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陳鵬:夜鼠(節選)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湄公河國際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提名獎,云南文藝一等獎等多種獎項。出版長篇小說《刀》、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現任昆明作家協會主席。大益文學院院長。
夜 鼠
陳 鵬
原來人在日光之下,莫強如吃喝快樂。
——《圣經·傳道書》
日光之下無新事。我頭一次見他就沒什么好感:一頭亂發,臉色蒼白,皺巴巴的黑西服汗味兒很大。他說他叫李特,木子李,特務的特。這名字有種古怪的自我貶損。我本想將他pass掉,但一來招聘拖得太久,二來剛畢業的研究生總能寫點旅游推文吧。次日我向三名手下宣布了錄用李特的消息,瘦高個兒小張、大光頭小馬、高挑且有少量雀斑的小侯毫無反應,二三十平方米的辦公區像浩瀚的太平洋,無人搭理大洋彼岸的我說了什么。我讓唯一的女孩小侯收拾地盤迎接新人,李特坐她旁邊。她哀嘆道:針尖大的自由也保不住了?我沒吱聲。她知道我向來慣著她,把她當小公主一樣捧著。他們都二十出頭,小張、小馬是租房戶,小侯住父母家(中午11點50分準時將自帶午餐送進茶水間的微波爐),對小張、小馬偶爾的邀約愛搭不理的。不過,也許,他們的關系比我想象的要好且好很多。至于我,標準70后,一再強調推文好壞直接關乎公司未來。在我的嚴格要求下,他們越寫越好了。我真心希望他們早日成為他們想成為的人,雖然,我將隨時面臨失去他們的風險。
新人李特沒能贏得鄰桌小侯的好感。她抱怨他穿著太次,味兒太大,像石頭一樣沉默;他們喜歡的東西他都沒興趣,他們熱衷的話題他都不參與;但凡開口,叔本華、尼采、康德、柏拉圖就借尸還魂了。小侯建議把小張調來,讓李特挨著小馬。我說他們同桌三年了,小侯冷笑,說老陳你非這么安排,我寧可辭職。她一直叫我老陳,我習慣了。也忍了。90后們還是需要一點個性的。我說,就不能克服一下?她說,憑她追隨我三年八個月的漫長歷史,不能。她今天穿黑色無領夾克,牛仔褲洞很大,一左一右,像兩只碩大的眼睛。你很難想象一身嘻哈的小侯竟有潔癖,也很難想象身高不下一六五、胸圍至少34C的她連個男朋友都沒有。我說你讓我想想,別著急,讓我想想。
我是地道老昆明卻越來越討厭昆明。當年的滇池還不是西山腳下奄奄一息的膿瘡,我們挑一個晴朗的周末騎單車或跳上公交車前往海埂。夏天的海埂,巨型露天游泳池,沙灘后面站著大桉樹,湖水輕舔沙子,赤腳踩上去軟得像雪;淺水區暖暖的,你順著平滑的沙坡一步步往里走,湖水上移,從膝蓋直至胸口,你揮臂抬腿向前游去。不必擔心溺水,到處是密麻間桿的老昆明人,他們站在水里嬉戲打鬧大叫大喊,隨時準備將你一把薅住。我淹沒在人群里,淹沒在超現實的喧鬧中,六歲出頭已經嘗到幸福的滋味,這種性高潮般的戰栗讓我很快學會了游泳。每到夏天周末我纏著父母去一趟海埂,但父親蹬上28寸老飛鴿自行車前面載我后面載著母親騎行三十公里可不是鬧著玩的,搭乘公交車也得兩三個鐘頭,到了海埂,他們已經累得像狗一樣了,再也沒有體力陪我玩這玩那了,所以一個月跑一趟就很不錯。偶爾,我們去海埂邊一家牛菜館吃香噴噴的芹菜牛肉,身心無限滿足。挨過漫長的煎熬之后,一次海埂之旅就像激動和困倦交織的偉大征程,一次長久的也許失落大于欣喜的莫名哀傷。現在我也不太明白干嗎想起這些,想起當年的銀色沙灘,想起夕陽擦拭的一粒一粒粗鹽般的沙子。唉,也許,該去看看它了。無論它多臭多臟也該去一趟了。
他今天穿的和昨天一樣,和前幾天也沒什么差別。我盡量微笑,問他能否注意一下同事間的交流,以及,個人衛生。我說你不是學生了,要懂得“融入”的重要。哦,他吐出一口長氣,說他和大伙沒有問題。是嗎?是的,有問題也不是他的問題,是他們的問題,如果他們無趣甚至無聊,他干嗎要迎合?我答不上來。他說,沒洗澡嘛,是因為剛找的住處停水了。停水?我不解。他問我知不知道他老家南傘,我說知道,再往南就是緬甸果敢。他說他從小一星期洗一回澡,南傘人大多一星期洗一回澡。我說,你大學期間也這樣?他說,集體宿舍的時候最多一周一次,經常一個月一次。后來一個人住,三四周一次吧——啊,一個人住一個非常小的地方,巴掌大的地方。他主動申請的,宿管科終于批了,自大三到研究生畢業一直單住。他說,大三之前他們七人擠一間宿舍,實在受不了,后來研究生兩人一間還是受不了。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厭煩,眾人聊天啦惡作劇啦都讓他厭煩。他說他的小單間就在實驗樓樓梯下面,一個廢棄的雜物間,從沒住過人。是嗎?我大吃一驚。嗯,黑咕隆咚的,最多五平方米,剛夠放一床一桌,他一住五年,畢業后宿管科把它收回去了,繼續堆放亂七八糟的東西,寧愿堆放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再允許任何人入住。我說,沒人像你一樣提出申請?他說,太小太破了,像個地洞,上廁所要上三樓,公共浴室又遠在宿舍樓。誰還看得上它?