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宋明煒:初雪
過完八十年代最后一個暑假,我升入高中二年級。這意味著自由的日子從此結束了,高考前的每一天都得數著過。但此前整整一個夏天里,我沒看過一頁課本。這是一段酷熱、不安的時期,窗外的烈日令人望而生畏,街上的樹木都被烤得卷起了葉子。我感到這是自己最后的時機,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將來到底想干什么,我還能否過一種自己想要的生活。
八月中旬下起令人驚恐的大雨,每到半夜我都被雷聲驚醒,閃電映在窗簾布上,使室內瞬間變得異樣,桌椅和木書架失去輪廓,成為一塊塊白色的影子。隱約之中,我聽到爸爸在隔壁房間咳嗽,輕輕走動。但在這種時刻,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遠去了,我像是被獨自留在一個時空無邊的地方。我沉浸在各種奇異的臆想中,心里涌起一陣陣激動。我做夢也在想要拼命掙脫此刻的身軀。
開學后,我去向美術老師借素描室的鑰匙,我告訴他我決心已定,預備兩年后報考美術學院。美術老師雖說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頭發卻已日漸稀疏。他本人三年前畢業于浙江美院,我本以為我的決定會讓他高興,但他一言未發,只是面無表情地把鑰匙遞給了我。
素描室在校園一幢上世紀四十年代歐式舊樓的底層,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里面堆著各式各樣的石膏塑像和幾何模型,光打上去,黑白色陰影分明。我會在下午課外活動時間來到這里,這時美術老師已經回家,偌大的畫室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擺好模型,在紙上沉著下筆,聽到筆尖磨擦紙面的沙沙聲,這讓我心安、感到滿足。這是校園最僻靜的一個角落,只偶爾傳來操場上的喧鬧聲。隔了那樣遠的距離,其實什么也聽不清,那模糊的聲音對于我,就像是意味著世界與我無關的另一端。
長久以來,我羨慕那些憤世嫉俗、我行我素的藝術家,我渴望成為他們,相信那樣便也拯救了我自己。我想象的生活遠離現實,那里一片清風明月,我用不著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必關心任何事,我只是一個盯著鏡子孤芳自賞的偏狹鬼,時而傲慢自大,時而又心灰意冷。整個暑假,我大門不出一步,在酷熱中讀各種能找到的書籍,夏日的風令人暈眩,加上那種過度的狂想,使我一定看上去既蒼白又抑郁。父母對我日益沉默的趨向感到憂慮,他們問我為什么不看電視,怎么不和同學出去玩,有一天傍晚,爸爸甚至破天荒提出想和我一起去游泳。開學以后,他們好幾次主動要我帶同學到家里來玩。我覺得他們的這種過分關心很不應該,我不是好好的嗎?當我喜歡獨處,我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對于這樣的問題又有誰能幫得上忙呢。我關起門聽音樂,聲音開得很響。我在紙上胡亂涂抹,畫人像和抽象圖形。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想象的生活和現實交接的地方,有一位住在我家樓下的畫家。他留長發,極瘦,每次我看到他的身影都緊張得快要閉過氣去,他像行走在空中,高傲、鎮靜,旁若無人地邁著步子,目光收在很窄的范圍內,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興趣。
每天我放學一走進“文聯”家屬大院,總期待他出現在眼前。有時他在大院門口買報紙,有時匆匆向外走去,有時他就站在路邊,吸著香煙,看上去像在等人,或者他和我一樣,是在沉思默想。我從未見過他與人交談,他該有多么孤獨啊,他的孤獨使他從人群里分離出來,使他的形象完全嵌入我的想象。有一次,好奇心驅使我向爸爸問起這個人,爸爸看了我一眼,便警告我不許和他來往,然后繼續讀他的報紙,好像這就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但我還是從別人那里零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叫王方,是從南方來的一位畫家,在歐洲和日本都舉辦過畫展。我也逐漸明白爸爸警告的內容,他的污點是他曾在拘留所蹲過半個月,原因出在風化問題上。其實我的明白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傳話人每當講到這里,語氣便愈加神秘起來,語焉不詳卻充滿暗示,而這給以我想象的空間卻十分有限。
