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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烈火芳菲
    來源:文學報 | 鐵流 趙方新  2022年01月21日08:25

    在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威海根據地的三百多位乳娘,在如花似玉的年齡里走進硝煙戰火,用圣潔的母乳哺育了1223名革命乳兒。她們的乳汁撫慰著被戰爭創傷的生命,她們的慈柔馴化著兇殘的炮火,她們的“搖籃曲”演繹成了一支芬芳四溢的母性的交響樂……這是一段隱秘的家國往事,也是一段不應被遺忘的國家記憶。作家踏訪各地,尋找故事的原型,以樸實真摯的筆觸,重塑了這群感人至深的女性形象。

    ——編者按

    血乳

    二十四歲那年,矯曰志從娘家嫁到牟海縣田家村(今威海市乳山市崖子鎮),成了田寶松的新媳婦。

    一年后,孩子降生了,不幸的是,幾個月后病殤了。

    那時,抗日戰爭已進入最殘酷的相持階段,日寇瘋狂“掃蕩”,膠東八路軍采取游擊戰打擊敵人。這時一個問題出現了:殘酷的戰爭沒有阻止住年輕人的愛情,也沒有阻止住小生命的降臨;而這些孩子一出生就面臨著生死考驗……為解決指戰員的后顧之憂,膠東區黨委決定成立膠東育兒所,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為乳兒尋找可靠的乳娘。

    矯曰志還沒從悲痛里爬出來,村婦救會干部就抱給她一名叫生兒的女嬰,她一搭眼就知道這孩子身子骨忒瓤了。

    “孩子爹媽生下她沒幾天就上前線了,東家一口奶,西家一口奶……你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矯曰志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莊嚴神圣之感:俺一定要養活這孩子!

    風里雨里,黑里白里,生兒總算熬到可以喂主食了。育兒所派來的巡視員巡視到她家,見到生兒很是驚訝,直夸矯曰志會照應孩子。

    矯曰志不好意思地說:“可她的體格太差了——有沒有辦法叫她變壯點啊?”

    巡視員說:“改天你抱到育兒所醫務組,找醫生瞧瞧吧。”

    矯曰志一聽,眉開眼笑,還改天干啥,現在就去啊!

    巡視員便帶上她,抱著生兒來到育兒所。

    一位叫王月齋的醫生詢問矯曰志孩子的表現,她說:“老愛哭,靡靡怏怏的,長得也比人家的孩子慢。”

    王月齋叫來一個年輕護士,查查孩子的血。矯曰志看著銀白色的針頭插進了生兒的胳膊里,自己渾身打起了寒顫,生兒嚎啕大哭,她嗚嗚嗚地哄著她。

    結果出來了。

    王月齋告訴她生兒患了“嚴重貧血”。啥叫“貧血”?簡單說,就是孩子身體里的血少了。那咋辦呢?一個是補充營養,這個辦法比較慢;一個是輸血,這法子效果比較快。矯曰志一聽輸血來了精神,“那還等啥呢?干緊給孩子輸啊!”王月齋笑笑,“哪有這么簡單,等找到血型相配的人才能給她輸。”矯曰志不明白啥叫血型,把袖子一擼,“先看看俺的配不配?要是不配,再叫俺男人來查。”王月齋動容了,喊來小護士給矯曰志抽血化驗。

    她的血型正好跟生兒相配哩!她像撿到大元寶似的高興,使勁親親生兒的臉蛋,弄得生兒直撲棱頭。

    王月齋指揮小護士,抽了矯曰志二十毫升血,再緩緩滴進生兒的體內。看著那鮮紅的液體進入孩子體內,矯曰志感到自己的生命與生兒發生了神奇而微妙的聯系,她忽然變得心明眼亮,生兒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難逃她的目光和“心光”。

    她滿懷期待地問王月齋:“是不是明天就好了?”