最窮的拿貧困補助的新人也看不上它。如果有人為了獨立自由而放棄不錯的集體宿舍特別是雙人宿舍,一定是腦子進水了。在那種條件下嘛,洗澡頻次可想而知。我說,你的意思是,你腦子進水了?他笑了,搖搖頭,神情像個女孩。他說,停水是因為,被盜了,沒錢再交房租——被盜?我大聲說。畢竟是臟亂差的城中村的小屋嘛,他說,他半夜聽見響動,以為是在校獨居時聽慣了的溜來溜去的老鼠,一覺醒來,什么都沒了。全部家當以及——他停住,我緊張地看著他。必須承認這小子平靜的敘述竟有某種力量。以及,錢,整整五千塊錢,他回老家時阿爹親手給他的。賣牛攢下的。家里還有弟弟妹妹,阿爹一分不少全給了他——他說不下去了。此時環城路的交通腸梗阻終于緩解。我熟悉這類故事。太多了,有時候讓你良心不安,絕大多數讓你厭倦麻木。那么,我說。哦,他說,要是能暫支半個月工資,他感激不盡。我舒出一口長氣,說你在昆明沒有親戚朋友?他搖頭。同學呢,過去的同學?他還是搖頭。這樣吧,我想了想說,你寫個申請,我簽字。他掏出一頁四折的A4紙,說他昨天就寫好了,《員工手冊》第三章第十條規定:凡生活困難的可向公司暫借,主要領導簽字即可。
但借支兩千的李特還是那身行頭,還是一蓬亂發。事態惡化了:小侯申請病休,以答謝我的“特殊照顧”;給李特的材料他碰都沒碰。我說你沒寫稿?他說他仍處于被盜后的低潮期,請我理解。我問自己干嗎要錄用他,是他當時狀態糟糕讓人同情?還是他的談吐極其坦白,近似某種威脅?我說,一周,夠了吧?他抬頭看我,直愣愣的眼神又讓我心跳加速。必須承認這小子特有的鎮靜會讓你的頤指氣使像壁球一樣反彈回來。他說能否給他十天。三四千字要寫十天?他說,他現在需要的,只是時間。我們陷入難以忍受的沉默。大桉樹們別來無恙?泡在滇池水中的溫暖再也沒有了,永遠失去了。唉,昆明人無可救藥的懷鄉病啊。他說,房東拿走一千八,他只剩兩百了,只能添置酒精爐和掛面,準備每天就吃一頓面條。是的,就一頓。千萬別再出狀況了,小偷再也別來了。我說你總該,總該好好洗個澡。他仰起臉,魚尾紋密得像一把碎釘子。他說一千八最多兩個月租金,所以,萬惡的房東繼續斷他的水;洗臉漱口要跑兩三百米,去巷口的公共水龍頭。幸好還有電。幸好,沒斷他的電。我說你找個地方洗澡啊。他沒回答。看得出他厭倦了,再談下去就有干涉隱私的嫌疑。我同意他十天后交稿,他謝了我,小聲說,小侯沒來?我說她病了。哦,他覺得,小侯的稿子,還行。
這些年我不斷說服自己接受大大小小的變化,不驚不懼是起碼的職業道德,何況面對的只是幾個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無法限定更不能左右其未來的孩子。因此,病休歸來的小侯和李特發生沖突我一點也不意外:李特站著,對她說了什么,滿臉羞澀目光閃躲。小侯點頭,若有所思,但突然,她憤而沖出辦公室。李特茫然坐下,滿頭亂發像廢墟一樣落寞。我出去,問小馬、小張什么情況(空氣里是有腳丫子味兒),他居然說,小馬壓低聲音,小侯的稿子哪兒哪兒寫得不錯,小侯高興呢,后來不對勁兒了,他話鋒一轉,說后半部分觀點和語言都沒撐住,說她——小張接過話頭,爛尾,他說,爛尾。小侯是誰,侯大師啊,哪受得了?我望向李特,這家伙呆坐不動,電腦在他正前方閃出一片瑩白,濃烈的汗味隨之擴散。次日,小侯、小張、小馬一起跑來找我,讓我慎重考慮是否繼續試用一個連衛生也解決不了的新人。顯然,南傘小子讓他們空前團結起來了。我盯著小張,你來挨著小侯,把他交給小馬?小張說他多么渴望和小侯肩并著肩啊,可馬兒不在身邊他一定會憔悴而死。我說你們什么關系?他故意說是就好啦,就不必三天兩頭相親了。我轉向小馬,此人酷愛網游,你把他扔在荒島上他也能安度余生,只要給他一臺電腦一條寬帶。我從不清楚其靈感、語言和立場到底哪兒來的,哪兒偷學的,就像我從不清楚他的光頭是故意的還是徹底謝了頂。他緩緩道,公司招人應該“形神兼備”,我們畢竟是一家靠“形象”(旅游)吃飯的企業嘛。我說,諸位,你們的愛與寬容呢?小侯說,不是沒有愛與寬容,是李特不需要愛與寬容。我說,就因為他批了你的稿子?不不,老陳,我沒那么狹隘。我的意思是,也許,他不太適合這里。那么,我說,他適合哪里?這就不好說了,他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怪咖。我說,公司沒說不能招個怪咖嘛,換句話說,一個格格不入的怪咖也沒什么不妥,只要工作上不掉鏈子。可是,小侯字斟句酌,你就得處處順從他,順從他的氣味他的怪癖他的一切。所以嘛,我說,愛與寬容。不不,她堅持著,有點虛脫般的激動。合理嗎?老陳,對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新人,一個根本不想有任何改變的人,我們必須為他改變?我答不上來。滇池邊的大桉樹三百多歲了,它們是在緘默中漸漸長成的。可見大地并非養料,緘默和忍耐才是。如今的孩子太自我中心了,也太容易臧否和論斷了。我說我會考慮的,回吧,都回吧。我注意到小馬手里把玩著一塊白乎乎的小東西:一枚方糖,再玩下去就快散架了。