雖然如此,我認為他是無辜的,或者他是被有意陷害,或者這干脆就是污蔑和謠言。即便他果真有罪,我看過好多藝術家的傳記,有些人因罪惡的生活成就為大師,藝術家總要打破世俗常規,他們依天才行事,他們本人才是世界的審判者。在我心中,他的形象反倒因此變得更加令人敬畏。我所煩惱的只是無從和他接近,特別是爸爸警告過我之后,我不敢再在家里提到他的名字,而在樓道里每次與他擦肩而過時,我沒有勇氣主動和他講話。為了掩飾內心的緊張,我裝出對他視而不見的冷漠表情,當然我知道他對我才是真正視而不見。
但沒過多久,這個畫家從我們大院里消失了。爸爸有一次像是偶然提及,又或者是故意對我提到似的,說這個人被“文聯”開除公職了。我問原因,爸爸卻不肯再講,只含糊地說那都是大人的事情。王方連一本畫冊也沒出過,我只是在幾本舊雜志上看到他的作品,他的畫風朦朧、陰郁,我完全看不懂,卻依然非常喜歡。
秋天到了,樹葉變成金黃色,天空一片蔚藍。清晨,我們像一群群綿羊,被老師們的吆喝聲鞭打著,在學校附近的大街上跑步。然后我們一路高唱革命歌曲,回到教室等待上課。我因為打定主意要考美院,不再像其他同學那樣,對各類文化課程全力以赴。我在課桌下放一本翻譯小說,上課的時間便很好打發。
教室窗外有一棵梧桐樹,陽光透過茂密的樹冠照進來,形成一些細細小小的光斑。有風吹過的時候,那些光斑在臨窗的同學身上輕輕躍動。九月底的一天,有個女生從高三轉到我們班里,她的位子便被安排在窗口。她叫許安,沒有同學知道她為什么降班。她個頭不高,手腳纖細,愛穿深色衣服和黑皮鞋,留著短短的蘑菇頭,她的膚色白皙,陽光照上去,猶如透明一般。她極少講話,看上去像心不在焉,也或者因為留級,不樂意和人交談。她的座位和我在一排,每當我偏頭向窗外望去的時候,目光會不自覺中途落到她的身上。從側面看去,她的脖頸是一段柔美的曲線,嫵媚的起伏令我的目光像觸電一般短路。我糾結于是向窗外看去,還是不看,這無意義的糾結從深秋到初冬延續了不短的時間。許安似乎是一個不怕冷的女孩,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樣,早早地就在脖子上系圍脖、扎絲巾,無論刮風下雨,她的脖頸始終裸露著。這給了我無限的機會,使我在課本每一頁的邊角上畫滿那段曲線。
在將近十七歲的時候,漂亮女生對于我來說,與寧靜的音樂、潔白的雕塑、光明的圖畫一樣,那是一種引領人生向上的美好,在現實中卻又是不能正視的禁忌。許安的名字,在男生中間被無數次褻瀆,加以令人面紅耳赤的評語,但她無言地走進教室,靜靜坐下,她的美沒有一點兒陰影,讓我心底里泛起溫暖。我在日記中開始寫下一些詞不達意的詩句形容我的感覺:我在冬天遇到的初雪,在我陰郁的天空中,雪是如此神秘,照亮人生應有的良辰美景。
生命的走向是無法預測的,透過一個階段的心情和思想,另一個階段的生活往往已經初露端倪,只是我們還無法察覺。它悄悄隱藏在我們心底的深處,在時間和事件的滋養下緩緩抽芽、成長。在我正講述的這一段生活中,透過我對孤獨藝術家的想象,一種新的情感像海底的暗潮,正在形成人生中新的方面。許安出現在我眼前,如同一種宿命,那暗潮涌上水面,激起波浪,我的整個世界開始有了色彩。那些涼爽的秋夜里,我無心看書,思緒不由自主胡亂飄蕩。我甚至在一些最無關的場合會突然想到許安,比如在晚飯桌上,我的臉孔會漲得通紅,父母疑惑地看著我,我只得匆忙想出幾句笑話來說。夜深的時候,我經常醒來,坐在床上,盯著黑暗里不知名的東西,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懊惱。
十月的一天,我們班出外郊游,我隨身帶自己的畫夾,準備伺機偷偷跑到一邊去畫寫生。但在這種場合根本沒有秘密可以保守,先是兩個男生搶去翻看,后來又傳到女生那里。許安也在那群女生中間,我聽著那一陣陣爆發出的笑聲,試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向落葉堆積的樹林里走去。我不時向她們望去,發現許安并未加入其他女生的議論。她在安靜地看我的畫。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這一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天上剛剛下過小雨,地面潮濕,柏油顆粒壘起。空氣的清新不僅使身體感覺舒適,而且眼睛也受到愉悅。我跳上一輛開向市里的公共汽車,車上的人很多,我擠向售票員,這時突然看到許安正擠在我身體的一側,她顯然也看到了我。感謝上帝保佑我在這一刻表現從容,我繼續擠過去買了票,然后再擠回來,費力地與她保持一種面對面、卻又不會緊貼到一起的姿勢。這是我第一次離她這么近。她穿了一件淡黃色毛線衫,可能搽過什么潤膚品,周身散發著好聞的香氣。她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映出車窗邊框、手臂和我自己被縮小了不同倍數的影子。
