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與平淡 ——解讀王維
王維的藝術修養在古代詩人中可謂個案:古代文人諸藝兼善者不在少數,幾乎皆能詩書琴棋,善畫者也不鮮見。但王維仍然有所不同,精通諸項藝事,兼為音律家、畫家、書法家、詩人、佛子、琴師。其操琴又遠非一般通律者所能為。唐代傳奇《集異記》中記載王維彈得一手好琵琶,“年未弱冠”便以一首清越幽怨的琵琶新曲《郁輪袍》贏得贊嘆,并聲稱他之所以能高中“京兆尹解頭”,與琵琶曲博取“貴主”賞識有關。總之,他是一位精妙絕倫的琴師。《新唐書·王維傳》中說他“工草隸”,是一位書法家,雖然其書法成就已難查考,但作為中國山水畫史上的著名畫家,卻是不爭。他自己有詩曰:“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世人知。”(《偶然作六首·六》)
盡管他的畫作后世少存,但其崇高地位無人置疑。蘇東坡非常推崇王維畫作,將其與有“畫圣”之稱的吳道子并論,甚至認為在藝術上超出吳道子,以至于讓東坡“斂衽無間言”。“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宋·蘇軾《王維吳道子畫》)中國文人畫自王維開始,“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就繪畫來講,其貢獻如此之大,歷來論及王維的藝術創作,都會將他的畫和詩并舉,如蘇東坡所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可見王維全面的藝術創造力、才情修養的多樣化,在古代詩人能夠與之比肩者,實為罕見。這一切與良好的家學素養、刻苦漫長的訓練,與先天才華和廣泛的個人情趣,皆有關系。
但也正因為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造成了一個人精力的分散。藝術內質相似,似可觸類旁通,但生命特質仍有區別,通常在諸種表達中,必有一途一式更能貼近生命本身,由此發射力量,才能夠透徹淋漓。中外藝術史上的杰出人物無不如此。兼而四顧,布力平均,多方耗散,在某個單項獲得驕人成績者,往往非常少見。這個單項,必須是生命表達最強烈的一個方向,必須呈現出一種極端的沖決方式。一個人縱然多才多藝,但如果在某個方面更加志在必得,全力傾注,就有高下懸殊之別。沿著一個方向沖激向前,獲取最高目標,力量不致過于分散,生命情緒才能飽滿強烈。如果不是這樣,顧盼多端,就一定會減少那種單向突進的沖決力。這樣的多能多趣者往往化為時代的雅士,有一種清雅平淡的氣質。
在文學藝術史上,王維的畫享有極高的地位,可惜流傳下來的甚少,且真偽難辨。據記載他的繪畫從數量到品質,并不亞于詩作,詩與畫互相援助;但二者關系究竟如何,現在我們已經不得而知。藝術畢竟需要心到筆到,不同的藝術即不同的表達形式。即便是同為文學寫作,在一個人身上,文與詩也往往有所偏重。比如唐宋兩代的大文人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莫不如此。蘇東坡的書畫在歷史上也擁有很高地位,但他顯然將絕大的力氣用于詩文。東坡書畫在當年頗為有名,受到許多人鐘愛,駙馬王詵本身就是一位大畫家,他即酷愛東坡的書畫作品,除了直接向東坡索要之外,還不惜重金從市上購得。然而蘇東坡似乎并不特別專心于這些藝事,他在《和子由論書》中寫道:“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可見東坡自己并不認為自己擅長書法。
書畫之于蘇東坡,只是自然而然的生命留痕,而不是作為一門術業專攻。因為藝術有一種共通的品質,所以蘇東坡才如此自信通曉書法藝術。縱觀東坡書畫,其實都不過是詩文余緒。而王維稍有不同,他的雅趣廣泛,修養全面,多方投入,這大概也由他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所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