我走向李特,他像雕塑一般進入深邃的黑暗深處或腦死亡的永久性空白。電腦屏幕也一片空白。好幾天了,他一字未寫。我給的選題是麗江旅游現狀,我很好奇他將如何消化桌上的一大堆素材,在規定時間內交稿。半小時后,我讓他進來,遞給他五百塊錢,讓他好好洗個澡。找個地方,先給我好好洗個澡。他遲遲沒接。我說你還想待下去嗎?他說,想。我說你再不洗澡,我就留不住你啦。他小聲說,你確定?我說,確定。好吧。他接過錢,攥在手里,轉身出去。
他一去兩個多小時。我心情復雜,這在我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從沒有過——涉嫌干涉年輕人的生活,還自以為干涉得對。不難發現我正淪為我討厭的老家伙之一,粗暴固執、剛愎自用,他們早就煩透了,要不為稻粱謀誰會在乎我那點狗屁的權威?眼下,你已經很難厘清生活和工作的疆界,年輕小將們岌岌可危,誰還在乎生活?我們當年還敢于叫板敢于說不,那點血性和韌勁兒終究讓你活得還行。90后們就慘了,別看小侯動不動就辭職,讓她真刀真槍試試。我知道他們喜歡的東西不多,除手機外幾乎沒什么交際,沒有過命的朋友。宅著、看片、追劇、網聊,也就這點出息吧。連性都不感興趣了,你能想象嗎?小侯還養了一只暹羅貓,取名老公——上帝啊,老公?!他們不愛工作又熱愛工作,討厭公司又離不開公司,使勁活著又不知為什么活著。話說回來,70后們早就完了,早就沒有希望了,早就行尸走肉了……此刻,遙遠的昆明雙塔頂著卑劣的鼠灰色天空,云朵以夢游的速度變幻不定。你發現你很難描述三十年前的海埂——比天空還藍的水域退縮于腦海深處,像滾燙的瀝青一樣耀眼。大桉樹迎風站著,沙灘邊的鐵皮更衣棚閃爍著黑白老電影般的傲慢,水中的姑娘們被泳衣勒出深痕,少年和小伙子肚皮上的水滴又圓又大,上年紀的老頭老太太站著,笑著,帶點放肆和緊張,使勁喊著什么,像確定著什么。我記憶里一定有故事,但我暫時不能展開這個藏得很深的好故事。李特敲門,我終于從暫時性的傷感中掙脫了。他走進來,我說你洗過澡了?沒洗?(我又聞見味兒了)錢沒花?他瞧瞧腳尖,又抬頭看我,說他在樓下想了很久,覺得他不能拿別人的錢洗澡,更不用說,這是領導的錢。他要按我吩咐做了就承認自己輸了。輸了?你輸什么了?他舔舔嘴唇,說房東既然收了一部分房租,就必須供水;如果洗個干凈,就是對房東的妥協讓步,他就輸了,就不能捍衛權利了;所以,與其洗不如不洗。我說你給我聽好,現在不是你和房東的問題,是你和所有同事的問題——我仔細尋找措辭。他看著我,目光混沌,像個白癡,讓人無可奈何又恨得牙癢。是的,這小子身上似有魔法,正如面試那天,我明明被他的邋遢鎮住卻萌發了呵護的欲望和同情。你再這么下去,我說,就結束對你的試用。他問我結束試用是什么意思,開除?他急了,說我還沒看過他的稿子,還不了解他的能力,怎么能開除呢,就因為沒洗澡?我說對啊,為避免草菅人命,你他媽的就不能好好洗個澡嗎?錢要不夠,我再給你。
長長的沉默。氣味源源不斷。是的,臭腳丫子味和某種執意冒犯的氣味。真該把這家伙拖到大街上拿高壓水槍猛滋一頓,像《第一滴血》中越南人對蘭博干的那樣。我懷疑他哪里出了毛病,于是換了一種口氣說,我對你充滿期待,可他們對你意見很大——他的目光又讓我底氣不足,似乎急需洗澡的人是我。他說,他理解我的心情,但是底線必須堅守,否則就不叫底線了。如果同事們厭惡他排斥他,能否讓他回住處辦公?麻煩的是要借一臺筆記本,屋里也沒有Wi-Fi……我覺得背上的汗就快把襯衫打濕了,一種慌不擇路之感讓我說出的話幾近荒謬。我說,要不這樣,你去茶水間,或者,陽臺。他說他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工作。至于洗澡,他決心死磕到底。你怎么死磕?房東繼續停水啊——他自信地說,請給他一周時間,一周內,一定給我一個交代。
隨后幾天他是在六七平方米的陽臺上度過的,那里和我們間隔兩個辦公區,上有玻璃頂棚下有茶幾椅子。我去看他,見他十指如飛速度驚人,一臺老掉牙的筆記本噼里啪啦就快散架了,他長發蓬亂的背影竟有某種酷勁兒,讓人驚詫莫名。我發現他就適合一個人待著,再小的角落也不妨礙他一個人待著。我問他一切OK?他停下說,OK,下班前一定交稿。和房東的糾紛解決了?他說,快了。又說他喜歡陽臺,空氣很好,也沒人打擾。我說你趕緊洗澡啊,陽臺哪趕得上辦公室。他問小侯、小張、小馬近況,我說你挪了窩,他們還有什么可說的。他瞇眼望著對面的大樓,樓頂晴空像一片溫柔之湖,一處婉約而超現實的深青色風景。他說他經常想起他的樓梯拐角,從前五平方米的家,他還接了一條電線解決了吃的問題——用小電爐,做飯炒菜煮面。我沒聽錯,他經常在他巴掌大的地盤做出香噴噴的晚餐。他說有電就方便多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大大節省了開支,還偶爾幫人寫點東西賺點外快。被盜的五千塊錢是阿爹硬塞給他的,是家里對他走向社會的第一筆贊助。早知道會被偷了,他死也不會接受。三十年前的海埂沒有變化:鼠灰色湖水和暗金色沙子抽象而遼闊,像一種非水非沙的奇特之物,一座被鉚釘融化的巴別塔。李特是遺落在沙灘上的孩子之一,一個剛剛下水練習的臟小子,笨拙,憨傻,非常賣力。我返回辦公室。重獲平靜的三人小世界讓人欣慰而苦澀。他們也頗不安,說要不湊錢為他做點什么吧,比如防風簾,從頂棚拉下來,或干脆造一間玻璃小屋,給他一個辦公室兼不錯的家……次日中午,小侯還給他點了美團一家評分4.9的餌塊炒雞——太意外了。