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林森:在落雨的清晨醒來
林森,1982年生,《天涯》雜志副主編。作品見《人民文學》《詩刊》《鐘山》《十月》《中國作家》《山花》《作家》《長江文藝》《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小鎮》《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及其他》,長篇小說《關關雎鳩》《暖若春風》《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野之神》。
在落雨的清晨醒來
林 森
“緩慢的人,想騎最快的馬。”手腕越滑越慢,兼毫筆尖的速度也在減緩,一點點組成這一個個一旦細看就變得無比陌生的字。慢,是本家那位叔叔輩的書法家一直跟他強調的。那叔叔學水利出身,一直在水利部門工作,他自稱“劃水劃了三十年”,手頭的字卻一直沒落下,掛著個省書協副主席,寫字之余,也對書法理論興致勃勃,寫了部本省某前輩著名書家的評傳;最后,他離水上岸,一頭扎進筆墨紙硯之間,以抄帖為樂,還把工作單位換到一家高校,教授書法。幾年前,他開始跟這叔叔學書法,沒有正式的拜師儀式,但他總會在年節之際,送點茶葉拎瓶酒,算是拉近情誼。他自然就成了朋友當中,字寫得最像模像樣的那位。寫完這句話,盯著墨暈開的部分瞧了好久,他對書法的認知在提升,可有時又不能不冒出某種疑惑。對著同一幅字,那些不寫字的哥們認為好的,在他看來恰是最差的;而哥們覺得所謂“丑字”,他卻看到某種傳承和創造。和別的寫字者一樣,他在點評別人的字時,用得最多的形容詞是“俗”和“江湖字”,而筆畫怎么表現算俗、文字怎么布局則是江湖,卻沒那么容易講清楚——尤其當那些哥們還停留在字要寫得工整才好看這認知的時候。
他感覺自己的速度已經夠慢了,可在那叔叔眼中,急躁氣仍舊沒有磨平——正如他剛寫下的這句話,手腕是慢了,可心還在跑,至少所寫的字中之意仍在奔馳,夾帶著馬背上迎風逆行的躁動。有時他會想,其實,這些年,他想快也快不起來。大學畢業前,他還一直在打籃球,可工作幾年之后,一直懸掛在頭頂的劍,還是落下來了——家族的遺傳病露出獠牙。他父親身材很高,想當年也是俊朗少年,可中年之后,背頓時駝了,彎成直角,家族基因讓其衰老加速;他當然還沒像父親那么夸張,可腰背已經難以筆挺,腿腳的動作也在變慢,他在多次疑惑又被證實后,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復制、粘貼了父親的生命歷程。他的身材很高大,臉部線條清晰如刀刻,從某個側面看,眉目、下巴和嘴角之間,是李小龍和金城武的結合體,是一眾友人中的第一男神,可神顏尚未完全失去,身形上的微妙變化,便趕跑了本屬于他的奪目神采。而既然說是遺傳,當然也意味著,即使多方尋醫問藥,也是收效甚微。持球飛奔的少年,終于還是拿起狼毫、羊毫和兼毫,感受筆尖帶墨的細微變化——他只能相信,寫書法修心也養身。
可快馬并未辭別,仍在他內心的草原蠢蠢欲動。
他準備出門。選定婚期那時,他便跟父親說過,結婚前一天,留給他自己。當時父親愣愣地瞧了他一眼,沒說什么。此時院子里在忙碌,家人、左鄰右舍都加入進來,為他明天的婚禮做著前期準備:收拾、打掃、布置、酒席擺桌和臨時廚房的搭建等,全不省心。他在省城買了房,準新娘也是省城之人,若只是到酒店走一下程序,倒也簡單,偏偏父母親都還住在村里,傳統的儀式和流程少不了。最后確定的流程就因為都要兼顧而變得復雜:結婚當日,他在村里祖屋祭拜之后,帶著隊伍趕到省城新娘家接親,回到村里,舉行完傳統儀式,村人的宴席安排在中午;晚上,轟隆隆一列車隊,還得趕上省城一家酒店,接待雙方的另外一些親朋;洞房花燭夜,安排在他省城的那間房。
