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周記
她生于斯,長于斯,在大周村度過了童年時光。離開故鄉40年后,作家重返魂牽夢縈的大周村,傾聽、觀察與采訪,重新認識與感受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捕捉它不為人知的熱鬧與冷清,聆聽日常生活的喧囂之聲,感受鄉親沉默時的內心訴說。撲面的鄉音與鄉情及內在鄉愁纏繞作者筆端,纖毫畢現地呈現了農村巨變背后的世態人心與鄉村表情。
——編者說
1
大周村一天的生活,從我還沒有醒來,就開始了。早年間,趕集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事情。集,是鄉村的信息、經濟、文化中心。趕集是一件快樂的事,因為你先得有錢,集上有好吃的,新鮮事,稀罕物。現在,村村有超市,還有很多騎著帶后斗電動車的人,將各種各樣的食品送到你身邊.買東西很是方便,集也慢慢失去了強大功能,變得不重要了。
據說我不在的時候,小潔和大國二人吃飯都是湊合,早上吃點饃,吃點面包點心,喝包奶,或喝開水。小潔說她不愛做飯。可我回來,每天小潔早早起床,準備早飯,稀飯熬好,菜切好,只等八點左右我下樓來,她開始炒菜。
頭一次回來,早上六點四十分,還在睡夢中,電話鈴響,大國深沉的語音,只說倆字:吃飯。老天爺,這么早。我起身洗漱、收拾。下樓吃飯,給他二人說,以后不用打電話,我晚上入睡困難,早上多睡會兒。大國說,這不是太熱情了嘛,天不明就起來給你做飯啦,俺的心情你得理解。保管叫你在家的這些日子,吃舒心,不重樣兒。
大國會做飯,愛做飯,看似平凡的食材,豆角青菜西紅柿,叫他做出來,就不一樣,吃起來更可口,弄得也干凈。
小潔說,你回來前,我都把筷子、碗使開水煮煮。有的人家叫你吃飯,你嫌不清潔,心里不舒服,就不要去了,就說時間排不開。
生產隊里的人,走得近的幾家,都叫著我去家里吃飯。
我在吃“百家飯”的同時,也了解到不少最為鮮活的生活素材,早年間計劃生育的,當下村民打工掙錢的,農村男青年找媳婦難的,老人養老,孩子教育,人情世故,世態炎涼。如今農村人都不種地了,而是變成了打工者,給土地承包人打工,給小工廠作坊打工,時間由自己安排,吃的用的,全都要買來,他們自稱現在也吃上了“商品糧”。
超市里,牌桌上,撲克牌,麻將桌,閑話場,你來我往,是是非非,信息交匯,日復一日,生生不息,構成鄉村的日常生活。
吃過早飯的人,一個個來到街里,聚攏在一起閑談,大多是中老年人,或者在城里干活受了傷,回家養傷的。似乎他們需要扎堆來抵御漫長的時光和內心的寂寞。閑談是流動的,隨意的,有人來,有人走,說著,散著,加入自愿,來去自由。建軍的手腕因車禍受傷,胳膊里打了鋼板,不能干活了。他說,秋冬正是掙錢的黃金季節,可只能困在村上。自然在家里坐不住,一天出門十來遍,好手托著壞手,這兒走走,那兒看看。此時坐在矮小的板凳上,跟幾個婦女老漢,抹骨牌,輸贏幾塊小錢。
我滿街里尋找獻東他媽,問她要我家老院的鑰匙。聽說她在獻東家摘秦椒,我去往村后路邊,大門鎖著,撲了個空。在村頭向北的路上,她聽人說我找她,尋了過來,二人一起又走回南地她家,打開堂屋門,進到東里間,拿出一個鐵盒子,我湊上去看,她警覺地瞥我一眼,我趕忙縮回,退在外間等待。只聽得鐵盒子里扒拉了一會兒,拿出小繩兒綁的兩把鑰匙給我。我知道她那盒子里并沒有寶貝和機密,只是老人慣常的思維,想想她是八十歲的人了,我的奶奶,當年也是這樣,仿佛每個老太太,都有一個存放東西的盒子,我奶奶當年是個黑色木箱,她如今是個用過的食品盒。又一路出來,我踅入我家過道,她去后地兒子家繼續摘秦椒。其間說了不少的家常。