她親自送往陽臺。李特嚇得手忙腳亂。之后她偷偷告訴我,她心里安寧了許多。你懂的老陳,你一定知道我怎么想的——我說你想多了,他喜歡陽臺,也非常適合陽臺。小侯輕聲嘆息,說他寫出兩千多字了,不過,她對一個邋遢之人的文章質量深表懷疑。我說,我被你感動了,你居然給一個邋遢之人送去了午餐。哎,她說,只要他洗個澡換身行頭,歡迎隨時回來。我嗅出她話里有話,暗藏某種危險迫近的壓力。馬和張從沒給她壓力,更不用說他們剛來的時候了。這讓我對李特的作品充滿期待。對此小馬小張毫不在乎,管他寫出一朵鮮花還是一堆狗屎。兩人跑到茶水間,悄悄說為什么接受陽臺,既然姓侯的受不了回了家,就待下來嘛;她威脅領導上癮啊,從老陳那兒撈多少好處了,他們倆到底……我急忙離開,實在不愿聽到這些無聊的廢話。下午我埋頭修改一份呈文旅局的報告。五點十分,我累壞了。陽臺上那個孤獨的被自身不斷碾壓的背影仍凝滯不動,風卷殘云的敲字聲也沒變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向一小塊暗黑的背景嵌入,像賈科梅蒂的雕塑一樣形銷骨立又堅不可摧,充滿90后們鮮見的自我嘲諷,就像他本人的名字。臭腳丫子味隨風撲過來。我呼一口氣,大聲問他,好了嗎?
“雕塑”毫無反應。我們之間充滿噼里啪啦的打字聲,我湊近,又喊一聲才讓他停下來,好了?他心不在焉地答,馬上。我返回辦公室。環城路又堵上了,我想象新的世界大戰爆發,汽車被炸成碎片、灰燼、模糊的意識和殘肢。也許無為無用之人和物才能幸免吧,比如不洗澡的李特,比如海埂沙灘。昆明是沒有沙灘的,海埂也不產沙子,那些細白柔軟之沙到底哪兒來的?為什么當年的場景似乎恰如其分,像上帝初建它們的樣子?鐵皮小亭子里的亞洲汽水多棒啊,悶一口滿嘴的檸檬泡沫,再來一只酥脆的椰蓉面包簡直絕配……李特來了,手里舉著U盤,說他五點二十九分準時完工。此時小侯小馬小張都走了,除了我和李特再沒別人。四周一片寂靜。我打開文件,滑動鼠標,一頁一頁看下去……很難分辨時間過去了多久,向蠻荒的原初之境返回了多遠。唉,這次閱讀體驗,我必須承認,這次電腦上的閱讀,竟然是我二十多年職業生涯中最棒的之一,酷似被初戀女友吻了。我恨不能把所有人抓回來分享這份震驚,準確說是驚艷。是的,太不公平了,對屈居陽臺的新人李特,太不公平了。寫得真他媽好!有點有面卓然而立,重要的是竟然用了一種漫不經心的文學加哲學的調子,比如麗江古城從前的盛況,“一群來歷不明的酒吧經營者肆意揮灑著青春荷爾蒙,將寧靜的古城變為曖昧狂野的迪廳。”近期麗江的蕭條,“國家旅游局對麗江的整治結束了,沒人料到那些罰單、警告只是開始,面對慘淡的現實,導游們哭瞎了眼睛也沒用。”論斷也斬釘截鐵(遠超以論斷著稱的小馬),稱麗江之衰是管理者的傲慢帶來的雪崩式自毀,被四川、貴州趕超是必然的。我讀得渾身冒汗。這種震撼,尤其是屬下文章帶來的震撼還從來沒有過。終于有人做到了,終于有人拿出我期待的東西了。李特目光呆滯,像強力寫作后的輕微虛脫。我問他,從前寫過類似文章?他的視線緩慢上升,搖了搖頭。我說這篇東西,不太像新手寫的啊。他承認說,研二那年給某公眾號寫了三個月文學專欄,他面試的時候說過,我大概忘了。難怪,你喜歡閱讀?他笑了,說他的大部分校園時光交給了一批大師,黑格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湯達、狄更斯、尼采、福柯……哦,陀思妥耶夫斯基,誰還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啞然失笑,說我大學期間強攻《白癡》,愣是讀不下去,至于什么尼采、叔本華——他打斷我說,老陀非常棒,《地下室手記》是他的精神食糧,再就是《死屋手記》,簡直無與倫比——你去過麗江?他說沒去過,他根據材料做了發揮。我當即論述了麗江和大理的關系、東巴文化、納西人殉情……我在擅長的領域幾乎無所不能,而他,只能流露出一個從沒去過麗江的新人的呆傻和欽佩。六點半了,我說走,請你吃牛肉面。他說不用不用,我忽然想起他囤了掛面,一天就吃一碗面條。我說不吃面了,樓下找個地方。他不再推辭,又問我文章還有什么要改的,我想了想說,沒了,其他的交給我。他又問我什么時候發出,我說,晚飯后。他悄聲說,我寫得如何?我說,還不錯。我這么說自然有所保留,對一個新人的有所保留。況且我說了不算,看閱讀量唄,我夸上天去或罵得狗屁不如都沒意義。他沒吭聲。接下來的沉默讓彼此都不自在,我后悔了:干嗎請他吃飯?干嗎給了幾百塊之后還要請他吃飯?是他欠我啊。
