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奚榜，曾用筆名楨理，2004年開始寫小說，在各大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長短篇小說近百篇，部分小說被選載或收入選集，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篇選集多部。

大 辱

◇ 奚 榜

一

那幾個人不是昌城的，是隔壁紫林縣小河鎮(zhèn)的。他們躲在巷頭一堵墻的背后，等著每天此時必經(jīng)此地的顧大友。

最矮的那個拿著一個裝了黃色液體的農(nóng)夫山泉塑料瓶，說要把糞水潑到顧大友身上，還說潑了就跑回不遠(yuǎn)處停著的長安微面上，讓顧大友完全不知道是誰干的，報警都來不及。顧大友是我母親，正從我家居住的昌城邊二道棚平房區(qū)走出來，穿過一片荒草地，走向牌坊巷，準(zhǔn)備由此進(jìn)城去遛彎。

夕陽的余暉打在三個外地青年頭上，他們的腦袋一會兒聚在一起，一會兒又散開，一會兒又半散開，還挺好看的，讓我感覺不出這事有什么不好。

自從我死后，就沒有事情好壞的觀念了，特別輕松。比如，我奶奶死前跟我說，她會上天堂，因為她沒干多少壞事。愛吃一切下水的她，五十歲后懸崖勒馬，吃了二十幾年的素，走路都踮著腳尖，怕踩死螞蟻。她說壞人就不能上天堂，更壞的則會成為孤魂野鬼，永遠(yuǎn)不能投胎。她還說，展展啊，到時奶奶就在天堂等著你，提前給你置辦好房子車子啥的，你來了直接享福。她在我十歲那年真的走了，我還能記起她毫無血色的遮蓋在白布下面的臉。那時我總以為，不能去天堂見奶奶一定是特別可怕的事。現(xiàn)在，我真的被某種程序報復(fù)，為自己在人間的行為買單了，魂飛魄散，終日游蕩，卻并不能感覺到“痛苦”。

說穿了，我失去了肉體，變成宇宙中一串?dāng)?shù)碼信息了，不求吃不求穿，也不求人對我好了，哪里還會有痛苦？就算以后連信息都沒了，又怎樣？痛苦不都是肉體自己的苦嗎，與我何干？不過，我要早知道這點，就不會去跟人拼死拼活了。

顧大友快到牌坊巷頭子的時候，巷尾巴上一個名叫米芝的外地女娃正來找她。兩人之間曲里拐彎隔著兩百多米，完全不曉得等會兒要遇到。

現(xiàn)在，空間在我面前是一覽無遺的，人心在我這里也可以隨時感應(yīng)，最牛的是，時間也不往一個方向流了，只要我愿意，可以看到時間的任何一點。實際上，宇宙是靜止不動的，無限的可能像攤大餅一樣同時存在，不過，你們的接收模式不太能理解這事，以為三維世界的規(guī)律就是宇宙真理。我死前是人家說的十八線小文青，愛看一些神神叨叨的都市傳說，那就打個比喻吧，我現(xiàn)在有點像美元上那個全視眼，處在更高維度，回看人間。

下面我用“看見”來代替同步感應(yīng)以及提前預(yù)見到，顧大友稀疏花白的腦殼皮瞬間就被半瓶糞水潑濕了，黃色的液體順著她的發(fā)際線流下來，好像水簾洞一樣半遮住她的眉眼，再彎曲摸索過坡坡坎坎，沿著法令線進(jìn)入她的嘴角。

矮個青年丟了空瓶便跑，他的同伴也拐個彎就不見了。

顧大友的嗅覺似乎比過去遲鈍了，過了差不多半分鐘才意識到自己往臉上摸到的是什么。她大聲地罵起臟話來，但罵了幾句就低下身子，使勁嘔吐，好像要把腸腸肚肚吐到地上。旁邊幾棟自建房從一樓或二樓探出幾個腦殼，馬上又縮回去，關(guān)上了窗戶。顧大友吐出晚餐沒消化完的一堆面條后，突然想起十幾米遠(yuǎn)有個公共廁所。她瘋了樣沖進(jìn)去，在水龍頭下面使勁搓頭搓臉搓脖子搓胸脯，弄出一地的臭水，在半堵塞的地漏周圍盤旋。

那個時候，米芝已經(jīng)在不遠(yuǎn)處看到了一切。她飛奔過來，追著顧大友進(jìn)了公共廁所，大聲提醒她老年人最好洗熱水澡，免得感冒。顧大友好像聽不見。米芝喊了幾聲后聞到臭味，嚇得趕緊退到了門外。她聽見顧大友在里面大聲罵臟話，要她滾，說曉得她是高駿的野婆娘。

