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如何容納“中國”——2021年中篇小說述評
到2021年末,這場覆蓋全球的新冠疫情已經足足持續了有兩年之久,而它何時能結束,是否能結束,或者至少變得能與人類和平相處,尚遠在我們的懸想之外。在這種普遍的沉悶氛圍中,我們也只有努力按捺下內心的焦慮和不安,抓住生活里一些穩實可靠的東西,一點點向前行進。
近幾年文學的氣質和情態,其實也有類于是。那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或者雄強健旺的整體性精神氣象,或許一時難以出現,但我們下沉到文學現場,年復一年,也還是總能發現若干佳作,或多或少,在悄然累積,一如金砂在巖層中的形成。本年度的中篇小說創作,在題材和內容上繼續保持著多元拓展態勢,涉及鄉土(如李約熱的《八度屯》、潘靈的《太平有象》),工業(如李鐵的《手工》),軍旅(如杜光輝的《入伍》、王凱的《荒野步槍手》),官場(如楊少衡的《銅離子》),諜戰(如海男的《蘇州河》),歷史傳奇(如程永新的《青城山記》),科幻(如小白的《“發揮你無限的潛能”》)等諸多領域。而在審美形態上,在現實主義美學主導的基本框架內,作家們也盡其可能地積極探索敘事方式的多樣性,時空閃回跳躍、多線索并行和纏繞、“戲中戲”的雙層結構、夢境、隱喻等,不一而足。宏觀地看,對底層社會和弱勢群體的關切,輕喜劇風格的日常敘事,犯罪題材的層出不窮,以及精神“尋根”的趨向,大致可以作為我們據以觀察和理解本年度中篇小說風景的“四扇屏”。
一
本年度,底層敘事在中篇小說創作中,仍然占有較為突出的位置和比重。通過空間遷徙,讓“鄉下人進城”,在城/鄉、貧/富、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性社會文化結構中,構建雙方的碰撞乃至沖突,以表達對弱勢群體生存境遇和精神情感的關懷,也仍然是底層敘事的基本路徑或策略。在《高墻和雞蛋》的演講中,村上春樹表示,他“將永遠地站在雞蛋的那一邊”,因為我們每一個個體,就其本質而言,都是一個獨特的、不可替代的靈魂,但卻只擁有脆薄的外殼,面對著高大堅固的體制高墻有可能帶給我們的侵犯和傷害,因此,“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底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將光線投在上面。經常投以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體制糾纏和貶損。這正是故事的職責,對此我深信不疑”[1]。這樣的文學精神和寫作倫理,在今年的底層敘事中同樣得到了可貴的呼應。
胡學文的《跳鯉》講述的故事,是一對因生活所迫到城里打工的農民夫婦,“時來運轉”,竟成了開發商“黎總”父親的保姆,薪水豐厚,待遇優渥。但是時日漸長,由于老頭喜歡上了主人公的妻子,而黎總“只想給父親一個幸福的晚年”,在她的諸種威逼利誘之下,他終于不得不同意妻子離婚。明眼人不難發現,這其實是一個變相的“典妻”故事。有關這一題材,現代文學中源遠流長,不絕于書,如許杰的《賭徒吉順》、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羅淑的《生人妻》、臺靜農的《蚯蚓們》《負傷者》等,都允為佳作。只是,在現代鄉土作家或左翼作家那里,更側重從舊時代女性的角度,表現她們在生計、夫權、階級重重壓迫下的悲慘命運;而胡學文踵事增華,卻自有其懷抱:一方面,《跳鯉》書寫當下現實中資本力量的傲慢跋扈,通行無阻;另一方面,也形象地展現了底層民眾在這個財富主宰、金錢萬能的時代,生存情境、生活方式、道德倫理、價值觀念等大面積和深層次的嬗變。