我要了三菜一湯,他吃得飛快;我又加了一盤回鍋肉,也被他掃蕩一空。我說夠了?他說夠了夠了。你中午沒吃飽?他滿臉通紅,說很感謝小侯,沒料到,他做夢也沒料到,她居然——他結結巴巴,像遭遇了一次表白,一個手持玫瑰的求愛者。我意識到這小子缺的東西太多了,不單是吃的穿的和一直沒來的自來水。他問我,小侯為什么送他餌塊炒雞?她也給別人送過?我想了想說,你是頭一個。哦,哦,他感嘆,太榮幸了,實在太榮幸了。我說她呀,其實非常心軟。他不解,難道他去了陽臺讓她覺得欠他的?我說,是。他笑了,說他就喜歡一個人待著啊。他們不知道他這么多年怎么過來的,就是縮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快樂地過來的。沒人理解他的快樂,也就沒人在乎他是否快樂。讀書寫東西當槍手,宮保雞丁、水煮牛肉、麻辣小龍蝦,小日子真不賴啊……后來,常年不見光的小屋出現老鼠,他用滅鼠藥殺死六七只之多。某天,他在一只小箱子里發現四只粉嘟嘟的小老鼠,可愛極了,和丑陋猙獰的大老鼠完全不一樣,張著小嘴吱吱叫喚眼睛還沒睜呢。他驚呆了,索性認真飼養起來,不單喂水,還喂了牛奶。三周就長大了。扔掉,還是繼續養著?最終決定扔掉,畢竟是老鼠啊。他找了食堂樓下一只垃圾桶,把它們輕輕放進去。他的故事讓我來了興致。為什么食堂樓下?他說,油水大嘛,吃的東西多。后來呢?他說就沒有后來了。應該長大了吧,變成和別的老鼠一模一樣的老鼠了。沒去垃圾桶里看過?他搖搖頭,說看過,不見了。足足等了兩三個鐘頭也沒見一只老鼠。也許死了,也許活著。他說,反正,他盡力了。某天深夜,他被門外的響動驚醒,聽起來像小小的爪子在門上抓撓,他激動壞了,如果四只小家伙回來他一定收留它們,繼續喂養它們。那天真冷,后半夜下起冰凌。他打開門。我問他,是它們?他說,什么也沒有。除了寒風,把你耳朵扯掉的寒風,什么也沒有……我起身結賬。他忽然問我,能否送他一件小東西?我心里一沉。他說,陽臺上什么都好,就缺一只喝水的杯子。回到住處只能買礦泉水,花銷太大,到了公司才能敞開喝。要有只杯子,不是一次性紙杯,就太好了。如果不方便,當他沒說。我說,沒問題。我們在環城路口分了手。他走路時微微駝背,步伐飛快。我當晚就去沃爾瑪挑了一只馬克杯,上有圓耳朵大眼睛的卡通老鼠,又從家里搜出一盒綠茶。
次日注定是“最長的一天”。小張一早問我看沒看李特稿子的閱讀量,我說,昨晚兩千多吧。不,他讓我現在看。我打開手機,李特的《麗江旅游生與死》閱讀量已飆到一萬三千多。我嚇一跳。牛啊,小張咋舌,真人不露相哪。小馬冷笑,說他今天像偉人一樣沖他們揮手,但鑒于其穿著和氣味——我直奔陽臺,他就在那里,亂糟糟的雕塑清澈發亮,讓你不由得屏住呼吸。我給他杯子和綠茶,他笑了,沒說感謝的話。我問他知道破萬了?他說昨晚十一點就破萬了,現在一萬四千多了吧。我說喜歡嗎?他舉起杯子打量老鼠,說畫出來的跟現實中的差距太大了。我說你得允許人類理想化的抽象啊。他說,人的矛盾就在于此,一面美化丑的東西,一面毀滅被美化的丑東西。我說,你的意思是,善是虛偽的?他說,對,偽善。這種人數不勝數。此時光線透亮,空氣純凈香甜,萬物都像新的,他的汗味兒似乎消失了。可你很快發現是錯覺,靜謐即將被噪音、擁堵和事故毀掉。我說你小子,首戰告捷,而且是大捷。他沒吭聲,似乎過去的已不值一提。他說房東找他談過了,交夠房租才能恢復供水。最近幾天,他就趕在所有人上班之前跑到衛生間洗漱,差不多把公司當成了半個家。我說你為什么就不理個發洗個澡呢?你究竟,要試探什么?他想了想,說他這一身,他整個人,就是為了向房東叫板,否則此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就意味著跪地求饒。我說,你臭大街了就能戰勝房東?你首要任務是在昆明扎下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搖頭,說我弄反了,首要的是生活,不是工作,否則毫無意義。我說站穩了才是意義,丟了工作還談什么生活? 他微笑,說道理嘛,只是道理,可此事關乎尊嚴,不能不死磕。我說是你沒遵守協議,少交了房租吧?他說,是。對啊,人家當然有權停止供水。他說,是。那你還死磕什么?他說,請我不要忘記,他的家當是在屋里被盜的,房東該負責吧,至少負一半責任吧?這話讓我沒法回答。我發現我是認同他的——只能如此,也必須如此。我說你沒想過換個地方?他說換哪兒呢,錢也交了一半,換地方一分也退不回來。再說,停水就必須搬走?偏不走。我說,需要公司為你做些什么嗎?他說,不用不用,他已經想出辦法并且實施了:每天凌晨溜到房東門前使勁敲門,把房東驚醒,大罵著跑來應門,嘿嘿,他溜回去接著睡。我說你這是——唉,由他去吧。他只是一個邋里邋遢的小子,一旦離開,我保證還能招入新人,只不過,也許,稿子再難寫得那么出色了。
中午我去過陽臺,年輕的雕塑紋絲不動。我建議他休整一下(兩只黑眼圈是夜半三更翻身下床摸到房東門口敲打又像老鼠一樣溜掉的鐵證),可他主動請纓寫一篇旅游發展與文化保護的東西,我欣然答應。小侯又給他送了盒飯——這回是她昨夜親自下的廚,在我看來非同小可。我都沒享受過這等待遇哪。兩人還站著聊了幾分鐘,光線灑下來,他們就像透明的金童玉女般璀璨閃亮。隨后李特將洗好的飯盒送回去,小侯說一次性的還洗它干嗎……他紅著臉,躬身出去了。小張、小馬氣得印堂發黑。一點多,李特開始敲打鍵盤,噼里啪啦的喧響讓我想起上山下山又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下起大雨、大雪和冰雹,我相信他還會待在陽臺上的。會的。只要他開口,我會把我的零錢統統掏出來的。
一點三十,我睡著了,一覺醒來兩點十四,腦門上一層細汗。很久沒睡那么踏實了。我深呼吸,發了會兒呆,泡了一壺普洱茶。