這些事一想就頭大,很多年里,他也是屢屢被這種想到就發愁的事情嚇倒,才把結婚的事一再擱置的吧——同輩朋友在煩的已是給兒女報什么補習班,他算是同輩朋友里最后的單身漢了,不過,單身的日子即將宣告結束。將到來的,是什么呢?他怎么幻想也沒法感知——就像新冠疫情到來之后,人們永遠無法知曉后頭的日子還會發生什么變化。驅車出門,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那就看著鄉村公路兩側的田野,因為車的移動而變得模糊,分辨率都低了好多。停車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來到縣城實驗小學的宿舍樓下。他是這座小學的美術老師,在學校里有個單間宿舍;每周的課程完了之后,他會驅車上省城的房子里過周末,見見朋友,也見見女朋友。他喜歡這種彈簧般的生活,沒有在一個位置上僵死。每次駕車在高速路上,他總是想到在武俠小說中快馬夜馳的江湖客——夜雨不絕,奔馳的馬不停歇,后頭是追殺的蒙面客,而這趟旅程的終點,還有一個大陰謀等著揭開。那場景讓他沉迷,那是庸常日子之外的人生,沒有家長里短的瑣碎、沒有一日三餐的煩憂,所有的言語和行動,都關乎更多的人,關乎公理、正義、熱血和生命的尊嚴。如血的落日,自然也成了他的心頭好,他曾在油畫上多次繪下那樣的場景。
準新娘是個女強人,他周末才現身的節奏,正合她的心意。對小學來講,美術課并非重要的課程,美術老師不是重要的老師,他樂得這種邊緣化,享受一個人在教師宿舍里的那種自在——有時在那簡陋的宿舍里待著,感覺到時光的靜止甚至穿越,好像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曾在此住過的某個老師同處一個空間,彼此對望甚至輪流嘆息。春節之后,席卷全國的流行病蔓延開來,學校遲遲未能開學,后來安排了一段時間的網課,他把速寫畫在手機攝像頭前一擺,也不知道學生在另一頭有沒有畫。最初聽說要這么上課,他挺沮喪的——不能面對面交流,文化的傳續變成了看手機,人類是沒啥前途了。疫情防控最嚴厲的那段時間里,他并沒有窩在家,就待在這間宿舍里,整個學校就剩下了他一個人,整個天地就剩下了他一個人。那些天里,他拿著畫架,畫了二十多幅水彩畫,他還以相同的角度,拍攝了多張照片——全是那空蕩蕩的小學校園。把這些畫發到微信朋友圈的時候,他自己點進去看,有時也一愣一愣,怎么,這世界變成這樣了?空無一人,混沌初開,一切尚未啟動和發蒙。如果哪天再次和學生們面對面,他們用稚嫩的聲音向他發問:“老師,世界怎么成了這樣?”他該怎么回答?奇怪的是,他特別享受這種狀態——他的理智和情感在交戰,好像他的享受與沉迷,建立在了全人類的痛苦之上。
準新娘成為他的準新娘之前,已經和他談朋友七八年了,談著談著,都談成了親人,可兩人說到婚事,卻總是沒法邁過那一步。而他們認識,卻是十多年前的大學時代了。很多年里,他的女朋友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美術學院畢業之后,那女朋友跟著他來到這個陌生的省份,準備落地生根,可后來她還是回老家去了,分手的原因,他的朋友從不清楚。后來,他再見到大學時的校友她,自然而然在一塊了,可兩人總是走不到談婚論嫁那一步。其實,他有自己的猜測,比如說,她最大的顧忌,會不會是他身上已經表現出來的跟父親一樣的遺傳病癥?而恰好她的祖父當年又是一個名中醫,她知道某些病癥的頑固——有種無形的阻礙橫立在他們中間。