尤其是主人公復雜的精神光譜和變化軌跡——他的卑微、憂慮、猜疑、自欺、欺人、憤怒、抗爭、疼痛、絕望等等,被胡學文以抽絲剝繭的筆觸,寫得既有精準的分寸感,又有豐富的層次感,著實能使人產生淪肌浹髓的共情。“跳鯉”本是當地的一道名菜,烹飪手法奇特而殘忍,魚被熱油炸到金黃焦脆而仍能活蹦亂跳,“跳鯉上來了,盛放在一個超大的深底瓷盤上,果然在跳,還發出吱吱的聲響。披著金掛,金掛上綴滿花椒、蔥花、椒絲、蒜瓣,像一條條鏈子,一枚枚釘子,若不是鏈條和釘子,跳鯉或許會翻出盤外,從窗戶飛越出去。但現在,任憑跳鯉跳得多高,叫得多響,也只能在瓷盤間。”無疑,它隱喻的正是弱勢群體陷身于金錢社會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生存境況和靈魂悲鳴。
尹學蕓的《烏龍球》,著重刻畫了大老張這樣一個負面的基層權力者形象。二十多年前,此人任鄉派出所所長期間,利用自己的職權和人脈,上下其手,幫著窯場老板打贏了一場官司——他把上門討薪的工人丁淼打成重度傷殘,還將其誣告為“小偷”——大老張自然也從窯場主那里撈取了大量好處。而“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大老張所哄騙,無意中竟也成了冤案的“幫兇”或“幫閑”。盡管故事主體的發生時間,主要在上世紀90年代末,但在尹學蕓看似枝蔓隨意實又巧為勾連的敘述下,仍然與當下現實融匯為一幅疏密相間的城鄉社會圖景。一些重要的時代信息——比如塤城福利廠殘障工人為了捍衛自己的生存,面對“強拆”,不惜暴力抗法的事件——也得以策略性地傳遞,令我們心領意會。
而孫頻的《以鳥獸之名》,則將視線放置在從大山中搬遷到城市的移民群體。小說的敘事框架,依托于對一樁兇殺案的探訪調查,但這不過是孫頻的虛晃一招,借此調動我們的閱讀興趣,她真正的意圖,是向我們展現那些從山區移居到平原的農民,在鋼筋水泥的城市牢籠里,虛浮無憑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一方面,他們的身份和文化長期以來為城里人所歧視和排斥,自身又缺少適應現代社會的生存技能,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另一方面,他們也無法再回到能使他們“自在”,并擁有安全感的山林,因此,注定歷史性地成為“失根”的懸浮的一代,一群“沉默的大多數”。游小龍作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同樣出身于山民,感同身受著與他們類似的現實處境和精神苦悶。但又與他們不同的是,因為接受過高等教育,他努力“想從最貧賤的根子上長成一個高貴的人”,追求一種“理想的人格”,為此律己極嚴。只是,即便如此,他也無法改變他的家人鄉民的命運,無法過上自己想要的理想人生,因此,只能寄浩茫心事于筆端,兀兀窮年,要寫一部書給陽關山的鳥獸草木——以這樣的方式,為行將消逝的家園招魂。
在現代化、城市化的時代浪潮里,移民搬遷安置,被確立和表述為一個重要的造福于民的現代性方案,“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但對那些真正被“連根拔起”,拋擲在這一歷史激流中的人來說,卻不能不是一場痛及靈魂的考驗。《以鳥獸之名》的價值正在于,孫頻以其深切的民生關懷和人文視鏡,穿越主流話語的覆蓋,引領我們看到別一樣的生存,別一群苦悶惶惑的靈魂,使我們無法不思之再三。
二