“你到市里是去買東西嗎?”過了半天我才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接著便漲紅了臉,覺得這問題蠢到極點。她大方地說,不是,她是在回家。她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臉紅,因為她不出聲地笑了起來,轉過臉去,過了一會兒,她面對我,用一種非常友好如同大姐姐的語氣問我:“你準備考美院嗎?”我說是的,又問:“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努力把話說得鎮靜自若,以一種平常的方式使對話進行下去。但她卻又轉開臉去,說:“因為我看到你的畫了。你畫得很好啊。”之后她便不再說話,像在看窗外,車子此時正經過那個年代城市最繁華的一條商業街,雨后的商店鋪面都閃著俗氣的色彩。
她不再把臉轉向我,問候和談話顯然已經結束,我愣在那里,任由心情被無名的激動顛簸著,卻也開始滿意于這種無言的相處。這一時刻顯得漫長,帶有一種迷離的超現實感覺,這似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但又好像正是我所想象的樣子,我感到一種不知所以的幸福。我心里顫抖,幾乎要祈禱這輛汽車永遠不要停下來。公共汽車慢悠悠地開過一站又一站,很多人下了車,也有很多人上車,車上依然很擠。然后她也要下車了。
她低頭向我說聲再見,往車門擠去,車停以后,我看到她向一條胡同里走去。車突然又開動,我被晃得一個趔趄。有個男人補到她剛才的位置,一股久未洗過的頭發臟味鉆進我的鼻孔,我急忙轉過身去看向車窗的另外一側。
對往事的回憶,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經常有一些完全無關的印象,會在我頭腦中牢牢駐下。比如韋一琳,長久以來這個瘦弱的女生在我記憶里總是倚墻而立。她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一動不動地靠在墻壁上,正當中午時分,樹影婆娑,她的身上落滿耀眼的光斑。她有一半浙江血統,皮膚潔白如雪,但身體卻削瘦,十六歲時胸脯平坦得沒有一點起伏。記憶中,她從來不笑,在一些歡樂的場合,她只是努力抿著兩片天生鮮紅的嘴唇,神情恬靜,略帶一絲憂傷。現在,多年以后,當有人提起她時,總愛稱贊她的笑容燦爛奪目,但在我的記憶中,她從來不笑。或許那些人記住了她鮮紅的嘴唇,它們性感迷人,令人驚艷,這與她孩童般的神情形成難忘的對照。或許還有人記得她打網球的情景,她軟軟的長發束在腦后,系一條藍色的發帶,她跳起來接球,揮動球拍,但沒過多久便氣喘吁吁,蒼白的臉龐漸漸變成粉紅。韋一琳,這個瘦弱單薄如一張紙似的女孩,在她長出胸部,身材變得豐盈之前,便從我的生活消失了。有人說她生了肺病,轉去南方爺爺家養病,但她一去便無任何音訊,不知她是否會考上大學,是否會戀愛,甚至不知她的生死。透過漫長濃稠的時間,我看見韋一琳倚墻而立若有所思的形象,陽光照耀之下,她的肌膚變得蒼白,若有若無。在我的記憶之中,她的形象永久地停留在這一刻,而這一刻牢牢地印下,便不再褪色,也不再會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了。
