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1期|徐則臣:宋騎鵝和他的女人(節選)
編者說
在車輪上走遍鄉野,可能是一位基層派出所長維護一方安定的最好方法。隨著這個地方亭長的腳步,他眼中的鄉鎮圖景徐徐展開:出于自尊,老實白胖的宋騎鵝認下了一宗強奸案,也認下了妻子和別人生下的孩子;他的妻子也坦然接受了一切:獨自撫養孩子的現實和破鞋的名聲。世界變幻,“故鄉”依然有著世道人心的恒常。
宋騎鵝和他的女人
徐則臣
沿運河上行的駁船都不搭載她。一個女人,挺著個大肚子,上船不吉利。還帶著個四歲的小姑娘。宋騎鵝的老婆,我們都認識她。小龔裝著手里的那根煙沒抽完,車停在碼頭邊不動,一手裝模作樣地搭在方向盤上,以為我沒看見,又悄悄續上一根煙。我懶得說破,也盯著那女人看。我想小龔跟我一樣都有點惋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她男人,宋騎鵝,一年前因為強奸罪被判了,關在淮城的監獄里。整個鶴頂都知道這事。不是因為宋騎鵝強奸,而是因為宋騎鵝家里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還去干這種事,大家想不通。又一個船主上上下下打量過她,還是拒絕了。
“第幾個了?”
“什么,仝所?”小龔一愣,臉立馬紅了。這很好,說明他還年輕。二十啷當歲,多好的年齡啊。“第五個。真可憐。”
“事不過六。”我把腦袋搭在座椅后背上,閉目養神。
兩分鐘后,小龔說:“仝所,第六個了。”
“去問問。”
小龔已經跳下車。又兩分鐘,小龔回到車門前,說:“她要去淮城。到看守所看宋騎鵝。”
從鶴頂到淮城,47公里,再拐去看守所,20公里左右。
“油夠嗎?”
“足夠,仝所。綽綽有余。”
我猶豫了一下。她挺著個大肚子。哪里不太對勁兒。
“讓她們上車吧。”
這段時間除了在所里處理公務,閑下來我就會到外面跑跑。警員小龔主動請纓開車,他說從小就喜歡軍綠色的吉普。要做好一個所長,待在派出所里處理案子固然重要,四處走走看看更重要,你地盤上的人和事弄明白了,你就可以科學地預判,阻止眾多事件的發生。這話不是我說的,版權在我的前任老劉。他做所長時,一年有八個月時間在路上,鶴頂的犄角旮旯都留下了這輛舊吉普的車輪印。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在全縣乃至全市,鶴頂都是犯罪率最低的鄉鎮。其他鄉鎮的所長都羨慕他,這劉頭,整天在外頭瞎雞巴跑,麻煩事就是不找他。老劉退休的時候跟我說,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就一句話:治病不如防病。我信老劉的,絕對的經驗之談。接了老劉的班,傷痕累累的吉普也繼承下來,第二天我就坐著上路了。不到一個月我就把整個鶴頂轉遍了,每條巷子都鉆過。不過沒關系,再來第二遍。還會有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我也退休,把這條經驗傳給我的下一任。
宋騎鵝的老婆和女兒坐在后排的兩個座上不說話。感謝的話剛上車就說過了。我從車內后視鏡里看見這女人的左嘴角有顆痣,相書上說,這樣的女人招人疼,洋氣一點的說法是:有風情。說謝謝時她的嘴巴稍稍有點往右歪,一口南方口音。我們都知道她是宋騎鵝當伙計的船主的女兒。能把船老大的漂亮女兒搞到手,這小子還是挺有點手段的。
沒到午睡的時候,小丫頭很精神,兩只大眼睛經常往后視鏡里看,弄得我和小龔瞟一眼后視鏡都像做賊。要是一路都不吭聲那就太怪異了,我問宋騎鵝的老婆:
“宋騎鵝在里面還好?”
“嗯。”她掃了一眼后視鏡,“五個月前去看他,胖了。”
五個月前?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有點怪了,我想小龔一定也清楚。宋騎鵝是13個月前犯的事,折騰來折騰去,抓到了判完了已經過了一個月。滿打滿算,在里面也有12個月了。我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會兒我剛從警校的所長班進修回來。也是像現在這樣,我們開著車穿行在鶴頂的大地上,老劉坐在副駕座上侃侃而談,開車的是我。老劉把案件的來龍去脈向我一一道來,希望我接手所里的工作后,也能火眼金睛,像米袋子里揀沙子一樣,把壞人給揪出來。上任后我又請老劉喝了頓酒,過了八兩他的舌頭大得不行,但還是清晰地說:“完美收官,完美收官。”他對這個案子相當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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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于《花城》2022年第1期。】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現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夜火車》,中短篇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中國好書獎等多個獎項,2019年憑長篇小說《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