本節擬討論的日常性敘事,與上述底層敘事既有交集也有分野:交集處在于日常性敘事里,自然也包含底層民眾的生活,而底層敘事同樣需要在世俗煙火氣息中來展開;分野處則在于,因為道義激情的驅動,底層敘事往往習慣于構筑尖銳緊張的對立和沖突,以傳達某種“力度”。而日常性敘事中固然也有沖突或矛盾,但一者不會那么劇烈、那么“戲劇性”,二者通常也是隱伏于日常生活貧乏瑣碎的表象之中,仿佛是湖面上的漣漪。或許也可以這樣說,底層敘事更多呈現的是一種悲劇或正劇的凝重美,而日常性敘事則更傾向于輕喜劇的風格,在習焉不察的凡俗人生中,發現其悖謬或荒誕所在。
例如范小青的《漸行漸遠》,小說抓取的是作為當今社會焦點之一的養老問題,題目“漸行漸遠”,既是老姜兒女的名字,也表征著故事情節的走向,逐漸背離了生活的情理邏輯,從寫實到荒誕,從喜劇到鬧劇。小說從結構上分“上”“下”兩部分,對應的也正是這種轉折。前一部分還基本是在寫實的層面,寫七十五歲的老姜,已經到了生理意義的真正老年,但他在心理上卻不能接受這一事實,給自己也給家人帶來了無數麻煩;而后一部分,轉換到療養院之后,情節開始反轉再反轉,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則是明顯走向了變形和戲謔。已有不少論者,注意到范小青近年小說這種“荒誕現實主義”的風格和旨趣,作家本人也坦言,“社會變化太快,現實往往比小說更荒誕,小說還能不荒誕嗎?”[2]以小說中強化的荒誕情節和形式,指涉現實更廣大的荒誕,其實也構成了我們理解《漸行漸遠》的路徑。在它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里,儼然浮現著我們所熟悉的當下社會的各種問題,比如老年人的精神情感訴求經常被忽視,父母兒女的代際差異和溝通之難,以及人際之間普遍的信任危機等等。
同樣處理的是“老年”題材,與《漸行漸遠》的荒誕和鬧劇風格有異,韓東的《臨窗一杯酒》,情節平緩乃至平淡,主要沿著詩人齊林的岳父患病住院、診斷、手術、惡化、死亡以及葬禮的過程線性推進。與之相應的,是敘述語言和語調上的節制、內斂與平和,較少主觀情緒的滲入。生老病死,人所不能免,小說的敘事重心,不在病人自身,而是身邊人和周邊人事生事死的態度、行為,在“盡人事”的日常、瑣碎的書寫中,自能傳遞出一種溫情和悲憫的況味——當然,也不無一絲絲的悲涼、荒誕和反諷。比如在殯儀館里,當李阿姨為了證明佛法的靈驗,領著一干人等對逝者摸手摸頭的時候,齊林覺得這是對個體尊嚴的一種大不敬,即果斷予以制止。另如詩歌愛好者毛醫生從齊林的教導——“詩人必須從自己的專業中汲取靈感,從自己的經驗、所學和擅長的東西中,如此寫出來的詩才會具有個性和辨識度,對一個自覺的詩人而言太重要了”——獲得靈感,終于寫出佳作《醫院》,揆諸作為詩人及作家的韓東的創作實踐,這種關于文學的“個人性”的認知,固然是他的夫子自道,但放在整個小說的特殊語境里,卻也別具反諷的意味。
在對日常生活的發掘中,肖江虹的《南方口音》選擇的角度非常新穎。小說以語言(方言)為切口,進入一個家庭內部,觀照當下的教育、家庭問題,并在更深的層次上,延展到社會文化的問題。韓曉蕙為了給孩子建構一個普通話的完全語境,禁止家庭成員使用方言,這給大半輩子生活在貴州鄉鎮的公婆帶來了嚴重不便,由此產生一系列隱而不發的磕碰和角力。語言從來不單單是一種人際交流工具,而是血肉相連地關系著地域、身份、情感等文化認同,并且也是一種政治。比如方言之于普通話,在“現代化”的規約下,就處在一種深刻的等級結構中,呈現為邊緣—中心、抑制—推廣的關系。借助這個故事,小說在講述家庭倫理的同時,或許也能夠促發我們重審社會和生活:比如現代化是否必須以同一性為代價?各種異質性是否就完全喪失其存在價值?它們又能否通過對話而不是對立的方式獲得相互理解與和諧共存?
