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期|鄭在歡: 神奇三俠和他們同時代的英雄們(節選)
在河邊散步
這一天,神奇三俠吃得太飽,他們決定去散散步。沿著田埂一路走下去,他們知道,再往前走七里路就是一條河。在沒有走到河邊之前,他們面前的景色完全一樣,路兩旁是稠密的楊樹,田野里是青色的麥田。所有麥子都長在長方形的麥田里,麥田里的麥苗全都一樣高。一眼望過去,滿眼都是麥苗,就像滿眼都是楊樹一樣沒有意思。他們想快點走到河邊,在河邊,至少可以坐在岸邊洗洗腳,看看小魚在水里游,或者看看水草被水流沖來沖去。
神奇三俠厭惡相同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喜歡去河邊是因為河離他們比較遠。神奇三俠也不太喜歡自己,雖然他們每一刻都不相同。神奇三俠之所以是神奇三俠,是因為他們總在變。神奇三俠是三胞胎,但他們長得各不相同。實際上,他們每一刻長得都不相同,他們的樣子總在變。上一分鐘你看到神奇三俠長著一張像白菜一樣的臉,也許下一分鐘就變成了一根香蕉。有時候,他們可以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比如說一個土豆臉,更多時候他們不會去管自己的臉變成了什么樣子,那樣太累了,他們只能任自己的臉變來變去,所以大多時候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神奇三俠中的大俠——如果他不說沒有人知道他是大俠,他覺得自己的臉像麥田一樣沒有意思,麥田沒有意思是因為總是一成不變,他的臉沒有意思是因為總是在變。在人們的印象里,神奇三俠和麥田一樣模糊,提起麥田,人們只能想到一團青色,提起神奇三俠,人們只能想到變化。出現在人們腦海里的是他們一直在變化的臉,而不是一張單純的臉。
神奇三俠到了河邊,那兒有一棵皮樹。皮樹的樹皮很光滑,像人的皮膚一樣。大俠看著皮樹,在下一刻,他讓自己的臉變成了皮樹,在下下一刻,他的臉又變成了別的東西。
他們坐在河岸上,看著水中的倒影。三俠用腳攪水,把水下的蟲子從它們的洞穴里嚇跑,把水草挑上水面,又踢向遠處。大俠讓他別再攪水了,他說:“影子都被你攪亂了,我想看看自己的臉在變成什么。”
二俠爬到了皮樹上。他坐在樹杈上,摘下一個紅色的果子。他把它扔向一條在水面上蜿蜒游過的水蛇。水蛇潛到水里去了。二俠看到自己手上殘留著一些紅色的汁液,他放在嘴里舔了舔,是澀的,有一點甜。他又摘了一個果子,吃了下去,很澀,也有點甜。于是,他又吃了一個。大俠看到他在吃皮樹的果實,讓他別吃了。
“你怎么隨便吃樹上的果子呢,我們又不知道這能不能吃。你如果再吃,很快就會拉肚子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真的拉肚子,但是你不能吃別人沒有吃過的東西。別人沒有干過的事情我們也不能干,我們要對未知的東西保持距離。世界上的事物之所以是看上去那樣,就是因為它們應該是那樣。你見過麥子長在水里了嗎?三俠,我知道,你說的那是水稻。你見過麥子吃果實嗎?你見過魚去拉車嗎?你也沒有見過牛在水里游吧——嗯,我知道有些水牛能在水里游,但是大多的牛都不會到水里去。這就是世界的道理。”
二俠聽了大俠的話,決定不吃果實了,實際上,他也吃飽了。來散步之前他們就吃得很飽了,現在又吃了幾個果實,他變得更飽了。
他們沿著河岸往前走,越走感覺身上越輕。
二俠說:“我感覺自己吃的東西都變成了空氣。”
三俠說:“我覺得自己吃下去的東西又變成別人吃的。”
他們朝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大俠不喜歡說他們在朝哪走。大俠覺得方向沒有意義,南和北是一樣的,北和西是一樣的,西和東是一樣的,東北和西北沒有什么兩樣,西南和東南也沒什么兩樣。方向像麥田一樣沒有意思。方向像楊樹一樣沒有意思。方向像他們不停變換的臉一樣沒有意思。方向只能讓人迷路。所以,他們朝著一個大俠不愿意稱之為西北的方向走去。神奇三俠走在路上,他們想到,還有兩個小時就要回去吃下一頓飯了。當然,大俠不會這么說,他覺得時間也沒有意思。他心里想得是,等我們餓了就要回去吃飯了。
一座燈塔
