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衣說夢——關于《春夢六解》的幾句閑話
張清華《春夢六解》,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
夢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而談論夢的歷史恐怕也一樣,只是沒有那么早地記錄下來。莊周是最有名的例子,但是那樣的談論,則不免不夠“接地氣”,止于一個哲學式的發問,立刻變成了玄學邏輯。弗洛伊德是偉大的談論者,但有些談論的方式很多并不適用于中國。即便在魯迅看來,他的有些看法也是有悖于中國人的倫理的,還有一點,就是嚴酷現實的也不允許。
魯迅曾談論過夢,借了弗洛伊德的方式,但他認為中國人須先解決食欲的問題,然后才能談到性欲之類。當然,那是三十年代的艱難時世,魯迅很難抱以純粹學術的態度,因為有現實的不得已。
但魯迅是針對某個具體事情的,那也是大時代的奇葩。在一份叫作《東方雜志》的刊物上,他看到了由某記者收集的一百多個夢,自然大喜過望。然而翻看之后,不免又失望。因為那記者將這些夢境悉數做了加工,變成了“載道的夢”,與“大家有飯吃”有關,與社會大同有關,最次也與“漁樵于江渚”等等詩意的設想有關。雖然正能量了,卻顯得有些假。于是他提醒說,夢須不會是為了裝點門面的。
“單是做夢不打緊,一說,一問,一分析,可就不妥當了。”魯老師提點的是,這也是在下的擔心。作為無意識的產物,人在夢中當然一般不會作假。有“假寐”而無假夢,這應該是知識人的共識。然弗老師也還說了,有“偽君子式的夢”——他在《夢的解析》中專門談到了這一點。如果讓在下解釋,這應該是“超我”在無意中也進入了夢境,并且試圖給“本我”以某些影響。他舉出的例子,是有人一直夢見自己在無報酬的情況下,一直在童年時的裁縫店里幫助干活。還有他自己,也經常在取得了成功的時候,還會做“失敗的夢”,以作為一種自我的提醒和懲罰。
顯然,“超我”在進入夢境的時候,依然無法完全掌控主人公的人格狀況,故一方面它顯示了善的愿望,另一方面又不免很假。
夫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誠哉斯言,好德乃是超我,是后天修為養成;好色則為本我,是先天即有的本能。不可能有一個人先天就有好德的超我,因為這不符合規律。所以夫子承認人性的弱點,是非常誠實和值得尊敬的。夢見自己成為了上帝的人少,而夢見自己的本我溜出來到處作祟的人多,這是事實,但成為了敘事之后,便反過來了。
夢境世界給了我們太多啟示,因為夢境無意間流露了人的自然天賦,暴露了人的生命本相,這也是我們可以對之進行分析的價值所在,以及意趣所在。解讀夢境便是等于打開了人世的黑箱子,生命的黑匣子。
而且夢境與文學有關,這太有意思了。以至于弗洛伊德在解夢的時候,一方面是拿他所經歷過的那些病例來演示,更重要的則是經常拿文學作品來說事。他的最經典的概念中,有很多都是通過文學作品的分析來提出的。
筆者之所以也來嘗試“解夢”,確乎不單純是想嘩眾取寵,而是回應了“文學夢”這樣的元命題。文學作為虛構之物,承載了人性的諸般秘密,它的裝扮背后,定然有無法剔除的真實的精神活動作為根基。所以文學本身也是夢,是“春夢”的另一種形式。不然怎么會有《紅樓夢》,有那么多詩歌中的夢,以及與之相似相關的各種幻形、幻想和幻象?