宋小詞的《舅舅的光輝》,更將視閾從上述作品中的家庭擴展到家族,并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跨度內,講述物質欲望如何逐漸深入世道人心,深刻地塑造著我們的價值觀。小說中的舅舅,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生,再后趁著“下海潮”又南下深圳,成為一個大型國企集團的高管。因此,他當仁不讓地成為整個白氏家族的驕傲。然而,小說在建構舅舅的“光輝”形象的同時,卻也在不斷地消解和顛覆。在慶祝“我”家新屋落成、資助秋表哥上大學、以及捐款修路等一系列重要事情上,舅舅或不斷食言,或不敏于人情世故,顯得親情淡漠,都表現得讓人失望。直到他因為經濟問題被查,精神崩潰,這個“神祇一般”的小舅,其形象算是土崩瓦解。然而,小說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建構與解構之后,又有再建構。借秋表哥之口,我們得知舅舅之所以一生汲汲于財富的追逐,又顯得那么不近人情,其實是因為在他的心里,另有一個宏大的藍圖,即企圖以前赴后繼的家族接力,使得整個家族都榮享富貴,以此來報償家人曾經對他的付出。雖然最終財富夢破,一敗涂地,但他的形象,卻由此變得較為立體多維,不再只是可鄙可厭,也有可悲可嘆的一面。
小說中似乎不經意間提到的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其實與《舅舅的光輝》恰恰形成某種有意味的“互文”。前者通過不諳世事的若瑟夫的童真視角,寫的是金錢社會里人心的勢利、親情的涼薄。而在《舅舅的光輝》里,敘事人明顯已是成人,已相當程度地“社會化”,毫不掩飾對財富和享樂的艷羨。但是,她又并不特別令人反感,相反,倒因其直白、坦誠以及務實的世俗性,讓人覺得可信可親。雖然她年輕時對舅舅也有過像菲利普一家對于勒的那種期盼,但現在卻已經“看破、放下、自在”,對人生和親情有了合乎人情世理的認知。而在她的對照下,舅舅那一套極端拜金主義的價值觀,“拼命賺錢,想要在這個時代活得出人頭地,秘訣就是永遠不能放棄對金錢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錢堆上”,以及執迷不悟走火入魔的“奮斗”,則更顯得荒謬和虛妄。
三
一個值得引起關注的現象是:在新世紀小說中,“犯罪”題材越來越受到作家們的青睞,儼然已有四面開花的態勢。有敏銳的評論家,將之命名為“罪案小說”,并認為就其敘事意圖而言,大略可以分為歷史反思、社會批判和人性挖掘三種向度[3]。今年的中篇,這類“罪案小說”依然搶眼,只不過,從創作的實際狀況考察,在那些能予人以深刻感觸的小說里,更多集中于對個人之罪,以及為此而努力自我救贖的書寫。借助于表層的犯罪情節和繁復的敘事線索,人心深處的幽暗空間,人性的多維立面和悸動流變,成為作家們更感興趣的掘進坑道。
正如王侃所指出的,艾偉“慣于在他的小說中講述罪案,罪案幾乎是他小說敘事的標配,是在他迄今為止幾乎所有小說中都赫然可見的、固定的敘事裝置”[4]。《過往》一開篇,為我們呈現的就是一個黑社會雇兇殺人的場景。然而,實際上,它并不以犯罪故事為主體,罪案只占有整個敘事里的一小部分,作家更多探尋的,其實是人所犯下的過錯,尤其是由此產生的內心的罪感。比如作為越劇名演員的母親,年輕時醉心于藝術和名利,缺乏必要的家庭倫理擔當,致使丈夫自殺,三個子女,也是命運多舛;比如秋生對妹妹之瘋的內疚,對父親之死的自責;甚至包括父親,同樣也不是白璧無瑕,小說借莊凌凌之口告訴我們,他在痛苦和迷亂之中,在她那里也曾經“失態”——顯然,除了妻子的背叛,父親對他自己過失的悔恨,也是促使他離家出走,一死了之的原因。