    王月齋說:“哪有這么快啊!今天只給孩子少量輸點,先看看她的反應怎么樣。”

    矯曰志有點沮喪地說:“俺不懂這些道道兒,你們看著辦吧。”

    第二天,她抱上生兒早早到了育兒所醫務組,又是二十毫升。

    她不明白二十毫升是什么意思,問王月齋:“咱不都是按斤按兩嗎?這個二十毫升是幾斤幾兩啊?”王月齋換算了一下:“大約不到半兩吧!”矯曰志嗷地叫起來:“也就一酒盅子啊!太少了!俺求你們多抽點給孩子吧!”王月齋搖搖頭,“你當娘的心,可以理解,但我們做事得依照科學來。”

    矯曰志被失望的情緒搞得垂頭喪氣。

    第三天,她繼續央求王月齋加量,王月齋拗不過她,檢查一下生兒,也沒什么不良反應,就把輸血的量提高到了三十毫升。

    矯曰志心里的歡喜也水漲船高,回家的路上對著生兒唱起了“抗日小調”。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揪心的是,生兒依然如故,急得矯曰志嘴上長出了一排火泡。

    終于,一天晚上,生兒沒鬧騰,矯曰志睡得也踏實,早晨起來一端詳,她的小臉竟泛出了一絲紅潤。

    她一陣風般刮進育兒所向王月齋報喜。

    王月齋先喜后憂,“你今天別輸了,連續弄了十幾天,也不是個小數目了。”她搖搖頭,“孩子剛有點起色,不能停!”王月齋嚴肅道:“別上犟,老本不能一次吃完!”矯曰志立刻急眼了:“俺求你了,不能停啊!俺受得了!”她眼巴巴地央懇著王月齋。

    沒辦法,又抽了幾十毫升,輸給了生兒。

    回去的路上,矯曰志第一次感覺到了“情況”:腳底發飄,頭腦里云飛霧繞。咬著牙回到家里,狠狠心沖了一碗紅糖水:老人們都說紅糖最能補血了。生兒纏在她腿邊轉悠,這是過去沒的,說明她身上長力氣了,矯曰志一陣狂喜:妮兒啊,你總算沒辜負娘一腔心血啊!淚花便在眼眶里打起了轉兒。

    輸血停下了,矯曰志慢慢恢復著,她身上剛有點力氣,生兒的貧血病卻復發了。

    此后,似乎進入了一個循環式怪圈:給生兒輸血,她好了,矯曰志壞了;矯曰志養過來了,生兒又病了,又輸血。矯曰志被折磨得形容憔悴,死去活來。

    慢慢地,生兒能站起來了,能叫媽了,能叫爸了,能嘰里咕嚕地自言自語了。

    燕子飛來了,大雁飛走了,鬼子也被打走了。

    這天,一個叫房玉真的解放軍女干部走進村,向一個四五歲的小囡囡打聽這里是不是矯曰志家,小囡囡搖搖頭,女人問你是不是叫生兒,她點點頭,女人猛地把她摟進懷里,嗚嗚地悲鳴著……

    生兒跟著她的親媽走了,矯曰志魔魔道道了好幾年。

    晚年的矯曰志見到當兵的就打聽他們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房玉真的女人,這時候,她才發覺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么俺不直接打聽生兒的下落呢?是哩是哩,俺根本不知道生兒的大名叫啥呢!

    生兒啊,你在哪里呢?

    香魂

    乳山市東鳳凰崖村,2012年2月。

    肖國英閉目躺在炕上,顫顫巍巍地自語著,多少年了,她總重復著那句已被她重復了千萬遍的話:“苦菜花開了,月錄沒有回來;苦菜花敗了,月錄還沒有回來,俺多想再見見他啊!”

    此時距村婦救會主任矯鳳珍把她和丈夫楊積會叫到她家的那個下午,已經過去了七十年。矯鳳珍把一個襁褓里的孩子遞給她,說這是上級黨組織托人送過來的,孩子的爸媽都在萊陽打鬼子。肖國英看看這個比一只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很自然地解開對襟褂子,把乳頭喂到他的嘴里。

    當時她的第二個孩子剛夭折幾天,奶水正旺著。她還有個叫香兒的女娃子。

    在肖國英的觀念里沒有具體的時間概念,在她的大事記上,“帶著月錄跑鬼子那年”是個具有紀年性質的事件。

    肖國英說的正是1942年11月日寇的“大掃蕩”。

    那天東鳳凰崖村像掉進了恐怖的深淵,日軍的飛機轟隆轟隆地掠過上空,飛得那么低,巨大的氣流扇得樹木前仰后合。楊積會說俺去掩護鄉親們轉移,你帶著孩子朝后山跑吧。肖國英一手抱著月錄,一手牽著香兒,朝著村北的山嶺跑去,那里有一個楊積會偷挖的隱蔽洞,為的就是防備這一天。

    又一波敵機俯沖下來。肖國英趕緊拉著香兒掩身在一塊巖石后。飛機上的鬼子兵對著奔逃的老百姓就是一通掃射,子彈打在山石上發出叮叮叮的銳叫,咬得耳朵生疼。肖國英把身子彎成一張弓護住月錄,一條臂膀死死摁著香兒。