再如在教室中坐在我前面的張健,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唉聲嘆氣。有一天上晚自習,大家正在安靜地寫作業,他突然站起來,大聲嘆著氣跑了出去。他讓人感到我們的負擔太多,我們的生活出了毛病。他難得一笑,獨自在那里悶悶不樂。中午上課前,他狂奔進來,神情緊張,好像剛跑完一千米似的。但也有時,他非常愿意與人交往,同時他總想走向常規的反面,例如他會突然和老師頂嘴,語氣中卻有幽默,容易得到老師的寬宥。在元旦晚會上,他很想學跳舞,有會跳的男生教他走步,他認真地在一旁練習,雖然最后他仍鼓不起勇氣去請女生。但總有許多時候,張健的煩躁難以克制,他大聲地嘆出來:真煩人啊!煩死了!他的煩躁讓人不知所措,心里感到不安。我們最初互不理會,但最終我主動與他攀談,他的態度很友好。不久以后,他告訴我他要力爭考上某某大學,那是非常難以企及的目標,而他的口氣卻極認真。我不知道他最后的去向,也許他還是落了榜,而他嘆氣、不安、悶悶不樂的神情,卻像是一道異樣的光芒,撕裂開我的記憶,穿過十幾年的光陰,一直照到我的眼前。
高三上學期,我突然停止畫畫。我把素描室的鑰匙還給美術老師時,他毫不感到驚訝,只若無其事地把它收到辦公桌里,甚至都沒問我放棄的原因。我開始一天當作兩天用,發狂一般度過了一段非人的日子。我拼命往腦子里塞進代數公式、古文和歷史年表,有時候我感到自己喪失了記憶和感覺,因為整個內心都已經被完完全全地填滿了。
高考的時候,父母不厭其煩地六次把我送進考場。我的感覺是基本上考砸了,但沒想到成績居然相當不錯,連班主任都大吃一驚。一個月之后,我接到一所外地大學英文系的錄取通知書。然后便開始渾渾噩噩地參加班里同學舉行的送別聚餐,前后大約一共舉行了八次。其實考到外地的同學連我在內也只有五個,為什么多舉行三次,我至今也沒有弄懂。
原來我在班里一向是獨來獨往,幾乎從不與人多說話,臨到最后送別的一刻,我居然多次和同學抱頭痛哭,結果無論是那些功課好的,還是那些一貫調皮搗蛋的,竟無一例外地全都把我當成了知己。他們甚至說,我早就是大伙欽佩的對象,只是平時看來孤傲、難以接近,可要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又有哪個是不孤傲的呢?雖然我對這說法表示反對,最終也解釋不清為何總是顯得那樣落落寡歡。在那段時間里,我已記不清多少次和大家走在大街上,突然便扯開喉嚨,用狼嚎似的嗓音唱歌。唱得次數最多的可能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齊秦的《大約在冬季》和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當時感覺大家好像剛經過一場生死大關,現在都已成了莫逆之交,可事實上后來我很快就和同學們失去了聯絡。每年寒暑假,我回到家里,偶爾和大家聯系,結果發現人人都正忙著,不上學的在想法賺錢,上學的則更緊張,都正拼足了勁等著到社會上廝殺一場。
但主要也怨不到別人,我自己從大學二年級起,便日益變得疏懶起來,當然更打不起精神來保持那種漸漸模糊的交情。那時候我已經看出上大學只不過是一種名正言順浪費時間的方式,我所以仍舊在校園里晃著,是因為實在看不出除了繼續晃下去,我還有什么別的更好的事情可做。四年以后,我以七門功課及格、其余成績良好的履歷畢業,在大學所在城市找到一份工作。兩年后我加入由一位大學同學開辦的廣告公司,然后結了婚,開始過一種緊張繁忙但又漫無目的的生活。有時我回家鄉探望父母,偶爾也會去高中看看,隨著整個城市在歷任市長的建設下越來越變得陌生,學校周圍也建起了幾座大酒店,原來看上去高大潔白的中心教學樓,現在顯得又矮又臟。至于我曾在其中度過許多個下午的那座歐式舊樓,據說早在一九九四年便已被拆掉重建,成為一個現代化的電腦中心。
我現在想起高中畢業時,只有三個同學沒參加任何活動。韋一琳半年前退學,張健在高考后沒和任何人聯系,許安則根本沒有參加高考。她在五月底最后一次模擬考試之后,就突然從我們班里消失了,她的家人曾到過學校,說她已經找好一份工作,為此決心放棄高考。沒有同學知道她找到的是什么工作,以及她究竟在哪兒上班,反正從此以后沒有人再見過她。大家議論起來,都覺得不可理解。也許只有我對這件事情有充分的預感,它甚至沒在我心上停留多久,因為我知道如果她選擇消失,便果然消失,她做得干凈利落,顯然也不希望我們太把它當成一回事。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和許安在公共汽車上的簡單相遇,在我腦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現中,逐漸變成一部電影的開頭,充滿了啟示的意味,好像由它開始,我的整個人生都將要被改變了。但其實這啟示是深沉無底的,我即便無數次溫習當時的每一個瞬間,卻總也不能確切明白其中的意義。我的每種解釋總會立即帶出它的反面,這讓我失去判斷力,懷疑自己是否真切記得當時的情景:她是否問過我話,是否向我笑過,是否目光里流露著一種友好的神情?