在艾偉“勘探人性”的視閾里,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幾乎人人不免有其過失或罪。但這并不是全部,而只是起點,從對有罪的自我體認里,進而生成出拼力救贖的意向和行動,才是他對人性奧義的理解和愿景。小說中的母親,盡管如兒子們所認為的,一輩子“被名利迷了心竅,到了對親情缺乏概念的程度”,“母親身上有一堆毛病,她自私、說謊、逃避責任”,但在晚年身患絕癥之后,一旦產生悔悟之心,即用自己的種種行動,竭力救贖自我曾經失落的人性,挽回和修復支離破碎的親情。在秋生面臨危險的時候,她毅然挺身而出,敢于也甘于拿自己的命換兒子的命。由此,她也成為小說中最富藝術風采和審美魅力的人物。
在使用多線索并行和交叉講述犯罪故事上,雙雪濤的《刺客愛人》、胡性能的《三把刀》,可以相提并論。《刺客愛人》人物眾多,頭緒紛繁,但在雙雪濤夭矯變化的敘事手段下,卻又能逐漸絞合在一起。多年前發生在S市的那樁兇殺案,看似被時間掩埋了一切隱秘,實際上與之直接或間接相關的這些人,循著各自的命運軌跡,又在另一個時空發生關系,愛恨恩仇,以命相搏,仿佛冥冥中確有莫測高深的天意,生殺予奪。小說中有相當一部分篇幅,涉及神秘殺手霍光的復雜人性和心路。當年他殺了朋友小馬,之后在罪惡感的折磨下,又長年通過通信和匯款的方式,關懷他女兒馬小千的成長,這里似乎還能看到他在冷血之下,內心未泯的良知。但在馬小千長大成人墮落之后,失望的他竟找上門來企圖謀殺她,卻又能看出他乖戾殘忍的一面。可以說,在霍光的身上,體現出相當程度的人性幽暗。最終,霍光在和李頁的搏斗中被刺死。小說以他因一把古劍行兇殺人為故事的肇釁,又以他死于這把古劍而作結,所謂善泳者溺,善騎者墮。然而,這里大概不只簡單地指涉善惡有報,更多呼應的,或許還是小說中那種神秘回旋的宿命氣息。
如果說,《刺客愛人》勝在故事講述的精彩程度,那么《三把刀》則更具有開闊的社會面向。小說集中圍繞三組矛盾和沖突而展開:其一,一心想通過個人奮斗在城市立足的外賣小哥劉文明,因為黑惡分子葛青山與他妻子私通并導致其宮外孕,最終家庭破裂;其二,保安老杭在葛青山的誘騙下沉迷于賭博,背上了沉重的套路貸,并被奪去了自己的房子;其三,金星賓館老板余慶,因為他的把柄(在逃殺人犯)為葛青山所掌握,不斷遭到他的勒索。在敘事上,小說分別以這三人為視角人物,有條不紊地輪換行進,讓他們的仇恨之火,在現實遭際與往昔記憶的交互揉搓中越燃越旺,直至走向殺人犯罪之路。但是,小說結尾的處理相當出人意外——在他們行將得逞之際,余慶卻懸崖勒馬,出手救下了葛青山。余慶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其深層心理動因,根結還在于他少不更事之時犯下的命案。那一命案不只徹底改變了三個人的人生(母親的男友被他錯殺,他成為永遠需要東躲西藏的逃犯,而母親也為保護他自縊身亡),更使他從此沉落到精神煉獄,背負上揮之不去的罪惡感。他救葛青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在救自己。至于此后怎樣,小說戛然而止,有意保留了一個開放性的狀態,既給我們留下了可供回味的空白,也顯示了作家盡管講述犯罪故事,其意卻不在獵奇或刺激,而是借此窺測人的靈魂深處,晦明變化,善惡交戰——以及得救的可能。
四
現實的浮華與殘缺,也使得一些作家,致力于超越性的精神尋求,表現出某種“尋根”的文化趨向。他們將尋找的視線,投注在那些博大雄渾的自然空間,積淀著文明信息和情感密碼的器物、技藝,以及具有獨特人格魅力的民間人物那里,并在與這些審美對象的趨近和連通中,以期獲得某種精神能量和生命啟悟,從而達到對現實生存困境的超越,或者對流變不息的時間的抗衡。
