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兒童長篇小說《男旦》:梨花白 月光亮
不說過去,即便現在提起京劇“四大名旦”,人們還是津津樂道,并懷著一份崇敬與欽羨。“四大名旦”都是男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和荀慧生所創造的優秀的京劇表演藝術,給我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只是如今,男旦幾近消失,深具魅力的一種藝術形式逐漸式微,所以當我讀到陳曦的長篇兒童小說《男旦》時,格外欣喜,因為作者開誠布公地說,他寫這部小說,為的就是傳承和賡續。
老實說,在長篇兒童小說猶如恒河沙數卻又趨于同質化的情況下,我已經很少讀到充滿誠意而獨具藝術創新的作品了,當下部分作家火箭般的寫作速度和題材上的“一窩蜂”,讓我失去了許多的敬意和期待。但我還是堅定地認為,總會有敬畏兒童文學寫作和勇于向長篇兒童小說藝術高峰執著攀登的作家。《男旦》的橫空出世,正印證了我的這份執念,這部創作時間長達十余年、藝術上精雕細刻的作品,是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的一次重要收獲。
什么叫有誠意的寫作?那是懷有使命感的寫作,不圖虛名,不隨大流,遠離浮躁,甘于寂寞,忠于內心,追求藝術,傳達理想——《男旦》就是一個榜樣。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你一點都不會被帶入喧囂和焦躁,而是會隨著優美的文字漸漸地安下心來,與小主人公一起去感受美妙的京劇藝術,去體驗汗水澆灌后的成功,去發現內心深處真實的自我,去擔當一份文化傳承的自覺責任。
《男旦》寫了一個與外公相依為命的12歲男孩蘇子軒,從小受到外公的影響,喜歡京劇,喜歡唱青衣和花旦。外公節衣縮食,將他送進戲校,做了尖子班“青苗班”里的一名插班生。為了能夠留下來成為正式學生,蘇子軒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以追趕同學,以獲得大家的認可。但是,學藝這條路并不好走,他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有藝術上的,也有生活上的,有情感上的,也有人事上的,導致他一直面臨選擇而很難有從容的狀態,也陷入了很深的孤獨之中。不過,蘇子軒還是受到了同學和老師表現方式各異的關愛和幫助,其中有和他睡上下鋪、有著“大武生”夢想的同學高峰,有被他叫作“掃地僧”、雖為食堂廚師但身懷絕技的李叔,有向來對他要求特別嚴苛、練功時恨不得將他往死里整的班主任余卿,有因被“青苗班”奚落而時常感到委屈卻內心倔強的普通班女學員李可馨……他們與蘇子軒一起構成了悲欣交集的藝術小世界。
誠意寫作是作家發自內心的需求,正如陳曦所說:“《男旦》所要傳達的,是我對傳統文化最深情的表白,更是對傳承的一份責任,戲如是,文學亦如是。”作者自己小時候便癡迷京劇,喜愛程派藝術,能演許多傳統劇目,因為教他演戲的老師都是男旦,他在學戲過程中,感受到京劇的博大精深,也對男旦這個行當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從而充滿興味和熱忱。愛之彌深,寫一部關于男旦的兒童小說,于他是心向往之的一件承擔使命的大事。這樣的創作是“出乎于心”,不是“出乎于利”,是真心實意,不是虛情假意,不是看上去各有千秋但實質千篇一律,而是獨具創意。
我一直認為,文學發展至今,文本可以千變萬化,唯有細節不可撼動。看一個作家的寫作是否心虛,看一部作品是否經得起推敲,只要從細節入手便可明了。不少作品看上去像模像樣,但只要審視細節就露出了馬腳。文學作品真正能打動人、感染人的是細節,一個作家真正的能耐也是對細節的掌握和運用,而細節并不是依靠小聰明就能自我生成的,它來自于生活和對于生活最為深切的認知。《男旦》由于作者對京劇藝術的熟稔,對男旦行當有著真實的感受,所以作品中的每一個細節都不是靠小聰明得來的,都不是非深入其中能夠憑空生造的,因此,一個個小細節都具有直抵人心的強大力量。作品中寫蘇子軒在舞臺上表演《白蛇傳》“游船”一折,演得出神入化,身上、腳下、表情都跟在真船上一個樣,人隨船動,船隨波行,竟然讓底下的觀眾看得頭昏眼花,甚至有人真的暈船了。蘇子軒在船上蕩漾,心飄忽著,盤旋而上,隨著一句句唱詞到達了他自己心中的江南。其實他在舞臺上有如此驚人的表演,除了因為與人物心心相印,還賴于他扎實的功夫——他腰包下的腿一直是屈著的,但觀眾卻無人發現。這樣的細節在作品中比比皆是,逼得我無法一目十行地對內質厚重的文字進行所謂的“輕閱讀”,反倒是因為細節真實、生動而陷入“沉浸式閱讀”。
《男旦》是一部堂堂正正的文學作品,在文學寫作上,不僅拓展了題材,貢獻了兒童文學走廊里新的人物形象,賦予作品以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而且其本身所呈現的就是純文學應有的姿態。《男旦》的文本是典型的“文學”文本,語言非常文學化,凸顯漢語的優美,字字句句都精心營造,如同千錘百煉的京劇唱詞,卻又十分難得地沒有做作感,還借用了戲劇的形式,其章節以“場”來標注,這種寫法不僅與戲劇題材相吻合,最為重要的是以坦蕩而清晰的面目讓少年兒童讀者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最好的文學閱讀。我自己一直在閱讀兒童文學,但說實話,給我以充沛的文學感受和文學體驗的作品堪稱稀缺,而我在閱讀《男旦》時卻非常強烈地沉浸在“文學”之中,“文學”是可以觸摸和感知的。我們不要輕看了今天的小讀者,他們對于文學作品的認知并不是我們可以糊弄的,許多小讀者之所以指斥我們推薦的那些“文學作品”或“童書”幼稚、無聊、沒有文學營養,恰恰表現出小讀者在文學閱讀上的審美追求,對于這一點,我們必須予以極大的保護,并以真正能體現出文學品格的作品來加以培養和引導。
《男旦》的結局是開放式的,蘇子軒因被挑選去演電影中的小程硯秋而離開了戲校,他可能會再回來,也可能不再回來,但這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戲校生活里已獲得人生的成長,而且以后還會繼續成長,因為他已認定“戲就是我的命”。《男旦》結尾時,蘇子軒和做著“大武生”夢卻由于腳傷很可能結束短暫的藝術生涯的高峰,在一處廢棄的舞臺上,合演一折昆曲《千里送京娘》。“呂梁山,山山不斷;青石澗,澗水流長”。月光籠罩了戲臺以及戲臺前那大塊的空地,蘇子軒看到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那是高峰的身影,也是他的身影。他覺得是現在的自己遙送著過去的自己,是一場千里的告別。片片雪花飄落下來,漸漸覆上了蘇子軒來時路上那一行腳印。
梨花白,月光亮,我和蘇子軒一樣,搖了搖手,然后放下了《男旦》這部小說,淚水盈眶——為書中的小主人公送別,也為一部出色的中國原創長篇兒童小說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