三點一刻,小侯將一份材料送來,告訴我出事了。我故意忽略這份有“報告”字樣的東西,故意把她所說的排除在聽覺之外,讓它成為灰塵或陰影的一部分,以拒絕它,拖住它。我稱贊她今天的職業裝很棒(馬尾辮拖在腦后),水鉆耳釘堪稱絕配;問她又往陽臺上送什么好吃的了,她說她親手做的芹菜牛肉和醋熘土豆絲,外加一只咸鴨蛋。我說,啊,芹菜牛肉!她說你要想吃,明天給你做。我說他什么反應。她說還能什么反應,謝了又謝唄。我開始閱讀這份《關于李特推文涉嫌抄襲的報告》。藍色是原文,紅色是出處,重合率達56.7%。新華社《瞭望》周刊一篇署名杜上的文章結構也與李特高度一致,以麗江導游視角展開,向監管者辯解過渡,最后返回導游的日常細節。幾乎一模一樣。報告指出,李特的句子大多從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挪用而來,比如“旅游經濟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取決于人性的因素”,仿造了叔本華“人類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取決于人性的因素”。再有,“投訴帶來的正、負效應都在撕裂麗江旅游的方方面面,包括當地的世態人心”。叔本華的句子是,“狹隘帶來的負效應在撕裂人的方方面面,包括世態人心”。太多了。他手邊就有一冊《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問小侯,誰寫的報告,小侯沉默。我似乎被摁到滇池水底,忍受著缺氧、昏厥的瀕死之痛。我想說,她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或陌生的老部下,但我沒說。說和不說又有什么分別。上午都為他高興啊,小侯說,沒人拿過這么高的閱讀量吧?沒有。我說。所以,她說,一個新人,怎么可能一上來就破了紀錄?我說,怎么不可能呢?她盯著我,目光兇狠,怎么可能呢?我說,也許叔本華是他熱愛的哲學家,下意識就寫出來了?她搖頭。我說,你們想沒想過這份報告的后果?她的眼神變得復雜,充滿悲憫。老陳,你的意思是,可以放棄原則,勿以惡小而為之也是不對的?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我答不上來。像耶穌一般寬宥每一個人,何其難哉。我想了想,說,他只是個剛畢業的孩子,只是個被偷個精光交不起房租的孩子——哈哈,這種話,你信?我信,當然信。不,我不信。我們誰也不信。老陳,我們年輕人誰也不會相信這么拙劣的謊言。是嗎?是的。她語氣堅定,又講了一堆拗口的東西:放縱惡就踐踏了善,就算施惡者也是善的,可究竟是呵護他的善,還是修正他的惡,讓善真正為善云云。我什么也說不上來。她繼續說,重合率30%就可判定抄襲,一旦被讀者發現……我們的推文都是原創的,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我閉上眼睛,陣陣潮涌從三十年前的滇池水底翻卷而上。所以?我說。抄襲,百分之百的抄襲。她說。
一旦定性抄襲,南傘小子李特就徹底完了。我小心問她,算不算,不當引用?不,凡引用的,我們會注明出處。通常不超20%,撐死25%。都是你老陳的嚴格要求啊,而李特,56.7%。對《瞭望》的照搬就更明顯了……她的臉越發蒼白,一小撮雀斑閃閃發亮。好吧,為公平公正,她叫來小張小馬,兩人非常緊張,口徑卻是一致的:意外,震驚,痛惜。關鍵在于,原則要不要堅守。我追問,你們的意見呢?要。小張說,當然要。你呢?小馬字斟句酌,不如,趁事態惡化之前(讀者投訴就不是鬧著玩的了)——什么?他抬頭看我,你不覺得,自從他來了以后,一切都變了,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從前的樣子?對,我們的樣子。我們?對,我們。我們不需要改變?需要。可是,更需要一種,一種——小侯打斷他,一種宿命。一種自然而然的氣息,一種排他的穩定性,就像人的個性。就像,她選擇在角落待著,正是她的宿命……我來回打量他們,長大了,小崽子們,能沖我亮出獠牙了。我笑起來,哈哈大笑。環城路上的大擁堵一眼看不到頭。我說今天他媽的什么日子,這他媽的什么破城市。他們嚇得不敢吱聲。我說你們先出去——你,也出去。但小侯堅持留下,說話還沒說完。嗯,你說。老陳,她一字一頓。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一下子滿面通紅。她出去了。我呆呆站著,眼前出現滇池,波浪像整齊的階梯向前遞進,像一種神秘物質,一種源源不斷的來自大地心臟的律動,帶著君臨萬物的氣質,洶涌向前,再向前。