孫頻的《天物墟》、林森的《唯水年輕》,都以某個父輩或祖輩的死而肇始,由此踏上迂曲幽深的尋根之旅。《天物墟》里的“我”,一如既往是孫頻筆下經見的社會邊緣人和游蕩者形象,心事沉沉,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和意義,直到他回老家安放父親的骨灰,邂逅了潛跡于陽關山中的民間文化學者老元。老元一生沉浸于當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與那些只看到文物的價格的世俗眼光不同,他注重的是文物的價值,“文物的身上留著古人們的余溫,文物上面的每一道花紋都是古人們的感情和寄托,每一件小小的文物背后都是你來我往,是人類早期的文明,是古老的社會制度,它們記錄著國家的形成,朝代的更迭,禮儀的教化,這才是文物的價值”。文物之于老元,并不是純粹的物品,而是帶有溫度的物證,里面沉積著豐厚的歷史與文明,鐫刻著人類精神情感的密碼。在他看來,在浩瀚無窮的時間之流里,滄海都可以變成桑田,個人的悲歡、聲名或財富,更是“連陣風都不算”,因而,與這些文物朝夕晤對,致力破解其中的文化奧秘,做“一個天地洪荒的證人”,對他來說就具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意義。也因此,他雖然看似清苦、孤獨、孱弱,卻因為在其精神深處,倚靠并接通著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而顯示出異常強大的人格魅力和生命能量。敘事人正是在老元這樣的文化守望者的言傳身教下,終于感悟到人生于天地之間的價值歸宿,“光落在我身上,萬物已沉入黑暗,我再次在天地之間聞到了那種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觸到了一只巨獸溫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懼,卻又忍不住想流淚。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種來自宇宙間的巨大庇護”。
《天物墟》寫莽莽蒼蒼的大山以及山中民間的文化精魂,《唯水年輕》則寫波瀾壯闊的大海,寫人與大海相依相違相生相克的復雜聯動。林森筆下的大海,既蠻荒又豐饒,既狂暴又靜謐,既滋育萬物又吞噬生命,既給人以恐懼和痛苦,又讓人不能自拔地迷戀和親近。就在這種宿命般的“此在”里,一代又一代人,生與死,歌與哭,出走與歸來,渴念與失落。小說以曾祖母的死為契機,開啟家族史的記憶溯源,曾祖父、祖父、父親等男性成員的故事之外,敘事人又尤其以飽蘸情感之筆,描繪了曾祖母漫長而苦難的人生。歷經生離(丈夫一去不回),死別(兒子因海難死亡),曾祖母“心里吞下過多少驚濤巨浪”,雖然絕望時也曾想投海自殺,卻終能以柔弱的軀體,熬過漫漫歲月,撫育孫子、曾孫長大成人。對這個平凡又偉大的家族養育者和守護神,敘事人既充滿深厚的感戴敬愛。同時,也對她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幾十年來隱忍在內心深處的孤苦、寂寞和傷痛,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正如小說結尾所引詩句,“海老了/唯水年輕/凡是潮刷過的也都年輕”,歲月無情,天地不仁,相對于永恒的時間和空間,個體雖然微小如滄海一粟,短暫如曇花一現,卻能以其含藏和柔韌,承接住命運所拋來的一切,與之相擁相抱,全始全終,迸射出一抹真正屬于生命、唯有生命才能擁有的鮮活光色。在這一意義上,《唯水年輕》既是一首安魂曲,其實也是一首贊美詩——禮贊生命、禮贊人的意志和力量。