疫情泛濫之時,人人自危,身為記者的她,也比以往要閑得多,偶爾的采訪,也是口罩遮臉、護目鏡擋眼,像是來到了電影中的末日。他把那些花木孤獨的水彩畫照片發給她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人被困,花木蓬勃且孤獨。”她心有所動,立即在微信里回他:“哪天疫情緩和些,我們挑個日子,把事情辦了吧。”他還沒想出回復的話,她又說:“按照目前這形勢,說不準這世界會變成什么樣。”他悲從中來,好像他們已經是這個世界僅存的兩個人,他們沒有理由不立即成婚,他們在一起已不僅是愛情和婚姻,更有關乎物種存續歷史責任,他只能回復一個字:“好。”——幸好,國內的疫情得到抑制;幸好,在疫情蔓延全球時,中國人的社交距離已經漸漸放開,酒店也開始接辦婚宴了。他們好像在和即將到來的世界毀滅搶時間,日子很快便挑好。
此時的校園空蕩蕩,是的,經歷一段時間網課之后,正常開學了,可這個學期短,轉眼又暑假,校園里仍空蕩蕩。他的宿舍極力保持著最簡單的擺設,桌上幾本美術史和小學教育的書,還有若干殘破的武俠小說;一張床,一個簡單的木柜。他好像要通過這種擺設,不斷強化自己美術老師的身份。很多老師已經不大習慣這個小小的校園,覺得宿舍過于老舊,并不適合居住,可他獨熱愛這一點。這些年來,他把日子過得像個出家人,他常常幻想:深山老寺之中,抄抄經、念念佛、爬爬山、吹吹風……這些都越來越成為他追慕的日子。他甚至畫過不少這樣的畫,他選了一些,做成手機背景,傳到一些專門的App上,下載的人還不少。是的,上美術課、私下寫書法之余,有時他也做一些設計,裝修設計和圖書裝幀他都做,主要給些朋友在做。準新娘把過世多年的祖父的醫案和一些方子進行了全面整理、編輯出版的一本關于中藥單方的書,就是他做的裝幀設計,一度還成為暢銷書——他們的一個朋友,據說是個作家,出了十來本書,加起來的銷量,都不如這本書的首印數,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他有時也會翻看這本書,想看看自己遺傳父親的那個病癥,有沒有特效的方子,他幾乎都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單方大師”了。
“噼啪……噼啪……”這熟悉的聲音,從球場上傳來。他知道,住學校附近的那個阿洪又來了。阿洪是一個行走的鬧鐘,每天什么時間出現在什么地點,幾乎精準到秒。比如說,中午十一點半,他會出現在這個校園的籃球場上。他是一個沒那么正常的人,有時會被小學生們取外號、笑他傻,他也不計較,只是拍他的球。起初,在學校正常開學的日子,門衛是不讓他進來的,據說校長和他是親戚,看他人畜無害,也就讓他進來了。當初他的母親去跟校長求情時,說:“他會玩的,也只有這籃球了。”校長就心軟了。校長不得不心軟,阿洪小學也是在這學校讀的,校長那時還只是一個普通老師,阿洪是他學生里的驕傲——可阿洪上大學一年半以后,被接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呆呆愣愣,講胡話,可很少發狂打人。沒人知道他在大學經歷了什么。
他原來和阿洪說過話,也單挑過幾場球,他都輸了——若是換成遺傳病現形之前的他,可能會贏。但也說不定,阿洪面色陰沉,投籃計算機般精準。此時,阿洪正在籃球場上投三分球,他心有所動,換上球鞋,也來到球場。他說:“阿洪,我們單挑?”阿洪手里的球飛出,哐當入網,說:“你會輸。”阿洪表情沉靜,可舌頭像是打了結。他說:“輸就輸,哪有穩贏了。”阿洪沒反對,也就是答應了。他立即進場,阿洪把球給他,他先發球。他的移動很慢,可他拍球仍舊靈活,阿洪撲來的時候,他一個轉身,把球拋出,砸到籃板,彈出;阿洪跳起,搶到了籃板球。按照以往兩人單挑的經驗,他的身子已經很難跳起,幾乎所有的籃板球都是阿洪的。阿洪腳剛落地,籃球就飛出,入網。阿洪說:“你明天結婚了?”
“你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你還知道什么?”