每天下午,我依然在素描室刻苦用功,美術老師偶爾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在我背后看上一會兒,卻一言不發。如果我要請他指教一二,他則十分盡責,會詳細地給我講上半天,或者親自示范。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到他自己的畫架前,揮舞畫筆,一個下午就畫出一幅看不出形狀的油畫。我的任務則是畫那些單調的幾何體和僅有的幾個石膏頭像。偶爾,我會換上一張新的白紙,輕輕勾勒出一些美好的線條,那是想象中的許安,她走在路上,坐在房間里,與人交談,或者在樹下休息。我不斷畫著她的笑容,記憶里的影像總是抓不住,它變得模模糊糊,不斷退向黑暗中。
在學校里遇到許安,則還是往常的樣子,她從來不會同我打招呼。但我依然能聽到她與其他人說話的聲音,這發生在經過校門口的時候,或者去開水房打開水,她與女同學不期而遇的時候。無論問答,她都簡單、大方,我聽到她的聲音,心里覺得閃電亮過了一般。只是事后,這些感覺立即便消失了,新的印象會加入舊的記憶,不停滾動著,變得曖昧,即令我浮想聯翩。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日,中午突然下雪了。剛吃過飯,教室里亂哄哄的,幾乎所有沒回家的人都在說話,我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正在讀福克納的小說《熊》。天一直是昏暗的,雪花落下來。我可能是教室里最先看到下雪的,我沒吭聲,合上書本,看著雪花從天空慢慢落下。后來我抬起頭,發現許安在我視線另一端的窗邊,也正在向外看著。
幾分鐘后,下雪帶來的興奮激動了教室里所有的人,男生們發出印第安人式的狂吼,裹脅著女生們一起沖向操場。房間頓時靜下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這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窗外織成了一張細密的雪網,天空、屋頂、光禿禿的樹木、路上的行人,完全被模糊了。連雪花也模糊了,一切都變得純白。在這一刻里,整個世界像是靜止下來。
想和她說話的欲望,在這一刻讓我坐立不安。我們不是正在一起享受人生應有的良辰美景嗎?我不斷無聲地說著這句話,可不知怎么,我的嘴卻緊緊閉著,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突然,她回過頭來,看到是我,便笑了起來,然后我聽見她輕聲地說:“噯,早就盼望著下雪了。你也喜歡嗎?”
她的話像是魔咒一樣,立刻讓我變得喋喋不休,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具體說了些什么,大概是一團混亂,多半由下雪說起,小時候在雪地里做游戲啦,在雪中爬山啦,甚至說到我正在讀的福克納小說里描繪的原始森林里的厚厚的無邊的積雪,說到我寫了一首詩,雪會吞沒一切,而那是多么幸福的吞沒,讓人忘乎所以,站在雪地里一動也不想動,聽著寂靜的聲音,感覺著雪在腳下變得輕盈,你永遠停留在那種感覺里,你的心整個兒融化在雪中。我被自己的話激動著,這激動讓我幾乎不能再說下去了。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說:“沒想到你這么喜歡下雪。”然后她問我:“你試過吃雪嗎?”
沒等我回答,她繼續說了下去。她說如果你在雪地里靜靜站著,雪花有時會飛進你嘴里,那種感覺很怪,是冰涼的,卻讓你覺得真是干凈,讓你整個嘴巴都凈化了,雪融化在你的呼吸里,然后你想要更多的雪,你迎著風,張開嘴巴,讓雪花落進嘴里,許許多多的雪花落進嘴里,你全身都變得冰涼、干凈,那種感覺真的很棒,那會讓你覺得你是雪的孩子,頑皮,不懂事,對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你的感覺幾乎是個奇跡,你自己差不多變成了雪。
有風使雪花在空中飛舞,窗玻璃被打濕了,變得模糊。許安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獨白里,已經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被她像詩句一樣的描述震懾住了,當她說完之后,過了好久我啞口無言。她回過頭來,對我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打斷了你剛才的話,你好像說你寫過一首關于下雪天的詩,能讀來聽聽嗎?”