米芝的樣子看上去很難受，其實她跟高駿并不熟，只是有點暗戀他。

我三歲多的時候，母親也經(jīng)歷過一次糞辱。我記得她驚恐地跑回來，在洗菜的水槽里哇里哇啦刷了很久的牙，一邊刷一邊哭得跟殺豬似的。到了幾個小時后的晚上，她還在罵人，一邊罵一邊扇我爹的耳光，說他沒用，不能保護(hù)自己的婆娘。她要我爹跪下，我爹真的就跪下了，耳朵被她擰出了五顏六色，很多天都恢復(fù)不了。那時我還不太懂事，只是嚇得躲到墻邊一個籮筐背后，一聲都不敢吭，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了。長大后，我才偶然聽一個沒認(rèn)出我的老人在街邊跟人說，多年前的顧大友，太愛到處罵臟話，有次罵到了城里的王鼓眼，就被他帶人按在地上，往嘴里灌了糞水。

糞辱兩年后，王鼓眼因為殺人被槍斃了。顧大友驚天動地去看了公捕公判，回來又高興得炸鞭，說王鼓眼正在某個地方吃“花生米”，從此徹底熄火了。王鼓眼是昌城有名的街娃，專靠幫人打架為生。他灌了顧大友糞水后，我父親我奶奶也不敢出來撐腰。顧大友一時之間也明白了自己的渺小，那兩年確實積了點口德，不怎么罵人了。王鼓眼死后，她摔了不痛爬起來痛地想找回面子，故意到處找茬，罵臟話，卻始終沒遇到敢再收拾她的兇人。

但她沒想到，緊接著老天爺就要收拾她了。這個世界上最寵愛她的人，把她當(dāng)公主一樣捧著的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六歲的時候駕鶴遠(yuǎn)去了。這事后面再說。

天色暗下來后，顧大友慢慢走回自己的家，關(guān)上了門，也不開燈，在里面摸黑洗洗漱漱，再沒二十二年前第一次被辱時的激動。這里需要補(bǔ)充一句，糞辱是昌城解放前的陋習(xí)，就像舊社會某些地方喜歡綁著犯了錯的人游街，還有些地方喜歡把人浸豬籠淹死一樣，現(xiàn)在基本都消失了。

那個米芝卻很不知趣，巴巴又追了過來，一邊敲門一邊喊伯母，說我想跟你談?wù)劇：暗降诙晻r，顧大友把門打開了，惡狠狠地說，神經(jīng)病，你喊魂啊！你要不怕死，就進(jìn)來吧。米芝猶豫了一下，竟也不怕樣，直直走了進(jìn)去，還把墻壁上的開關(guān)找到，自己開了燈。

米芝第一次跟蹤遛彎的顧大友時，后者就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雖說昌城成為縣級市后，人口接近二十萬了，但顧大友是從五萬看到二十萬，看了幾十年，基本上都掛了個相，一旦有生面孔連續(xù)幾次出現(xiàn)在自己背后，她也心里有數(shù)了。

米芝來昌城調(diào)查高駿一案內(nèi)情，準(zhǔn)備寫犯罪心理論文去申請外國博士的事，是幫她找出租屋的中介莫打兔兒說出來的。“打兔兒”是昌城的土話，專指酒后嘔吐。莫打兔兒干上中介后，穿著藏青西裝套服和白襯衣，打著領(lǐng)帶，深入千家萬戶，同時半戒了酒，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可信的人，銷售量往上增長著，但“打兔兒”卻是跟著終身了，喊他學(xué)名，大家還一下想不起是誰。他也悟到了，自黑等于謙恭，一直堅持用綽號做微信名，并要求別人這樣喊他。

米芝把莫打兔兒當(dāng)作自己進(jìn)入昌城的切口，向他請教如何開始調(diào)查，找哪些人最好。莫打兔兒也主動發(fā)了誓，對其來意保密。但他回家后就跟自己老婆說了，他老婆第二天便跟自己閨蜜說了，閨蜜又跟自己男人說了，男人們則在喝酒時跟自己哥們說了。雖然每個傳遞信息的人都提醒對方保密，可這樣裂變下去，不到幾天，昌城人大都知道大北街來了個省城女子，租了一室一廳住著，想深入調(diào)查高駿的事。連幾乎不與人交往的顧大友從晚上看廣場舞的人群邊擦過，也不小心聽到了。最后，只有米芝以為自己像福爾摩斯那樣神秘地滑過昌城大街小巷，尋找線索，其他人卻心知肚明，遞著眼色低低說，來菜了，來菜了。