我開門見山,問他怎么看這份報告?他說,沒想到這么快就弄出來了,哎,他沒什么可說的。你承認是抄的?他平靜地說,他怎么可能笨到這種地步呢?這些句子早已化在他血液里,早就是他的,像喝水吃飯一樣自然而然,寫作時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如果使用它們也算抄襲,那世上就沒有原創了。唉,現在動不動就扣帽子的人太多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基因里有極壞的東西,最擅長嫉妒、腹誹、落井下石。眼中只有梁木,沒有懺悔。他的話讓我震驚。我說,你經常懺悔?他沒正面回答,說他多年來挨了不少罵:老鼠、蛇、鳥人、鬼佬、屎殼郎、穴居動物、怪胎。他一個朋友也沒有。倒也好了,沒人攪擾來去自由,讓他保持了完整的自我。他發現人生而獨立,不必有什么朋友。一個也不需要。我說,什么是完整的自我?他想了想說,懺悔啊,每天懺悔,就是面對完整的自我,按照叔本華的說法,即正視自己的完整性,正視長處和缺陷。我更驚訝了,說你信上帝?他笑而不答。我說,你沒女朋友?他說他這樣的怪胎和窮光蛋,怎么可能有女朋友?連同性朋友也沒有啊。個別女生對他挺好奇,可誰敢走進他的小窩,誰愿結交一個怪咖同學。人人幾乎忘了他,每次上課都坐最后一排,每次集體活動都不參加。他漸漸被拋到群體之外,拋到所有社團和組織之外,再也不會引起關注和重視。班主任差不多忘了他。反正大學的班主任像瀕危動物一樣好幾個月不露面。研究生導師也只在教室見他,都懶得將課題分給他。這倒讓他占了便宜,就不必觍著臉求人了。導師后悔招了這么個學生,可既然能從其他孩子身上獲利又能贏得招錄憤世嫉俗者的美名,何樂而不為,李特的論文是淺析叔本華和當代政治經濟學的關系,答辯輕松過關。對,叔本華,他倒背如流。導師說你熟悉叔本華沒錯,錯就錯在你太熟悉了。他追問原因,導師說你是李特嘛,不是叔本華。我說,你導師說得很對。他說他當然不是叔本華,可要喪失對叔本華的熱愛,又怎么可能是現在的李特?我說,你導師是讓你扔掉拐杖,做你自己。他說,耶穌說過,人能懷疑你的話,卻不能懷疑你所行的。我暗暗訝異,說問題是現在就有人懷疑你所行的。他微微一笑,說,耶穌還說,你用什么量器給人,人也必用什么量器給你。我說,你不承認抄襲?他說,耶穌還說過,不可試探,他從前沒有抄襲,現在和將來也不會抄襲。我覺得嘴里發干,滑進來的白光直刺雙眼。我知道我仍是偏向他的。他們哪能想象一個小子待在漆黑的小屋里挑燈夜讀叔本華還惦念著神惦念著禱告懺悔是何種景象,更想象不出還有人把一個過氣的哲學家愛到骨髓里。這是他和他們的本質區別。他們以為未來的掌舵人是蘋果是微軟是阿里巴巴,是華爾街股票和流量小鮮肉,怎么可能是哲學家和文學家,更不用說老掉牙的叔本華、尼采,老掉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老掉牙的耶穌和上帝。他們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一個怪咖欠他們的,欠他們必須忍受他的義務,他們討厭他排斥他,最終無視他忽略他。還有比無視和忽略更狠的嗎?嗯,沒什么好譴責的,為什么譴責一個人骨子里的東西?你怎能譴責一個人太像另一個人?他畢竟不是另一個人。我陷入長長的沉默,眼前出現一只小小的灰色老鼠,舉起爪子輕輕叩門。我說,報告還說你照搬了《瞭望》文章,記者杜上。他說,更不算抄襲啦,是援引,是對一篇優秀通訊的致敬。如果這都算抄襲,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之后所有的現實主義寫作,都是抄襲,我們公號的文章,就是互相抄襲。更何況,他掏出手機,翻出一個號碼,說他和杜記者通過話了,杜上笑稱可以借用任何東西,數據、句子、段落等等。杜上還說,天下文章一大抄,他也是從別人那里借鑒的,讓他放一百個心。他問我要不要杜記者電話,他連問兩遍,索性抄下來放在桌上。我喘不上氣,像悶在一層厚厚的不斷累加的淤泥之中。門外傳來走動聲說話聲大笑聲。李特還是老樣子,汗臭有增無減。我問他和房東咋樣了,他說,那廝被他整慘了,大快人心哪。我說,你這招從老鼠身上學的?他嘿嘿直笑。我說,關于報告的事情,三天吧,三天,我給大家一個說法。
我整宿沒睡好,似有人半夜敲門,他是馬克杯上卡通老鼠和丑八怪的混合體,好萊塢電影里的吸血魔獸,化身披著毯子或斗篷的李特,蓬頭垢面,一身臭汗。我下床出去,打開門。門外又黑又冷,除了嗚咽的寒風什么也沒有。我喊了一嗓子,聲控燈亮起來,又驟然熄滅。早上我茫然走進公司,沏茶,呆坐,思考。其實什么也沒思考,太陽穴疼得要命。九點整,李特經辦公室去了陽臺,背影倔強而孤單,像小一號的叔本華本尊,格格不入的德意志小老頭,一蓬亂發壓在透亮的藍色背景上。我忽然不知此人從哪兒來,去哪里,為何與我這個中年老男人產生交集。整個上午我沒驚動他,不知他的新稿子寫得如何了(不重要了)。我忙著修改呈文旅局的長文,被一堆口號、標語弄得焦頭爛額。這就是我寫的東西,我不得不寫的東西,我習慣寫的東西。其間小侯問我要不要來杯咖啡,我沒回答,用粗魯的沉默把她打發走。小馬小張也來過,說著不疼不癢的廢話。中午,報告快寫完了,我意識到也許該借用某個大咖——也許是叔本華的金句來一個漂亮的結尾,讓它鏗鏘有力又意味深長。我下意識抬頭,瞥見《關于李特涉嫌抄襲的報告》中一個標藍的句子:“在世人眼中墮落的不僅是納西文明沿襲千年的傳統,還有權力綁架的道德,人的尊嚴、驕傲以及對金錢的蔑視。”叔本華的原句是,“在世人眼中墮落的不僅是希臘文明沿襲已久的傳統,還有權力綁架的道德,人的尊嚴、驕傲以及對金錢的蔑視。”簡直一模一樣。媽的,我心臟怦怦狂跳,立即仿造了它,“在城市建設者的目光里,我們深信,墮落的不僅僅是旅游地區沿襲已久的傳統,還有淳樸的道德,人的尊嚴,價值以及對金錢的蔑視”。只此一句,只需要一句。這件高仿品瞬間把整篇文章照亮了。我瞪著電腦,心跳快得不能再快。十分鐘后,我一個字一個字把它刪除。我長出一口氣,泡杯咖啡,走向陽臺。