用鑰匙打開我家老院,走進一地陽光中,四十年前的時光,再也回不來了,這個盛放過我的祖先們喜樂悲苦,打打鬧鬧、熱熱火火傳宗接代幾百年的院落,再無人跡,先人們無數只腳踩踏過的熱土,灑過層層汗水和血水的地方,閑草野棵鋪滿一地,曾經的糞坑、壓井、灶房、柴火堆,連帶我出生的小東屋,都沒有了。我回憶起小時候靠在門上玩;奶奶外出鎖門,我摘掉門檻,貼在冰涼石板上爬進去拿饃吃。陽光靜靜地照著,屋里院里,我傻傻地站了一會兒,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再沒有一點聲音。鎖門而出,踩著一地楊樹葉子來到街上。東邊鄰街的兩間小屋里,建軍一只好手在桌上,一只壞手在桌下,和一個婦女一個老漢,還在抹骨牌。我站著看了一會兒,終也看不懂什么名堂。有老人騎自行車緩緩而來,車上取下自帶的馬扎,加入進去,抹骨牌的變成了四人。
我取了一只高圓凳,坐在門外曬太陽的幾個人里。
玉米豆子入倉了,花生嗑皮了,紅薯出完了,小麥吐綠了,一車一車半干的紅薯秧被人拉回,喂豬喂羊喂牲口。鄉村漫長的冬季就要來臨,基本不再有農活,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每天曬太陽,閑談,打牌,趕會,看戲,串門子,走親戚。
2
老人婦女,安靜地在街里出沒。鄉村沒有秘密,也沒有隱私,你只要走出家門,一切行動,都置于眾人目光之下,你十幾分鐘前打街里走過;你開著電動車帶著發燒的孩子去劉孟輸水;你在集上買了個啥東西提在手里;今天中午你家要吃啥飯;誰家的雞下了個蛋;誰家來客了,一行幾人身高長相穿著提禮;誰家夫妻吵架五天了還沒有說話,誰家孩子在外惹了禍失了財……都是全村人立馬就知的事,這一切都是公共的,理應成為大家的談資。你要是買了新衣裳,當街里被截住了,拿出來叫大家仔細瞅瞅摸摸,現場穿上叫老少娘兒們品品評評。
偶有騎著電動三輪車的,向曬暖的人扔下一句打招呼的話,并不減速,聽得半清不清,迅速而去。
退休工人黑妮哥走來。我說,前一段在西安見到你外孫女李瑩,我在省圖書館做講座,她去聽了。黑妮哥八十歲,思路敏捷,非常精神,看起來就像六七十歲。一個男人,皮膚并不黑,卻從小叫了黑妮。據我爸爸說,因為他天生白凈,長得漂亮,全家都很寵愛,但越嬌貴的男孩子,越要起個賤名,于是正話反說,叫黑妮吧,此名叫開,昵稱一個字:黑。若是他原單位來人,走進大周,尋找周貴祥,大家反而不知是誰。
前年的一天,有個年輕女孩來電話,說她是艷霞的女兒,在西安工作,想來看看我。艷霞是我小時候的玩伴,黑妮哥的女兒,因為父親在外有工作,家里條件比較優越,記得她曾穿過一雙紅皮鞋,羨煞了我們一眾小伙伴,她對這雙鞋也很愛惜,腳面伸向后褲腿相互擦拭。我轉學到西安后,再沒有見過艷霞。后來就算回到村上,她已出嫁走了。突然到來的李瑩,臉上帶著當年艷霞的些許痕跡,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大學畢業后,被招到西安一家大型國企工作,經常到全國各地出差。
黑妮哥說,李瑩愛看書,愛學習,就是因為文筆好,從鄭州畢業后,通過網絡自己應聘到西安這家單位,工資不算高,但獎金福利很好,一年拿十來萬沒問題,在西安已經買房了。
“對象找了沒?”我問。“找了,富平人。”“富平人好啊。”
“可好個小伙子,八月十五兩人一起回來,看我了,她也去過男孩家,算是談成了。房子也是倆人一起買的。”
“那快結婚了吧?”