那實在是一首非常糟糕的詩,題目是《雪地流放》,充滿了新文藝腔調,寫一個少年的孤獨:初冬時分,眼前是潮濕的天空,單調的色彩,一個年輕詩人在黑白分明的雪中林地里漫游,他體會到孤獨,那仿佛是他的特權,是他接近那與萬事萬物通靈的造物主的通行證,在第一場雪后,他懷著無比愉悅的心情開始自我放逐,他選擇消失在滿天飛舞的雪中。我羞愧難當、結結巴巴地念完了這首詩,許安一直都低著頭,我甚至不知她是否聽得下去。
但她說:“沒想到,你不僅是個未來的畫家,還是一個詩人呢。”她笑起來,又說:“你寫到雪中流放,從世界里消失,那是你真正的想法嗎?”我點點頭,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沒有看我,繼續說:“這聽起來很美,但到底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也許就是一種轉眼即過的心情,或者說是處在某種境遇里的心情罷了。說到底,沒有一生一世的孤獨,隨著時過境遷,孤獨都不是你自己的。”
我遲疑著,但堅持說:“我要寫的就是一種永遠的孤獨,永遠離開熱鬧的人群,讓自己在雪地里流放。”
“哦,是嗎?”她眉頭展開,像是覺得好笑,但想了一會兒,還是認真對我說,“其實如果說到一生一世的孤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假如你離開人群是出于一種短暫的心情,你肯定還會再回到人群里去的。沒有退路的那種無限浪漫的孤獨深不可測,你無法駕馭,其實是一種瘋狂。你能做到讓自己瘋狂嗎?你有準備為瘋狂而做出犧牲嗎?”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說,孤獨的人是特殊的選民,不是人人都會如此,”我試圖把自己的主意表達得更加清楚,我堅決地說道,“我會選擇這樣的人生。”
她卻笑了,說:“不過最好你不會這樣,你也許會有在雪地流放的美好想象,但你將來應該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不,我將來肯定不想做一個平庸的人。”
“但幸福的人不一定意味著都是平庸的呀。我懂你的意思,你害怕平庸,為此你宣布自己的特立獨行。但特立獨行的代價,你有多少付出的準備呢?詩人總是想把自己放在祭壇上的吧?”
許安最后笑著說出的這句話,讓我感到受了侮辱似的,我拼命想對她再說些什么,一時卻不知該怎樣張口。她看起來完全沒留意我的感受,卻接著向我講了一個故事。這是一個德國的故事,講一個叫愛米爾的少年,他出身上流社會,衣食無愁,他偶然認識了一個比他大許多歲的年輕人,名叫德米安,那是個天神似的浪漫人物,他的超凡脫俗吸引了愛米爾,他從德米安那里學習如何做拒絕世界、不甘平庸的人,但他必須放棄自己的家庭、放棄前途、放棄一切世俗生存方式,殺出一條血路,而此后他還要時刻保持反抗,不僅反抗世界,也要反抗自己內心的軟弱,克服向甜蜜的屈服、向無處不在的社會流俗的投降,最終他的人生掩埋在一種徹底隱秘的心境。許安說德米安的形象令人敬畏,猶如基督一般,但也可能更像魔鬼,愛米爾最后成長為另一個德米安,他的人生最后傷痕累累,心靈與現實完全分裂,自己變成自己的牢獄。
許安講完了以后,我沉默了半天,啞著嗓子問:“這個故事是誰寫的?”她笑了,說:“這個故事是老早以前一個德國作家寫的,沒有譯成過中文,我自己也是聽一個朋友講的。對了,這個朋友也是個畫家,你也許會想見他。”我心不在焉地問他叫什么名字,她的回答卻讓我真正大吃一驚:“他叫王方,你大概從沒有聽說過他。”
手持雪球的同學們這時沖進了教室,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一陣亂七八糟的吆喝和打鬧之后,上課鈴響了。下午第一節是歷史課,老師在黑板前大聲地講解古羅馬的政治制度,但我完全跑了腦子。這場雪,和許安如此出乎意料的交談方式,以及她最后提到王方的名字,都是突如其來,仿佛現實的編碼在這一刻亂了套。我偏過頭看坐在教室另一側的許安,她正專注地看著黑板,像在很用心地聽講。下課后,許安遞給我一張紙,說:“這是王方的地址,我會在星期天去看他,你如果有空,一起來吧。”
“安安,給你的同學找個杯子倒杯水。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對王方說出了我的名字,許安從不知什么地方拖出一把沾滿顏料的椅子,又遞給我一只裝滿水的塑料杯,我說聲謝謝,坐在他的對面。