當(dāng)然，這話也沒什么深意，一種男權(quán)思維的習(xí)慣罷了，把女人稱為菜，僅僅就是“來了來了”的意思。

昌城人經(jīng)過千百年各種災(zāi)難磨煉后，有了些生存智慧，本就不喜歡談人間陰暗事，白事都當(dāng)紅事請樂隊大肆慶祝，所以高駿一事過后，因為太血腥，有人提起也會被其他人制止，好像一說就會破壞昌城的風(fēng)水，給大家招來厄運。再加大家已經(jīng)知道米芝會形成文字，猶如某種呈堂證供，就更多了一分警惕心，個個都打哈哈，一問三不知。米芝的調(diào)查進(jìn)展非常慢，在民間基本沒啥收獲，有關(guān)部門又不予接待，逼得她最后不得不死死盯著自己一見就心里打鼓的顧大友。

米芝比我小兩歲，父母都是省城教授。她讀完初二就去美國無縫銜接高中，混跡在有錢的白人里，可以說是象牙塔里的花朵，還帶著異域不通本土人情世故的特點，若不是疫情原因，她不會回來停在家里，見識到顧大友這樣的女人。她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娘帶著點原始的獸性，但為了論文，更為了自己從去年六月中就開始暗戀的高駿，竟不管不顧，潑了出去。

顧大友身高一米六八，跟我爹差不多一樣高。不同的是，我爹體重一百一十斤，瓜子臉，她卻有一百五十多斤，外加疙瘩黑皮方形大臉。我記得他倆在飯桌上喝美了打情罵俏時，自稱“黑白雙煞”。我爹死前是一家倉庫的保管，老實木訥。我娘在我死前，一直是昌城唯一的女搬運工，被大家稱為“顧蠻子”。

現(xiàn)在，顧蠻子五十一歲了，交滿了十五年社保，以后可以有退休工資了，手上又有我留給她的一萬塊錢遺產(chǎn)，所以就不再去搬各種貨物了。我只在初三那年去拿鑰匙時看過她怎樣工作。我見她把近百斤的貨物舉上肩膀的時候，旁邊的男搬運工們并不搭手（而他們卻在挺舉那一刻相互扶一把），搞得她不得不全靠自己，時不時閃幾閃，好像要閃斷腰，但又總是有驚無險。我還看見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乞丐樣的男孩子跑過來，趁我娘彎腰扛重物的時候，飛快摸一把她胸部就跑開了，旁邊的男搬運工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娘一邊駱駝樣把貨物扛進(jìn)倉庫，一邊對著地面罵臟話，詛咒那孩子塞炮眼，當(dāng)炮灰，遲早死無葬身之地什么的，完全跟在家里罵我的話一模一樣，但語氣截然不同。她罵我時，聽得出是真?zhèn)诵模Ｍ宜赖簦瑒e再成為她的包袱。她罵那小流氓時，則像在田里趕麻雀，院里趕野貓一樣，罵再狠，也是一個感嘆詞。那次以后，我再沒去看過母親工作，經(jīng)過河壩頭和火車站她兩大常混之處，我都繞道走。

米芝跟顧大友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的母親彈著鋼琴、插著花，還會講四國外語。她每天傍晚跟在顧大友后面幾米遠(yuǎn)吊砣時，聽到了此生最多的臟話。有時候，顧大友是罵不小心擦著她褲腿的小孩或小狗。有時候只是看到街邊什么稀奇事，用臟話感嘆一下。也有幾次，顧大友罵了臟話還吐了痰在地上，被戴著紅袖箍的老太追上來罰款五元，說昌城正在建設(shè)文明城市。顧大友竟也不反駁，老實交了錢，可后來還是不改。義務(wù)執(zhí)勤的老太們掂量著她強(qiáng)壯的身板，以及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沒引爆的暴脾氣，大多數(shù)時候也假裝沒看見。