那小子仍端坐不動。藍色馬克杯就在桌上,卡通老鼠沖我齜牙咧嘴。電腦上一個字沒寫。我問他,沒靈感?他半天才回過神來看我,夢游一般搖頭。我將咖啡放他桌上,他還是沒謝我。我自覺無趣,終于意識到一個遠避人群者,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的不被喜歡是有原因的。這時我才赫然發現他顴骨和嘴角都有傷,我問他出什么事啦,他說他遭到了暗算——昨夜,房東藏在暗處候個正著,二話不說撲上來就打,李特哪是對手。房東一口咬定他想偷東西,是個賊。后來總算消停了,讓他立馬收拾東西滾蛋。李特啞巴吃黃連,說搬家可以,能否退還房租?退你媽喲,房東大罵,老子沒報警你他媽就燒高香咯。滾,傻×蛋,哪點來,滾哪點去。李特說,他在昆明無親無故,工作還在試用期,能否,能你媽喲你個傻×蛋!他辯解說,要不是停水,那你給夠房錢啊,你以為老子做慈善啊。好說歹說,房東限他二十四小時搬家,否則報警。李特憤恨地問我,為什么房東罵他傻×蛋而不是傻×?難道傻×還不夠非要加個蛋字?我想笑,使勁忍著。我問他傷得重嗎?他摸了摸臉說,還好,一點皮外傷。他們那些人,那些昆明房東也就這點本事,欺負地州來的小年輕唄,碰上東北西北的糙哥他試試看。不過,小規模沖突和皮肉之苦早就習慣了,他們,那些傲慢的同學曾經因為一丁點小事教訓他,把他當過街老鼠。比如有人因為他借閱資料晚幾天歸還就揍他,理由是他害對方一個多禮拜沒法給論文開頭;他多看某女孩兩眼也遭到其男友也是自己同學的拳打腳打,說再看就把他眼珠挖出來……唉,他不再跟他們發生聯系,他們也把他視為異己,保持距離才彼此相安,他才不至于被退學、報復、發瘋。何況,他為自己構筑了絕對意義的私人領地,在被遺忘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巨大快樂,這種快樂是遠離人群才能體會的,也是人群沒法理解的。叔本華說過,遠離人群可發現人群之庸俗。就算庸俗之人是他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偶爾的善也是假的,某男孩曾拎著水果上門請他寫一封求愛信,后來抱怨李特寫的東西被女孩一通挖苦,說太裝逼了,現在誰還寫這么裝逼的情書呢?李特的心徹底死了。沒朋友就沒朋友吧,沒什么大不了。他經常為毒殺老鼠而后悔,至少老鼠是把他當朋友的,再說,他讓那窩小老鼠失去了父母。是他殺死了它們的父母,害得它們不知所蹤生死不明。他非常內疚,當初就該好好飼養它們,干嗎遺棄它們?某天深夜他聽見小爪子撓門的聲音,他激動不已,跳下床沖到門前,拽開門。他說不下去了。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我知道答案且見證過答案——昨天夜里我就拽開了房門。長長的沉默。汗味兒仍無處不在。我說,遠離人群,說起來容易,不都在人群里混飯吃?他嘴角掠過一絲微笑,算是對我膚淺牢騷的回答。我說,你搬家了?他說搬走簡單,可不服氣呀,他憋屈,比在學校里還憋屈。被停水還被揍了,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可是,當他冷靜下來,不也換湯不換藥?更何況,那些冷眼和暴力反而像可炫耀的資本一樣幫他在雜物間續住下來,否則真不好說,宿管科也許直接將他驅逐了。所以,想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說你沒報警?他說沒有,我說你該報警,沒準警察會像你們宿管科一樣幫你。他說,幫他住下來,繼續忍受房東的折磨?我說,你沒在屋里燒點水?他說他試過,可用了電爐就跳閘。唉,他的房東一定是全昆明最吝嗇最惡毒的房東。是啊,我贊同。他看著我,目光深處有種讓我畏懼的東西,說我關于遠離人群的問題他忽然有了答案,陶淵明就是答案: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眼下,他說,誰也沒辦法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了,能遁世就不錯了;將來,他就回老家找一座小山,搭個小茅草棚,自由自在,老死山野。問題是他還年輕,還要入世,還要隱于市,說白了他只是個天天念叨著房東供水祈禱上帝眷顧的俗人,一個只要有機會也想多掙點錢交個漂亮女友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俗人,甚至,他有些激動,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甚至,有二三知己,暢聊文學哲學詩歌,若干年后老婆孩子其樂融融,不就是俗人的生活?不正是一個低如塵埃的人該有的最好的生活?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