有一天,一座燈塔覺得自己站太久了
他想躺下歇歇,或者坐下
歇歇。
于是,他倒了下去。
祈雨老人
他見識過魔法。他相信萬事萬物皆有其主宰。他推己及物,想到自己的家,他已經主宰這個家庭長達四十年之久。他的家庭是圓滿的,他是個好主宰,他深信這一點。他的兒子,是西陽市最大的沙蘿卜種植戶;他的孫子,是西東街幼兒園彈舌頭大賽的第一名;他妻子,是蘿卜絲卷咸饃做得最好吃的女人;至于他自己,他是個好的領導者,家庭如此美滿,全靠他的正確領導。如今,西陽久旱不雨,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雨的主宰,一定有他的原因。他推物及己,想起有一年,他決定不再給兒子錢。因為兒子攢起他給的錢,買了一個游戲機,這是第一個原因,他給孩子錢,不是讓他這么花的。有了游戲機,兒子在學校羞辱想要蹭玩的同學。他去學校解決,兒子當眾頂撞了他。花他的錢,還不尊重他,這是第二個原因。所以他決定收回他的游戲機,并不再給他錢。
雨的主宰,一定也有他的原因。
沙蘿卜種植園里只剩下沙,不見了蘿卜。西陽的大地塵土飛揚。土在沙化。沙土被風吹,被人踩,逐漸變成粉。土粉被太陽曬,被空氣擠壓,最終變成霧。土霧輕揚,飄在空中,像靜電,附在重物之上。土霧升騰,變成了云,懸在人們頭頂。不能再這樣了,他深切地意識到,不管誰在管雨,不管他出于什么考慮——雨,必須得下下來。那天,一朵土云破碎,土塊穿破土粉,墜入沙土,砸出無底的坑。從他面前落下的一塊,足有24號餅鐺那么大。他感恩,土沒有落到他的頭上,并決定將祈雨視為己任。
這是兩個主宰之間的對決。幸福之家的主宰對陣雨的主宰,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虔誠。
“神啊。”他這么叫他,由于不清楚他是哪路神。興許是龍王,或者河伯,也有可能是山上的什么精怪。他不能搞錯,這事兒絕不能出錯。不能貿然地去求龍王,或許龍王根本管不到這塊地方。
“神啊,我從沒有對你不敬。”
在天最黑的時候,天地間最靜的時候,所有的土粉融于夜色之中,他必須找到土云稀薄之處,來到隱約可見星光的天縫之下,他點上蠟燭,拿出從地窖里帶來的沙蘿卜。這蘿卜里,保留了最后的水分。一根蘿卜,擺在三根蠟燭之前,他跪下,膝蓋深深陷入沙土。他扣起雙手,開始求雨。(干脆說,是求雨背后的主宰。他也不知道雨的主宰是把雨捏在手里還是放在什么容器里。)
“神啊,我從沒有對你不敬。”
“別人有沒有對你不敬,我不知道。”
“我只能代表我,我從沒有對你不敬。”
“我愿意為你獻出一切。”
他吃一口蘿卜,說一句禱詞。他用盡全力地嚼,在口中擠出蘿卜的汁水。他嘴里泛起雨的氣味。
“我全身心地服從你。”
“是誰得罪了你,請讓我知道。”
“神啊,請降下你的旨意來。”
整整兩個星期,在每一個晚上,他走出門去,在最黑最靜的地方,在土云稀薄之處,他虔誠地求雨。他吃了十四根沙蘿卜,在最缺水的時候。
然而,還是老樣子。
等待,等待無所不在
今天要講的同樣是一個老人,你可以叫他送終老人或者等死老人。送終老人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他雙眼渾濁,滿臉皺紋,常年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一套黑衣服。他老了之后,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為死去的人送終。在葬禮上,他像死者一樣必不可少。他不是神漢也不是喇嘛,他不會為死者超度亡靈,也不會安撫死者親屬,他只會唱誦悼詞。在葬禮上,他對著棺木或者遺像,吟誦家屬們寫下的悼詞,既不悲戚也不傷心。他的聲調就像空氣一樣平淡,聽到的人總能暫且忘掉悲傷。有一次,他念了一段很長的悼詞,在場的人都一動不動地聽著。等他念完,一個女人叫起來,她忘記了鍋里還煮著飯。等她回去,飯已成糊。
如果死者的親人們不會寫悼詞,送終老人會代他們寫。送終老人寫下的悼詞永遠只有八個字:逝者往生,生者往逝。他通常會把這句悼詞唱出來,然后就一句話都不再說,一直看著逝者入葬。這句話很多人都不明白,送終老人也從來不作解釋。
看起來送終老人的工作似乎很簡單,很多人都能做。但人們只喜歡讓送終老人來做。