此刻米芝坐在鐵塔一樣的顧大友對面，一時竟忘記該問什么。倒是顧大友也許因為第二次糞辱，內(nèi)心還是有點驚嚇，竟破天荒主動說：“娃兒，你都看到了，高駿的事情出來后，最被欺負(fù)的就是我了。其實，我也兩眼一抹黑，完全不曉得是咋回事。你讓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也不能給你提供一點情報。怪只怪我命苦，生了個殺千刀的神經(jīng)病，從小就不跟我說心里話。對了，我可以對太上老君，哦不，對觀音娘娘發(fā)誓，李展從小跟我說的話，應(yīng)該不超過一千句，全都是必須說的話。比如，老師叫我簽個字或者啥的。哪怕他餓了都不說，好幾次差點把自己餓翻船。我呀，就是養(yǎng)了一條蛇！一條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幾個月過去了，她一提到我還是氣咻咻的，當(dāng)初也拒絕去領(lǐng)我遺體，最后還是幾個遠(yuǎn)親看不過去，幫忙辦了手續(xù)，湊錢把我燒了。直到今天，我的骨灰還裝在簡易的免費陶瓷罐里，擺在火葬場的木格子架上。她不去領(lǐng)，也買不起價格已經(jīng)飆到五萬十萬的墓地。當(dāng)然，我也不希望她買。不就是一堆成分為碳酸鈣的灰嗎，跟我有啥關(guān)系？憑啥花大價錢買地來埋？

出事前幾天，我假裝回省城上班了，卻藏在自己租下的那個小屋里，把一萬元存款轉(zhuǎn)給她，微信叮囑說，這是我全部積蓄，給你。一分也不要花在任何人包括我的身上，切記切記，這是你的養(yǎng)老補(bǔ)貼。她不習(xí)慣我倆之間突然有了點溫情，也沒猜到一貫悄不知聲活著、從不吐苦水的我想走了。她沒回復(fù)我，此刻卻跟米芝說，你來了正好，幫我找個領(lǐng)導(dǎo)說說，如果高家再有人來報復(fù)我，我就會讓整個社會都后悔。米芝被嚇到了，趕緊點點頭，說自己今天看到，也很氣憤，本來就想去報案。她求顧大友別沖動，好好保護(hù)自己。顧大友就說：“報個球的案，你驚動大帽檐子試試。我只是叫你提醒一下公家，沒喊你把事情搞復(fù)雜。”

她總以為比她更厲害的人就是公家，米芝還是省城公家來的。

米芝愣住了，不明白報警與提醒應(yīng)該怎樣區(qū)別。她在省城和美國，只知道被欺負(fù)了要報警。她想了想，不敢亂說話了，怕把剛接上的線斷掉，就轉(zhuǎn)圜求顧大友好好保重自己。求完她才想到，顧大友是她仇人來的。

我看見，顧大友的目光變友善一點了，卻把聲音變更冷了，說自己要休息了，要米芝趕緊滾。她一輩子都以流露善意為恥。她倆都不知道，那三個青年跟高家一點關(guān)系沒有，只是租住我家樓上的胡慧芬的學(xué)生。如今，胡慧芬正在省城某個公園的僻靜處，跟一個喪偶退休老干部摸摸搞搞的，親嘴親得咂吧響，好像在吸面條，昌城人卻傳說她被我娘黑辦了，人間蒸發(fā)了。

她倆因為一點噪音天天罵大街的事，人人皆知。怪只怪我娘到處揚言，遲早要干掉胡慧芬，給自己一個清靜日子。我出事前半年，她就聽不得樓上一點噪音了，不知道是某種預(yù)感，還是疫情讓我留在家里讓她煩躁。我出事后，她更是完全不能忍了，胡慧芬走路、看電視，只要有一點響動，她就繞到房子后面的二樓樓梯口，仰頭罵臟話。她想退一年總共兩千塊的房租預(yù)付款，讓胡慧芬滾。胡慧芬也是犟，拿出租房協(xié)議，說自己沒犯錯，就是不滾。奇怪的是兩人天天吵架，罵聲震天，并集中展示了昌城市和紫林縣的所有鄉(xiāng)土臟話，卻沒打起來，好像兩個老女人都很享受這種污言穢語的大發(fā)泄。

胡慧芬上個月莫名失蹤后，有好事者報了案，顧大友被請到有關(guān)部門問話好幾次，但有證據(jù)顯示她與此事無關(guān)。顧大友差不多都忘記胡慧芬這碼事了，可后者在小河鎮(zhèn)做教師時資助過的幾個學(xué)生不甘心，還是認(rèn)為她有問題，所以出現(xiàn)了開頭潑糞泄恨那事。

在我這個維度里，早已經(jīng)知道胡慧芬還會回來，留到后面再說。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