“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不正常。”
“哪有……其實,你這兩年,好多了——比起原先……”
“也就是說,你們看我,還是瘋子。”
“不是……”
“沒啥,我也習慣了。你知道的,我也上過大學的,你們覺得我瘋掉了,你們知道我怎么變成這樣的嗎?”
“……”
“其實,當你知道的事,像我一樣多的時候,你就會跟我一樣了。”
……這類的話,在以往的單挑里,出現過無數次了。可今天有些不一樣,阿洪抱著籃球,沒有再進攻的欲望了,他說:“老師,你還記得,去年春節前,你跟我單挑,我跟你講過的嗎?”
“你講過什么了?我又不是錄音筆,聽的話都記得住。”
“那回,你還叫我去吃宵夜。”
他有了些印象,他記得那一次,夜里煩躁,他走出校門,準備到長安路上找家宵夜攤,喝兩口啤酒、吃一點炒粉,路上碰到阿洪,就招呼一塊了。可那天,說了什么呢?阿洪說:“你腦子不好。可我記得很清楚。我跟你說過,這個世界快要大變,老天爺瞧人們不順眼了,要帶走一些人,要把一些人囚起來……你還記得?”他一愣,阿洪這話確實很耳熟,確實是在那次宵夜上的“交心”。他想起來了,阿洪在說這些話之前,還煞有介事地強調:“老師,你對我好,沒瞧不起我,所以有些秘密我也跟你說,說了你未必信,但我覺得應該要告訴你……”當時推杯換盞,加上阿洪本就不正常,他自然把那話當作瘋言瘋語了。可此時,阿洪說:“你看看,是不是,這次,疫情來了,是老天爺要帶走人了不?大家都不能串門,是不是把大家都囚起來了?這些事啊,說了沒人信的,大多人把這些當瘋話,把我當瘋子,可是,我只是知道這些事而已。有些人,就是比別人早知道一些事情而已。”他也呆住了,不知怎么接阿洪的話。
球場上就更加空了。
阿洪說:“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們這些所謂‘瘋子’,也是有圈子的,我們碰面了,也會聊聊,這兩年,我們早就在聊這事了。不是以目前的方式,就是以別的方式,反正,要帶走一些人。”阿洪還是那個樣子,仍舊是愣愣的,一停下就目光呆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與正常人的不一樣,可此時的阿洪言之鑿鑿,像是某個先知。他只好問:“阿洪,那你說說,這事情啥時候結束?”阿洪沒回答,一直在“想”,一直在做出“想”的表情與動作,可最終,籃球從懷里掉落,阿洪雙手無助捂頭,說:“說不出,不知道……頭痛。痛。”他趕忙說:“別想了,別想了,我們接著玩球。”
阿洪撿起球,拋出,綿軟無力,未碰籃筐即掉落。阿洪站住:“老師,你給我畫張像吧。”
“畫像?”
“你不是美術老師嗎?”
“你畫像做什么?現在手機一拍,想洗多少張都行。”
“不一樣,你給我畫一張吧。”
鉛筆在紙張上勾勒線條的時候,他頓覺荒謬:結婚前一日,自己腦袋空空,跑回這空空校園里無所事事不說,怎么還在這里,給這個不正常的瘋子畫像了?他其實有一點感知了,這幾個月來,一旦發現空蕩蕩,他就莫名心慌,也就是說,空就是這個世界變得不可理解的根本原因……結婚前一日,他躲開家里的喧鬧,可他以什么方式躲呢?能躲到哪里去呢?躲本身又能帶來什么?……這一系列的問題洶涌而來,他感覺到了剛才阿洪說的“頭痛”……是的,從疫情開始,這個世界已經變得超乎尋常了——他試圖想象明天接親的畫面來驅趕眼下的混亂,可明天太遙遠了、他的婚禮還遠隔重洋……他放下畫筆,問:“阿洪,你當初從大學退學,是不是因為你跟你的老師、同學,說了些什么話?”阿洪沒吭聲,在畫像完成之前,他都把自己當作不能動的雕像。
阿洪是怎么拿著畫像走的?他竟有些想不起來了,這不過兩分鐘前的事。今天也是夠詭異的,他今天并沒關機,手機卻沒響起過,甚至連微信上的消息都沒有——連他的準新娘,今天也沒什么話對他講嗎?那些準備跟他去接親的兄弟,也沒人要跟他了解狀況嗎?……明天,他是將上戰場的勇士,可今天,他被所有人遺棄,包括他自己。只有阿洪,這不知道是先知還是傻子的阿洪,跟他討要了一張畫像。阿洪拿走畫像前的最后一句話是:“知道為什么今天叫你畫嗎?因為你明天結婚了,再畫,就沒這感覺了……”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呢?婚禮莫非還會毀掉畫匠的技藝,讓藝術品變成廢紙?