因此上,解夢其實還是解文學、解文本。只是我不愿板著面孔,端著架子來解讀,希望能夠找一個方式,換一種口味,能夠解得有趣。而且不依照邏輯的推演,更不敢弄成學術著述的模樣,而是一種發散的、跳躍式的聯想,不在乎觀點是否辯證,而在于有啟示——甚至連啟示也不要,而是單純要求好玩、有趣。定位于這樣一種格調,我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有了一種多年未有的自我解放的體驗。我感覺到了那種學術文體所無法傳遞、也無法包含的信息量,它們在那里,以混亂和無名的方式,發散著,竊竊私語著,互相感染和激活著,泛出了讓我有意外歡喜的道道漣漪。
然而——既屬解夢,就有不靠譜之處。坊間的類似說法,如同“星座”之說云云,多數是模棱兩可,半帶忽悠的。即便是弗老師的那些分析,也未見得都能說服人,何況在下。所以請讀者朋友萬勿當真,只當是虛構的隨筆文字,而絕無學術的野心。
但即便如此,我想《春夢六解》中仍然有學理的成分。如果完全沒有,那么也便真的成為了胡說八道,就沒意思了。
我的想法是,用六個夢來涵蓋“男權世界”里的秘密。當然也不止限于男權,因為男權無時不在,無處不抵,這個世界的一切秘密皆與此有關,人性的一切黑暗與豐富,也都與此有脫不開的干系。故我視之為解開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如老子說的“眾妙之門”,我以為也在于如何打開。夢構造和夢敘事,或許就是文學乃至人的精神世界、幻想與幻象世界的基本圖式。所以必須要解開。
再說簡單點,也無非是“脫下男權的衣裳”罷,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六個夢,大概可以這樣理解:包含了人的基本的性經驗的構造、屬性、及其作為建構整個生命經驗之原點的“春夢”(寶玉之夢);作為“色與空”兩個向度的辯證合一的“色情與深淵之夢”(賈瑞之夢);作為偽君子、權力合法化與道德化妝之需要的“偽君子之夢”(克勞狄烏斯之夢);作為善與惡的糾結、肉身與思想的交融的“戀母的和自我反思升華的夢”(浮士德之夢);作為造反者的內心恐懼,以及自我合法身份的確立之需要的“政治之夢”(宋公明與李逵之夢);作為男人的占有私欲的“妻妾成群夢”(西門之夢)。剛好從六個不同的側面,概括了這男權世界的諸種秘密。
當然,這樣說也言不及義,或是把問題簡單化了。我并不想將六個故事完全概念化,而是希望它們感性且放蕩地出現在那里,任由讀者來觀賞、思考、審視、提點,甚至羞辱和唾棄。
但我還是認為,無須簡單地唾棄——即便是對于西門之夢,也不要僅僅抱了唾棄。文學的使命,假如說真正存在著一個永不過時的屬性的話,那么就是對于人性的觀照、發現、悲憫和寬宥。人類的文化和文明可能會有“進步”,但人性,我以為則是永恒的。包括人性的一切弱點。盡管道德作為歷史范疇會不斷變化,但人性則永遠不會有根本改變,它不會隨著物質的豐富和文明的增長,而變得更崇高。除非將來人類用科技和儀器,來對DNA實現修改。
這就是造物主在造人的時候,所專設的一個可怕“后門”。他永遠掌控人類,需要的時候就將他們逐出樂園,但又不會讓他們脫出可控制的視線。因為所有弱點都是他深思熟慮,且以自己為藍本,創造或賦予人類的。
所以,解夢的過程,即是探索人性復雜性的過程,是一個歷史尋訪和情景重現的過程,是一個尋找文學中的范例的過程,也是對于現實進行思考和印證的過程。簡單講,歷史和現實,需要互相發現和照亮,互相證明對方的存在,如同鏡像和身隨其形的影子。
我深深地從中得到了某種滿足和啟示,覺得這也是一個反思男權、反思人類、反思自我的過程。解剖對象某種意義上必須也是解剖自身,否則這種解剖就是虛偽和淺嘗輒止的,是無益于自我的處置和安放的。當然,當我看清了某些男權的本質的時候,也并不意味著我與此割席斷交,實現了自我的救贖。
在長達三十年的文學研究生涯中,我發現,精神分析學是一把最有意思的鑰匙,形象一點說,了解了精神分析學就等于有了一雙“愛克斯光機”般的眼睛。分析文學作品,會一下子看到其內里的復雜結構,看到其隱秘的“潛敘事”。這方面我興趣產生的很早,當年我在海德堡大學客座時,就斗膽作過“精神分析學與中國當代文學”的演講。雖然淺嘗輒止,但也表明了那時我的敏感。這些年來逐漸積累了一些心得,一些“溢出性”的思考,也就不揣淺陋,在這本書里有些許滲透。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看出,《春夢六解》的文字中,關于精神分析,或許還有一點點“本體論的沖動”,希望能夠用中國人的方式,主要也是本土的材料,來詮釋一些普遍性的問題。但吾亦深知,在這方面作學術的研究,如同在沙地上建大樓,在泥灘上修長城,并沒有譜系化的理論來作為根基。所以,我不敢將文字處理成純粹學術性的探討,而只是用了跳躍的和隨感性的文字,來進行連綴。
還有“比例分配”的問題,六個夢,四個屬本土,兩個托自外來。這個比例是怎么來的,我自己也沒有完全想明白,可能是個偶然,也可能冥冥之中有個定數。這源自筆者長期的注意力所在,還有思考的程度。因為是“原型”,所以不能隨便命名,還必須有文本的真實出處,所以頗費心思,最終如此,或許還有個人知識的邊界所限。或許中外有更好的例子,筆者暫未找到或意識到,但這個比例,似乎剛好也說明了《春夢六解》的知識構成的比例,盡管筆者所發掘的本土的那些材料,是相對原生和封閉的,但在與精神分析的視野接通之后,反而生發出更多有意思的東西。一點點陌生感,反而給了我的寫作過程以比較大的刺激。
快快打住,以上算是一個坦白交代,意圖與想法,都已和盤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