繼去年的《書匠》《飛發》之后,葛亮今年的《瓦貓》,從前作的江南(南京)與嶺南(香港),轉入西南(昆明),以瓦貓為綰結和見證,書寫瓦貓匠人榮家四代人在時代流變中的悲歡離合榮辱浮沉,從“抗戰”時期起始,中經“文革”和知青下鄉,直到當下的“旅游開發”“老城改造”為止。葉奕杉認為,葛亮在《瓦貓》里“將時代的涌動注入民間匠人的日常生活,構成流轉新變與凝定靜止的張力。匠人的命運既受歷史洪流的裹挾又表現出靜水流深的悠長綿延,因此人與器物也在動與靜的交替之中相互成全。”[5]這一評析,可謂相當精準。而在對時代與人事流變的書寫中,又尤其以對西南聯大時期的歷史“復現”,為小說的華章。因為戰爭,南遷的現代知識精英與在地的民間生活得以親近,求真知、懷天下的知識分子精神,與持守、專注于“技”與“道”的修為的匠人精神,亦得以在特殊的歷史當口,如切如磋,交相輝映。寧懷遠與榮瑞紅的愛情和結合,無疑投射著葛亮對兩種文化傳統能夠“惺惺相惜,融匯一體”的人文理想想象。再者,小說將真實的歷史情境、人物與虛構的故事相互縫合,不僅為匠人以不變應萬變的存在姿態,貫注了時代氣息,也讓業已成為神話的西南聯大,再度“復魅”。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聞一多、朱自清、傅斯年等歷史肖像,在紙上光彩重生。自《朱雀》《北鳶》以來,葛亮對民國風華的追慕遙思,莫此為甚。
但葛亮的文化懷舊,并不同于十足陳腐的“戀舊”。事實上,在《瓦貓》中,借助人、物、時、空的展拓和流轉,以及德欽“弦子”、私人日記、故事正文的跨文本拼合,葛亮致力于構筑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常”與“變”等多重對話關系,使他筆下的“匠人精神”,始終在張力和動態中汲取生生不息的文化能量。如果再加上《書匠》《飛發》等合而觀之,這種意向則更趨昭彰。而以文字為志業的作家本人,在對“匠傳”系列孜孜不倦的書寫中,不經意間,亦成為其中之一員。
結語
與長篇、短篇相比,中篇適中的文字量,使這一文體先天性地更傾向于也更適宜于講“故事”。一個好的“故事”,在首要之義上當然體現為敘事形態上的從容裕如和圓滿完美,而除此之外,敘事意涵的厚度(豐富性)、(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顯然也是極其關鍵的指標。轉型期中國龐雜繁復的歷史現實,為我們的文學提供了超量的信息和經驗,如何用一個個好的故事,為之摹影繪形、寫照傳神,寫出這大時代的真實的痛與愛,尤其是,像村上春樹所說的,寫出一個個活生生的靈魂,賦予他們以人的尊嚴并全力捍衛——哪怕他們卑微至極且裹滿污穢,應該成為我們的作家真正致力的目標和使命。
以這樣的審美標準觀照本年度的中篇小說創作,我們在看到它的成績的同時,毋庸諱言,顯然也能意識到一定的差距和不少的缺陷,值得重視和反思:比如,如何在表達正義激情的同時,又不致流于概念化和模式化,而能真正寫出每一個獨特的、不可替代的靈魂?如何在強調“個人性”的同時,又不致淪于瑣碎庸常無聊,而能兼容必要的社會性與時代性?如何在緊貼地面、擁抱現實的同時,又不至于被它桎梏和壓服,而能保持應有的精神超越?如何在開拓和提升敘事技藝的同時,又不致流于華麗而空洞的炫技,而能始終與充盈深邃的精神內面相輔相成?一言以蔽之,如何在“中篇”里更好地容納“中國”、表述“中國”?這對我們的文學來說,尚任重而道遠。
注釋:
[1][日]村上春樹:《高墻與雞蛋——耶路撒冷文學獎獲獎演講》,林少華譯, 參見其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 linshaohua.
[2]唐聘華:《范小青:世界越殘酷,小說越荒誕》,《生活周刊》2014年8月21日。
[3]王春林:《社會批判、人性勘探與歷史反思——近年來中篇小說的一種寫作趨勢》,《關東學刊》2021年第2期。
[4]王侃:《戲劇性、自我救贖與“人性意志”——艾偉散論》,《當代作家評論》2021年第5期。
[5]葉奕杉:《他城想象、“物觀”哲思與匠人精神的文學窗口——解讀葛亮中篇小說<瓦貓>》,《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