這世界,更空了,怎么空成了這樣,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嗎?他無法想象明天的喧鬧,就像大半年前,沒有人能想到,所有的中國人出門,都要戴著口罩……世界變荒謬的程度,超過想象——或許,阿洪這樣的人除外,他早早感知了世界,于是被所謂的正常人所嫌棄,變成了所謂的精神不正常者……不能再亂想了,不能……他趕緊望向窗外的那條江。窗邊有綠竹圍繞,再過去是沙地,這些年修建了防洪堤,堤壩遮擋的地方,是晝夜不歇的江水,是孔夫子“逝者如斯”的江水。只要知道那邊還流淌著一條江,這世界就讓人安心了些。他緩緩吸氣,是的,那位族里的書法家叔叔沒說錯,他還是躁,可這世界就剩一個人了,能忍住不躁?那叔叔呢,他躁不躁?或者,那些追求清靜無為的出家人,真能做到清靜而無為?他鎖好宿舍的門,驅車出校園,油門不斷加速——道路兩旁的植物,連成一股沒法分辨的綠,造型垮塌、只剩顏色,只有綠、綠、綠。
他家在東面,而他的車朝西。車的速度起來后,他的心更加慌亂,這慌亂來自于他發現自己好像有暈車的感覺——開車的人,極少暈車的——這暈乎乎像醉酒,眼瞼沉重,不斷下垂,要閉合。他想:沒喝過酒啊,怎么……可他又不確定了,真的沒喝過?他的宿舍里,倒是隨時堆著一兩打易拉罐啤酒,澆灌他的不眠之夜。剛剛給阿洪畫畫的時候,他有喝過嗎?這念頭一起來,就更沒法壓制了,他對有沒有喝過酒,已經變得疑竇叢生……這記性……這酒,肯定喝過了,不然何以醉意涌來,他喉嚨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嗝,他竟然也從這嗝里聞到了酒氣。作為老師的他,在課堂上教小學生規矩的同時,他也極為自律,半夜無人無車的十字路口,他也遵守著紅綠燈,常常被同行者甩下數十米。他從沒有過酒駕醉駕的念頭,可現在呢?雖然說這只是貫穿著各個小鎮的小路,幾乎從未有交警巡查,但他變得更加不安起來。他把車停靠在路邊,下車,深深呼吸,右手掌擋住口鼻,哈了一口氣——到底是有酒氣還是沒酒氣?他還跳下路邊的小溝,趁著沒人沒車,爽快地對著茅草小解。
休息了七分鐘,心漸漸定下來了,他想起幾公里外,便是一片咖啡園,修建有咖啡館,不如趕到那里,坐下來,用一杯咖啡提提神。車一發動,醉意就泛濫,眼前的路也像是凡·高的畫,扭曲、旋轉,他只能減慢速度,緩緩前開。咖啡館開在一個斜坡那,在門前停好車,他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咖啡館就建了個屋頂,把四周留給風,往四面都可以看到外頭,好像放大版的亭子。咖啡館的院子內,有大片的綠草地,綠草地外,便是一個很大的斜坡,斜坡下頭是一條水溝,水溝過去,便是大片的咖啡園。這家咖啡館的生意全仰仗自家的咖啡園——且不管喝到的咖啡從哪里來,當可以望見這片咖啡園,可以摸到咖啡樹的葉子,人們舌尖上的咖啡,味道就更醇香了。
東側還有一間捏陶的棚子,有幾個衣著鮮麗的少婦跟幾個小朋友,正在玩著泥巴和水。斜斜的椅子讓他困倦,即使熱咖啡已經入喉,也未能阻止他閉上眼睛神游。他神游了,他夢見自己在八十多年前,于當年仍是一片荒坡的土地上開墾,一棵一棵種下咖啡樹。他的魂飄了出來,看到在一天的勞作之后,夕陽西下,他站在那個斜坡上,感受著勞作的歡欣。是的,他的心里很清楚,這是玄想、這是夢,這是他從咖啡館介紹自身歷史的單子上得來的故事,他在夢里把自己變成了咖啡園的開荒者。他甚至夢到了那張單子上沒有寫下的故事,比如說:墾荒者當年如何從印尼把咖啡種帶回來,他在海上經歷了多少風浪和顛簸,他又如何尋得這一片合適咖啡生長的地方……在此時,他是穿越的,他的內心如脫韁野馬,決定著前人如何生活。他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夢中,可他不愿醒來,他還在夢里和自己較勁、辯解:疫情之后,一切都如此動蕩、奇怪、虛幻、不真實,這場疫情,重新定義了世界嗎?
