蔣說。
“手續辦齊了,一百五十萬?!崩虾Uf。
“你小子發啦?”我說。
老海輕輕一笑:“我只花了六十萬。”
“這么便宜?”
“走私貨,”老海抹了一下嘴巴,得意地說,“公安局查抄的,我從內部拿的?!?/p>
“真有你的,”小蔣說,“海哥路子野啊?!?/p>
老海哈哈大笑:“這么跟你說吧,上到北京,下到地方,就沒有咱玩不轉的,你信不?”說著說著,他又牛皮哄哄起來,一副大言不慚的樣子。瞧他那德性,與以前沒啥兩樣,不同的是口氣更大了。
晚宴在市內一家高檔酒店。我們到達時,包廂里已經有十幾個人了。屋里煙霧繚繞,聲音嘈雜。有人看見老海,便迎了上去。
“啊呀呀,海老板來了!”那人一邊握手,一邊大聲說道。眾人也都起身招呼,一一握手寒暄。
我一看,一屋子人沒一個認識的。經過介紹才知道,大多是一些老板和生意人。做東的是一個印刷廠的老板,姓郝,剃寸頭,中等身材,皮膚黑黑的。搞了半天,我才明白,今天的飯局不是老海請客,而是別人請他,他借花獻佛,把我和小蔣叫來了。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面對這些老板,我幾乎無話可說。但老海卻如魚得水,傳杯換盞,高談闊論。他酒量本來就大,如今更是見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高興起來還與人頻頻炸起雷子,引來陣陣喝彩。
幾圈下來,老海便成了飯局的中心。他一邊喝一邊胡吹海侃。說到市委楊書記,他說老楊啊,我們的關系還用說,我現在打個電話,讓他來他馬上就會來,你們信不信。當然沒人說不信的。他還說他和黃濤關系非同一般。黃濤是副省長,主管經濟的?!澳銈円院笳l要有事,只管找我,我打個電話,或寫張兩指寬的小紙條就給你搞定。”眾人聽了都紛紛向他敬酒,請他今后多關照。
席間,他還不停地用大哥大打電話,也不知是打給誰,但口氣同樣大得沒譜。
“一千萬,算個屁???我來和朱總說,讓他馬上辦。”
“那塊地我要定了,多少錢都行,你只管說?!?/p>
“什么?再寬限半個月?這話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給我住嘴,就三天,到時錢不到,別怪老兄不客氣?!?/p>
他聲音很大,惟恐周圍人聽不見。有人關心地問他是啥事,他一擺手說:“一堆破事,都來找我,整天沒個清凈,不談了,喝酒,喝酒。”一副氣派不凡的樣子。我就坐在老海的邊上,郝老板(就是那個做東的印刷廠廠長)來敬酒時,我聽到他和老海說到貸款買德國設備的事,市行一個副行長卡住不批。老海說包在我身上,我讓省行行長給他打電話,看他敢不批。郝老板高興壞了,當場炸了個雷子。
這場酒喝了好幾個小時,我都快坐不住了,后來總算結束了。這時,老海已經喝大了,渾身酒氣,舌頭也捋不直了。小蔣要替他開車,他卻不肯,執意要自己開。路上連闖幾個紅燈,還把一個騎車人給撞倒了。老海下車就罵,說你找死啊,還動手要打。那個被撞的人嚇壞了,半天不敢吱聲(好在那時還沒出臺嚴格的酒駕規定)。我們勸住了老海,之后由小蔣開車把他送到了賓館。
回去的路上,我對小蔣說,老海勢子也太大了,他啥時認識了楊書記,還有黃省長。小蔣說,你聽他吹,驢子都會下蛋哩!家門口的塘,誰還不知道深淺?(節選)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2年第2期)
【季宇,安徽省文聯原主席、省作協原主席,曾任中國作協、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安徽省政府參事、《清明》《安徽文學》主編等職,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群山呼嘯》《新安家族》《淮軍四十年》《共和,1911》等,小說集《獵頭》《當鋪》《最后的電波》《金斗街八號》等多部。作品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星光獎、飛天獎、金鷹獎、人民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篇小說選刊獎和安徽社科文藝獎等。根據《當鋪》改編的電影《家丑》獲第二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