這時是十二月初,王方從“文聯”大院搬走已經四個多月了,他看起來變化不大,依然披著一頭長發,只是下巴上多了幾根卷曲的黑胡子。此刻他裹著一件黑色風衣,高大、瘦削。他開口和我講話,嘴里露出一口細牙,給我的感覺非常奇怪,那牙齒極小,卻排列得緊緊的,似乎比正常人的數量要多出許多。可能因為他同我在面對面講話,而且是在他自己租住的房間里,他的神情也很隨便,我感受不到以前在路上碰到時他給我的那種高傲、難以接近的印象。我面對他,這是第一次,但在感覺上一時有點對不上了。
整個房間的氣氛像一個沒有人住的古堡,燈光昏暗,到處丟著擠癟的顏料管、煙頭和紙片。王方半躺在一張靠窗的沙發椅上,許安開門領我進來時,他稍微抬了抬上半身表示打招呼。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胸口,說話的時候好像不能集中精力,目光只是偶爾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便立即滑開,我想他肯定認不出我原來就住在他的樓上。許安則一直忙碌著,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不停地轉來轉去。她在整理畫,疊衣服,替我們倒水,最后她坐在沙發椅腳邊的一張凳子上,靜靜地聽我們講話。
我以前設想過很多次面對王方的情景,我心里的激動勁肯定沒法形容,我會結結巴巴地對他說我的名字,以及我對他的崇拜,我贊同他非同凡響的藝術觀念等等。但現在我設想的都沒發生,而過去那種我一見到他就要閉過氣去似的激動心情,自我進門之后,始終也沒有再產生。我像是墜入到一個充滿灰塵的夢里,神情恍惚,覺得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太真實。
王方說話速度極快,但一字一字說得非常清楚。他問我:“安安說你打算報考美術學院?”
“是的。我想……”
“如果真想畫畫,千萬別打這種主意,你在美院里將一無所獲,只會白白浪費時間。那里向來就只培養庸才。畫畫,你得向這里去逼問,”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懂嗎?這很重要,聽不到內心的聲音,你就搞不了藝術,你就只能跟著別人走,變成一個跟著別人學舌的鸚鵡,到頭來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成。”
接下來他談到二月在北京舉行的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他問:“你去看過了沒有?”我說正好我同家人一起去北京,順路去看的,正想跟他描繪我看到徐冰鋪天蓋地在整個樓層展出《天書》時候的震撼。
他打斷我,低沉地說:“必須要一種徹底的顛覆,將一切舊有的摧毀掉,然后才會有新的生命。”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說:“你要知道,摧毀舊的事物,這是藝術家的使命,每一代新的人類都必須要把傳統連根拔起,在一種鮮血噴涌的體驗里創造。藝術家注定了要反抗,他要反抗眼前的一切,反抗就是他唯一的命運。”接著他指著我的胸口說:“所以,我剛才對你說,千萬不要去考美術學院,你必須去向你自己的內心學習。”
說完這些,王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類似的話我在現代藝術大展上也聽到許多人在說,我曾經為此感到全身熱血沸騰,神經興奮,但此刻聽到王方這樣說著,我的情緒卻奇怪地變得很糟,甚至是一種沮喪,感到一種無從說起的悲哀。我也陷入到沉默中,許安則問我要不要吃水果,她來的時候買了許多橘子。接下來,我們三個人手上各自拿了一個橘子,剝開來吃。王方再次問了我的名字,他點點頭,這回像是用力地想要把它記住,然后他對我解釋說他的記性近來很差,但很希望在將來能看到我畫出優秀的作品。他再次指指胸口,說一定要逼問自己的心靈,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突然意識到這句話是當時正流行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的句子。
默默地坐了幾分鐘,我起身告辭,王方大聲向我說再見,許安送我走下樓梯。在黑暗中,她對我說:“他的心情最近很差,但并不總是如此,他依舊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我回答說是的,說他今天所說的我都懂得,那都是極有意義的。她又說:“你看,他是個需要照顧的人,是那種‘需要人的人’。我現在每個星期天來看他,如果你和他做了朋友,你會發現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他很善良,很容易交往,有時簡直像個傻傻的孩子。”