“還不中,房子得兩年蓋好。”
“艷霞不回來看你嗎?我跟她四十年沒見了。”
“她沒空回來,漯河打工哩。兒子醫學院畢業,在漯河一家醫院實習,她給兒子做飯,順便在附近超市打工,多少掙幾個。”
3
兩輛汽車停在路邊,車上下來幾人,徑直關了車門,走進一個大門里。坐著的人冷眼觀看,都不言語。是有錢人從省城回來上墳燒紙。都傳說此人回到村上從不理人,今天果然親見。
鄉村自有一套人情邏輯,發達了的人,外面工作的人,回到村上,要主動招呼鄉親,給老少爺兒們發煙。做得好的,成為楷模,被鄉親傳頌。說起誰誰誰,無人不夸,進村必下車來,走進打牌場,男人讓煙,女人小孩發糖,從沒空過手。鄉親們在乎的不是一根煙、一塊糖,是一份情義,一份尊重。
有錢人進家門了,三分鐘,當大哥的立即出來,騎電動車向東而去,可能是買急需的什么東西。有男人說,這車,聽說一百多萬,你們見過沒?有女人撇嘴,一百多萬,搭了,咱也不認識。人家就不稀罕你認識。幾分鐘后,大哥急急奔回來。我想著,有錢人剛才下車急于回家,沒來得及說話,一會兒出來時,肯定要跟大家打招呼的吧。過了一會兒,大門響動,街里坐著的人再次屏住呼吸,不說話了,我也趕快低下頭去,要是目光對視,就有點尷尬,我也算是外面工作的人,又是同齡人,小時候一起玩耍。他跟我說不說話呢?如果說,我仿佛鄉親們的叛徒了。當然,他并不知道我在這群曬太陽的人里面坐著,我只是他手機通信錄里的一個名字,過年過節時,發一下問候短信而已。看不見我才好。一行人出來上車的幾秒鐘,倒好像是一種煎熬了,鄉親們都別開目光,看向別處,我低頭看手機。一時間街里靜得要命。一百多萬元的黑色越野倒車而去,白色汽車跟在后面,大家明顯地都舒了一口氣,中斷了的和諧氣氛恢復如常。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咱這些老農民,入不到人家眼里,你要是縣長,那肯定跑上來握手,你好你好。女人拉起另一個女人的手,握住上下緊著搖晃,被握的女人甩開了她,去一邊吧,再問我旁邊的女人,哎,老趙,他們回來給誰燒紙哩,誰的周年?
老趙說:“不知是誰,可能十一燒紙哩吧。早清明,晚十一,整個十月里都能燒。”
“燒紙哩,不早點回來,快晌午茲鱉孫了,燒了也不當。”有人撇嘴說。
“當不當是人家的事,你管哩。”
據說有錢人每次歸來,鄉親們心里就不舒服一回,嘀咕一些冷言冷語。有一次見到他的車進村,減速,準備拐彎,村頭十字路口站著幾個男人,有一人小聲說,誰接他的煙,×他媽。沒想到人家壓根就不停不理,就像在城市里一樣,對離他汽車不足一米的人,完全陌生,完全無視,直接開車到自家門口。男人只好將剛才那句打賭的罵,送給汽車屁股。在鄉村的倫理中,你發達富有也倒罷了,我們可以努力掩飾一下心中的不快,可你再拿架子不理我們,回到我們的地盤,把我們不往眼里拾,那就更是可惱,于是他變成了全村最可恨的人。
……
(《像土地 一樣寂靜:回大 周記》周瑄璞/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