    飛機一走,她站起身,抱著月錄,拉著香兒,拼命地朝山上跑去。

    香兒才是個兩歲多的孩子,怎么能趕上大人的腳力呢?而這時,一支日軍發現了這條通向后山的石徑,正沿著它向這邊搜索過來。肖國英心頭躥火,怎么辦啊?一眼瞥見路邊有一堆村里人砍下當柴燒的桲欏堆,她狠狠心,拉著香兒跑到跟前,極速地扒拉開一個窟窿,不由分說把她塞了進去,然后眼露兇光地警告她不準哭,香兒嚇得像一只小雞娃,渾身簌簌。她迅速蓋上一些柴草,起身狂奔。

    這下輕快了,她抱著月錄左拐右拐,找到了位于山背面的那個山洞,迅速地鉆進去。

    天色漸黑,身上的汗意干凈了,貼身的衣服冰一般糊在身上,她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月錄抓撓著找奶吃,她遞上乳房,低頭看著黃昏余光里那張蘋果般的嬰兒臉,那么恬靜安閑,她忍不住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這時洞外響起了狼狗的狂吠和喧嘩的人聲。她輕輕用衣襟捂住了月錄的耳孔,萬一他被驚嚇到,哭起來,那可就瞎子害眼沒招兒了。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吆喝聲,估摸著也就幾十米的距離,她的心揪作一團,喘氣都變得艱澀了。偏偏這時月錄扭動著身子,這是要撒尿的前奏,她不敢讓他的嘴離開乳頭,任由他把尿撒在了懷里。

    洞里徹底黑下來。洞外晃動的燈火一下下投進來,更增加了一種鬼魅的氣氛。肖國英默默禱告著,求觀音菩薩保佑她們平安,求老天爺顯神威劈了這伙豺狼……

    黑沉沉的夜空飄下了雪花,被風吹進洞里,打在臉上涼涼的。她擔心著香兒,可憐的孩子!她怎么度過這個寒冷兇險的夜晚啊?她急得眼淚掉下來,可她又能怎么樣?

    火光遠去了。

    這一夜如此漫長,時間變成一只耗子爬到她的心頭嚙噬著,咬她一口向前挪一點……捱到黎明時分,她覺得胸膛里已經空空蕩蕩,撕裂的疼痛已經被麻木取代。一宿間月錄說了三次夢話,撲哧笑了一次,而她睜著眼硬挺了一夜。

    她扒拉開洞口的積雪,弓著腰爬出來,抱著月錄一陣狂奔。

    跑到桲欏堆前,一夜的雪已經把它變成一個肥嘟嘟的小山丘,哦,天可憐俺的香兒啊!她一手抱著月錄,一手扒著柴草。月錄醒了,瞪著小眼看雪花飄舞,伸出小手捕捉著,發出嘻嘻嘻的笑聲。看到了,看到香兒的第一眼,肖國英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淚水奔流下來:香兒渾身瑟瑟著,眼睛里躥逃著驚懼,更有一層無法言喻的怨恨,她手里抓著一把清灰色的野草,嘴角流著污濁的汁液,那是她忍不住饑餓,隨手薅下身邊的野草充饑呢。肖國英猛地把香兒抱進懷里,卻分明感到了她的抗拒,她小小的感情世界已對這個狠心的母親筑起了一道防線,這防線一直延伸進歲月的深處。

    月錄三歲那年,他的親生父母要接走他了。那天早晨,霞光滿天,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戰士從她手里接過月錄,放在馬背上,抖動韁繩,灑落一串清脆的鈴聲,奔馳而去,漸漸融入了那片無比輝煌的光影里……

    2012年正月里的一天,病中的肖國英頭腦分外清涼……一片桃林開得正艷,艷麗繽紛的朝霞環繞著她,一匹高大的戰馬嘶鳴著從彩云里奔馳而來,上面揮舞著馬鞭的年輕人英氣逼人,他高喊著:“娘哎——我來了——我是月錄啊——”

    ……駿馬帶著娘倆奔跑在一條開滿苦菜花的道路上,花香洶涌,海山肅穆。

    進入和平年代,這些平凡的母親重回平靜的生活,出于當年的保密要求,她們很少向人說起這些經歷,有的終生守口如瓶,直至把這些往事永遠帶進了時光的深處……

    可是她們用自己行動,在大地上鑄起了一座座豐碑,至今都熠熠生輝。

    (《烈火芳菲》鐵流、趙方新/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山東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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