送終老人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最近他有些焦急。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接到工作了。并不是人們不請他,而是一直無人去世。沒有工作,送終老人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如果接到工作,他就要忙上好幾天。事先把悼詞背熟,考慮怎么把一份悼詞念出來,他會為此排練好幾天。現在沒有工作,他不知該做些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從院子里走出去,常常把他養的一只公雞驚醒。他一共養了兩只雞,一公一母。天不亮還不到喂雞的時候,只能給院子里的樹木澆澆水,一棵石榴樹和兩棵小櫻桃樹,還有一些花,他很快就澆完了。做完這些,天還沒亮,他又不知道該干什么了。于是,他回到屋子里,把保存的悼詞拿出來,隨便看看,回憶一下念這些悼詞時的情景,看看還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
一直到太陽升起,送終老人才會放下悼詞,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曬太陽。如果太陽不落下去,他會一直坐在那里。當陽光被樹遮住,他就挪挪椅子,重新找一片地方。
雨,醋
又一個落雨天。雨落得很均勻。大俠抬頭看天,沒有看到花灑。落雨天,煩悶天。夏天。雨的聲音像電視上滿屏跳動的雪花。雪花跳動,看似沒有規律,又好像很有規律。滿屏的雪花好像沒有差別,細看之下,又是千差萬別的。這就是信號,信號讓人捉摸不透,好像在哪兒有個主宰者,他往人間傳輸信號,傳輸信號的時候他總不能一直待著不動,他一動,信號也就跟著動了。于是,電視上的雪花也跟著動。雨均勻地落下來,雨的聲音好像只有一種,其實不然,雨的聲音是無數聲音匯聚而成的。雨落在地上的聲音,落在房頂的聲音,砸中樹葉的聲音——樹葉會被雨砸翻——就是雨落在地上的聲音,也分很多種,落在磚頭地上,落在石頭地上,落在柏油路上,每一種都有分別,還有,雨會落在塑料袋上,落在干草上,落在池塘里——那基本等于一滴水落在水里——或者說無數滴水落在很多水里——更不用說,雨會落在雨傘上,人就站在傘下,聽到的雨聲更多是雨落在傘上的聲音。雨傘,雨——傘,細聽這兩個字,仿佛能聽到一絲雨聲。這是漢字的精深之處。umbrella——聽不到雨聲,倒是能聽出點餓的感覺,這或許也是英語邏輯精妙的地方,餓,意味著需要,雨傘是被需要的東西。
大俠撐著雨傘站在院子里,他想到的遠遠不止這些,不過他只跟兩位兄弟分享了這么多。二俠和三俠坐在檐下,他們好像在聽大俠講話,又好像沒有在聽。他們在養神,在休息。雨天,是休息的好時候。天下著雨,大家無事可做。大俠本不用撐著雨傘站在院中,完全沒有必要。他只想有點事做,于是他來到院子里,聽雨,觀察雨。這會兒他注意到,天地間只有雨聲,或者說,只有雨落在各種物件上的聲音。這談不上好壞,只是一個發現。他發現,雨聲在此刻取代了蟬聲。初夏,蟬剛叫起來的時候,人們是喜歡的——僅限于蟬剛叫起來的那幾天,再往后,蟬聲就變成了噪音,成為加深煩躁印象的背景音。雨聲也差不多,雨剛下起來的時候,雨聲由遠及近而來,和剛落下的雨一樣,讓人感到新鮮。聽得久了,雨聲變成噪音,讓煩躁更加煩躁。大俠聽膩了,他想干點別的。雨天,本是休息天,但大俠提了個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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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草原》2022年第1期
【作者簡介:鄭在歡,1990年生于河南駐馬店,長居北京。著有《駐馬店傷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殺敵》《團圓總在離散前》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