她說:“我聽到你說的雪地里的流放,就想到了他,他是唯一有勇氣把自己放在祭壇上,從人群中永遠消失、走進雪地流放不歸的那個人。”
這時樓上房間里傳來了王方的喊聲:“安安,安安。”她對我笑笑,擺擺手,轉身向樓上跑去。我走到街上,這會兒剛過正午,陽光明媚,讓人產生季節錯亂的感覺,仿佛現在不是時近隆冬,而是馬上就春暖花開了。只是路上到處泥濘,這幾天的積雪都被行人踩臟了。我背著書包向公共汽車站走去,這時才想起我帶來的幾張習作忘記拿給王方看了。但沒拿出來可能更好,那些毫無創造性可言的習作在他眼里又能算是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哭了,但同時大腦卻一片麻木。我把日記里一些詩行和蠢話重重地涂去,可是我也知道,留在心里的記憶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后來,我又到王方這里來過幾次,但沒有一次是在星期天,這樣我便不會碰到許安。王方有時很熱情,會和我一口氣談上整整一個晚上;有時則心不在焉,只一再奉勸我不要再想著考美術學院。不過我們最終可能也還是算不上朋友,我發現在他面前,我最終仍無法自由地表達自己,這讓我感覺極糟。
大概在次年二月份,我有一次再到王方那里,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詫異地聽我說出王方這個名字,解釋說她才搬來幾天,從不知道這個人。我向許安打聽王方的去向,她背對著我,說她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早就想要出國了,也許現在終于成行了吧。她說不出一個月,她肯定可以收到他寫來的信。但一個月以后,許安不再向我提到他,我知道她一定沒能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王方終于徹底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和許安碰到時會友好地互打招呼,有時還說上幾句話,但從未再有過深談。而她在教室里更加沉默了,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后來她留起長發。坐在二樓教室窗邊,我能老遠就看到她向校門口走來,她的黑發在身后飄動,像一塊陰郁的顏色,緊緊伴隨我的視線。
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感到一坐到畫板前面便非常煩躁,我甚至不能再提起筆來。我看著精心打上燈光的石膏像,那毫無生命氣息的白色,從心底泛起的厭惡幾乎要讓我嘔吐。我放棄了美術,不論在別人還是自己看來,都有些不可思議。尤其是我父母,我從三歲開始習畫。現在我自己仍會時常感到后悔,偶爾也會畫上幾筆,但在我十七歲的時候,美術對我像是變成了致命的毒藥,根本觸碰不得。或許許安的話不無道理,“時過境遷”,我在十七歲時經過了想象雪地流放的情境,之后一切變化了,過去的就此變質,我再也不能延續那種情境。或者王方的話是對的,我始終也沒能逼問自己內心的聲音,我終究是屬于在九十年代長大成人、循規蹈矩的一代。
在高三最后一個階段里,我們的體育課完全變成了狂歡節,老師點過名后便讓自由活動,任我們胡作非為。那時我們男生自己發明了一種所謂“中式橄欖球”,就是把籃球當橄欖球玩,在操場上到處亂跑,把球任意地投向任何方向,然后大家一擁而上,把持球的人壓在身子底下。我有一次也加入到這游戲中,并且奮勇地搶到了球,我拼命向前跑,但不知道該把球再投給誰。接著我便被撲倒在地,仍緊緊地把球抱在懷里,許多沉重的身體壓了上來,我的手臂和衣服上都沾滿了春天雨后的污泥。大家興奮地喊叫著,逼我把球扔出來,但我仍在呼喚自己的隊友,希望他們順利給我解圍。我張大嘴巴叫嚷著,目光在慌亂中緊張地向四處搜尋,我看到許安就在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她漠然地看著我,然后轉身,走開了。我最終還是被迫放棄了那只球,獲得自由。大家繼續去追逐那個新的持球者,我卻沒有跟上,只覺得鼻頭一陣發酸,心被攥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