雨水越來越密,他忽然醒來。第一反應就是翻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沒有短信、沒有微信消息……一切都沒有,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之中的婚事,仍像與他無關。準新娘呢?她在忙什么,怎么連她也一聲不哼?她也消失了?這午后的雨,來得沒有跡象,想來,它就來了,一會兒,就要走了吧?他猛地起身,走到雨水里,順著咖啡館院子里的小路,走出后門,越過那條不寬闊的小水溝,跳到了咖啡林里。雨水讓時間愈加含混,即使他此刻已經醒來,還是像看到了當年揮舞刀斧、掄起鋤頭開墾山林,讓這片荒坡變成果園的舊日。在此時,他是他自己,還是那個八十多年前的墾荒者?或者,是無數人的總和?
一鉆到園里,就更像是回到遠古世界,沒有高樓、沒有一切的電子設備、沒有人工的痕跡……只有傾落之雨、只有山野、只有遮望眼的植物……在此時,他是這個世界剛誕生的第一個人,正對著所有的陌生悵然無措。他回望咖啡館,不知道是眼花還是怎么的,好像看到其中一間房子,正在冒出濃烈的煙霧——是著火了?為什么雨水這么大,還會著火?這么大的雨,還不能把火澆滅?沒半分鐘,他的渾身已全都濕透,他站在史前的一場大洪水之中。他順著咖啡園繞了一圈,像君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再冒著雨,回到咖啡館的院子里,他走到自己的小車前,準備翻出套衣物來換掉身上的濕漉漉。猛然涌來的念頭卻是,不換了,就這樣,驅車開在雨中吧。渾身拖泥帶水坐在駕駛位上,他沒法說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擰鑰匙,可是,車沒法啟動,試了好幾回,都是在即將發動的瞬間,泄火了。他想,這里離家多少公里?有五六十吧?若是這場雨一直下,這車一直發動不了,他是不是得被困在這咖啡館里了?明天結婚的那個人,是不是永遠不會出現了?這想法竟然讓他無比興奮。他在車里,把濕漉漉的衣服給換了,干爽的衣物,讓他回復了些許正常。
他猛地想起,其實,今天一大早,他也是被一場落雨驚醒的。當時,天色尚暗黑,雨水滴落在靠窗的番石榴樹上,聲音輕微,卻聲聲入骨。所謂入骨,是雨水一悄然來臨,空氣潮濕,他遺傳自父親的病,便會發出隱隱的痛,肩膀、后背的骨頭全在此時宣布起義,向他宣誓主權、向他鬧騰、向他高喊口號。他不得不坐起來,甩甩手、扭扭腰,把起義部隊驅趕得七零八落。疼痛成了殘兵游勇,又再次匯集。他翻出宣紙,倒出瓶裝墨汁,沉思了好一會兒,寫下:“緩慢的人,想騎最快的馬。”因為從窗口灑了些雨滴到宣紙上,這些字落到半濕的紙上,很快洇開,猛地一瞧,不像字,倒像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